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夏的複制品 第二章 偶發的意外

轉自 棒槌學堂

圖檔:東方云起

OCR,一校:菜Knight

……命運……是的……絕對是命運……這是她的……

當我不斷思考時,突然發現耳朵聽不到任何聲音.而這般冷靜的大腦,電光石火地竭力思考所有過程.四,五天前,我毫不猶豫地跪在她的枕頭旁,玩笑般地把戴著手套的手放在她溫暖的脖子上,稍稍用力——這當然也是鬧著玩的……

她在此時微微動了動睫毛,接著不斷來回看著掐住自己脖子,一雙戴著黑色手套的手,和戴著禮帽的我的臉.我手下的喉結咕嚕咕嚕轉了兩三回,吞下唾液的當下,她紅著臉笑容滿面,然後愉快地閉上眼睛.

"……就算殺了我……也無所謂喔."

(夢野久作/戲謔殺人)

1

計程車在黑暗的鄉間行駛著.深夜里散落著點點燈火,每盞燈火都若隱若現,無法判斷出它們的大小或是遠近等微妙的差異,無法聚焦,似乎一切都在同樣的距離之外——至少,她看到的是這樣.黑暗像是擴散成一個球體,而自己身在中心——那種無視于四周景物的感覺,就好像是偶然間產生了錯覺的時候,便自然而然地漠視了一切現實中的物體與現象.而這種印象,恰與這個季節的夜晚十分符合.

原因是炙熱夏夜中濕濡的空氣.

"到筱之森的哪里?"司機側著頭問.他的聲音中帶著殷勤,極力地想掩飾自身的庸俗,但粗鄙的腔調仍然不自覺透露了端倪.

"筱之森的北側,"坐在後座的蓑澤杜萌回答:"從這里左轉,然後直走……"

"蓑澤家嗎?"

"是的."

聽到她的回答,司機吹起口哨;杜萌無視于司機的反應,沉默不語.廣播逕自播放著棒球賽實況,也許是收訊品質欠佳,聲音斷斷續續,她完全沒聽進去.駛出兩旁滿是都市街燈的線道之後,車行至更深的黑暗里,頭燈的光線照進農地上潮濕的空氣,顯得更加微弱.冷氣頗強,杜萌卻滿身是汗.

杜萌中午從東京出發,搭乘新干線來到那古野,在這之前,她已經兩年沒有回家了.她昨晚打電話約萌繪見面,碰巧萌繪也想邀杜萌去看房子,因此她們今天一道去看了房子,然後還一起吃飯,當杜萌揮別那古野的繁華街道時已經八點半了.杜萌坐地下鐵到那古野車站,拿出寄物櫃的行李,繼續轉搭私鐵回家.

杜萌信步走到車站前坐上計程車時是晚上九點半.時間有點晚了,就算坐公車,在離家最近的公車站牌下車後還要走三十分鍾以上的路,而且到那里就叫不到計程車了.中學時代常騎著單車通行的鄉間小道,深夜里一位女性獨行實在很危險,因此,雖然對計程車上一股獨特的味道頗有微詞,杜萌仍然直接上了計程車,把行李放在身旁的座位上,自己則深陷在座位中.因為方才喝了酒,杜萌有些醉了.

晚上和她一起吃飯的,除了西之園萌繪,還有一位跟萌繪同所大學,叫作濱中的學長,但他不像萌繪的男朋友——其實今晚萌繪本來要介紹未婚夫給杜萌認識,而那位未婚夫是萌繪的大學教授,印象中他們兩個相差十幾歲.因為教授今天臨時有事,濱中就成了代表.西之園萌繪表現出不悅,但她毫不矯揉造作的行為依然非常可愛.想到這里,杜萌露出微笑.杜萌很羨慕西之園萌繪完全沒變,萌繪絕對無法隱藏自己的情緒吧——或者說,她還不知道有些狀況是不得不隱瞞的.

但我知道,杜萌心想.她在這方面可是經驗老到.

蓑澤杜萌今年就二十三歲了,目前是T大資訊工程系的研究生.她去年提出的畢業論文與資訊通信系統有關,不過通篇內容簡直是前人研究成果的彙整,了無新意——事實上她還沒有程式設計的經驗,畢業論文也始終僅止于數學卜的基礎技術程度.明明四月起就已經是研究生的身分,杜萌卻幾乎沒空管自己的研究進度,只是日複一日忙著早上的課,實習課火燒屁股的報告……幸好家里會寄給她為數頗豐的生活費,因此杜萌不需另外花時間打工.然而即使省下打工的時間,她卻有件比一般人更耗時間的事——她初到東京獨自生活時由于某個機緣,加入了一個文化性社團.究竟是怎樣的"文化性"呢?總之就是個閱讀並研究艱澀原文書的社團.

開啟某些看似微不足道的門扉之後,人生的路途往往會產生巨變.但是每個人畢竟都是自己打開第一扇門的,杜萌也是自己起的因,因此對于接下來的演變也無可奈何.

杜萌現在已經不在乎那個社團的名稱和具體的活動宗旨了.那種事情還是忘記的好,反正只不過是往事罷了.

大三時,杜萌在這個社團里遇見了一個大她七歲的人,而那就是在她面前出現的一扇門.杜萌沒讓好友西之園萌繪知道"那個戀人"(連杜萌自己也很排斥的說法)的事.今晚看著萌繪,她有好幾次想脫口而出招認自己的感情世界,但卻不知為何說不出來.這樣的情形讓杜萌自己都極其不解,第一,這種壓抑意志的行為就她而言很不尋常;第二,她之前對萌繪幾乎毫無隱瞞.

以前,就算只是生活中的小插曲,杜萌總會打電話告訴萌繪.將自己的生活敘述給好友聽的時候,因為必須思考該如何表達,選擇適當的詞彙讓感情具體化,所以可以好好整頓發生在周遭的變化:得知好友的反應後,再繼而進行客觀的分析.那是她一貫的作法,不過到目前為止,她卻都還沒有在電話里提到關于男友的任何事情.杜萌以為趁著今天面對面的機會總該透露了,但還是沒有.為什麼就是說不出來?

大概是因為自己也充份體會到這段戀情的不穩定性吧——不僅現在不明確,面對未來愈加不明朗,根本無法想像這段感情的發展性.所謂不明確,指的正是杜萌曖昧模糊的愛情形狀——沒有清晰的輪廓,卻又無法抗拒欲望的強大力量.

在這樣的矛盾之下,杜萌選擇保持原樣,保持瞹昧的態度,並且深深陷落下去,但在到達終點之前,彼此的戀情不會有未來和展望.如今杜萌對于愛情的印象,只殘留飛散氣體般的破碎幻影.

杜萌覺得不可思議,自己現在居然能這樣冷靜地思考.

國中時期,杜萌有個非常喜愛的西洋故事,然而故事里描寫的鮮明愛情卻不曾發生在她的戀愛經驗里.她遍尋不著那種原色,清爽而且冒險的激昂情緒:就算有些什麼,也不過是粗淺,混濁的執著,以及褪色的不斷悔恨.

但是不管怎麼說,那樣的執著及後悔,總勝過什麼都沒有.

環顧四周,世上的人們絕對不願觸碰一點執著或後悔.每個人都在恐懼,結果因為恐懼而一事無成.那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矛盾想法啊?杜萌不時思考.例如許多人嘴巴上老是掛著"給予孩子夢想"這一類的話,但事實上這個社會卻徹底排斥作夢的人.大伙兒到底在恐懼些什麼?多數的成人因為恐懼而裹足不前,只顧著工作,養育孩子,少有人挑戰新的目標.大人這樣苟安于現狀,卻要孩子去面對挑戰,把自己無法消化的東西推給孩子去承擔.還有別種動物像人一樣矛盾嗎?

這場戀愛已經絕望,但至少她還作著夢……明明知道怎樣做比較好,杜萌心想.盡管自己作夢的執著會在夢醒時換來後悔——即便如此,杜萌卻仍相信可以繼續追尋.她的愛情像鉛一樣沉重,即使用盡全力想要改變也無濟于事.杜萌歎了一口氣,真的就是那麼沉重啊,這是比歎息還來得重大的體認.

