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死亡幻術的門徒 第一章 奇趣的預感

轉自 棒槌學堂

圖檔:東方云起

OCR,一校:菜Knight

聽好了,與志,所謂"一百只章魚的足部變化"是操作過程的命名.總之,當測量器切換至第二階段時,在死者已開始分解腐敗的腦內,會有肉眼看不見的細小金屬足,從插管往四周急速伸展……然後轉眼間,不知正要消失到何處的"已非吾等之吾等",就會被那里所張開的天羅地網給捉住.

(埴谷雄高/死靈)

1

在茂密的森林中,狹長的綠色廣場向外延伸,草皮一望無際地覆蓋在緩緩起伏的大地上,靜止沉澱的空氣,潮濕到可以弄濕鞋子,直到殘酷的日照出現之後,這股甯靜才會被打破.

早晨的一切都是那麼嬌嫩欲滴,當太陽爬到樹梢時,大地變色,曬黑的孩子們就會群聚過來,直到這樣的熱辣結束之前,都是屬于早晨.

他,是個喜愛早晨的男人.這里被命名為"綠地"不知究竟有何意義,因為周圍被稱為"市民游憩處"的森林,和鄰近被稱為"自然環境"的高爾夫球場的影響,相形之下這一帶便成了沒經過任何美化,身價像地攤貨的"雜草地".

就算如此,他還是喜歡那里.早晨到公園的散步步道走走,那是他每天必做的功課.

他從沒打過高爾夫,也沒帶全家出游過,因為除了工作以外,他沒辦法在其他事物上找到樂趣.就連每天早上來這個綠地公園,在林間小徑走上三十分鍾,都算是他的工作之一,因為這段時間能激發他的創意,是工作中最重要的一環,新點子和新手法,都住這過程中具體成形.

這一想,就想了三十年,他認為這是自己的天職.

像平常一樣,走到一半,就坐在可以俯視池畔的長椅上開始抽煙,無論春夏秋冬,他每天都習慣在這抽煙.這時,他已經微微流了些汗.

周圍殘留著被囚禁在茂密林問無法散開的夜晚空氣,散發出跟對面市街上的柏油截然不同的寒意.

此時,走在小徑上遛狗的少女身影映入他的眼簾.最近,他每個禮拜都會在這里跟那個少女和她的狗擦身而過一兩次,當他們眼神對上時,也只是稍微改變表情而已,至于交談,當然是一次也沒有.

他常想,這個女孩到底是如何看待他這個坐在長椅上的老男人呢?她知道有里匠幻是誰嗎?想必她一定知道,因為他是日本最負盛名的魔術師.不,她也有可能不知道,畢竟他的事業巔峰時期,已經是十年前的事了,不過就算不知道也無所謂,她總有一天會知道的,一定會的……

突然,耳邊傳來細微聲響,讓他不禁回頭探個究竟.是魚躍出水面的聲音嗎?還是鳥叫聲白頭上傳來.再轉回頭,少女已經走遠了.他一直目送她,直到她的身影從視線里消失.

長椅旁有個不知是誰在清理的生鏽煙灰缸吊掛在那里,他將變短的煙丟進煙灰缸,緩緩站起來.最近腿和腰部使不上力,一旦坐下來,要再起身是很辛苦的.

他伸伸懶腰,做個深呼吸,然後張開雙手,動一動手指.他的手很大,手指修長,可是這雙不知編織出多少個幻境的手,如今卻皺紋滿布,缺乏彈性,就連那曾經靈巧柔軟又優雅的指尖,也已經變得不聽使喚,但是他很清楚,這不是魔法的全部.

是的,並非全部.

他像是要珍藏寶物般,將手插進口袋,邁出步伐.

人們都渴望著魔法,一定是這樣沒錯,因為人類是想要被幻覺迷惑的生物.

這就是一切吧.如果不是的話,這無疑是宣告他的末日到來,所以趁還活著的時候,他想要確認這件事,那個甜美的少女一定也會被他——有里匠幻給魅惑,不僅是她,全日本的人一定也會被魅惑,然後把這個偉大魔術師的名字牢記在心中.

有里匠幻——他的名字.

2

這是一個巨大到可以容納一群藍鯨悠游其中的大廳,在鑲嵌著玻璃的挑高空間里,從屋外灑進來的刺眼日光四處反射,交錯成無數光影,感覺像是身處于特大號的魚缸或棱鏡里一樣,與其說是壯觀,還不如說是混亂.

手扶梯仿佛魔術師刺入箱子的銀劍般,斜斜地切過這個巨大的空間.與玻璃那一面相對的水泥牆那邊,最近裝上了三排流行的觀景電梯.在那整齊並列的垂直軌道上,偶爾可以看到橘色的電梯順暢地上下滑動著.

抬頭往上看,有個由竹子組成,高約數十米的物體,綁在無數根細繩上,從天花板垂下來.光是從下面仰望,實在看不太清楚那是什麼東西,這恐怕就是以三角函數呈現的曲面,用所謂"人類的瘋狂"或"經濟的妥協"之類的不等號所切割出來的碎片吧.所有的人工物品,大概都是用這種手法所制造出來的.

剛從藝術文化中心主大廳玄關進來的蓑澤杜萌,因為比約好的時間還晚了五分鍾才到,在深深吸進一口這巨大空間中滯留的冷空氣後,馬上開始尋找起朋友的身影.

在長長的手扶梯下,並排幾張長椅,一個坐在椅子上的女人看到她便站起來,邊揮手邊向她走近,雖然她們已經兩年不見,不過杜萌還是馬上就認出她來.

"抱歉,來晚了."杜萌跑向前說:"因為新干線稍微誤點."

"好久不見了."她的朋友露出微笑.

眼前這個令她懷念的好友西之園萌繪,唇上背著個輕巧的棉質包包,身上穿的雖然是普通的便服,不過那淡粉紅和橘色相間的條紋T恤和自得刺眼的背心和褲子,還是一樣引人注目.縱使現在是夏天,她的臉和手臂膚色仍然顯得白皙,和她帶點紫色的眼影和口紅十分搭配.

"杜萌,你頭發留長啦."萌繪用輕快的聲音說,連她的動作看來都很輕快.

這樣說的萌繪,自己的頭發也比以前長了.

"我是第一次來這里……"杜萌仰望大廳挑高的天花板喃喃地說:"真了不起啊……那個垂下來的東西,到底有什麼作用呢?"

藝術文化中心是愛知縣立美術館新建的設施,所以杜萌對這建築物的功能並不清楚,只聽過這里有美術館和足以演出歌劇的表演廳而已,除此之外,她唯一確定的,就是這是棟大得出奇的建築物,她想,這大概是泡沫經濟時代才有的產物吧.

"那個啊……"西之園萌繪也仰望著天花板的物體."到底是什麼呢?好像是竹簾子吧,看起來很難清理呢."

"也許是在模仿銀河吧."杜萌揚起嘴角."沒想到日本已經變得如此富裕啦."

"你怎麼講話像個老人家一樣."萌繪微笑以對.

"好像是耶."杜萌睜大雙眼,點頭同意.

"八樓可以吃到好吃的蛋糕."萌繪邊走向手扶梯邊說:"肚子餓了嗎?"

"我可從沒拒絕過那種提議喔."杜萌跟在她後面.

"是啊,我真的從沒被杜萌拒絕過呢."萌繪也莞爾一笑.看到她那跟以前沒什麼兩樣的笑臉,真讓杜萌安心不少.

兩人搭上長長的手扶梯,這台超大的手扶梯雖可以直達四樓,但目前的高度只到大廳挑高部分的一半而已.因為是非休假日下午的關系,除了她們以外,手扶梯上看不到其他人影,就連大廳里的人也是稀稀落落的,顯得異常安靜.

"萌繪,你工作確定了嗎?"杜萌對站在比她高兩階的朋友說.

"不."萌繪搖頭."我要去念研究所."

這是杜萌預料中的回答,因為西之園萌繪本來就沒有必要工作,不過依她的性格來看,總有一天,她一定會對某個職業產生興趣.杜萌對她最後究竟會選擇何種職業,感到十分好奇.

"難不成你快考試了?"

"嗯,下個月月底."萌繪倚靠在手扶梯的扶手上回答.

"你還說下個月……今天就是這個月最後一天了耶,你可以在這里偷懶嗎?"

"我可沒有偷懶喔."萌繪回以一個迷人的微笑.

西之園萌繪是杜萌高中時代就結識的好友,不過她們還在念私立女子中學時,從國中部到高中部的六年間,卻只有同班過一次,而兩人的名字里有一個相同的漢字,也是她們對彼此產生親切感的主因之一.不過對杜萌來說,西之園萌繪不單只是同學,而是更重要的意義存在.

她從國中到高中六年間的成績,之所以只有在最後一年半可以維持第一名,理由其實很簡單,就是因為萌繪那一年半都不在.

萌繪在高二那年的夏天,由于父母死于空難所帶來的沖擊太大,只得長期休學住院療養.所以當杜萌畢業的時候,萌繪還比她低一年級.

