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卷 第四章 愛情預習

兩人把艇子系在岸旁一株榆樹處,登岸朝周老歎落腳的小平房走去.
龍泉不但寬直的大街近似長安,里巷維妙維肖,石橋瓦屋鱗次櫛比,因水而成,但裝飾方面卻力求簡樸,以實用為主.
抵達師妃暄所說的平房院門外,寇仲抵聲道:"你猜周老歎會以什麼態度對待我們這兩個救命恩人,是感激還是猜疑.所謂江山易改,品性難移."
徐子陵微笑道:"為了奪回邪帝舍利,你要他喚你作爹亦沒有問題.多想無益,不若想想該敲門求見,還是逾牆而入,給他一個驚喜."
寇仲細聽半晌,道:"屋內沒有任何聲息,看來周老歎已微服出巡.四處去感應舍利的所在."
徐子陵執起門環輕扣三下,果然全無反應.向寇仲打個眼色.看清楚里巷沒有其他人,兩人騰身翻進院牆內.
一座以天井相連兩進的房舍,大門半敞,甯靜雅致.
徐子陵揚聲道:"寇仲與徐子陵拜見周兄."
出乎兩人料外,一個陰惻惻的聲音從內進深處傳來,道:"原來是我老周的救命恩人,快進來."
寇仲哈哈笑道:"周老兄確是高明,我倆竟完全察覺不到屋內有人."
待要舉步入屋,只見徐子陵神色古怪,待要詢問,徐子陵探手搭上他肩背,迅速以指尖劃出一個"假"字.
寇仲心中一震,旋又恍然.
徐子陵曾以岳山的身份與周老歎見過面交過手,所以認得他的聲音,而對方卻不曉得此事,故想扮作周老歎來騙他們.如果徐子陵沒有聽錯,那周老歎肯定凶多吉少,又或已成階下之囚.
這所平房是師妃暄透過本地一個漢商為周老歎安排的,而師妃暄慣于獨來獨往,並不在此落腳.所以如非徐子陵曾與周老歎碰過頭,兩人不中計才奇怪.
"依叮"!
兩扇門給人從內推開,假周老歎現身大門處,徐子陵立給嚇一跳.
假周老歎和真周老歎在外表上有七,八分相像,同是臉寬頜勾,厚唇啄突,身形矮胖,雖穿僧衲而渾身邪氣.
如果徐子陵是先見其人後聽其聲,由于跟真周老歎碰面相隔多時,說不定會被他瞞過,此刻因心有懷疑,細看之下,立即發覺假周老歎的鼻子較短,眼神有異.
在徐子陵的銳目下,此人肯定沒有易容改裝,也該沒有戴上面具.雖說人有相似,物有相同,但相似到這程度,眼前這假周老歎很大可能是真周老歎的孿生兄弟.
究竟是什麼一回事?
難道師妃暄也被蒙過.
假周老歎笑道:"兩位大駕光臨,令老歎蓬蓽生輝,進來喝杯熱茶再說."
寇仲哈哈一笑,夷然不懼的領先踏進小廳堂,屋內布置簡潔.除一組桌椅外,就只有幾件小家具,四壁空空如也,尚算幾明窗淨.
兩人坐好後,周老歎在桌子另一邊坐下,道:"兩位來得正巧,我剛從外返,在這里等侯師姑娘.你們沒有依約定的手法敲門,我還以為是敵人尋上門來."
徐子陵道:"你約好師小姐嗎?"
假周老歎雙目噴出仇恨的火焰,表情十足的道:"我只是在指定地方留下暗記,請她到來相見,因為我掌握到環真被囚禁的地方."
寇仲裝出大喜的樣子,問道:"嫂子囚在那里?"
假周老歎壓低聲音道:"就在城外西方-十里一條村落的莊園內,那是大明尊教的秘密巢穴."
徐子陵道:"何用待師小姐回來,我們立刻前去救人."
假周老歎搖頭道:"那莊園戒備森嚴,實力難以估計.最怕是他們甯願殺死環真,亦不讓她被我們救回來,所以該待入黑後才設法潛進去,那樣救她的機會會大得多."
