第二卷 二 德國娃娃與夏夜

經過兩次轉車後抵達的車站月台上,可以看見一間有著白色牆壁的醫院。

我穿過驗票口走到車站外,陽光毫不留情地烤著我的肌膚,甚至覺得有點痛,讓我後悔當初沒挑上午過來。晴朗無云的天空真是可恨。

我頻繁地擦拭著光是稍微走幾步路就會冒出來的汗水,朝著醫院的入口前進。當我正羨慕撐著洋傘的老太太時,剛好走到有大片陰影的地方,頓時松了一口氣。

這是我放暑假後第一次外出。

好久沒下凡啦……我也只有剛開始的時候能這麼悠哉。盛夏的刺眼太陽和腳下的柏油路所散發出來的熱氣,重重打擊了我原本就不太堅強的意志。

根據電視報導的資訊,今年好像會比去年還熱。雖然覺得好像每年都這麼說,但是既然要說很熱,那就像法國的葡萄酒那樣在文字上多下點功夫嘛。像是「今年是已充分熟成又飽滿的熱」之類的……這樣子聽起來也讓人滿火大的。

我沿著醫院的外牆走了幾分鍾,終于抵達了入口。自動門打開的同時,冷風覆蓋了我的肌膚。醫院的冷氣溫度不算低,但還是讓我覺得十分舒服。

我看向時鍾,距離約定的時間還有十分鍾。不會太早也不會太晚。

我仔細地擦去額頭的汗水,走向櫃台。



「我等你好久了,里穗!」

踏進單人病房後,熱烈歡迎我的是我們漫畫研究社的社長幸子學姐。

她之前不幸遇上交通事故,受了必須三個月才能完全康複的重傷,但現在已經快出院了,所以精神非常好。

「外面很熱吧?謝謝你來看我。」

「別這麼說,我才覺得沒有經常來看你很抱歉呢。」

「如果你把拿在手上的點心給我,我就原諒你。」

我把在來醫院路上買的甜甜圈呈交給社長。這不是連鎖店賣的那種,而是只有在限定期間內才能在百貨公司買到的名店的甜甜圈。

于是我陪著社長吃起了甜甜圈,並搭配我在百貨公司一樓的商店買的茶。社長不停訴說著醫院的食物有多難吃,轉眼間就把三個甜甜圈吞下肚了。

「對了,就快到活動的日子了。你的稿子還好嗎?」

「嗯,我勉強完成兩本了。」

真厲害!社長如此誇獎我。

我也覺得自己真是努力。只要睡魔襲來就拿筆刺大腿或捏臉頰,狼狽不堪地畫好的稿子,終于在兩天前順利交出去了。

但是,我交稿後的記憶變得相當模糊。

小北說,我寄了一封寫著「我禁稿了」的神秘簡訊給她,但我一點印象都沒有。我其實是想寫「我進稿了」才對吧。我當時因為疲勞和睡意而精神錯亂了嗎?

「對了,里穗。」

看到表情突然變得很正經的社長,我想起今天來這里的目的,便正襟危坐了起來。雖然一方面也是想看看社長有精神的樣子,但現在我之所以待在這里,其實是因為還有一個更重要的任務。