坐上計程車不久,周圍便安靜了下來.鄉間的溫度比都市略低,杜萌仰望天空,云層掩住了星星.

房子正面的不鏽鋼大門緊閉著,矗立在庭院中的建築物在草木中隱沒了輪廓,只有從深處折射過來的光線微弱地照亮四周,所有的物體透過光線浮出柔和的黑影.杜萌推了推大門右邊的側門,門推不開;于是她按下橫式的"蓑澤"門牌下的對講機,然後將笨重的行李放在地上等待.

沒有人回應.

好不容易,終于從庭院里傳來腳步聲.

"請問是小姐嗎?"年輕女人的聲音有些不安.

"對,我是杜萌."

"啊,您回來了."女人說著打開側門,"抱歉,對講機壞了,門鈴還是會響,但聽不到說話聲.明天就會請人來修……"

女人的說話速度很快,是個杜萌不認識的女人.杜萌走進庭院,女人便將門鎖上.

"對不起,我回來晚了……"杜萌說.

"我負責等杜萌小姐回來……那個……我……才剛來這兒工作.小姐您好,我叫佐伯,請多指教."

黑暗中看不太清楚對方的輪廓,但由聲音聽來,這位叫作佐伯的女人似乎很年輕,應該比杜萌小個幾歲.她的身材嬌小,比杜萌矮了一個頭.

"佐伯小姐,也請你多指教."杜萌柔聲地說.

杜萌把手表移到光亮處一看,剛過十點.她順著延伸到玄關的石板小徑轉個彎,繼續往前走.家里幾乎沒有改變.

"您用餐了嗎?"

"嗯,吃過了."杜萌邊走邊回答:"我父親回來了嗎?"

"那個……"佐伯說起話來變得有些含糊."大概兩個小時前……大家都出門了……"

"大家?"

"先生和太太,還有紗奈惠小姐."

"咦?這種時間?他們去哪里?"杜萌訝異地反問.

"我也不知道,事出突然……"

2

"呃……對不起,我該下班了."佐伯千榮子走到餐廳,把杯子放在杜萌面前的桌上."真的很抱歉."

"好,不要緊."杜萌拿起杯子說:"佐伯小姐,你住在這附近嗎?"

"是的,騎腳踏車大概十分鍾車程."

"嗯,我想接下來應該不用麻煩你了……不久大家就回來了吧."杜萌微笑著,"對喔……只剩我一個人在家了."

"那個……還有三樓……"佐伯睜大雙眼,欲言又止.

"啊,你說還有我哥?"杜萌拿開玻璃杯,看著佐伯."啊,對喔……對."

"是的."佐伯微微點頭.

短暫的沉默後,杜萌移開視線,一面環視屋內,一面喝著冰涼的飲料.

"那麼我先離開了."佐伯低頭欠身.

"嗯,路上小心."

杜萌拿著杯子起身走向窗邊,似乎又想到什麼.

"對了,佐伯小姐,你會從後門出去嗎?有鑰匙嗎?"

"有."正要步出餐廳的佐伯轉身回答.

"要記得鎖門喔."

佐伯千榮子走出了餐廳.杜萌看著窗外,窗子是一扇幾乎高至天花板的大片落地窗,窗外是粉刷成白色的歐式陽台,陽台上擺放了幾張同色系的圓桌.打開庭院的鵝黃色照明燈,修剪整齊的草坪和小樹叢微微地反射出部份光芒.

杜萌走到和餐廳地板有段高低差的客廳——那里的空間有一半是突出于建築物外的玻璃屋,玻璃窗延伸至屋頂.玻璃屋里種植著和普通人身高相仿的觀葉植物,轉角處的牆壁和地面則嵌入熱帶文明風味的民俗藝品-令人渾身不對勁的面具,用椰子殼做成的人偶,擁有惡魔般表情的動物……那些都是母親的收藏品.

杜萌把臉貼近玻璃窗,從玻璃屋里遠眺室外.她一邊喝著飲料站了一會兒,看到步出玄關的佐伯千榮子對她微微點頭示意.石板小徑上的佐伯走向後門,消失了身影.杜萌聽見了遠處的開關門聲.

接著是一片靜默.

杜萌從玻璃屋回到客廳中央,坐在大型的藤椅上.極度的沉寂使人不太舒服,她想聽點音樂,偏偏客廳四周沒有任何音響設備.小時候這里明明有一套音響的,擺到哪里去了呢?她想不起來.客廳和整間屋子沉浸在寂靜中,僅剩空調微微的運轉聲,與杜萌坐著的藤椅嘎嘎作響的聲音.

大家到底去哪里了?

她思索著全家人出門後可能會到哪里去,不過也只是想想就算了,並沒有去追根究柢.不多時杜萌便站了起來,留下已經沒氣的氣泡飲料在桌上,走出客廳.

杜萌的行李還放在大廳里的一角,現在燈關著,所以顯得有點暗.她走到玄關鎖上門,然後提起沉重的行李往大廳里走.面對大廳有兩座扶梯,杜萌沿著其中一座往上走,步上二樓打開電燈.杜萌的房間在走廊盡頭,她抱著行李往前,推開門走進房間.

即使去東京念了四年半的大學,她的房間仍一如往昔,跟高中的時候沒有差別.應該是知道她要回家,所以佐伯千榮子進來打掃過吧.床單是新的,並且鋪得很整齊.

杜萌鎖上門,把行李放在床腳.她聞到一股黴味,卻感到十分懷念.白色的壁紙,簡約的梳妝台,放著她喜愛的各式圖監和參考書的木制書架……這些都沒變.這個房間的景物像是一張照片,保存完好沒有褪色;比起近幾年發生在她身上的種種變化,這個空間反而像是回到了過去.簡直像是小學生的房間,杜萌想.

一陣疲憊感襲來,杜萌很想直接倒在床上睡去,但還是決定先洗個澡.蓑澤家雖然是歐式建築,浴室卻不在房間里,她抱著盥洗衣物往同一層最北側的浴室走去.

3

熱水沖至頸項,杜萌突然想起西之園萌繪來過家里一次.那是三月,杜萌考上T大不久,萌繪想在杜萌去東京念書前到杜萌家看看.

當時西之園萌繪坐著一輛由一位老者駕駛的車來到杜萌家——杜萌直到現在仍對那位氣質出眾的老者印象深刻,他是一位小個子的白發紳士,但她已經記不起他的名字了.不過杜萌倒還記得西之園萌繪穿著學校制服,從黑色房車後座走出來的那一幕.

後來,西之園萌繪在屋里和杜萌聊天,下西洋棋.棋盤跟棋子是蓑澤家代代相傳的古董,木制的手工棋子上有細致的彩繪,但顏色略顯斑駁.杜萌已經記不清那盤棋了,不過一定是萌繪贏過她.

然後……對了,她們走到三樓,素生的房間.

蓑澤素生是杜萌的哥哥——雖說是哥哥,但跟她沒有任何血緣關系.素生是杜萌現在的父親蓑澤泰史和前妻生的;而杜萌和姐姐紗奈惠,則是泰史的第二任妻子祥子和前夫生的女兒.杜萌的生父在她還小的時候便過世了,杜萌在小學六年級時改姓蓑澤.她和沒有血緣關系的父親相處上還算愉快,但對哥哥素生,杜萌就是沒有兄妹的情感——並不是排斥,而是完全相反的情感.

她的哥哥素生是個盲人,好像打從出生就瞎了,但杜萌非常喜愛素生的眼睛——深邃,不帶一點雜質的純淨,簡直像是拒絕了所有外界的光線,反射各種事物後顯現出的耀眼,是外界無法到達的,極致漆黑秘境般的純美.

素生是個擁有雕像般容貌的少年.杜萌總不禁自問,自己是否無論何時何地都因那樣的奪目而悸動呢?

正因如此,哥哥是特別的.杜萌執著地認為素生在她心目中並不是哥哥.

即使到現在……

現在也是一樣……嗎?

素生和西之園萌繪初見面的刹那——直到現在,杜萌一想起那個景象,仍會因為目眩而眯起雙眼.