寇仲皺眉道:"周兄是憑什麼曉得她在那莊園?"
假周老歎對答如流的道:"環真有套功法.縱使在遙遠的距離,亦可與我生出感應.
除非大明尊教的人將她弄昏,不過他們顯然要借助她偵察聖舍利的奇術,所以才教我能一直尋到龍泉來."
若非知道他是假貨,定被他騙得信以為真,現在則曉得他是在胡謅,世間根本沒有這種功法.

徐子陵心中叫好,假消息對假,消息,大家兩不相欠,道:"跋鋒寒到城外追查深末桓夫妻的蹤影,要三天後才能回來."
假周老歎又道:"五采石是否仍在你們手上?"
寇仲答道:"我們將五采石藏在城外秘處,有起事來可和拜紫亭討價還價.周兄心中對救回嫂子一事,究竟有什麼大計?"
假周老歎道:"你們知否師小姐落腳的地方?"
徐子陵搖頭苦笑道:"她對我們誤會太深,肯和我說幾句活已是給足面子,哪肯告訴我們她的住處."
假周老歎一對邪目閃過微僅可察的喜色,問道:"師姑娘為何又肯告訴你我在這里?"
兩人差點給他問得無言以對.徐子陵人急智生,答道:"師小姐仍末至如此不近人情.她知我們曾從榮姣姣手上救出嫂子,故允許我們與老兄你見個面."
寇仲不容他思索,問道:"你們不是在山海關中伏遭擒嗎?襲擊你們的是什麼人,為何師妃暄只能把你救出?"
假周老歎神色俱厲地握緊拳頭,咬牙切齒道:"出手對付我們的是大明尊教的五類魔,他們先在我們不覺察下施毒,再出其不意的突然出手,我們在猝不及防下著了道兒.
他們把我囚在山海關附近一處農莊內,只帶走環真,是要她因顧忌我的生死好為他們辦事."
接著冷哼一聲,狠狠道:"不過他仍是低估我,我周老歎豈是易與的人,不到一天就給我把毒迫出來,解開穴道,將看守我的嘍羅殺死,哼!"
寇仲心叫聽夠啦,卻道:"我有個提議,周兄可否不把此事告訴師小姐,今晚我們約個地方,一起到莊園救人,好予師小姐一個驚喜?"
假周老歎先露出為難神色,一對邪目轉幾轉後,點頭道:"只要能救出環真就成."
約好聚首的地點,時間,寇仲乘機問道:"除五類魔和五明子外,聽說大尊善母座下尚有個原子,周兄可曉得那是誰?"
假周老歎皺眉道:"我們夫妻雖曾托庇于善母座下,卻沒有入大明尊教,所以對大明尊教較機密的事並不清楚.只曉得原子修的是大明尊教三大秘典中的《禦盡萬法根源智經》.五明子是氣,風,力,水,火;五類魔是濃霧,熄火,惡風,毒水和暗氣.至于大尊和原子,是教內最神秘的人,教內的人從不跟外人談論."
寇仲長身而起,道:"今晚准時見."
告辭離開.
兩人坐上小艇,寇仲迅速脫掉外袍,連井中月交到徐子陵手上,戴上面具,低聲道:
"我去跟蹤假老歎,看他去聯絡什麼人,這叫將計就計.你去找你的仙子吧!看她考慮出什麼來."
不待徐子陵說出同意的話,登岸去也.
徐子陵輕輕搖櫓,小舟滑行.
他明白寇仲將計就計之意,此實為救出金環真和周老歎的一個良機.
假老歎不遠千里的把師妃暄引到龍泉來,肯定不懷好意.在中土慈航靜齋乃白道武林景仰的聖地,要對付靜齋派出來的傳人師妃暄,確是談何容易,但在這遠離中原的小長安則是另一回事.
師妃暄今天剛抵達,假老歎要等的本是她,好展開陰謀.卻那麼巧的兩人送上門來,假老歎自要改變計劃來相就,先設計干掉他們,再從容對付師妃暄,所以假老歎現在通知同黨,作好准備.
如若假老歎一方傾巢往那城外莊園設伏,他們將可乘虛而入,救出金環真和周老歎.