「包在我身上吧,社長。」

聽到我挺起胸膛這麼說,社長用力地點點頭,然後從枕頭下拿出了一張小紙條。

「為什麼要放在那里呢?」


「因為是很重要的東西嘛。」

我收下寫著由英文和數字組合而成的紙條,慎重地夾在筆記本里。最近在病房里也能使用網路,所以社長似乎趁療傷的時候查過了自己有興趣的社團攤位。

「雖然也不是真的沒辦法去啦,但爹地跟我說不行。如果無論如何都要去的話,必須有他的陪同。」

「唔哇~」

「很誇張對吧!有哪個世界的禦宅族會找父母一起參加同人活動啊。我爸爸光是走在路上就已經很引人注目了耶。」

「就算只有社長一個人也很引人注目喔。」

「會嗎?」

社長伸出手指卷了卷自己的金發,好像不太認同的樣子。

就我所知,沒有人比社長更適合用「跟娃娃一樣漂亮」來形容了。

她碧綠的雙眼並非戴了彩色隱形眼鏡,金發也是真的。在德國出生的她,名字叫作畢翠克絲·幸子·魯汶。

從小學開始就定居日本的社長,毫無語言隔閡,原本過著相當充實的高中生活。

但在今年四月時不幸卻降臨在她身上。她從書店返家的路上被酒駕的車子擦撞了。

倒臥在血泊中的她,周圍散落著大量的同人志……後來我們這些漫研社的成員聽到這段敘述時,都因為覺得太可怕而痛苦地扭動身子。至少當時散落的是普通的漫畫就好了——我們忍不住同情起遭遇雙重劫難的社長。聽說社長本人在意外發生後不久就恢複意識,並問道:「我的薄本呢?」似乎把其他事情看得比自己的安危還重要。

「北川已經在簡訊里跟我說嘍,你們兩個人要一起出漫畫。」

「是的。我們想在校慶的時候發表。」

「好好喔。你們竟然在我住院的時候做起這麼開心的事情來了。」

「總不能在醫院里cosplay嘛。」

「要是做了會被趕出去喔。」

因為沒辦法盡情從事自己的興趣,她看起來相當欲求不滿。我原本想把剛從包包里拿出來的雜志再收回去,卻被眼尖的社長發現,最後還是交給她了。

「我姑且是看到什麼就買了什麼。不過,我想你看了之後反而會更難受吧。」

「才不會呢,你好貼心喔!畢竟我沒辦法叫爹地幫我買,想看得不得了呢。」

看她這麼開心的樣子,讓我慶幸自己買下了這本雜志。我看著社長高興地抱著cosplay雜志的模樣,想到不需犧牲社長的爸爸就能解決這件事,覺得松了一口氣。

「學弟妹們都還好嗎?我沒跟他們見過幾次面就變成這樣了,所以還是有點擔心呢。」

「他們三個人相處得很融洽喔。放學後也經常到社辦聊天。」

「智子呢?那家伙一定很少去漫研社吧?」

「小智學姐好像一直在忙管樂社的事情。因為她當上首席還什麼的,簡單來說就是沒辦法來漫研社的樣子。」

「哦,她在簡訊里有提到。管樂社的社長好像揚言說今年一定要擺脫萬年銅牌的命運的樣子。」

小智學姐偶爾會在放學後抱著法國號來社辦。不過就算來了,也頂多只待個五分鍾,總是拿了點心和飲料就又慌慌張張地離開。管樂社為了准備夏天的比賽,似乎練習得很勤勞,跟運動社團有得比。

「畢竟是我硬拜托她加入的,總覺得有點不好意思。」


「請社長別放在心上。反正我們除了聊天之外也沒做什麼事。而且小智學姐其實很照顧我們喔。」

「是嗎?」

「她給了我們去年的考試題目。」

「考試!哇——真是的!拜托你,別再提了,別讓我想起討厭的回憶!」

大概是我說了不該說的話,社長猛地趴倒在床上。她住院時是在導師監督下進行考試,結果似乎考得很糟糕。

「我今年也終究要准備大學考試了……唉,我真的能考上大學嗎?」

我看著社長唉聲歎氣的樣子,很難不把她和明年的自己重疊在一起。

如果可以的話,我實在很想忘掉,但不管怎麼做,都無法擺脫大學考試這個人生中重要的活動。一想到接下來等著我的是必須固定去補習班,頭上綁白頭巾的念書地獄,就忍不住想換個話題。

「社長,今年的集訓還要辦嗎?」

「這還用說,當然要辦啊!」

社長興奮地說道,好像不辦集訓才是件不合理的事。

我原本還擔心她剛出院就辦集訓會不會造成她的負擔,看來只是杞人憂天。

「我幾乎沒跟學弟妹們聊過天,五味同學更是連見都沒見過,當然要辦啊。」

「我明白了。那我會轉告大家的。不過,社長,你不能太亂來喔。」

「里穗真是的,竟然跟爹地說一樣的話。」

因為她在去年的集訓時從高處跳進了集訓地點附近的河里,所以我當然會這麼說。雖然有些擔心,但聽到今年也會舉辦集訓,我還是很高興。而想到今年將是最後一次和社長一起參加集訓,也讓我很寂寞。