起初,看到那個一直都無法贏過的對手突然消失時,杜萌覺得很高興,因為不管是定期評量或實力測驗,她都能遙遙領先.一直十分在意的障礙突然不見了,使得她的眼前豁然開朗,前方似乎充滿希望.

不料,半年後,她卻陷入失落感中.

直到這時,她終于察覺到自己的榮耀跟希望,原來是一場空,不過,這原因也是她後來才想出來的,當時她只是沒來由地感到寂寞罷了.

于是她突然念不下書,外界的一切都變得索然無味,眼看大學聯考迫在眉睫,陷入苦惱的杜萌,每天被無力感給控制,晚上只能躺在床上發呆,這種情形維持了一個月,在這期間,她就像煙火燃盡所殘留的焦黑塑料一樣,感覺到空虛寂寞.

自己到底是為了什麼在念書?以後的人生還會有樂趣嗎?杜萌心中隱約感到不安.她不但沒有親近的朋友,本身的家庭問題又很複雜,所以她根本就找不到人來傾訴胸中的不安.

現在杜萌回想起來,她當時決定去探望連同班時都沒什麼交談過的西之園萌繪,還真是人生的一大考驗.不知為何,她就是想嘗試超越這個障礙,而且自從那次探望以後,杜萌終于找回自己,也能夠定下心來了,

她到那古野市內的醫院探望西之園萌繪時,正值暑假期間,那天天氣很熱,剛考完模擬考,等到醫院時,已是傍晚時分.

當她走進病房時,萌繪穿著便服,她不是躺在床上休息,而是坐在沙發上讀書,樣子看起來不像是病人.

到後來她才知道,萌繪那時住院的理由其實很簡單,就是不想待在家里而已.萌繪甚至說"住旅館也成,住哪里都行,就是別在家里",因為她實在沒辦法再回去面對那棟從小跟父母一起生活過的房子.

可是那天的萌繪,看起來卻不像是個膽怯的少女.她背對著窗外的陽光,頭發閃閃發亮,臉上看不到一絲陰霾.

令杜萌訝異的是,萌繪居然不記得自己,她想說自己穿著制服,萌繪至少也應該知道對方是同校同學才對,一開始她甚至還懷疑萌繪是不是因為受到打擊而喪失記憶,不過她也得承認,萌繪對她的印象,的確就是如此淡薄.

"我們國中二年級時有同班過啊."杜萌說:"不記得了嗎?"

"對不起……"萌繪泫然欲泣地道歉."請原諒我."

"西之園同學,你都沒有看成績公布嗎?我每次都排在你的後面啊."

"成績?"萌繪歪著頭."呃,我沒看過呢."

每次考完試後,教職員辦公室外的走廊上,總會貼出成績優秀學生的名單,而她的名字一定都是排在西之園萌繪的後面,沒想到,杜萌一直當做是競爭對手的人,其實根本就沒注意過她.

"我叫蓑澤杜萌."杜萌報上自己的名字.

"是蓑澤同學啊……喔,這麼說來,我記得一些.國中二年級的時候,我的座號是二十七號,你比我還多四號,是三十一號."

"你還記得號碼?"杜萌從書包的口袋里,拿出回數票給她看."杜萌的萌,跟你的一樣喔."

"我記住了,以後不會再忘了."萌繪將食指抵在頭旁邊微笑."謝謝你來看我."

"嗯,不過……看來你好像已經沒事了."

"對了,蓑澤,要不要下西洋棋?"

"咦?西洋棋?"杜萌對萌繪突如其來的建議感到十分吃驚.

"你會嗎?"

"當然會啊."杜萌微笑."我可是很強的喔."

這是她第一次接受西之園萌繪的提議.

從小,她對下西洋棋及將棋都很有自信,可是在兩人的初次對戰中,她卻是徹底的輸了.結果那次以後,她在下棋方面,從來沒有贏過萌繪,不過話雖如此,這對她而言,卻是無可替換的珍貴經驗.

只要能和這個天才朋友在一起,不管是存在意義,人生方向,生活方式或是青春的煩惱等等讓她百思不解的問題,都能變得模糊,甚至淡忘.

一看到萌繪天真無邪的笑臉,她發現自己不知為何,竟會產生只要對方是萌繪,即使輸了也無所謂的想法.

總之,這就是西之園萌繪不可思議的力量,她輸得心服口服.

她從未有過這種體驗,就像人不能勝過地球,海洋或天空一樣,自己身邊也總是會有贏不了的人.明白這個事實後,就像有一把鑰匙,打開她封閉的心門,她的胸中湧出希望,感覺活著也不是這麼一無是處.

後來,在西之園萌繪出院後,她們成了好友.

在實際來往過後,她也在這個超乎常人的朋友身上找到幾個缺點.這時,她才明白,在自己心中所一直描繪的對手形象,竟然大錯特錯.西之園萌繪並不是個完美的人,她態度極度曖昧,不知世事,性格幼稚,像孩子一樣任性,這一刻哭,下一刻馬上破涕為笑,完全不知道什麼叫矜持.她也滿佩服萌繪還能這樣順利長大.

萌繪很少有比杜萌還要好的朋友,她說的話乍聽之下充滿矛盾,而且話題跳的很快,沒人能追得上她的腳步,所以在班上顯得格格不入,讀低一年級的班級更讓這情形雪上加霜,不過,萌繪本人倒是完全不在意.

杜萌之所以成績沒辦法勝過萌繪,只是因為她在數學,物理和化學方面的分數壓倒性地高而已,不然住其他科目上,杜萌的成績都比她好.至于沒寫在教科書或參考書上的一般常識,萌繪更可說接近白癡.當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會問問題的絕對都是萌繪.有一次,萌繪對杜萌提出這樣的問題——

"欵,KAMATOTO 【注:會問魚板KAMABOKO是不是用魚TOTO作成的人,常指不知世事的女性】是什麼動物?"

"自己去查."

"查百科全書嗎?可是到圖書館去很麻煩耶,好嘛,告訴我啦,你應該知道吧?"

杜萌從桌子里拿出國語字典交給萌繪.

"咦?國語字典有?這動物這麼有名嗎?"

覺得這番話很滑稽的杜萌,哼哼地笑起來.

"你自己不就是KAMATOTO嗎……你真的不知道?"

"嗯,小愛說我很像那種動物……"萌繪嘟起嘴巴說:"可是我真的不知道啊,到底是什麼嗎?是鼬鼠或老鼠的一種嗎?"

在教萌繪各種事物時,不管是關于植物,詩,音樂,政治,或是很少會機會提到的異性方面等,杜萌都覺得樂在其中.

長長的手扶梯,長度足夠讓她去想起過去一切美好的回憶,杜萌發覺自己竟不由自主地微笑起來.

那個時候真是美好啊.她心中不禁這麼想.

兩人上四樓後,往像溫室一樣用玻璃砌起的牆走去,並在穿過沿著牆面的走廊後,再一次搭上手扶梯.

雖然萌繪的頭發現在變長了,但其實長度也不過到肩膀而已.她在快出院前,把曾經長及腰際的頭發給剪掉,從那時開始,她一直都維持短發.反觀杜萌,在進入東京的大學就讀後,就開始把頭發留長.結果,兩人高中時代的發型,好像是事先講好一樣,到現在已經完全調換過來.

"欵,我們一面吃蛋糕,一面下棋如何?"萌繪回過頭來說.

"好啊."杜萌噗嗤一聲笑出來.她總是能馬上接受萌繪突然的提議."你還是完全沒變呢."

"不,"萌繪誇張地搖了搖頭."才沒有呢.我改變的程度連杜萌都會嚇一跳呢."

"哦,有男朋友了啊."杜萌將視線移到萌繪的上半身."不過,很可惜,我不會因為這種小事而驚訝的."

"拜托,稍微驚訝一下嘛."萌繪露出傷腦筋的表情.

"好啦,好啦,我驚訝就是了."

話是這麼說,但杜萌真的為這久違的直率而感到些許驚訝.的確,如果是高中時代的萌繪,什麼都不會感到驚訝,但是她感覺到這份在自己身上漸漸消失的特質,居然還殘留在萌繪的身上,從那時候開始,這個朋友就直率到讓人忍不住想把她醃漬保存起來,也許這點沒有人發現,但對杜萌而言,卻是份寶貴的特質.她現在非常明白,那就是神向她伸出的救贖之手.

到東京已經第五年的杜萌,很清楚自己已經變成跟以前截然不同的人了.她想,就算是西之園萌繪,也不可能保持得跟過去一樣,畢竟在這社會上,是不可能一直堅持初衷地活下去的.

難道她只是在表面上讓自己看起來沒變嗎?以一個頭腦那麼聰明的人來說,倒是有這種可能,還是,她也許已經成為貨真價實的KAMATOTO了.

兩人穿過位于美術館八樓的前廳,走進悠閑甯靜的接待室里,點了咖啡和蛋糕後,就開始切磋棋技.