關鍵處是先一步掌握得他們被囚禁的地方,寇仲因而必須從假老歎身上尋出線索.
為找尋邪帝舍利,金環真夫婦或其中之一肯定在龍泉附近,如此寇仲有很大成功機會.
艇子不住增速,轉過一個河灣後,一佛塔聳立在左方林木濃密處,那是小長安唯一的佛寺聖光寺.
拜紫亭本人一向並不信佛.現在更可能改奉伏難陀的天竺邪教.可是因真長安多佛寺,小長安也得應應景兒.據師妃暄說聖光寺不但香火不盛,寺內僧侶更不足十人,主持聖光大師是拜紫亭從長安請來,是有德行的高僧.寺內僧侶均是隨他從長安來的徒弟.
徐子陵離艇登岸,直抵寺門,入寺向遇上的第一個和尚說出暗語.
和尚似沒興趣看他半眼的垂眉合什道:"施主請隨我來."
引路前行.
徐子陵想不到能這麼順利見到師妃暄,一顆心立時提至咽喉,霍霍躍跳,那感覺實是難以形容.
該對她采取什麼態度?

她的考慮有結果嗎?
這等若半個方外人的仙子如何處理自己對她的"冒犯".
忽然間,其他曾在他心中留下倩影的美女,都變得模糊起來,師妃暄的一顰一笑,進占他整個心靈.
假若真能在這充滿中土情調的異域名城,拋開一切地享受男女愛戀的動人滋味,與這仙子發生一段不會有結果的精神愛戀,以後再讓這段短暫而美麗的回憶隨他走遍天涯海角,那種甜蜜又悲哀的感覺,想想也可教人魂銷.
和尚領他穿過月洞門,來到一座禪堂般的建築物外,道:"施主請進,方丈正恭候大駕."
四周林木參天,環境甯靜幽美,不遠處傳來起伏有致的禪唱經聲,以木魚青磐伴和.
徐子陵愕然道:"我要見的是……"
和尚面無表情的打斷他道:"小僧明白,施主見到方文自會明白."
說罷就那麼轉身離開.
徐子陵心中湧起不妥當的感覺,頭皮一陣發麻,深吸一口氣,步進禪堂去.
堂內對門的一端供著三寶佛,壇前燃起檀木,煙氣燎繞,香溢禪堂.
一位高瘦老僧朝門而坐,眼觀鼻,鼻觀心,法相莊嚴,手持佛珠,口中吟吟有詞.
似乎並不曉得有客來訪.在他面前有個蒲團,似為徐子陵而設.
入寺拜佛,徐子陵脫掉靴子,叩首三拜,徑自走到蒲團學對方般盤膝坐下,沒有說話.
聖光大師紋絲不動,那對埋在滿面皺紋里的眼睛忽然上揚,像兩盞明燈般往他射來,道:"如何修行?"
徐子陵心叫"來哩",微笑道:"請大師指點."
聖光大師道:"大凡修行須是離念,明得三界無法,本來無物,方解修行.不見古來有一持戒僧,一生持戒,忽因夜行踏著一物作聲,疑是腹中有子無數的蛤蟆,驚悔不已!睡後夢見數百蛤蟆索命,大驚而起.到天曉觀之,乃一老茄耳."
徐子陵心中暗歎,知是聖光老僧要借此故事點化自已.
對佛家來說三界本無實物,一切都是幻象.就像故事中持戒僧踏到的東西,究竟是蛤蟆?還是茄子?如說是蛤蟆,天亮時看到的是茄子.如是茄子,睡夢中又有蛤蟆來討索性命.只因心塵末脫,境由心生,致流轉三界,不能超脫.
這則故事分明是針對自己對師妃暄的妄求而發,由此推測,師妃暄的考慮肯定沒有什麼好結果.
師妃暄為何不把考慮後的決定直接告訴他,卻要通過聖光大師的口說出來?弄得他既狼狽又尷尬.
若非要告訴她有關假老歎的事,說不定他會立刻拂袖離開.
此刻只好苦笑道:"多謝大師點化,小子明白啦,請問小子可否見師小姐一面,小子有要事須上報."
聖光平靜的道:"妃暄剛離開龍泉,返回靜齋."
