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夏的複制品 第八章 偶感的悔恨

1

之後過了幾天——時間比任何事物都還要勤勉地走著.

蓑澤杜萌這幾天總算能靜下來思考事件的始末了.或許是想藉著不斷思考哥哥蓑澤素生的事情,轉移對那個恐怖經驗的注意力吧,她如此自我診斷著.

那個戴著面具的男子,當時杜萌怎麼樣也看不見他的臉.男子反覆出現在她夢里,把槍對准杜萌.他正在笑嗎?究竟是什麼樣的男子……

她當然不認識他.她記不起男子的聲音,也沒有留意他的發型或身材,所以即使在夢里,男子也沒有卸下面具.

但是杜萌曾和戴面具的男子說過話,她都快忘了.時間過去愈久,她愈對自己那時出乎意料的冷靜感到震驚.她在面具男子面前做早餐,然後,是的……微笑.

殺了我也沒關系——她的確說了這句話.印象雖然模糊,但她說了,甚至在回想的時候,她的嘴中也會同時說出句子.這句話光是在腦中盤旋,就足以令她渾身發抖.

那是怎樣的心境?可怕,只有可怕能形容.被槍指著還能露出微笑的自己——那副景象像是一面鏡子似地浮現在自己面前.

她覺得背脊一陣冰涼.

那時的自己比面具男子還要可怕,那就是所謂的瘋狂嗎?自己瘋了嗎?

不對,那是種更接近心靈深處,純粹而透亮的境界.當時她感受到一股清新——但這也可能是瘋狂的本來面目.她比那個男子還要恐怖,所以男子才會持槍指著她.因為她太恐怖了,男子才不敢脫下面具,連吃早餐也不敢.

其實她自己也接近崩潰邊緣了.或許正是因為壓抑了恐懼許久,前些日子在廚房看見叔叔時,身體才會突然不舒服.象征恐懼的符碼一直隱藏在她體內深處,隨著逝去的時間逐浙抽象化,安靜得像是一縷氣體:但現在卻紮紮實實地浮出來,蜂擁而出,愈來愈多.

好可怕.她不想死,可是為什麼那時候她笑得出來?不知道,連自己也不明白,只能說那一瞬間她是瘋狂的.

就好像下西洋棋輸給高中以來的好友西之園萌繪一樣,她當時心情晴朗,就像敗戰後徹底的清明.這兩者有些相似.

她認為那盤棋改變了自己對人生的態度——話說同來,被挾持時她也曾這麼想過.當時發現自己正在笑,她不也是像個旁觀者,云淡風輕地說:"啊,我正在改變."不過就算已經轉變,最初的恐懼仍在,而且她仍無法遠離那一聲槍響.

那種心情毫無道理……難道真的毫無道理可言?

她沒有告訴警方歹徒曾在屋內開過一槍.警方沒問,她也不想說.面具男子持槍逃走了,警方無從調查,但當警方詢問杜萌時,她有說他持有大型槍枝.警方給杜萌看了一堆照片,槍的型制很清楚,但她沒有印象.不過她總覺得那把槍跟射殺清水千亞希的槍,也就是陳尸在廂型車上的鳥井惠吾手中的槍,是同一款.警方說他們最近常查獲那種槍.

槍響的聲音還真大,她在一瞬間還以為自己中槍了.爆破的聲音令她的聽覺麻痹,身體僵硬,變成一具只會呼吸的軀殼.在那之前,她明明還笑得出來…:

直到拿著話筒跟父親說話前,她持續呆滯了好久.

面具……有孔的……恐怖的面具.她的記憶只剩下這些.恐怖……

"好恐怖的臉."哥哥說過這句話.

杜萌想起素生曾說面具很可怕.什麼時候說的呢?好幾年前了.素生觸摸著母親掛在客廳的面具,然後這麼說.

他為什麼知道面具恐怖呢?為什麼可以理解呢?杜萌當時覺得不可思議.

"眼睛這里開了一個孔,所以很恐怖."素生微笑著回答杜萌的疑問,然後問杜萌:"為什麼眼睛要有孔呢?"

杜萌如今回憶起仍覺得驚駭,她渾身發抖.

"如果不開一個洞的話就看不見啦."

"咦?是這樣啊……為什麼會看不見?"

"因為戴上面具就擋住視線啦!眼睛如果被東西遮住就什麼也看不見了."

"那跟觸摸的道理一樣啰.如果有扇門擋著,就摸不到門後面的東西."

"本來就是這樣吧?"

"可是即使隔著門,還是聽得見聲音,雖然會比較小聲……就算關上門,還是聽得見門後的的聲音,但卻看不見發生什麼事情了,對吧?"