高個子的年輕服務生離開她們的桌旁,回到櫃台將點菜的內容轉告里面的人.之後,他伸手輕輕碰了碰正在洗玻璃杯的老板.

"嗯?"老板抬起了頭.

"你覺得坐在那張桌子的兩個女孩,"服務生小聲地說:"到底在做什麼?"

老板往牆邊的桌子那里看過去,兩個年輕的女孩正喝著咖啡.一個女孩是短發,穿著短裙,個子相當高,另一個人則將一頭直發剪成妹妹頭,五官十分顯眼.她們雖然乍看之下像是笑咪咪地在聊天,但開口次數卻又少的出奇,甚至讓人覺得她們是在互相瞪著對方,從她們樣子看起來,似乎完全沒在享受交談的樂趣.

"她們在做什麼?"老板反問服務生.

服務生眯起一只眼睛."主教到五之三……兵到五之五……"他說完後,便抬起上顎.

"那是什麼啊?"

"好像是在下棋."

3

此時,濱中深志正在高速公路的外側車道上奔馳著.正確來說,奔馳著的應該是他的車,而坐在副駕駛座上系著安全帶的,則是他N大建築系的指導教授犀川創平.他的車此時不但馬力全開,車內的冷氣也開得很強.

"濱中,你可不可以開慢一點?"犀川看著前方說.

"老師,你已經說三次了."濱中微笑以對.

"我還想再多說幾次呢!我討厭速度,尤其跟鄰近物體的速度差過大時,在條件上來說非常不利."

他們兩人今天到距離那古野市車程一小時的浦郡,去調查老建築物,現在則在回家的路上.此趟建築物的調查,是建築學會的研究委員會委托犀川的工作,研究生濱中只是單純來幫忙而已.他的工作主要是拍照,測量和紀錄這些步驟,他們畫了幾張素描,填入房屋規格,每拍下一張照片,就在平面圖上紀錄位置.這個調查跟濱中現在所進行的研究主題毫無關系,只是單純的打工而已.

本來今天的調查,預定應該是由同一個研究室的四年級生西之園萌繪來負責,可是她突然有急事不克前來,濱中只好出動自己的車來幫忙.至于犀川副教授自己那台從以前就一直狀況不好的車,在幾天前突然變得連動都不能動,現在正進廠維修中.

"抱歉,我五點半有家教."濱中盯著儀表板的電子鍾說:"我又不是每次都愛開這麼快的."

他說得沒錯,冒險的確是他最討厭的.

"這樣反而更恐怖."犀川微微笑了一笑."你干脆別去打工,把速度降下來比較好."

"西之園開得應該更快吧?"濱中問.

"是啊,開得可快了."犀川點頭."不過,還是你比較恐怖."

"咦?為什麼?"

"因為濱中比較放不開."

犀川的話雖然讓濱中有點意外,但他還是保持沉默.的確,沒有人能像西之園萌繪那麼放得開.

比起她的跑車,濱中的車不但小,穩定度也差,很明顯地不適合高速行駛.不過,"放不開"到底是什麼意思呢?聽起來感覺滿刺耳的.一般來說,類似"執拗"這樣的形容詞,到學者們眼中,就成了華麗的詞藻.

"她今天到底是怎麼了啊?"濱中盯著前面說."會把和老師一起出差的機會讓給我,真不像她的作風."

"不會啊,這倒很像她."犀川說.

聽了犀川的話,他一時沒辦法馬上理解.是指這種任性的舉動很像她嗎?濱中努力思考善.

"你們吵架了嗎?"濱中下定決心開口問他.對他來說,問出這個問題,就好像要他按下反制飛彈的按鈕一樣,需要很大的勇氣才行.

"我也不會跟她吵."犀川輕描淡寫地說.

"她完全沒在用功喔."濱中考慮了一下,決定趁這機會提醒犀川.

"你怎麼知道的?"

"我當然會知道啊."

雖然西之園萌繪在升上四年級的時候,才依志願被分配到犀川的研究室,但以從一年級就開始勤跑研究室的經驗來說,她對這里實在是再熟悉不過了.不知是幸還是不幸,她的研究主題剛好跟濱中一樣,結果濱中變成要負責協助她寫畢業論文,不過,當前輩的威嚴和當後輩的青澀,在他們兩人身上都看不到.本來就拿女性沒輒的濱中,尤其沒辦法冷靜面對西之園萌繪,只要被她一瞪,他就忍不住想要避開她的視線.

"她計算機方面是很努力,但文獻方面卻根本沒碰,研究所考試已經要到了,真不知道西之園行不行啊."

"怎樣?今天的建築物有趣嗎?"

話題突然被轉到別的方向去.犀川教授總是像按電視遙控器一樣,一瞬間輕易地切換話題.雖然以前濱中常因為老師沒在聽別人說話而氣憤難平,不過到現在,他也已經習慣了.

"啊,嗯嗯."濱中邊想邊連忙回答."能用紅磚蓋到那種規模,滿少見的."

"是啊……那間工廠還是維持以前的老樣子."

"那應該是受到保護的文化資產吧?"濱中間起今天調查的目的.

"是那樣嗎?"


"那種房子一旦遇到地震,不知道有沒有問題呢?"

"不可能沒問題吧."犀川搖頭."如果來場大地震的話,絕對會倒的,所以才要趁現在先幫它拍照.對了,馬上有建築物要被爆破了,我們大家到時一起去看吧."

"你說爆破……喔,是九月在靜岡的那場吧?"

話題又被切換到別的方向了,犀川這次所說的,是一場要把舊大樓爆破的工程,這場在日本很少見的爆破工程,時間定在九月,因為建築學會的年度大會剛好也同在靜岡市召開,到時想必會有很多人來參觀.

"不知道能不能像美國的爆破工程一樣順利?"

"不可能的."犀川很干脆地否認."因為建築結構的強度不同.在地震國日本的建築物,都是超乎尋常地堅固,再說腹地又不廣,不可能爆破得像他們一樣壯觀."

"那麼,犀川老師的意思是爆破會失敗啰?"

"大概吧.但是,在沒有專家或解說員解說的情形下,到底是成功或失敗,光憑外行人的眼睛是看不出來的.不過,只要能倒掉一半以上,就已經很不錯了,以前也是這樣吧,雖然號稱全面成功,不過實際上卻不是如此.不是全部都假的,就謝天謝地了."

一般而言,媒體的報導可說有一半以上都是假的,但只要犀川教授並不看電視,連報紙也不看,不過這在大學教授的圈子中,似乎也不是什麼特例.對于一回到家就會把電視一直開著的濱中來說,這是他難以想象的生活方式.

"老師,你連奧運轉播之類的節目都不看嗎?"這次換濱中改變話題.他想起去年為了奧運,他還特地換了新錄像機的事.

"我沒看."

"為什麼?"

"為什麼我非看不可呢?"

"因為里面有很多令人感動的故事啊."

"只要有人感動,那他們就達到目的了."犀川語氣平淡地說."我這是一般的說法,希望你別太在意.我已經受夠了電視屏幕所強迫推銷的感動.奧運也不過是根據電視台的劇本在走,不是嗎?反核和反博覽會的活動都有報導出來,為何反奧運的活動不也報大一點呢?高中棒球為何被如此美化呢?媒體為何不會攻擊媒體呢?濱中同學,如果你也想保護自己遠離偏差價值觀的話,就要依靠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只要你舍棄了電視,就可以比現在看得更多,也更正確."

犀川心情看來不錯,尤其像這樣高談闊論的時候.

在犀川再三叮嚀下,濱中的車一直馳騁在左邊車道上,前面的公交車正以八十公里左右的時速前進.他依照犀川的建議,完全打消要趕家教的念頭,決定不超越那輛公交車,就算速度有點慢,也是沒辦法的事,反正這樣他也落得輕松.畢竟,安全駕駛才是他的原則.

"濱中,今晚有空嗎?"犀川突然問.

"我要打工."濱中馬上回答."老師你都沒聽我說話喔,我有家教,依照這種速度下去,我鐵定會遲到的."

"不能請假嗎?"犀川看向濱中.

"不可能."濱中搖頭."怎麼了?要我做什麼工作嗎?"

"是我要工作."犀川回答."是嗎……沒辦法嗎?我剛好有票呢."

"咦?棒球的嗎?"濱中立刻反問.請假的念頭一瞬間閃過他的腦海.比起在電視上看轉播,他更想親自去現場觀賽.

"不,是魔術秀."

"魔術?在哪里?"濱中有些失望.

"藝術文化中心."

"我對那個沒什麼興趣.對了,如果是西之園的話,她一定很高興的.她不是很喜歡這種東西嗎?"

"嗯,我和西之園同學約好要去看的."犀川說完,便拿出煙點上.

"咦?"濱中大吃一驚."和西之園?"

"煙灰缸是這個吧?"犀川把儀表板上的煙灰缸拉出來.

"那個……老師是要我代替你去嗎?"

"不然還有其他的意思嗎?"

"好,我去,我要去."濱中回答."我這次就不去家教了.只要打通電話請假就可以了,很簡單的."