三樓的小房間里,坐在窗邊桌旁的兩個人,就像是法國美人畫名家卡辛紐描繪出的版畫,籠著淡淡的色彩.端著飲料回到房間的杜萌瞬時屏住呼吸,停住了腳步.

那該不會是一種嫉妒吧?

素生正撫著西之園萌繪的臉,萌繪看到走進來的杜萌,害羞地紅了臉露出微笑.

"我第一次被男生這樣撫摸耶."萌繪不疾不徐地說.

"謝謝."素生收回手微笑著,"這樣我已經看得到西之園了."

到底哥哥是從哪里,又是怎麼樣學會這種微笑的呀?杜萌每每為他的微笑贊歎.要如何才能讓哥哥看見他自身充滿魅力的神情呢?

"杜萌."素生一向這麼喚著妹妹.

杜萌應了一聲.一如往常,他和杜萌的視線絲毫不差地對在一起.

"我想寫些東西……"

"啊,好."杜萌把托盤放在桌上,趕緊拿來筆記本跟筆.

"從手中傳遞而來的白色暖意."素生一字一句地念著,杜萌寫下哥哥說的話.

蓑澤素生當時已經創作了好幾本詩集,是位頗負盛名的詩人.他的文采從小就非常卓越突出,第一本作品是父親鼓勵他自費出版的.他的缺陷和美貌隨即讓媒體趨之若騖,素生轉眼間就成為家喻戶曉的人物.杜萌每天都得把各地書迷寄來的無趣信件念給哥哥聽,但能夠為他做些事,杜萌仍然發自內心感到喜悅.而協助哥哥記下不時湧出的詞句,也是讓杜萌備感榮耀的工作之一.

就在西之園萌繪眼前,素生即興吟出詩句,收錄在當年夏天他的第五本詩集里.

從手中傳來的白色暖意

白色是什麼感覺?

燃燒殆盡的精神

尚未褪去對綠洲的渴求

想讓你看見

與眼眸交換,放在手心里的東西

蒼穹的神秘和

漩渦般蒸發的霧氣

和告訴我什麼是白色的指尖

在你身旁的我

看著野馬奔馳過斜坡

就在下個瞬間

排列無誤的頭顱

耀眼的頭顱啊!

耀眼又是什麼感覺?

念出素生的詩,杜萌再次感受到相同的目眩.

"你剛才是說'看見'嗎?"西之園萌繪聽完素生的詩問著:"為什麼用'看見’這個詞呢?"

"因為我看到了唷."素生立刻回答.

哥哥的確說過這句話,杜萌想著想著兀自微笑起來.

她走出浴室,圍著浴巾經過走廊,回到自己的房間——這棟房子現在除了她,只剩下眼睛看不見的哥哥,沒有什麼好介意的,而且她想趕快回到有冷氣的房間.

關上門,杜萌立刻落了鎖,她習慣隨時將房門上鎖.杜萌用毛巾裹住濕發,然後倒在床上:心情總算舒坦了許多.她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要去跟哥哥打聲招呼才行……

素生應該在三樓.雖然自己頭發還沒干,還沒有穿上睡衣,但是反正哥哥也看不見——杜萌想著這些無謂的事情——好久沒回來了,去跟他說句話吧……嗯,已經兩年沒回來,三年沒見到哥哥了.


杜萌暗自決定,因此從床上爬起來.不過看看時鍾,她又想了一下:已經快十一點了,而且……

明天再去吧,她困了.

頭上裹著毛巾的杜萌再度躺回枕頭上,襲卜臉龐的涼意讓她感到舒服.閉上雙眼,這股涼意仿佛升華的二氧化碳,無意識地膨脹,包覆住她的全身.

4

陽光透過蕾絲花邊的窗簾照進室內,面向東邊的房間此刻像是一面三棱鏡,光線韻律有致地閃動.被光線擾醒的杜萌,竟有一陣子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她還花了點時間想自己現在究竟幾歲.

昨晚好像沒換上睡衣就睡著了.她身上只裹了浴衣和毛巾,冷氣也開了一整晚,可能是因為那樣,現在杜萌的喉嚨有點痛.

好不容易意識到了所在的時間和空間,習慣了目前的光線,杜萌從床上起來看了看時鍾.不到六點十分,還是清晨.

杜萌想找衣服穿上——其實拿出行李中從東京帶回來的衣服就行了,但她卻下意識地往別的地方找.她走進角落的更衣室,拿出了一件幾乎快要忘記的T恤和一條裙子,是高中時代的衣服.穿上裙子還感覺松垮垮的,杜萌知道自己瘦了不少.她既懷念又開心地站在鏡子前審視自己的模樣.

她笑了出來.

這身穿著像是小孩子的品味般,實在很可笑.她說不出究竟是哪里不對,但怎麼看就是覺得很荒謬.她看著自己笑了開來.

杜萌關掉冷氣打開窗戶,步出陽台.和屋內相比,室外的空氣顯得更加炎熱,但是即便如此,還是有股夏日早晨的涼爽.杜萌舉起雙手,挺直背脊深呼吸,想起小時候跟姐姐在小學的操場上聽著廣播做體操的情景.現在的小學是不是還得做體操呢?

杜萌將上半身探出欄杆往外看,庭院里空無一人.位于南邊的正門被建築物擋住,所以看不見;她往北邊看,車庫狹長的屋簷下也看不見車子.

大家昨晚都回來了嗎?

可能在她睡著後,家人就回來了吧.雖然自己沒有察覺到,但說不定夜歸的家人還有敲敲她的房門,只是因為門反鎖就沒再吵她吧.

杜萌回到房里,又倒在床上,閉上雙眼被舒服的感覺包圍著.她作了一個短短的夢,夢見了哥哥素生.

在夢里,她帶素生來到住家附近的小河邊游玩.兩人還是小學生,時令應該是夏天.杜萌一只手拉著裙擺,膝蓋以下浸在小河里,素生則站在離她不遠的淺灘上.

"水在動耶."素生驚訝地說.

"水很淺啦,沒關系."杜萌的手伸向素生說.

"為什麼你知道水很淺?"

"我看到的呀."

"看得到水里面?"

"水是透明的."

"啊,對喔,是透明的."素生點點頭.

素生雙手握住杜萌伸出的那只手,杜萌轉身看著哥哥,恍惚間,素生已不是少年模樣,杜萌也長大了.

她突然感到體內一股燥熱.好熱……

杜萌突然被某個聲音吵醒.她從床上起來,看到時針指向七點,而自己全身出著汗.她的確聽到了某個聲音……會是誰起床了嗎?還是佐伯千榮子過來准備早點?杜萌打開房門來到走廊,她走下階梯,從一樓的大廳走到客廳.

客廳的燈沒關.伸展開來的庭院溫室盈滿陽光,植物閃耀著金黃色的光芒,從這里往餐廳看過去,沒有人在那兒;走到廚房門口看了看,也沒有人.杜萌打開冰箱,從櫥櫃里拿出杯子把牛奶倒進去.她站在原地喝了半杯牛奶,再把牛奶罐放回冰箱,然後一手拿著杯子回到餐廳.她打開玻璃落地窗走出陽台,陽光非常耀眼,她喝下一口牛奶,把杯子放在白色的圓桌上.角落放了一雙拖鞋,杜萌穿上拖鞋走到庭院的草坪上;庭院雖然寬廣,但少有平坦之處,除了小時候跟姐姐打羽毛球的中庭外,其他地方都是起起伏伏的,栽種了低矮的草木.庭院的一角還有塊父親用來練習高爾夫球的場地,四周的圍欄已經生鏽,但直到最近都還常使用.杜萌越過院子的樹叢往正門前進,房子正前方一帶有幾棵大樹,這些樹好像在房子蓋好之前就在這里了.

大門深鎖,旁邊出入的小門也關著.杜萌抽出信箱里的報紙夾在腋下,繼續往正對著門口的角落走去.西邊是一片沿著圍牆生長的林子,范圍不大;房子面向西側的位置沒幾扇窗戶.杜萌繼續走著,來到車庫前.

車庫可以通到位在北邊的後門,但後門也是鎖著的.車庫里停著父親的黑色賓士和姐姐的銀色富豪車.

什麼嘛,已經回來了呀.