這兩句話像晴天霹雷,震得徐子陵全身發麻,腦際一片空白.
聖光一瞬不瞬的靜觀他的反應.
完了!一切都完了.
所有渴望,期待,企盼刹那間灰飛煙滅,不留半點痕跡.
他的心反平靜下來,灰燼般的死寂.
徐子陵對生命一向無求,過的是隨遇而安的生活,如非有寇仲在旁催迫督促,他今天絕不會成為名震天下的高手.
有所求必有所失.
這是繼石青璿後對他最嚴重的感情打擊,他感到萬念俱灰,甚至不願問聖光大師為何師妃暄可置石之軒和金環真的事不顧,匆匆趕返靜齋.
茫然間,他感到自己站起來,移到門旁拿起靴子.

聖光道:"施主!"
徐子陵生出極端荒謬的感覺.事情開始得荒謬,結束得更荒謬.
一邊想著,一邊緩慢而專心的穿上靴子.
就算不從佛家的角度去看.世上每一件事的本質,根本都是荒謬的.
男女為何要愛得難分難解?人為何要自相殘殺?生命究竟有什麼目的?廣袤無邊的宇宙有什麼存在的意義?
徐子陵哈哈-笑道:"我真的明白!但又是真的不明白.大師請啦."
說罷離開,步下禪堂台階,目所見了無人跡,耳所聞再無敲經念佛的聲音.
宏偉的寺院,成蔭的樹木,落在徐子陵眼內卻有種輝煌背後的荒蕪.
他把本挽在手彎的羊皮抱灑然搭到肩上,忽然啞然失笑.搖頭歎-口氣,舉步前行.
沒有師妃暄的生命正在命運的前方恭候他的大駕,他從沒想過師妃暄竟在他心中占有如此重要的地位,失去她之後的天地,再沒有以前豐盛感人的色彩.即使先前向她提出愛情的要求,仍有點游戲的成份,被拒絕是理所當然的事,不會像如今的痛苦失落.
可是她實在太絕情,躲避瘟疫般逃回靜齋去.
轉入主堂的路,徐子陵全身劇震,不能置信的朝左望去,一身男裝的師妃暄正安坐園內的小亭處,玉容靜若止水的凝望他.
徐子陵失聲道:"你……"
師妃暄微笑道:"這叫預演一次分離的情況,子陵兄仍有膽聞情關嗎?"
徐子陵搖頭苦笑道:"小姐這招比得上畢玄的赤炎大法,小弟甘拜下風."
緩緩來到亭內.頹然坐下,再歎道:"太曆害哩!"
師妃暄的俏臉既無風亦無浪,似在說著與自己完全沒有關系的事般,輕描淡寫的道:
"一旦有情,妃暄若要離開,必須這般無情.不論有情無情,都是同樣的不好受.所以妃暄說情關難過."
徐子陵渾身乏力的點頭道:"我投降啦!可否讓我把那提議收回來."
師妃暄微笑道:"徐子陵你是否男子漢大丈夫,話既出口,怎收得回來."
徐子陵一震朝她瞧去.
師妃暄微聳香肩,道:"子陵兄是否看破周老歎只是個冒充的家伙?"
徐子陵鄂然道:"原來早給你看破."
師妃暄淡淡道:"我們很少可以靜下心來說話,大家談談好嗎?"
徐子陵像對著她的色空劍般只有狼狽招架的份兒,苦笑道:"談些什麼才好?"
師妃暄啞然失笑道:"真是笑話,你不是說過要全力追求妃暄嗎?連說什麼才好也要問人家,是否可笑."
徐子陵仰天笑道:"罵得好!小弟這叫自作自受,與人無尤.敢問小姐是否將小弟視為修行的一部分?"
師妃暄無可無不可的道:"劍道就是天道;劍心通明的境界,就是圓覺清淨的境界.
有什麼非是妃暄修劍的部份呢?子陵兄的話使人費解."
徐子陵的心倏地平靜下來,晉入井中月的境界,因為他曉得不振作應戰,肯定會在這愛情的戰場敗下陣來.
對師妃暄來說,劍道不但是天道,亦是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