"是嗎?那就交給你吧."犀川邊呼出煙邊說.

"交給你吧"這句話叫濱中有些在意,他根本搞不清楚犀川到底拜托自己什麼事.

西之園萌繪,是犀川副教授恩師的女兒,她之所以剛入學就開始常到犀川的研究室來玩,原因即在于此.萌繪一年級的時候,濱中還是碩士班一年級的學生,她舉止有些怪,不過倒是個外表亮眼的女孩,能跟她約會,對濱中來說是個不錯的機會,即使他們的未來看來是完全沒有希望,不過俗話說"萬丈高樓平地起",一開始的契機還是很重要的,就算沒好處,至少也沒有壞處.他常常覺得,自己也到了該開始對異性更積極的時候了.

但是想到這,濱中又突然不安起來.西之園萌繪非常迷戀犀川副教授這件事,大家雖然表面上裝做不知道,但其實已經是眾所皆知的事了.

他稍微往坐在副駕駛座上的犀川瞄了一眼,他正津津有味地抽著煙.

濱中的心情漸漸變得複雜起來.

"可是,老師,西之園她不會生氣嗎?"

"為什麼這麼問?"

"沒有啦……"濱中又瞄了犀川一眼,他完全面無表情."我代替老師去的話,她還是會生氣吧?"

"應該是吧."

"請你也否定一下好嗎?老師."

"生氣啊……"犀川喃喃說著:"是啊,這我倒沒想到.你說得沒錯,就算從客觀的角度來評估,西之園同學生氣的機率超過百分之九十五.不過,就算做這種猜測,也沒什麼意義啊."

"我看還是不要好了."

"那就算了吧."

"不,我要去."濱中連忙搖頭."老師,有沒有什麼她不會生氣的可能性呢?"

"沒有."

"老師……"

"嗯,這樣吧,如果西之園同學生氣的話,你就說犀川老師因為今天由你代替她來協助調查而在生氣,心情不好."

"你心情有不好嗎?"

"完全沒有."

"她會相信嗎?"

"應該可以勉強過關吧.俗話說得好……"

"咦?"

"'以毒攻毒’,是吧?"犀川用指尖轉著香煙說.

"反正不管怎樣,我都是那個不幸的人就對了."

"沒錯."

"老師,請你也否定一下好嗎?"

"可是,我沒有否定的理由啊."

"老師……"

4

"騎士在八之三,吃掉皇後."杜萌說完,吃下最後一口蛋糕.那是上面有生奶油和覆盆子的戚風蛋糕,味道就跟萌繪說的一樣高雅爽口.

坐在對面的萌繪靠在沙發上,輕輕閉起雙眼.她緩緩地啜飲著捧在手中的咖啡.

"怎麼了?輪到萌繪你啰."

"三之七的士兵,將軍."萌繪閉著眼睛說.

"咦?"杜萌吃了一驚.

"還有十四步,我贏了."萌繪睜開眼睛微笑.

杜萌從皮包里拿出香煙點上,情緒亢奮到不住顫抖,在抽著香煙時,她默默地陷入沉思.

"是啊……我輸了."杜萌呼出煙,聳聳肩膀,她看向萌繪的臉,萌繪只是稍微睜大了眼睛一下.

"真是場精彩的比賽啊."

"是啊,我下得很高興."萌繪邊說邊翹起二郎腿.

"到底是哪里下錯了?"杜萌癱坐在沙發上."上半局明明占了上風說."

"沒有地方下錯."萌繪舉起一只手示意服務生過來."下次也許換我輸也不一定呢."

高個子的服務生走來後,兩人都要咖啡續杯.

杜萌感覺心情很久沒這麼清爽了,思緒變得有條理而清楚,連體內的血管感覺也像是用通樂通過一樣舒暢.

同時,眼前朋友不改當年的神勇,也叫她欣慰.這次的比賽中,萌繪用的時間不到杜萌的一半,只要跟計算能扯上關系的,她根本是望塵莫及,她還沒見過計算速度能快過西之園萌繪的人.

服務生端來了咖啡.

"城堡被吃掉會是輸棋的關鍵嗎?"杜萌喝著重新添滿的咖啡說,其實她並沒有這麼想,只是單純想看看萌繪的反應而已.

萌繪微微睜大雙眼,揚起嘴角,擠出一邊的酒窩,看到萌繪在她預料中的反應,杜萌覺得很滿足.

"今天這樣可以嗎?你不忙嗎?"杜萌問.昨晚她突然打電話給萌繪,臨時決定了今天的約會.

"嗯,沒關系."萌繪點頭."畢竟我們好久不見了嘛."

"欵,這兩年間,有發生什麼事嗎?"杜萌往前稍微探出身子."你剛才不是說你有改變了嗎?"

"我長大了."

"什麼意思啊?"杜萌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沒頭沒腦的,到底是怎麼了?"

"雖然這還沒對外公布,不過,我訂婚了."萌繪說完,又捧起咖啡杯.

"真的?跟誰?難不成是你之前提過的大學老師?"

"是啊,就是那個人."萌繪雖然點頭,但視線往下,看起來面有難色.

"那很好啊,恭喜."

"嗯,謝謝."萌繪的視線投向她."雖然內情有些複雜,不過算了……那些以後再說吧……杜萌你呢?"

"沒有……"杜萌搖頭."完全沒什麼好說的,真的……"

"你哥哥呢?"萌繪一本正經地看著杜萌的臉."他還好嗎?一直都在寫詩?"

"嗯,算吧……對了,他是個怎樣的人?"

"誰?"

"你的未婚夫啊."

"喔……"萌繪看著天花板,這是她在想事情時慣有的動作."對了,我這兩年里,有三次差點被殺呢."

"差點被殺?"

"第一次是被關在類似冷凍櫃的地方,差點被凍死,再來,是被人拿獵槍追殺,還有被殺人犯綁架,差點被丟到海里去……"

"什麼?那是……游戲嗎?"

"不是,是真的."萌繪莞爾一笑."每次都是犀川老師救我出來的喔."

"好像是夢呢."杜萌淺淺一笑."你是在作夢嗎,佛洛伊德?"

"夢嗎……"萌繪輕輕歎了口氣."是啊,也許真是夢也說不定呢."

看到她沮喪的神情,杜萌嚇了一跳,她很少看到西之園萌繪這麼沒精神的樣子.

"你真的變了,萌繪."杜萌馬上脫口而出."你已經完全變了."

"哦……的確是長大了吧?"

"這個我倒不予置評."杜萌假咳兩聲."我是不知道你到底有沒有長大,不過……該怎麼說呢,你變得比較穩重,比較從容了."

"從容?"萌繪看來有些不滿地蹙起眉來,

"你的未婚夫是個怎樣的人啊?欵,告訴我嘛."杜萌又繼續原來的話題.

"今晚就介紹給你認識."萌繪馬上回答.

"咦?"杜萌驚訝地抬起頭來."討厭……是今天嗎?今天他要來?"

"嗯."

"呃,那麼,我……"杜萌看向手表."我不會妨礙到你們嗎?為什麼要邀請我呢?"

"因為還多一張票啊."

"但是,你們不是打算兩個人去看的嗎?"

"嗯."萌繪天真地點了點頭.

"真是的……"杜萌將手肘撐在桌子上."你有跟他提過我嗎?"

"沒有."萌繪搖頭."因為我們昨天才約好的不是嗎?"

"唉,你喔……"這次換杜萌歎起氣來."沒關系啦,我一個人去看就可以了……"

"為什麼?"萌繪露出不解的神情."這個是畫好座位的,三個位置本來就連在一起.真的沒關系啦,放心,不用去在意這種事."

"你不在意,我可在意."杜萌瞪著萌繪."我還是別跟去吧,今天的表演我不看了."

"不行,我一定要介紹他給你認識."說完,萌繪莞爾一笑.

"他是個怎樣的人?"

"他頭腦非常非常地好,你相信嗎?"

"我不相信.我還沒看過頭腦比萌繪還要好的人."

"在T大應該很多吧?"

"沒有……至少我身邊沒有.那個老師,下棋強嗎?"

"呃,"萌繪歪著頭."我沒跟他下過."

"哦,那麼你們在一起時都做些什麼?"

"這個嘛……"萌繪喝著咖啡."都做什麼呀……就是聊天啊,吃飯啊……"

"呵呵……"杜萌噗嗤一聲笑出來,而且還笑了很久.

"不要笑."

"你啊,真是變了耶……"

5

房間里除了其中一面牆壁上掛著幾個鏡子外,其他就只剩白到令人不舒服的牆壁,和裝著日光燈的天花板.地板是用深藏青色的廉價塑料地板鋪成,在每面鏡子前都放著大椅子.

在放著貼上許多貼紙的黑色大箱子的房間深處,聳立著一面上半段是霧玻璃的屏風,還小心翼翼地擺了盆看起來營養不良的觀葉植物.在鏡子頂端的牆壁上,掛著一個造型樸實的圓形時鍾.

不管從哪個方面看,都可以看得出這是個少裝飾,重實用的房間.