杜萌沿著屋子走了一圈,然後返回東邊的庭院.庭院溫室所反射出來的陽光讓她眯起了眼睛,杜萌走上階梯回到陽台,脫了鞋,拿起桌上的杯子把牛奶喝光.她的家人們昨天好像是滿晚才外出的吧,可能在她到家不久前.

沒想到他們早上還挺悠閑的嘛,杜萌揚起唇角,輕輕笑了起來.已經七點半了,居然還沒有人起床.

我這個待在東京兩年的女兒好不容易回來了呀……真是無情的家人,杜萌心里想著.話說回來,蓑澤家一向淡漠,這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

拿著空杯子穿過餐廳,杜萌中途把報紙放在沙發上,然後走進廚房煮咖啡.她裝好咖啡機,加入一人份的水,按下開關,然後慢慢晃回客廳,牆壁上掛著的鏡子映照出自己的身影.那是橢圓形的長鏡,鏡框是藤制的,從鏡面映出來的影像,怎麼看都覺得身上孩子氣的短裙非常滑稽,卻又頗和這棟房子契合.她突然想到什麼,急急忙忙地跑上樓梯,飛奔回房間,拿出手提包里的相機.

記得還剩下一張底片……

杜萌回到客廳,把相機放在桌上並慎重地調整焦距,再按下自拍裝置.她坐在相機面前不遠處的藤椅上,靜靜地等待著快門的聲音.

5

已經早上八點了,還是沒有人起床.喝完自己煮的咖啡,報紙也大致瀏覽過一遍了,杜萌站起來正想去看看冰箱里有什麼東西可以吃時,總算嗅出一絲怪異.

現在都幾點了,傭人佐伯千榮了卻還沒過來,這實在有點奇怪.該不會是因為昨天為了等杜萌而太晚回去的關系吧?不對,不會是這種理由.

杜萌走到二樓,先敲敲姐姐紗奈惠的房門,房里沒有人應答.她壓下門把,門沒鎖,輕輕一推就開了.

"姐……我進來了唷."

杜萌朝房里看,窗簾沒拉開,室內有些昏暗.她立刻就發現床上沒人,床單整齊沒有皺摺,根本就不像前一晚使用過的樣子,房里遍尋不著姐姐的身影.

杜萌立刻步出姐姐的房間,敲著對面父母親的房門.這個房間也沒有上鎖,打開門一看,同樣沒有人在.

怪了……所以昨晚沒有人回家嗎?到底怎麼回事?家人會不會在哪里遭到意外?要真是如此,應該也會打通電話回來,不然出門前也該會告訴佐伯千榮子他們去了哪里才對,知道杜萌要回家,留個雷也很自然吧?

杜萌突然擔心起來.她跑到走廊上往大廳看,突然又往上看,快步上樓.三樓有個八角型的客廳,南側則是兩個小房間,北側沒有房間.南側的兩個房間有一間是書房,現在應該沒人在用了;另外一間則是哥哥素生的房間.杜萌走近敲敲門.

"哥……是我,杜萌."她叫喚著.

杜萌豎著耳朵等待,房間里卻沒有傳來回應.她的手握住金色門把,發現房門被鎖了起來.這扇門從很久以前就總是鎖著,而且是從門外上鎖.

杜萌不知道哥哥房間的鑰匙放在哪里,而這扇門自從發生那件事情後,就一直是這個樣子.

怎麼辦……

為了謹慎起見,杜萌側著身往右邊的書房看過去,但那里也沒有人在.除了不確定被關在房里的素生還在不在,杜萌幾乎可以肯定從昨晚到現在這棟房子里只有她一個人.杜萌走下樓梯,再次確定二樓真的沒有任何人後,接著又回到一樓繞了一圈.她連從後門往下走的地下室都檢查了一次.

沒人.哪里都沒人,只有她一個.回到客廳,杜萌坐在沙發上.

怎麼搞的,到底是怎麼了……杜萌有點生氣.

時間已經八點多了,杜萌起身走到電話旁,電話旁有個彈出式的電話簿.

"我來看看……"

她找到了佐伯千榮子家的電話號碼.

"喂,請問是佐伯家嗎?"

"對."

"敝姓蓑澤,請問……"

"啊,是小姐嗎?"

"佐伯小姐嗎?嗯,我是杜萌.這個……你今天不用過來嗎?"

"呃,這……剛才我正准備出門時,老爺打了電話來……"

"咦?我父親?"

"是的,他說家里會有兩三天沒有人在,要我不用過去了."佐伯千榮子的語調有點黯然,"當然我有說您在家里,但老爺還是說先不用過去……"

"我父親早上打電話給你的嗎?"

"是的,就在不久之前."

"大概幾點?"

"應該是……剛過七點的時候.請問您有什麼要幫忙的嗎?"

"沒,沒有,"杜萌略顯慌張地說:"這樣啊……可能是我多慮了……嗯,對不起,沒事了."

"如果有什麼事,您可以隨時打電話來."

"嗯.對了,這樣問可能有點怪,不過昨晚我父親他們沒有開車出去嗎?"杜萌問.

"他們是坐車出去的呀."佐伯回答.

"叫計程車嗎?"

"呃,我不清楚,好像剛好有朋友來訪,老爺他們就坐上對方的車離開了."

原來如此,難怪車都還在車庫里.

"我母親和姐姐也一起去嗎?"

"嗯,應該是……當時我剛好在廚房,所以……"

"喔……"杜萌強打起精神,"我知道了,謝謝."

掛上電話,杜萌稍微松了口氣.看來事情沒有那麼嚴重,雖然不知道究竟是什麼原因,但大概是家人臨時有事出門,之後父親再打電話給佐伯千榮子的吧.可是為什麼不直接讓杜萌知道他們去哪兒了呢?是忘了女兒要回家嗎?關于這點,她怎麼樣也想不通.父親還對佐伯說他們要兩三天後才回來,這又是怎麼回事?不過無論如何,總之父親應該會和母親還有姐姐一起回來就是了.

想太多也沒用,杜萌決定擱下眼前怪異的情況,先給自己做點東西吃.她挺起腰,驀地想到一件事.

要送點吃的給哥哥才行……沒錯,但三樓哥哥房間的鑰匙會放在哪里呢?再打通電話給佐伯千榮子好了,她應該知道.

想著想著,杜萌走向電話,此時,對講機的鈴聲響起.

6

餐廳的牆上裝了三口對講機,杜萌急忙走去,拿起話筒.

"喂?"

話筒里沒有聲音,連雜音也沒有.

對喔,故障了……

杜萌想起昨晚佐伯千榮子說的話.她走到大廳,突然意識到一身衣服很可笑,但實在沒有時間換下來了,于是她仍舊快步走向玄關.

正門沒人,走出正門旁的出入口往路上看去,還是沒人.

蓑澤家附近沒有其他住戶,沿著馬路過去是座名為筱之森的小山丘,上頭是茂密的森林,因此正門附近一整天都被林蔭遮蔽.而左右的道路上也沒看到人車來往.

或許是自己動作太慢,對方以為這戶人家不在而離開了吧.可能是推銷員之類的,可是這種時間……

帶著疑惑,杜萌回到門內鎖上出入口.她沿著蜿蜒的石板小徑返回屋內,中途不經意地回頭,看見太陽升到筱之森上空,陽光灑落在玄關附近.她朝著家的方向拾起頭——這是一棟白色基調的歐式建築,篏著綠色的窗框,玄關左右挾著兩個圓柱型高塔,塔的高處也就是三樓,有兩個小房間.塔頂是八角錐的屋簷,現在杜萌站的角度無法望見屋子的全貌,但遠眺過去仍清楚可見翠綠色的屋簷.杜萌離玄關後退幾步,仰頭看著三樓的房間.

哥哥房間的窗簾是拉上的.

怎麼辦?該不該去哥房間?不,還是等大家都回來比較好,杜萌暗自決定.畢竟,已經不是從前的哥哥了…

但為什麼父親叫傭人不用來呢?如果佐伯千榮子來工作,杜萌至少可以好好吃一頓早餐,她還能陪杜萌去哥哥的房間……

嗯……一個人去還是不妥.