原本那麼積極地強調自己存在的太陽,在我要回家時也已經落入地平線,天色變得有些昏暗。雖然氣溫已經比中午低了,拂過臉頰的風還是有些溫熱。

「嗯、嗯,她很有精神。還有,她說集訓一定要辦。」

『我知道了。那我會把時間空下來。』

小北在電話另一頭的聲音顯得很雀躍。因為去年真的玩得很開心,這次肯定也能給一年級社員留下很棒的回憶吧。

當我一邊和小北講電話,一邊繞過眼前的轉角時,突然有人從背後拉住了我。

「嗚呃!」

在我發出叫聲的同時,一台腳踏車正好從旁邊經過,差點就要撞到我。因為那台腳踏車的速度非常快,如果撞上了後果不堪設想,讓我不禁捏了把冷汗。

雖然不知道是誰,但他在緊要關頭幫了我一把。我轉過頭想道謝,但看到對方之後就愣住了。

「哥哥,你在這里干什麼?」

「還問我干什麼,你啊,只差一點點就要跟人相撞了耶。小心一點啦。」

哥哥先是以凶巴巴的口氣訓斥我,接著瞪向那台已經騎遠的腳踏車嘖了一聲。


我握在手上的手機傳來了小北的聲音。我急忙把手機放到耳邊,就聽見小北生氣地說道:「你走路要注意周遭啦!」她好像聽見我們的對話內容了。我向她道歉並掛斷電話後,便與抱著胳臂低頭看我的哥哥四目相對。

「你要去什麼地方嗎?」

「沒有。回去了。」

被他推著肩膀的我雖然覺得很不可思議,但想想還是算了,便乖乖地往前走。

和走在旁邊的哥哥就這樣連半句話都不聊地走回家實在太不自在了。這種時候男士應該要主動找話題才對啊。

「哥哥。」

「干嘛?」

「阿森的哥哥在學校過得還好嗎?很有精神嗎?」

「我哪知道他有沒有精神啊。」

對話到此結束。

就不能更……那個……像傳接球一樣一來一往地對話嗎?為什麼要目送球飛過去呢?

「拖著阿森的哥哥去學校的是你吧?都做到那種地步了,之後又放著不管,很不負責任耶。」

我在即將放暑假之前接到阿森的電話,說「我哥被帶走了」。我原本心想:不得了,是有人找他報複嗎?結果根本不是那麼一回事,而是我哥真的硬是把一直不肯去上學的阿森哥哥拖去學校了。阿森的哥哥從那之後就每天都去上學了,但肯定是因為害怕我哥才會這麼做。

「反正他肯乖乖上學了,這樣不就好了嗎?」

「才不好呢。他有找同學聊天嗎?有沒有被其他同學孤立呢?」

「為什麼你要那麼擔心他啊?」

「因為阿森是我的朋友啊。」

而且他非常關心自己的哥哥。阿森總是很高興地告訴我他和哥哥做了什麼事,例如「我和哥哥一起帶狗去散步」或是「哥哥教我功課」之類的。光是看到他在談這些事情時表情相當柔和,我就很難置身事外。

我和阿森原本都認為,就算進展得很慢也沒關系,只要能慢慢改善就好,但沒想到我哥哥一下了就達成了這個願望。

「你應該沒有欺負人家吧?哥哥,你要好好照顧對方才行喔。」

「我才沒有興趣照顧男人呢。」

「那你為什麼要帶他去學校呢?不就是因為擔心他嗎?」

我挑釁似地由下往上瞪著他,他卻硬是把我的頭轉回前方。就算是妹妹,還是希望他能稍微把我當成女孩子看待。

「……還不是因為你老是在擔心的關系。」

「這是什麼意思?」

「你聽不懂的話就算了。」

我和哥哥的對話到此結束。

我一言不發地走著,想起了自己最後和哥哥一起回家時的事情。那時我還背著小學生的書包,哥哥則穿著尺寸有點大的立領學生制服。那時我們明明還會像在比賽似地搶著聊天,哥哥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得這麼沉默呢?

這是一個沉浸在懷念情緒中的夏夜。我們兩人並肩踏上了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