有兩杯剛剛送來的咖啡,正放在屏風前面的小玻璃桌上.

坐在桌旁沙發上的男人,雖然有著一頭中分得乾淨利落的黑發,穿著一身顏色鮮豔的豪華西裝,但實際年齡卻不如外表看來那樣年輕.他用長長的手指夾著細長的香煙,另一只手則俐落地翻弄著一條白色絲質手帕.

"你是指美香流嗎?"那個男人追問.

另一個男人比較年輕些,穿著牛仔褲,坐在鏡子前.他的長發染成接近金色的淡茶色,只有一部分的劉海染成熒光綠.他迅速起身,走過來拿起桌上的咖啡.此時,房間里只有他們兩人.

"你聽起來是這樣嗎?"較年輕的金發男人沒有坐上沙發,選擇站著喝咖啡.

"嗯,是啊……"將絲質手帕巧妙地(與其說巧妙,不如說動作自然到彷佛沒有手帕的存在)塞入胸前口袋的年長男人說."'如果有實力就沒問題’,這是你想說的吧?每個人都會這麼想的.但是,現在已經不是那種時代了."

"不,我不是要爭論實力的問題."金發男人說:"那個,該怎麼說呢,太不尋常了,感覺很不舒服,叫我實在咽不下這口氣."

"沒辦法啊,畢竟那是她個人的喜好."沙發上的男人,這次摸著桌上的卡片.那雖然是普通尺寸的撲克牌,但拿在他手中時,看起來卻變小了.

"老師怎麼說?"

"他什麼也沒說,反正他也不可能說些什麼,不是嗎?"玩著牌的男人哼道:"怎麼了?那麼在意啊?"

"不是,只是奇怪老師竟然都不生氣."年輕的男人捧著咖啡杯,回去鏡前的椅子上坐下.他伸直修長的雙腿,向鏡中裝出滑稽的表情,聳了聳肩."就算是對我,他也會生氣的."

"沒什麼不好啊……這代表你比較受重視嘛."

"嗯,是沒什麼不好啦.反正我對他又沒什麼深仇大恨的.只不過……該怎麼說呢……我只是覺得,當女人好好喔."他不屑地哼了一聲."只要穿暴露的衣服,跳幾支沒意義的舞,客人就會滿意了."

"不管男的女的,穿得多穿得少,都一樣啦."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算了,這沒什麼不好啊."年長的男人將撲克牌丟回桌子,癱坐在沙發上."反正只有年輕時有本錢打拚,當然要趁年輕多撈幾筆啰."


這時,門那邊傳來敲門的聲音,雖然兩人都沒有應門,但門還是稍微被打開,一個戴著眼鏡的男人探頭進來.

"不好意思,麻煩去檢查舞台."

"我知道了,這杯咖啡喝完就去."沙發上的男人說.

鏡前的男人也舉起一只手,微笑地向他打招呼.

戴眼鏡的男人關上門,再次折回走廊.他看著手表,距離開演時間還有一小時,此時,從旁邊的休息室里,走出一個穿著小丑服的胖男人.

"吉川先生,"小丑開口叫他."你看來很忙啊."

"忙死了."吉川推了推眼鏡說:"這里的二樓高度超過預期,角度有點不對,所以現在正在進行補救."

"喔,是武流的繩索嗎?"小丑跟著他一邊走,一邊問.

"是啊."吉川點頭."要想辦法藏好才行,不然我可要挨罵了."

小丑聽了,哼哼地冷笑了一聲.

6

西之園萌繪對號入座,左邊坐的是杜萌,右邊則是濱中深志,現在距離魔術秀開演的時間,還有十分鍾.

萌繪自小就喜歡魔術,尤其是跟撲克牌有關的戲法,是她覺得最有趣的.比起那些一看就知道藏有機關的大型道具,這種撲克牌戲法更顯得不可思議.不過,這都是她兒時的記憶了,到現在,能讓她看不出手法的魔術已經非常少見.雖然她心中總感到有些落寞,但她仍然常常去看魔術秀.如果說還有什麼能讓她感興趣的,那就是魔術師所下的工夫了.他們演出時,費盡心思要騙過觀眾雙眼的手段和努力,就是有趣之處,這跟她之所以會喜歡推理小說的理由幾乎相同.

可是,她現在心中根本無暇想到這些.

現在的她,氣到想把整月份的報紙一次撕掉,拿電話簿也可以,總之,她就是想要撕東西泄恨.

在看到來赴約的是濱中深志,而且聽到他說犀川老師不來以後,她就一直生著悶氣,雖然當時她勉強冷靜地接受這個事實,可是她越來越感覺到血液直沖腦門,氣得連話都快說不出來了,甚至還開始擔心脖子以下的部分,現在還有沒有血液在流.

不過,至少她很確定,現在血液沖腦門的速度,已經比從前慢了.就跟蓑澤杜萌所說的一樣,她面對事情的態度,真的變得從容一些.

(一定是因為我今天沒陪老師去調查,所以他在生氣.)

雖然濱中什麼都沒說,但她認為應該就是這樣.可是,這一點也不像犀川副教授,依他的性格來看,他不會因為那種膚淺的理由而作這種事.不過她最近發現到,犀川其實在某些地方意外地幼稚,即使他本人試著要掩飾這一點,但追根究柢,那就是小孩子在耍脾氣,所以犀川將魔術秀的票交給濱中,是為了報複萌繪找濱中代替的可能性,也不能說完全沒有,這讓她感覺很微妙.

是自己想太多了嗎……老師應該是真的臨時有工作吧.冷靜想想,一定是這樣沒錯,可是,究竟是什麼工作那麼重要,居然會重要到無法拒絕……

對老師來說,還有很多事比跟她的約定更重要嗎?

萌繪的腦海中,重複著各式各樣的數據分析.

"太好了,我還以為西之園會生氣呢."旁邊的濱中說:"犀川老師也很擔心呢."

"不會啊."萌繪微笑著聳聳肩."為什麼認為我會生氣呢?"

雖然話這麼說,但濱中那一句犀川很擔心的話,卻讓她的憤怒倏地到達頂點.濱中總是太多嘴了.她臉上看起來雖然帶著笑容,但其實心里的怒氣已經接近爆發臨界點,甚至想干脆站起來打道回府算了.

蓑澤杜萌從另一邊湊了過來,在萌繪耳邊低語."你明明就在生氣,干嘛還逞強."

萌繪嚇一跳,轉過頭來瞪著她,

"下一次再為我好好介紹喔."杜萌用有點壞心眼地微笑著,拍拍萌繪的肩膀.

"我才沒生氣呢……"

"好啦,好啦,別哭喔."杜萌搖著頭說.

萌繪屏息了一會兒,然後藉由深呼吸來調整情緒,她完全忘了要把犀川老師介紹給杜萌認識的約定,想到這里,她的心情稍稍平複一些.

"杜萌,你要在那古野待多久?"

"兩個禮拜吧."杜萌回答."我的研究也必須要進入軌道了,所以想早點回去."

"有兩個禮拜就夠了.這兩,三天內,我一定會跟你聯絡的."萌繪一本正經地回答.

"沒關系啦."杜萌莞爾一笑."不用勉強."

"不,"萌繪搖頭說:"我說要介紹,就一定做到."

"看吧,果然在生氣."

"我才沒有生氣呢.討厭……為什麼都要這樣取笑我嘛,真要我哭給你看嗎?"

"呃……我去買些飲料來好了."濱中從座位上起身說:"要喝什麼?"

"我要可樂."萌繪馬上說.

"那我也一樣,麻煩你了."杜萌將一只手放在胸前,用優雅的聲音說.

濱中點頭,站了起來,因為他的位子本來就靠近走道,他于是就直接沿著通道,從舞台右邊的出口走出去.

一直觀察著萌繪心情的濱中,時機抓得剛好,讓萌繪不由得感到佩服.

"濱中先生是你的學長吧?"往濱中離去的方向看過去的杜萌說.

"嗯."

"很溫柔的人呢."

萌繪默默地點頭.

濱中拿著三個大紙杯回來時,整個表演廳的燈光正緩緩暗下來.

一盞聚光燈打向舞台右邊,照在扮成小丑的主持人身上.他用滑稽的語調宣布表演開始,然後在聽到觀眾的掌聲後,一只手放在腹部,順勢深深地鞠躬致意.

隨著熱鬧的開場樂響起,舞台的布幕也打開了,五個小丑踩著大球,在不停旋轉的黃色眾光燈中登上舞台.

萌繪那個時候:心情已經完全轉好.她把吸管折彎,一邊喝著冰可樂,一邊專心看著舞台.

7

現在是晚上八點.犀川創平正在研究室里,抽著今天的第二十六根煙,他習慣不管什麼東西,都要把數量算清楚才行.

犀川房里有兩張桌子,排成直角.平常他所使用的是放著麥金塔計算機和二十一吋屏幕的那一張,至于另一張他現在正拿來墊腳的的桌子,則只用來暫時堆放待整理的資料而已.