回到客廳,杜萌決定在打電話給佐伯之前先去做自己要吃的早餐.她找出吐司放到吐司機里烤,然後從冰箱拿了雞蛋,用平底鍋煎荷包蛋.杜萌早就習慣了這些事,就像是在東京獨自生活的每一天一樣.但當她打開冰箱下層想找些材料做沙拉時,大廳的方向傳來了聲響.杜萌跳了起來,按住心跳加速的胸口.

"誰?"杜萌問著,卻因為緊張而無法放大音量.

她側耳傾聽了一陣,什麼也沒聽見.杜萌關上冰箱門和爐上的火走出廚房,穿過客廳來到了大廳.

大廳沒有人,只看見靜悄悄的兩座扶梯,二樓的白色扶手和黑暗的走廊深處,而玄關的窗戶上是彩繪玻璃.杜萌站在掛著典雅吊燈的挑高八角型天花板下方.

"誰在家里?"杜萌再次細聲地說.

應該沒人在,可是真的有聽到聲音,像是有人下樓梯的聲音……是從大廳傳來的沒錯.杜萌走近玄關旁的窗子,把門鎖上.

碰!身後傳來巨響.

杜萌尖叫,倏地回頭張望.

二樓.從二樓上傳來的,關門的聲音.有人在那里!

"誰!"杜萌大聲叫著,大廳回蕩著她的聲音,身後的彩繪玻璃折射出的幾何圖樣光線,不偏不倚地打在大廳中央和樓梯之間的地板上.

"哥哥嗎?"杜萌再喊了一次.

不可能,素生不可能從三樓的房間出來的,因為房門已從外邊鎖上了.

杜萌動彈不得,加快的心跳在體內顫動.會是自己的房間嗎?說不定是風的關系-也可能是早上出陽台的時候忘記關門,或是離開房間的時候沒把門帶上.

一定是那樣沒錯.

杜萌呼吸急促地走上樓梯,來到二樓的走廊上,但每扇房門都確實關上了啊.她毫不考慮地走向自己的房間,打開房門往里頭看——通往陽台的玻璃門敞開著,窗簾隨風搖曳,杜萌松了口氣.

啊,嚇死我了……

恐怕是早上離開房間時沒把門關好,現在被風一吹就關上了.杜萌走進房間關上玻璃窗,就在此時,門後突然閃出一個黑色物體抓住她的手腕.杜萌的身體瞬間像是被彈出去一般倒臥在床上,根本來不及回神,連尖叫的時間也沒有.

"不許動!"男子的低沉嗓音蓋住一切.

令人恐懼的聲音就在她的耳邊,她被壓得喘不過氣.男子身著灰色T恤和類似工作褲的深藍色長褲,戴著黑色手套的雙手緩緩地從杜萌的後頸移開,杜萌喉嚨上的壓迫感頓時消失,但絲毫無法放松,她的身體無法移動.

那個人的另一只手正握著一個黑得發亮的物體貼近杜萌眼前.即使物體近到她無法對焦,再加上被自己的長發擋住視線,杜萌還是立刻明白,那是一把槍.

杜萌終于凝聚勇氣抬頭看男子的臉,卻看到一副面具.那是一副偌大而且恐怖的面具,窄橢圓形的面具中央是鳥喙般突出的鼻子,鼻子兩側的無數個同心圓中間則開了個小洞,洞里面一片漆黑;而血盆大口里則露出長長的獠牙.那是惡魔的面具,邪惡的面具.這應該是掛在一樓客廳的工藝品,如此可怕的面具,卻讓人有正在微笑的錯覺.

7

"安份點我就不殺你."

這是杜萌從沒聽過的聲音,異常冷靜,沒有情緒起伏的聲音.此時杜萌竟想起她的小學老師——在母親再婚,自己跟著轉學之前,她原本的班級有一個男性班導師,說話也是這樣.當時杜萌因為第一次遇到男老師,還感到有些害怕.

她點了好幾次頭,男子的手又放上她的後頸,微微顫抖——杜萌不知道發抖的是自己還是對方.

"就算你大叫也沒有用,這種地方誰也聽不到,你說是不是?這附近根本沒有其他人,這你知道吧?"

男子在杜萌面前左右晃動著手中的槍,她顫抖地點點頭,于是男子收手,杜萌用雙手撐起上半身.

"這可不是玩具,要不要見識一下?手邊的枕頭拿來."

男子把手伸向杜萌,她搖頭不作聲.

"我可不想把子彈留下來啊.如果對你開槍,還要把子彈挖出來,那樣很麻煩的.而且你也不願意吧?"


杜萌只是不停搖頭.

"拜托……"她終于發出聲音,呼吸似乎比較順暢了.她干咳了幾聲,還是很難受.

"放輕松."男子愉快地笑著,"對不起啊,只要你乖乖的,我不會對你怎樣."

"錢……在那個手提包的內袋……沒有很多……"

杜萌說著,一只手拂去臉上的頭發並撐著臉——如果沒有支撐物,她恐怕不能止住顫抖.她沒有流淚,照理說自己一定會哭才對,但現在沒有那種多余的時間.

"拜托……"

"閉嘴."

男子迅速站起來,杜萌嚇了一跳,閉上眼睛.等她萬分驚恐地睜眼一看,發現男子已經離開了床上.

接下來,杜萌完全無法思考,只是任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她抱膝坐在床上看著時鍾,這才察覺到已經快九點了.戴著面具的男子反坐在書桌前的椅子上一動也不動,面具上的眼睛彷佛正瞪著杜萌.他拿著手槍的右手下垂,像鍾擺一樣搖晃.杜萌的視線盡可能避開男子的方向,房間的冷氣發揮了作用,她現在全身發冷,但是額頭和脖子卻淌出汗水.不過和之前比起來,杜萌的情緒已經緩和許多,也恢複了思考能力.

從剛才到現在,男子什麼也沒做,他至少枯坐了三十分鍾以上.他究竟幾歲呢?聲音聽來像二十幾歲,有著修長的身形……他從哪里潛入的?啊,剛才一定就是他按的門鈴,可能趁著杜萌走到大門前時,他就跨過鐵欄杆來到庭院,然後杜萌前腳離開,他便後腳從開啟的門進入屋內.

那把槍是真的嗎?她沒有頭緒,不過至少男子的態度緩和下來——不對,只是感覺上罷了,因為戴著面具的臉根本看不見表情.

房里一陣不自然的沉默.男子沒有任何動作,也可能是還沒開始動作.接下來他打算怎樣呢?杜萌自問著.她突然覺得一陣口渴,這才意識到自己正咬著牙根,而雙手抱著的膝蓋已經不抖了.

"可以說話嗎?"杜萌試探地問.

"可以."男子有點驚訝地回答.

"你要做什麼?"

"綁架."

"綁架?你要帶我去哪里?"

"哪里都不去."

男子的回答意外地多了幾分理智,冷靜的口氣十分獨特,像是壓抑著情感.

杜萌想起雙親和姐姐.綁票……該不會……?她腦中浮現恐怖的訊息.她的父親是縣議會議員,一位政治人物,杜萌腦中瞬間設想了好幾種情況.

"我父親他們也被綁架了對吧?"

"被綁架的是你."戴面具的男子略帶嘲諷地說:"雖然是意料之外,還是幫了我大忙啊.如果來硬的,只會讓你受傷,這對彼此來說都很麻煩吧?"

"我不想受傷."

"我也不想讓你受傷."

"我父親他們在哪里?"

"無可奉告."

"你要的是贖金吧?"

"不要多話."男子低聲地說,口氣沒有十分強硬,但也頗具威嚇作用.

杜萌噤聲.不管怎樣,幸好對方還算通情達理,應該可以逃過一劫.想來把父母和姐姐帶走的家伙應該是這個人的同伙,說不定另一邊正以杜萌的生命安全吆喝脅迫著家人.不同于一般綁架,這些歹徒強行帶走全家人,將獨自留在家中的女兒變成人質.仔細想想,手法實在不尋常.

杜萌推測,至少有兩個人以上限制著家人的行動.他們打算怎麼拿贖金?會要父親打電話給銀行嗎?還是這棟房子某處就放著現金?交出贖金後,是否會再度確認女兒的安危?戴面具的男子也許是在等電話,可是杜萌的房間里沒有電話啊,那是在等什麼?早上應該也是歹徒們強迫家人打電話給佐伯千榮子的吧?一定是槍口指向父親,要父親打電話給佐伯的.