他靠著椅背,將它下壓至極限,然後保持這個姿勢達十分鍾之久.他坐的椅子是淡紅色的,椅子腳的六個輪子中有一個情況怪怪的,讓他很在意,左邊桌上的計算機屏幕,已經被屏幕保護程序上一群幻覺般的阿米巴原蟲給占據了.

目前犀川正在針對一個研究上的點子做延伸性思考,他的身體完全放松,只有腦部在消耗能量.

此時,門那邊傳來敲門聲.

犀川將雙腿放下來應門,門一打開,就見國枝桃子默不作聲地走進來.她是犀川研究室的助教.看到來的人是國枝,他又回複到原先放松的姿勢.

國枝桃子身材高挑,一頭短發,臉上掛著眼鏡,完全沒有化妝,她身上總是穿著男用襯衫配牛仔褲,讓人乍看之下都以為她是男人,只有少數觀察力較敏銳的人,才會把國枝看成是有點女性化的男人.

"什麼事?"犀川有點不耐煩地的問.如果不像這樣子問的話,她是不會說話的.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國枝桃子就擅自訂出這個"別人不說我就不做"的原則,並奉為圭臬的嚴守著.

"不,沒什麼特別的事."國枝站著說.

"哦,真難得."犀川有些吃驚,將拿在手上的香煙揉熄."沒有特別的事,你居然會來我的房間,太令人意外了."

"嗯."國枝面無表情地點頭."雖然寄電子郵件也可以,可是這是私事不方便."

"有小孩了?"犀川微笑著,開門見山地問.國枝桃子已經結婚兩年了,"國枝"是她的舊姓,而現在真正的夫姓,犀川卻一時想不起來.

"不是."國枝表情依然沒變.

"那,是要離婚啰?"

犀川打一開始就有心理准備,即使她說已經離婚了,他也不會感到驚訝.其實他會有這種想法,是很稀松平常的,就跟她當初說要結婚那時一樣,完全沒任何沖擊性,他甚至為了這一天的到來,事先想好玩笑話來應對.

"不是."國枝搖頭,一笑也不笑."我現在還沒想到離婚."

"抱歉,我開玩笑的."犀川只好苦笑.

"是有關濱中同學的就職問題."國枝說.

"喔喔,原來是這件事啊."犀川點起第二十七根香煙."怎樣?"

"我想要調職,然後讓濱中當這里的助教."

"你要調到哪里?"犀川把腿從桌上放下.

"我接下來才要找."國枝回答.

"你是想換工作嗎?"

"不,我覺得濱中同學比我適合這個工作,他不但優秀,而且研究主題很有未來性."

"他是很優秀,不過是你指導出來的."

國枝沉默了下來.她不想回答時,就會沉默以對.

"你想說的只有這些?"犀川邊呼出煙邊說.

"是的,只有這些."

犀川馬上反應過來,這些應該是她要跟研究室負責教授講的話才對,可是國枝桃子不先去找他,而先來報告犀川,很明顯地有她的理由,所以他正在思考她的用意究竟為何.

"你只是想辭職吧?"

"不是."國枝輕輕搖頭."可是,我也不能一直待在這里."

"唉……"犀川輕輕歎口氣."那我知道了,真沒料到會發生這種事,真是一語驚醒夢中人啊,就算沒作夢,我也被嚇醒了,好了,沒關系,你就不用再想那麼多啦."

"好."

"希望至少有一次……"犀川起身,把講到一半的話又吞了回去,沉默不語.他是想要說"希望至少有一次能和你喝個茶,聊個天的機會."

"你要說什麼?"國枝很難得發問了.

"沒有."犀川咧起嘴回以微笑."沒什麼,我差點就要做出危險的發言了."

"什麼危險發言?"

"國枝,你覺得我們六自由度的模擬實驗手法之界限為何?"

"不知道."國枝馬上回答."就由老師你自己去想吧."

"謝謝."犀川轉著手上的香煙.

只有你會對我說"不知道".這句本來差點脫口而出的話,又被他吞回肚子里.犀川心想,沒辦法暢所欲言,應該也是一種成長吧.

8

有里武流身穿純白西裝出現在舞台上,頭發金綠輝映的光澤教人印象深刻,一旁的蓑澤杜萌,在萌繪耳邊說:"真是美男子呢."

他表演的是大道具的魔術,用的是幾個箱子.在那些箱子上都有用粉色系顏色塗成的幾何圖形,不知道這跟第一次世界大戰中一些戰斗機上的迷彩花紋,有無異曲同工之效.

有里武流的手中,有個像哈密瓜大小且內部會發光的球在上下漂浮著,當這段自由操縱魔法球的表演開始時,旁邊的濱中深志湊過來問萌繪:"那是用線吊起來的嗎?"濱中雙手在胸前交叉,一臉困惑地看著舞台.

雖然他這種人似乎不適合看魔術秀,但另一方面,卻也是不可或缺的觀眾類型.其實萌繪也很清楚,像他們這種理科人,當看到搞不懂手法的魔術時,便會出現跟他一樣的反應.這一點,就連萌繪本身也不例外.

"就算是要表演,"這次換另一邊的蓑澤杜萌跟萌繪晈耳朵."我對旁邊那些助手的衣著還是不能苟同,有必要穿成那樣嗎?真是腦筋有問題."

舞台上除了有里武流以外,還有三個女人,杜萌所指的,就是她們暴露得毫無意義的服裝,這很像是杜萌會有的意見,而且萌繪也完全同意.真希望他們能稍微察覺一下.把女性當成花瓶的這種行為,不但落伍,還會造成反效果……這是杜萌時常掛在嘴邊的話.

還有,舞台上的女人們,臉上不知為何都掛著像面具一樣陰森的微笑,讓人非常不快.難道這些詭異的舉動,應該都是為了要營造謎樣的氣氛而刻意做出來的吧,就跟水上芭蕾選手的笑容作用一樣.這讓萌繪不禁心想,這世界究竟是哪里出了問題.

不過,姑且不論那些地方的話,魔術秀還是挺有趣的.讓她看得最愉快的,要屬有里長流表演的跳舞人偶.這個較年長的魔術師,道具都比較精巧,是萌繪喜歡的類型.

他身穿黑色的燕尾服,頭頂黑色禮帽,戴著白手套,從舞台右側登場,手中還提著一個黑色手提箱.在舞台上鞠躬行禮,等觀眾給予掌聲後,他便將手提箱放在地上,然後從箱中拿出人偶.

那是一個身體由撲克牌構成,臉,手和腳也是用薄紙片做成的平面人偶.有里長流摘下自己的禮帽,將其置于地上,然後將人偶放進帽子里,接著,他便站到距離帽子稍遠的地方.

不久後,人偶先是從禮帽里探頭,然後跳出帽子開始跳舞,場內觀眾見狀,響起一片驚呼喝彩.

萌繪一行三人,是坐在前面算來第五排的位子,雖然萌繪眯起她那雙視力二點零的眼睛仔細看,卻沒辦法找到任何操縱舞台上那個玩偶的線.

小小的人偶,配合音樂翩然起舞,後來還跳上途中登場的女助理手中.最後,她在女助理的手上停止動作,頹然倒下.有里長流以一個微笑響應觀眾的滿堂喝彩,然後拿起助理手中的人偶,往觀眾席丟過去.看到那人偶掉到座位間的通道上時,正好距離人偶最近的濱中深志,便很快將它撿起來.

"給我看!"萌繪和杜萌同時向濱中伸出手.

"真不可思議."濱中無視于她們兩人的請求,只是盯著人偶瞧.不但幾個坐在前座的人好奇地回頭張望,就連坐在後座的,也探出身子想看個仔細.

有里長流下了舞台後,下一場秀又緊接著開始,這次換較年輕的有里武流從舞台最里面登場.他一面走,手里一面變出撲克牌,只見牌像雪花一樣在空氣中飛舞著,甚至還飄到舞台附近的觀眾席上,萌繪附近也飛來一張小小的撲克牌.

"哇,Lucky!"萌繪輕快地說:"快看,是紅心七耶,怎麼辦啊……"

"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杜萌在一旁低聲說:"又不是在抽簽."

舞台上,好幾百張大小不一的牌,配合著有里武流"再來一張,再來一張"的台詞,接連不斷地從他手中泉湧而出.

"好厲害啊……"旁邊的濱中,驚訝得合不攏嘴.

萌繪看著濱中,差點要笑出來.她不禁想,叫他代替犀川副教授來,也許是正確的選擇.至少犀川在這個時候,就不會說好厲害,也不會感到驚訝.

當初萌繪拿到魔術秀的票,邀犀川副教授一起去的時候,他的反應也只有嘴角微微上揚,然後面無表情地說:"喔,魔術秀我沒看過."

當時,她雖然跟犀川說"那個很有趣喔",可是事實上,能和犀川在一起的時間,要比起秀本身要來的有價值多了,所以她絕不是把手段和目的混淆了.本來,不管是去看電影或運動比賽,只要是工作以外的事,其實都無所謂.只不過如果是這兩者的話,犀川肯定是不會答應的.