杜萌暗自思忖可能的狀況,眼前的男子或許是昨晚將家人拘禁至某處後又返回的,為了綁架她而特別回到屋中.不可思議的是,在約略推敲出事情的經過後,自己的情緒就不再起伏不定了.杜萌回複平常的樣子,開始冷靜思考.

"我們要這樣到什麼時候?"杜萌靜靜地問.

"你說呢?"

"你不餓嗎?"她露出微笑,"我剛才正要做早餐喔."

男子悶哼一聲.

"我不會逃.要是逃走,我父親他們也會受到傷害吧."

"沒錯."

"那我們兩個人下樓吃早餐好嗎?"杜萌緩緩起身,"喂,可以吧?"

男子起身朝杜萌走來,槍口仍舊對准她.在距離約兩公尺處,他停了下來.

"這里很無聊對吧?"杜萌說.

"少裝鎮定了."

"好."杜萌點頭.

"給我走慢一點,不准離開我的視線."

"是,我知道了."

"你先走."男子用槍指著房門口.

杜萌走到門口,回頭問:

"可以讓我換一下衣服嗎?"

"換衣服?為什麼?"

"這身衣服……很丟臉."

"隨便你."

"謝謝.你可以面向那邊嗎?"

"不行."

杜萌只好走近放在地上的行李,男子手上依然握著槍.她無視于男子,逕自換上牛仔褲.

"都這種時候了,你還真是大膽啊."男子的語氣充滿訕笑.

"你不也是?"

"我?怎麼說?"

"都這種時候了,你還真的沒對我怎樣."

"我們的目的不是那些枝微末節的小事."

換裝完畢的杜萌看了男子一眼,男子撇過頭去,在大大的面具後面約略可以看出男子的發型.反戴的棒球帽下是飄逸的長發,看來他的年齡應該不大,說不定還比自己小上幾歲,杜萌心想.

杜萌先開門下樓,男子在距離她不遠處跟著,就這樣從走廊一直走到大廳,杜萌都沒有回頭,只是直直地盯著大廳的彩繪玻璃走下樓.她仰望著天花板的八角型屋頂,突然想到三樓的哥哥.

8

當杜萌做早餐的時候,那個戴面具的男子就守在廚房門口監視著,不過拿著槍的右手沒有朝著她.

"那個面具不拿下來沒辦法吃喔."杜萌端著裝有杏力蛋,熱狗,小黃瓜和萵苣的餐盤說:"給我看到臉會很糟嗎?"

"廢話,就算只看到一眼,我都會殺了你."男子同答.

"為什麼?"

男子不作聲.杜萌肆無忌憚地走到餐廳,男子慌忙讓開.餐桌上已經放了吐司,咖啡機也是熱氣蒸騰,她從餐具櫃拿出兩只杯子,倒入咖啡.

"那就開動啰."

坐在椅子上的杜萌雙手合十——連她自己都覺得這個動作是裝出來的——叉了塊熱狗吃了一口,看著男子.

"這種情況,虧你還吃得下去."男子靠在餐廳牆壁上,"你不怕我?"

"因為你說不會對我怎樣啊."

"你的家人都被帶走了呀."

"是啊."杜萌的臉微微朝下,"不過也沒辦法.既然是政治人物,就要有危機意識.至于錢的話……我父親理應拿出來."

"什麼意思?"

"我知道那不全是正當的錢,我又不是小孩."杜萌左手拿起咖啡杯,"雖然不知道你們要多少,又要如何用這筆錢,不過我反正無所謂."

"漠不關心比犯罪還要卑劣."

"關心了我們的社會就會變好嗎?喂,吃一點吧,我好不容易做的……"

"這種生活也無所謂?"男子不疾不徐地說.

"這種生活?"

"住豪宅,有傭人服侍,坐氣派的車,睡在有冷氣的房間……"

"你想過這種生活?"

"很想啊."

"那你跟我求婚好了?"杜萌笑著說,

"不只是要我一個人富有就好了."男子也笑了,"難不成全世界的勞動階級都可以跟有錢人家的小姐結婚嗎?"

"時代慢慢改變的話,總有一天會的.這跟'熵’【注:可理解為微觀尺度無序的度量,由聚集原子所需的熱量增量所引起.熱力學第二定律認為所有過程的熵不是保持恒定就是增加(熱力學第二定律表述有誤——錄入者注)】的道理一樣,財富的總和若不是守恒,就是增加."

"這不一樣,只會更糟,你去看看過往的曆史就知道了."

"你吃早餐啊,我絕不會說看過你的臉.我父親的錢跟我無關,反正就說被不知名的集團詐騙就對了.你們雖然綁架我,但或許有幫到你們自己,我是這麼覺得."

"但我們可能用這筆錢買武器,然後殺人,這也無所謂?"

"沒差."

"沒差?"

"嗯,反正這世界不管怎麼做,都會有人遭到不幸."

男子靠近餐桌,槍口就在杜萌眼前.杜萌吃下餐盤里的萵苣,正眼凝視著面具一會兒,然後露出微笑.

"你不高興?"

男子握著手槍不動.

"不殺了我就沒辦法吃早餐嗎?"

"閉嘴!"

"不要緊的……我決定不會告訴任何人,你就拿下面具吃吧."杜萌緩緩地說.

這是連自己也不敢置信的勇氣.會就在這里死去嗎?杜萌心想著,已有了心理准備.方才被襲擊的恐懼逐漸褪去:心跳穩定下來.沒錯,這就是她四年來變化最大的部份——杜萌變得強硬許多,包括對人生態度,對所有的事物.男子還是沒動,看來是被杜萌瞪到不知所措.她將叉子放回餐桌,身體坐正,閉上雙眼,接著像是等待接吻一樣地微微抬頭,順著氣氛,她自然地說:

"你可以殺了我."

槍聲響起.

9

同一天早上,蓑澤紗奈惠從硬梆梆的床上醒來.昨晚幾乎沒睡,不是因為認床,而是房間里寒氣逼人,即使嶄新的被子觸感很好,也完全無法幫助她入睡.昨晚紗奈惠和她的雙親被強押至廂型車內之後,便整夜惴惴不安.剛開始還顯得鎮定,後來卻沒來由地焦躁及厭惡起來,為什麼自己非得遇到這種倒黴事?

全是父親的錯!

這種話紗奈惠絕不會說出口,不過窩在廂型車最後頭時,她的心里的確閃過了這個念頭.兩個持槍的人將紗奈惠和父母帶走,這兩個人都戴著金屬色澤的墨鏡和一副口罩——真是奇怪的搭配.

事情發生在昨晚八點多,當時紗奈惠和母親一同返家.紗奈惠先前開著富豪車載著母親前往那古野購物,返家時塞車耽誤了時間.蓑澤家理論上是七點開飯,但是大家往往都很晚才回家,要是哪天全家人都眾在餐廳吃飯,那就是奇事一件了.幸好這種機率不高,家中每個人向來愛幾點吃飯就幾點,因此就算父親先回家,也不會等她和母親.

"唉呀,真難得,你爸爸回到家了."母親祥子看到車庫停放的賓士說.

蓑澤家之前曾經請過司機,但最近大多自己開車,理由很簡單,就是駕著名車看起來很有權勢.紗奈惠跟一些人吹噓過父親自行開車的事,但所謂的駕車其實不過就是往返于自家與事務所罷了.

車庫前方面向道路旁停著三口黑色廂型車.紗奈惠還是可以把車開進車庫沒錯,但那台車著實稍嫌擋路.那時候她還以為是有客人造訪.

紗奈惠按下遙控器,鋁制電動卷門往上移動,待卷門完全卷上去以後,她小心地倒車入庫.就在車子停進車庫中央時,母親突然尖叫起來,紗奈惠嚇了一跳,趕緊往前看.有兩個人從廂型車下來,朝她們母女跑過來.他們看來十分詭異,光是臉上的墨鏡,口罩和頭上的黑色棒球帽,就顯得十足駭人.歹徒隔著玻璃窗,手槍指向車內.