"超能力秀的話,我倒是滿想看一次的."犀川呼出煙說:"可惜我從沒看過."

"那是沒辦法公開表演的吧."萌繪也露出微笑.

"因為緊張而沒辦法發揮嗎……嗯,沒想到超能力者也滿敏感的."

"老師想看什麼樣的超能力呢?"

"簡單的就好.不過,既然是超能力,我想看他們做一般人所做不到的事."犀川立刻回答:"如果是把湯匙彎曲之類的就免了.弄彎湯匙誰都會,只要用雙手就能輕松完成.就算用單手,只要押住某個點也可以辦到.總之,如果不能完全超越一般人能力的范圍,就稱不上超能力."

"如果坐著浮起離地十公分之類的呢?"

"這個嘛,還算有看的價值.不過,這種能力……一點用都沒有."犀川笑著說:"可以坐著拿到高處的東西也許是不錯,但站起來不但比較快,找個腳踏台還可以讓手構到更高的地方.只為了浮起十公分,就要搖頭晃腦的念咒,看起來還滿蠢的.那到底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為什麼那樣就算超能力呢?"

"那,心電感應呢?"

"跟手機的價值差不多吧."

聽到犀川的話,連萌繪也不禁直呼"原來如此".如果現在還有什麼能稱得上超能力的話,大概也只剩下預知未來之類的能力吧.

舞台上運來個大箱子,有位打扮華美搶眼的女助理進到箱中.這一看就知道接下來是要表演把箱子切成三段,然後往左右拉開的魔術.已經看膩這種魔術的萌繪,覺得有些無聊,于是視線便落在放于膝上的導覽手冊上.

今天的表演,是以有里長流和有里武流兩個人為主,他們檔案介紹,以小字印在手冊上.大略讀一遍後,眼光又被手冊里夾的一張廣告單給吸引過去.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Miracle Escape"這個標題.上面畫著兩張小地圖,其中一張就是那古野郊區的瀧野池綠地公園.那里位于萌繪就讀的N大東邊五公里之處,距離很近.至于另一張地圖,看起來似乎是在靜岡縣.雖然內容不是很懂,但應該都是利用戶外大道具的魔術秀.因為上面還注明"免費觀賞",也有可能是電視台的節目錄像.

再來,手冊上還用粗體字印著"有里匠幻"這個名字,從他跟今天表演的有里長流和有里武流同姓來看,應該都是師出同門的魔術師才對,不過,萌繪並沒有聽過這個人.

"西之園你看,"視線沒離開舞台的濱中,湊近她問:"那個箱子里的人,身體扭曲的真厲害,幾乎要成Z字型了呢."

"是啊."萌繪不耐煩地答腔.

"嗯,真了不起,這要身體夠柔軟才行呢."濱中佩服之情溢于言表.

"是啊,一定要很柔軟."

"大概每天都喝醋吧."

"醋?"

"是啊,喝醋."

"醋……用喝的?"不了解這話什麼意思的萌繪追問濱中.

"濱中先生,你就別管她了."坐在另一邊的杜萌說.

"為什麼要喝醋?"萌繪又重複一次問題.

"魔術真有趣啊."濱中轉向她,意有所指地笑了."我也來練習看看好了."

9

"辛苦了."走道上的幾個人,紛紛向兩人點頭致意.

有里長流和有里武流走下樓梯,回到休息室,一進到房間,他們便把上衣脫掉,擱在沙發上.武流從冰箱取出兩罐啤酒,將其中一罐遞給長流.武流的劉海都被汗弄濕了,長流則將黑色的背心也一並脫掉.

"兩位辛苦了……"門一打開,只見一個戴墨鏡的女人走進來.

"哦,是美香流啊."年長的長流嚇了一跳."原來你有來啊?"

被叫做美香流的女人,身穿亮綠色的連身洋裝,長發用跟洋裝同色的絲巾綁起來,她將墨鏡上推到頭頂,露出微笑.接著,她走到正在點煙的武流旁邊,湊上臉想給他一個吻時,武流苦笑著別過臉去.

"唉呀,這讓你很困擾是嗎?"美香流表情微怒,搶走武流手上的香煙.

武流無視美香流的舉動,面向鏡子坐下,拿出一根新的煙重新點上,他泛著綠色光澤的劉海稍微遮住眼睛,額頭上還殘留著汗水.

"我只有看到最後一點而已."美香流走到冰箱前,替自己拿了一罐啤酒.

"什麼時候到這里的?"


"剛從東京來而已."

"還是老樣子這麼忙啊."坐在沙發上的長流,也點了根煙.

"嗯,都是些雜事……"美香流沒選擇沙發,而改在鏡前的椅了上坐下,一旁的武流正在卸妝."對了,有一張奇怪的傳單呢."

"傳單?"長流問.

"嗯,就是老師要在這個星期天……"

"喔喔,那個啊……"長流邊呼出煙邊點頭."他決定的很倉促.我忘記是哪個電視台舉辦的了,不過我事先也不知情,那計劃還真隨便,事到如今才在忙著宣傳."

"我也完全沒聽他提起過.武流,你有嗎?"美香流窺探著身旁的武流.

"不,我不知道."

"是誰在統籌的?"

"吉川也說他不知道."長流將香煙擱在煙灰缸上,站了起來."大概是全部都交給電視台辦吧.反正這工作酬勞一定很低."

長流也走到稍遠的鏡子前坐下.

"老師他沒問題吧?"這會換美香流走到空沙發坐下,並翹起二郎腿.

"不用擔心啦."武流透過鏡子瞪著美香流說:"老師一定是有什麼有趣的想法."

10

蓑澤杜萌因為帶了一台小照相機來,于是她趁魔術秀結束後,走到門廊那邊拍照.她和萌繪一起擺出姿勢,然後拜托濱中幫她們拍.

離開藝術文化中心後,她們走到地下街,隨便吃些東西.用餐期間,幾乎都是萌繪和杜萌在交談,濱中則始終笑容滿面,輪流看著兩人的臉.

後來,他們在地下鐵的剪票口和杜萌道別.

"犀川老師生氣了嗎?"萌繪問濱中.

"好像是喔."濱中喜孜孜地說:"西之園,你要直接回去嗎?"

"我和她已經兩年沒見了,這也沒辦法的啊.昨天晚上她又突然打電話來……"

"跟我解釋也沒用吧."

"說的也是……不然我現在回學校跟犀川老師道歉好了."

因為萌繪這句話,于是搭便車的濱中也只得跟著她一起回到學校.

當他們兩人從停車場把車開到地下街時,街上有一半以上的店都關門了,行人也很少.

萌繪紅色的兩人座跑車從地下四樓到收費亭,然後開進霓虹燈閃爍的鬧區時,時間已經超過九點了.她的車緩緩穿過出租車充斥的小巷,等開到大馬路上後,她踩下油門加快車速.

"西之園,你可以開慢一點啊."濱中將兩腿打開伸直說.

"濱中學長,你有看到那張手冊中夾的傳單嗎?"

"咦?你是說哪張?"

"那上面寫這星期天在瀧野池綠地公園那里,有場不知道是什麼的表演呢."

"喔,那就在我租屋處的旁邊嘛."濱中看著前方說.

"Miracle Escape到底是什麼?"

"奇跡脫逃."

"這一點我知道."

萌繪將原本跑在前頭的車子一輛接一輛甩在身後,趁黃燈時沖過十字路口,當她高速向右轉時,那股水平加速度的力道,更是讓濱中僵直身體.

"西之園,你輪胎不會打滑嗎?"

"有啊."萌繪將原本放在排檔上面的那只手移到方向盤上."對了,濱中學長撿到的紙人偶,等下再給我看一次喔."

"那什麼機關都沒有."濱中立刻回答."應該是有用線吊著,可是完全看不到."

"嗯嗯,今天的魔術秀里,唯一看不出機關在哪的,也只有那個."

"其他的你都知道?"

"嗯,大概都知道."

"西之園,你不覺得很沒意思嗎?"

"特攝電影不也是一樣?大家都知道哥吉拉里面有人在操縱,還不是看的津津有味."

"啊,對喔……是這樣啊?"濱中點頭."不過,魔術在以前的人眼中,看起來就像真的魔法一樣,即使到了現在,相信那是魔法的也大有人在."

"才沒有這種人呢."

"是嗎?念文科的女孩應該會相信吧."

"女孩這個詞用錯地方了喔."萌繪邊笑邊說.

"哈哈,抱歉抱歉."濱中舉起一只手說:"真嚴格啊,好像編譯程序的偵查功能喔."

"啊,你那句話說的好."

"哪句?"

"比犀川老師開的玩笑有趣."

"到底是哪句啊?"

11

當萌繪和濱中一起走上研究大樓的階梯時,剛好讓國枝桃子助教逮個正著,兩人被帶到她的房間.

他們聽國枝講了三十分鍾關于研究的事.因為快到要決定畢業論文研究題目的時候了,所以她才要找萌繪商量.不過,到最後都是國枝一個人在唱獨角戲,他們也插不上嘴.