"下車!"戴著黑色手套的歹徒命令著,一連串的惡夢就此開始.

紗奈惠和母親從富豪車下來,被押入廂型車最後一排.車內沒有冷氣,十分炙熱,滿溢焦躁的氣氛.附近沒有路燈,周圍一片昏暗,紗奈惠摟著母親的肩.

歹徒其中一個是女人.

"去叫蓑澤泰史過來!"口罩蒙住女人的聲音,但還是十分清楚,"只等兩分鍾.跟傭人說出去一下就好,敢多說一句,先殺了你女兒!"

兩個人把母親拉出來,車上只剩下紗奈惠一人.兩分鍾十分漫長,紗奈惠祈禱著雙親快點過來.她等待著,有個男人站在駕駛座外,女人則是站在車後,持槍對著她.車庫前是私人道路,外人禁止進入,所以一般車輛進不來,附近也不會有人.

那一瞬間,紗奈惠突然想到,妹妹是否已經到家了呢?

母親帶著父親過來,父親坐進車子時,握著她的手輕聲說了一句"不要緊",但這種話根本無法安撫她.

三個人坐在最後座,男人跳上駕駛座啟動引擎,女人坐在後座拿著槍牽制三人.槍口直指著紗奈惠,她偷偷地往前看.

父親斷斷續續說著話,紗奈惠對此頗為訝異——父親真的非常沉著,口氣仍不失威嚴.什麼目的,先把女兒放了,會給贖金……父親屢次和歹徒交涉這些問題,不過持槍的女人都沒有回答.每當父親開口,紗奈惠就會緊張起來.

廂型車行駛著,感覺已經開了三,四個小時,但其實才過了一個半小時左右.紗奈惠看著手表,已經接近十點鍾了.廂型車停了下來,車外天氣微涼,果然如紗奈惠所料,他們來到了自家的別墅——雖然在黑漆漆的車上完全掌握不到方向,但當廂型車從駒之根交流道離開時,她一看窗外的景色便立刻明白了.當車行至收費站之前時,戴墨鏡的女人將槍口抵在紗奈惠的鼻尖上.

"安靜點."女人低聲說.

冰冷的金屬觸碰到紗奈惠的皮膚,她緊閉雙眼.車內昏暗不明,收費員大概也沒有看見吧,只希望一路上不要發生任何事.抱持著這種心情,紗奈惠走下車時頓時松了口氣,而眼前熟悉的景象也多少起了鎮定作用.

一段坡道自停車場延伸到建築物,一位老人從途中的小屋跑出來.他滿臉驚訝地看著三人,慌張地低頭行禮.

"還有兩位客人."父親立刻大聲說道.

聽到如此明白的表示,老人再度低頭.紗奈惠身旁的女人把槍藏在腋下——但即便不如此,周圍一片黑暗,應該也看不見她拿著槍.

老人走在前頭帶路,其他人跟在後面.他打開別墅大門,先讓五個人步上木制階梯,走進屋內.

"水谷……你先待在屋外."父親說,于是老人沒有進屋.

玄關內側還有一扇門,門後是挑高的寬敞客廳,入口處放了一只小豬的標本.


"感謝各位這麼合作.只要乖乖就范,我們就不會傷害你們."女人站在窗邊說:"我們只是想要做個交易,不會有不合理的要求,而且一定會謹慎行事."

男人走到客廳里,拿著手槍面向著蓑澤家三人,不發一語.

"你們的目的是錢?"父親坐在茶幾前的椅子上問.

"沒錯."女人回答.她和男人仍戴著墨鏡和口罩,氣定神閑.

"要多少?"

"兩億現金."女人緊接著回答.

"沒辦法,沒有那麼多現金."

"沒有叫你立刻交出來,但是在你把錢准備好之前,你跟你的家人得待在這里.現在來想想怎麼調度吧."

女人似乎在微笑.她微傾著頭,樣子一派輕松.這樣反而讓紗奈惠愈加害怕.

10

半夜時好像有聽到槍響……那會是夢嗎?

將棉被蓋住全身的紗奈惠聽到槍聲,從床上跳起來,但四周隨即又鴉雀無聲.說不定只是車子爆胎而已——但是即使這麼告訴自己,紗奈惠的身體仍然顫抖著.她整個人躲進棉被里,流下眼淚.

好可怕,無法從這張床,這間房間逃出去.槍聲是幾點響起的呢……她想著,閉上眼睛,意識逐漸朦朧.

她正在作夢,作夢……但什麼也沒夢見.

紗奈惠起身,窗簾縫隙中透進來的白色燈光讓她眯起雙眼.頭好痛.悲慘的早晨,硬梆梆的床.這里是別墅……為什麼會在別墅?紗奈惠站起來拉開窗簾一角,戒慎恐懼地往外看.從茂密的樹木間可以看見部份的停車場,看見廂型車車頂.這不是夢!昨晚的惡夢全是現實……拿槍的家伙還在嗎?為什麼要這麼做?

身後傳來敲門聲,紗奈惠害怕地回頭,看見母親走進房間,一臉憔悴.

"還好嗎?睡得著嗎?"母親小聲地問.

"您呢?睡不著吧?"

母親弓著身子坐在床邊歎息.

"爸呢?那些人還在嗎?"

"你父親也沒睡……"母親捂住臉,"他一直待在那邊的房間……"

"那些人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剛才好像出去了,會不會在車上?"

"要不要報警?"紗奈惠坐到母親身旁.

"電話被他們帶走了."

"我在半夜聽到槍聲."

"沒有呀."

"啊,那可能是在作夢吧."

"嗯."母親虛弱地點頭,"不要緊的."

"水谷呢?他沒事吧?我怕那些人會對他——"

"他在客廳."母親握住紗奈惠的手,"大家都沒事.就交給你父親處理吧,他說總之現在就是不要輕舉妄動."

此刻是早上八點半.

紗奈惠和母親走出房間,看見父親正在和水谷交談.水谷看見她們,起身往廚房走去.

"紗奈惠,昨晚有睡嗎?"父親問著,臉上堆起的微笑似乎是為了讓她安心,但疲態盡露.

"睡了一會兒."紗奈惠回答,走到桌前的椅子坐下,"您跟水谷說了那些人的事嗎?"

"嗯."父親點頭,"那些家伙好像跑到小屋里打電話,所以也把水谷趕來這里."

"完全看不出來……"水谷端著茶回到起居室,"我只覺得他們是兩個舉止奇怪的客人.假如昨晚我早點發覺,一定會報警的……"

"報警反而危險."父親喃喃自語.他臉上的胡子沒刮,臉色鐵青,"無論如何都不能激怒對方."

"佐伯可能已經報警了."紗奈惠說,或許幫傭佐伯千榮子早就察覺不對勁.

"不可能的,我才和佐伯通過電話."父親苦著一張臉搖頭說:"那些家伙要我打電話給她,告訴佐伯我們這幾天不會在家,要她不用過去,所以她沒有發現."

"杜萌呢?"母親問:"那孩子應該回家了呀."

"她不會有事的."父親溫柔地點點頭.

"我們不能現在從後門逃走嗎?"紗奈惠說.

"如果被歹徒發現怎麼辦?對方有槍啊!況且沒有車子根本下不了山."

紗奈惠望著窗外.男人從距離別墅不遠處的小屋里走了出來,女人則是在坡道上往停車場走去.她把墨鏡推到頭上,口罩也拿了下來.由于距離的關系看不太清楚女人的五官,但起碼可以知道她的皮膚白皙.紗奈惠從沒看過他們,那兩個人似乎正在交談.

水谷和母親准備了簡單的早餐.外頭的兩個人不會進來吃吧,紗奈惠想著,她絕對不要跟那些人一起吃.她很想要換件衣服,但自己什麼也沒有帶出門,再說現在也沒有洗頭洗澡的閑情逸致.

用完早餐,兩個歹徒剛好從玄關走進來,起居室再度籠罩在一股緊張氣氛里.那兩個人都戴著帽子,墨鏡和口罩,紗奈惠的目光停留在他們手中的槍上.

"睡得好嗎?"女人揚起下顎問紗奈惠,見紗奈惠不回答,她轉而看著男主人,"開始工作吧."

男人將手中的電話放在桌上,然後把外套掛在牆上.

"目前可以動用的現金有多少?"女人質問著.

"大約兩千萬."父親回答.

"先彙到這里."女人從胸前口袋取出紙條,放在桌上,"一次彙三百萬."

父親拿起紙條看著.紗奈惠不知道紙條上寫些什麼,不過猜想是銀行戶頭.

"你打電話過去,"女人側著身,微傾著頭,"要是敢多說一句話,就拿你還在家里的女兒開刀."

"你說杜萌?"母親站起來拔高聲音問.

"沒錯."女人看著母親的方向,低聲回答:"不只我們兩個人."

"等等……"父親也按捺不住情緒了,"杜萌怎麼了?那孩子……沒事嗎?"

紗奈惠也嚇了一跳,她原本還以為只有妹妹逃過一劫.

"家里的現金有多少?"女人問.

"你們不准傷害杜萌……"父親顫抖著雙肩.

"有多少?"

"五百萬左右."父親坐直身體搖搖頭,"那些你們都可以拿走,請不要傷害我女兒……"

"只要各位乖乖聽命行事,就不會有人受傷."

"杜萌真的沒事?"父親雙手緊握,交疊在膝上.

電話旁的男人拿起話筒按下號碼,大家目不轉睛地看著.男人一手拿著話筒,一手握著槍,等了一陣.

"是我……"男人說話了,紗奈惠頭一次聽到這個男人的聲音,比想像中還要年輕."怎麼了?啊……這樣啊,那還真是出乎意料.嗯……我知道了……我這里一切在控制中.那個女的還算安份吧?你叫她來聽電話,蓑澤想要跟女兒說話."

男人把話筒遞出去,父親跑了過去.

"杜萌嗎?是我,嗯……這里也是一樣.我們在別墅……大家都在一起……沒事吧?你還好吧?你不用擔心我們,你要乖乖地照他們的話做,不要反抗."

男人奪去父親手中的話筒,父親回到桌前.

"叫他聽電話."男子對著話筒說.男人此刻的低沉嗓音,讓紗奈惠有似曾相識的感覺,"聽好,現在把那個女的帶過來,給我過來這里會合.就用他們家的車,叫那女的開車."

"在那之前先去保險櫃拿錢!"女人叫著.

"等一下……"男人說著,槍口指向父親,"保險櫃在哪?"

"一樓的書房."父親淡淡地回答,接著不疾不徐地說明保險櫃的密碼以及旋轉方向,拿著話筒的男人一一轉告對方.

"不懂的話趕快打電話來問."男人掛上電話.

紗奈惠推想著家中的景象,小妹杜萌……真的沒事吧?全家人只剩她在家里……妹妹從小就是個個性好強又直腸子的人,雖然說歹徒應該只有一人,但是就他們兩個人在家里,紗奈惠非常擔心.

接著,歹徒要求紗奈惠,母親以及水谷老人走到房間去,只留父親在起居室,等一下好像要打電話給秘書杉田.非要這麼言聽計從不可嗎?紗奈惠心想.

別墅里有四個房間,每扇房門都面向著起居室,紗奈惠等三人走進北側最大的一間房間.

12

蓑澤杜萌坐在客廳沙發上.

聽到槍聲時,杜萌曾一度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停止了心跳.眼前這個戴著面具的男子,這個開槍男子的姿態,像是烙印在她的視網膜上,即使恢複了聽覺,一時之間還睜不開眼睛.

槍響過後,杜萌什麼也吃不下了,也沒和男子說話.那一瞬間幾乎刺穿耳膜的聲響,彷佛讓她的血液停止流動.自己該不會已經死了吧?她竟這麼想著.

男子還是沒摘下面具,也沒吃早餐.杜萌一直安份地坐在客廳的沙發上,過了好一陣子,電話鈴乍響,她沒有飛奔至電話前,只是盯著男子看.

接過電話聽見父親熟悉的聲音,杜萌想說的話還是說不出口.明明是久違的聲音,卻是客套的對話.

"是,我不要緊……嗯,他沒對我怎麼樣.對,槍口一直對著我."

和父親短暫的交談中,杜萌發現父親意外地沉穩.不,應該是說果然如此.

"叫他聽電話!"男人的低沉嗓音令杜萌不寒而栗,即使話筒已經被拿走,杜萌還是呆滯地站在原地不動.

她已不害怕男子手中的槍,怎麼樣都無所謂了……

完全豁出去的想法再度急速充滿杜萌心里,取代了一度因為槍聲而畏縮的情緒.

眼看著保險櫃被打開,戴著黑色手套的手將櫃里的錢裝進紙袋,杜萌卻有種好似身在夢境的,不可思議的好心情.

紙袋由她帶到姐姐的富豪車上.從車庫中回頭看家里,杜萌想著應該還在三樓的哥哥.

太好了……這樣哥哥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不知何故,杜萌覺得放心不少.她不希望哥哥和這些肮髒的騷動扯上關系,不想讓他知道.

車子由杜萌駕駛,她冒著汗,後座則是戴面具的男子和紙袋.她不時地看著後照鏡,男子還是沒有拿下面具.

車行至高速公路的收費站,杜萌默默地拿出儲值卡,收費員完全沒注意到後座的情況.下了駒之根交流道後立刻接著爬上坡道,來到這兒時,她終于可以把冷氣關掉.

車子行駛在蒼郁林間的坡道上,不久轉到小路,拐了幾個大彎,抵達蓑澤家別墅的停車場時大約是十一點鍾.太陽高掛天空,光線穿過大氣照射到地面.杜萌下車,仰望著嶙峋生長的大樹.

已經是秋天的氣息了啊.

"接下來打算怎麼做?"杜萌好不容易開口問.

站在杜萌面前的男子默默搖頭,往黑色廂型車走去.她定定地看著,然後單手遮著刺眼的陽光抬頭看天空,突然感到一陣暈眩.頭好痛,身體好冷,可能感冒了.

男子返回杜萌面前,舉起右手.握著槍的右手舉向空中,朝著晴朗高空開了一槍.

3

杜萌一臉木然.

男子丟下面具,然後跳上杜萌原本開的車.杜萌注視著地上的面具.那個面具,那副可怕的面具.

男子駕車逃逸,之後似乎過了好長的時間,杜萌就這麼站著,一動也不動.

有人從別墅的方向跑下來.

"杜萌!"是父親的聲音.

姐姐和母親也趕了過來,接著是水谷.姐姐紗奈惠抱住她.

"杜萌……太好了……"姐姐哭著說.

"怎麼了?那些家伙呢?"父親露出緊張的表情.

"其中一個人開車逃走了."杜萌指著下坡路.

"是開我的車逃走的吧?"姐姐說著望去,車子已不見蹤影.

"逃了?為什麼?"父親問.

全家四個人和水谷老人站在停車場中央環視四周.

"為什麼要逃?"父親又重複了一次,"全部逃了?"

"不是."杜萌撥開前額的發絲搖頭,臉頰脹紅,"只有跟我一起來的那個男的逃走了."

站在不遠處的水谷突然大叫.大家回過頭一看,水谷跌坐在黑色廂型車旁.

"怎麼回事?"父親高喊.

四個人快步走向前玄,水谷站了起來,指著廂型車里.他睜大眼睛,似笑非笑地張開嘴,神情異常:但那不是笑,而是恐懼.

杜萌往車里看.每個人瞬間屏住呼吸,姐姐發出尖叫,母親失去力氣蹲坐在地上.

"為什麼會這樣……"父親喃喃自語.

杜萌和姐姐緊緊抱在一起,她覺得頭痛,渾身不對勁而意識不清,連站著都很吃力.

為什麼……我覺得好累.

"杜萌."她聽見父親在叫她.

對……這是我的名字……

她目不轉睛看著車內,這一刻倒是十分清楚自己在做什麼.

車里有兩個人疊在一起.他們的金屬色墨鏡裂開,白色口罩被扯下,但還戴著帽子.她立刻分辨出這是一個女人和一個長發的年輕男人,很明顯地,這對男女已經死亡. 最新最全的日本動漫輕小說 () 為你一網打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