當國枝好不容易放人,他們終于能敲犀川副教授的房門時,已經超過十點了.

"打擾了."萌繪打開門走進房里."晚安."

犀川靠坐在椅子上,然後把腿放在桌上,他雙眼閉上,一副好像睡著的樣子.過一會兒,他勉強半睜惺忪雙眼,又過了三點五秒後,才完全看清楚萌繪的樣子.

"早安."犀川面無表情地說.

"早安."萌繪也跟著重新打一次招呼.

犀川看著手表.他的每一個動作,都是以使用最少能源為前提的最適化模式在進行.

"老師,對不起."萌繪低頭道歉.

"什麼事?"

"就是我不能去幫忙調查的事.因為兩年不見的好友突然回來,臨時說要見面,卻又只有今天才有時間,所以才……真的很對不起."

"喔喔,這件事沒關系啦.有濱中代替你開車載我去就好了,好啦,現在時間已經太晚了,快回去吧."

"老師在生氣嗎?"

"呃……怎麼這麼問?"犀川抓抓頭.

"因為你沒來看魔術秀……"

"喔……這個嘛."

犀川面無表情,看起來心不在焉,有些疲色.

然後,就是一陣沉默.

"'喔……這個嘛’的後面是什麼?"

"'嗯,等一下……’"

"然後呢?"

"呃,還沒想出來."

"老師,這樣我聽不懂啦,到底你不來的理由是什麼?"

"有工作."

"什麼工作?"

對于萌繪的語氣,犀川有些吃驚.

"你問我什麼工作……難道我是開店的嗎?"

"臨時的嗎?"

"算吧."

"我認為我有知道詳細理由的權利."萌繪努力保持冷靜的態度說:"我這樣說會很不知分寸嗎?"

"不,你這個主張並不過分.呃,我在早上做調查時,剛好想到一個新的點子,覺得很有趣,于是想趁著還沒忘掉之前,好好地再思考下去.因此我才會叫濱中同學代替我去.不過……結果還是不行,這點子不值得一用,是我錯估了,早知道會徒勞無功,還不如去看魔術秀."

"你就因為這種小事爽約?"萌繪終于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下.

"你要說小事,倒也沒錯,可是我當初並不認為這只是小事."

"老師,你不覺得你太過分了嗎?"

"是啊,現在回想起來,你會生氣也是難免的,抱歉."

"我沒生氣,現在才要開始生氣."

"喔……"犀川微低頭,往上瞥了萌繪一眼後,將煙點上."還沒啊……"

"我很了解這想法對你非常重要,可是……"

"我也老了啊,本來以為這點子可以用的,看來我的直覺也不准了.不過這種事也不是第一次了,我現在正因為這個打擊而意志消沉呢."

"你很沮喪嗎?"

"的確很沮喪."

"那是個怎樣的點子?"

"就算說了,你也沒辦法理解的.不,就算要說明,也無法具體到能讓你理解的程度,所以應該還稱不上是個完整的點子,反正所謂的突發奇想就是這樣吧?"

"說說看嘛."

"根據我的觀察,某種潛能會伴隨著物質和信息,以及經濟量等的輸出和輸入,使容量等方面產生變動,因為擁有自我控制力,也就是與周遭維持平衡的複原能力,可見它必定內含著類似韌度的性質,而這性質則被過去的經曆,跟未來相關的集體意識向量,甚至是被周遭環境所延遲出的界限信息之類的外力所操弄著.不過一般來說,從那里面仍能看出一部分獨立的構成要素.至于這部分嘛……總之,比方說像能維持體積不變的液體或氣體一樣擁有彈性,也就是可以記憶原形性質的物體,如果它的一邊受到擠壓的話,就會往別的方向膨脹,而這特性便是所有系統發展型態共通的起源,這個類似向量外積,往新軸轉換的動作,更進一步將……"

"我知道了."萌繪舉起一只手中斷這段對話.

"你知道了?"

"不,我不知道,應該說,是我完全不了解老師你說話的內容.不過,至少我知道老師你真的有在想事情."

"我一開始就說過了啊."

"已經不生氣了吧?"

"你指誰?"

"就是老師你呀."

"喔喔,你已經了解我的意思了嗎?"犀川微笑著站起身來."西之園同學,要不要來杯咖啡?我小時候看阿拉丁神燈的繪本時,一開始還以為那不是油燈,而是茶壺,不過這種疑問,對做學問來說也是很珍貴的."

"啊,聽你這麼一說,還真有幾分像呢."萌繪的腦海里,突然浮現出茶壺的形貌.

"又比方說,像浮在浴缸中的玩具,就是那種要上發條的鴨子或青蛙之類的,也是一個例子.像這種跟本質無關的純粹玩心,是很重要的."

"喔,是啊……"

"喜多家的浴缸里,真的有鴨子和青蛙的玩具浮在水面上喔."

"咦?你是指喜多老師嗎?"萌繪很驚訝.這個姓喜多的人,是犀川少數的好友之一,擔任土木工學系的副教授.

"他是個對道具很講究的人."犀川撇撇嘴.

萌繪干咳兩聲,切換頭腦的思考模式.她歎了口氣,因為本來差一點就能跟上犀川的步調.

"呃,老師,冒昧請問一下,這個星期天你有空嗎?"

"沒有什麼特別的行程."

"你有想到什麼事要在星期天做的嗎?"

犀川聽完,凝視萌繪的臉約一秒鍾的時間.

"你這個說法還真奇怪呢.沒有,現在我腦袋一片空白,完全沒有這方面的預感."

"有沒有什麼還要再深入思考的點子之類的?"

"沒."

"那,可以陪我出去嗎?"

"西之園同學,你根本就還在生氣嘛."

萌繪眯起一只眼睛.

"也沒有啦.老師這張桌子堅固嗎?"

"為什麼這樣問?"

"因為我有一點想踢飛它."

"最近有好好用功嗎?"犀川問.

"老師,你有看過濱中帶回來的卡片紙偶嗎?"

"今天的調查,也許可以用在你的論文中,希望你能把資料好好整理一遍,這畢竟是你的工作."

"老師,你知道那個從藝術文化中心大廳天花板上垂吊下來的物體嗎?"

犀川沉默了半晌後,瞪向萌繪.

"西之園同學,你要踢飛桌子也沒關系."

"老師的車子已經修好了嗎?"

犀川盯著萌繪,咧嘴一笑.

"真拿你沒辦法……"他點了點頭."星期天我就陪你去吧."

"我可是有在努力用功喔……"萌繪露出微笑."至于資料,我也會在請教濱中後好好整理的,這樣,我踢桌子動機就沒了."

"那個卡片人偶,以前在東京用五百圓就買得到呢."

"咦?是這樣嗎?"萌繪圓睜雙眼."那是用碳纖維吧?到底是從哪個地方吊起來的呢?"

犀川在桌上的信封背面,畫上一個用線以斜向吊起來的人偶.

"喔,是這樣啊……所以那個皮箱的蓋子才會一直打開著."

"我認為那個五百圓的玩具,只是用釣魚線而已."犀川邊將煙點上邊說:"還有,我沒聽過藝術文化中心的那個東西.那個是什麼?是像竹簾子一樣的東西吧?另外關于車子,明天應該就能修好了."

"對不起."萌繪坐直身子,鞠了個躬."不會再生氣了."

"誰?"

"我."

"那麼西之園同學,我們來喝咖啡吧."

12

蓑澤杜萌正在從車站搭出租車回家的途中.

在魔術秀之後,她跟西之園萌繪和濱中深志三人一起吃飯,而且感覺好久沒像今天這麼快樂了.

杜萌今天早上搭新干線從東京出發,在抵達那古野後,馬上換搭地鐵到榮町去,再來就一直跟西之園萌繪在一起.當然,她還沒回過老家,將寄放在那古野車站投幣式寄物箱的行李取回後,便搭上乘客較少的民營電車.她的老家在愛知縣北部的犬山市郊,所以先坐到當地的小車站,下車後再叫部出租車回家.

接下來的第二天早上,將會有一件可怕的事降臨在杜萌身上.這件事其實在這個時候已經展開了序幕,不過正坐在出租車上的她,當然是還不知情.

等蓑澤家的這個案子傳到西之園萌繪和犀川創平的耳中時,又已經是很後來的事了.

如果以時間順序來敘述的話,在下一章應該會多少寫到這個令人匪夷所思的案子才對,不過很可惜的,這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人類的頭腦,是屬于局部性的(也就是要求耐力和集中力),能容許事物的隨機性,並且擁有能配合適性質的十足思考力.不過,至于還原成文字的故事(特別是以物理規則所記述的排列),並無法變成隨機性.這種不自由,像隨時有導函數存在般,被限制得那樣精准,令人不禁為這樣的完美贊歎.

這個故事之所以沒有偶數章節,雖然是起因于這個不連續性,但在現階段並無須給予特別注意,故謹在此注明. 最新最全的日本動漫輕小說 () 為你一網打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