"對啊,就看不見了."

"不過關上窗戶還是看得見外面吧?"

"因為玻璃是透明的."

"所以沒有鑽個孔也看得見啰?爸的眼鏡也是透明的對不對?所以不用鑽孔."

"沒錯."

"透明啊……"素生開心地微笑,"透明是什麼感覺呢……人的眼睛也是透明的嗎?"

透明是什麼感覺……要怎麼解釋給看不見的人聽呢?

對了,那時候的自己……在面具男子面前微笑的自己,不就是透明的嗎?所以才會那麼沉著,直到槍響應聲劃破了這片透明.

自己還能夠再一次如此透明嗎?

2

事情發生在昨天星期五.

杜萌和家人來到那古野市區的醫院探望祖父.

行動完全得靠護士照料的蓑澤幸吉已經病入膏肓,骨瘦如柴的病體一動也不動.他的鼻子插著呼吸器,床邊幾台醫療機器上細長的二極體忽明忽暗,安靜且規律地閃過.這些機器彷佛正在吸走老人身上僅存的最後一絲力氣.

父親握著祖父瘦弱的手,柔聲地對他說話.祖父沒有回答,只是睜開干澀的眼睛,混濁的雙瞳緩緩地注視著每一個人.

杜萌此時真切地感受到全家人和眼前的老人都沒有血緣關系,明知如此,她還是熱淚盈眶——或許是母親和姐姐在一旁哭泣的緣故吧,杜萌心想,她應該無從悲傷,因為她的回憶里並不存在和祖父互動的過往.

從前砠父身體還硬朗時,總是動不動就斥責父親.父親在祖父面前是卑微的,杜萌無法忍受父親的態度,好像做了什麼肮髒的事情一樣——在母親面前一副威嚴樣,在祖父面前卻總是卑躬屈膝.

追根究柢,母親為什麼要再婚呢?為什麼要和這個男人結婚?杜萌曾好幾次帶著不悅的口氣問姐姐,而一向溫和的姐姐只有在此時會顯得面有難色.杜萌至今仍然認為,姐姐一定比自己還要不滿吧.

病床上的老人只剩下一具空殼,一具曾經叫作蓑澤幸吉的空殼.

然而,老人在杜萌等人離開病房前說了一句話.

"素生呢……"

沙啞的嗓音響起,父母親不禁回頭:而祖父說完就再度合上了雙眼.

只有哥哥素生……流著蓑澤家的血液.

素生不在了,去哪里了呢……

護士走近床邊照料老人.她吊起兩袋點滴,拿起插管前端的針.病房里彌漫著一股消毒水的味道.

四個人走出病房.在醫院的長廊上,杜萌看見光滑的地面上反射出長廊盡頭窗戶的歪曲影子.原本方正的平面透過遠處的光線,似乎無法反映出正確的模樣.無論投注多少心力,人們終其一生建構出的權力與地位,最後仍將潰不成形.

走到停車場時,杜萌表示想一個人去街上晃晃.

"我自己回去."她說.

"你要去哪兒?"母親擔心地問.

"去地下街走走吧……"

不等父親回應,杜萌便先行離去.她頭也不回地加快腳步走到路上.

她已經將近兩個星期沒離開過醫院或是家里了,要是因此而得了憂郁症也是沒辦法的事.她也看不下去虛弱的祖父,杜萌有種再待下去就會被死神帶走的感覺.

真想忘了這一切.想找個人喝酒……杜萌心想.

雖然有點距離,但她還是朝著榮町走去.中途走進地下街,杜萌隨著人潮漫不經心地看著店外的櫥窗;全日本現在正因為盂蘭盆會而放大假,街上人滿為患.走了一陣子,她看到一家照相館.她想起底片照完了,拿出手提包里的相機.

店面的廣告寫著沖洗相片只要三十分鍾.三十分鍾的話,她可以先到處逛逛再回來拿照片.杜萌取出相機里的底片,走進店里.

走出了店,杜萌突然想起西之園萌繪,剛才交給店家的那卷底片有照到萌繪.她回到那古野當天先去了萌繪家一趟,在大廳幫萌繪照了三張獨照,還有幾張是拜托萌繪的朋友濱中照的合照.

杜萌找出萌繪的電話,然後走向地下鐵車站附近的一排公用電話.她放進電話卡,按下剛才背起來的號碼——她自己也覺得奇怪,為什麼到現在才想到要打電話給萌繪.

西之園萌繪在家.

"萌繪嗎?是我."

"哇,杜萌喔?"萌繪高聲地說:"怎麼了?回東京了嗎?"

"我還在那古野."

"對不起,我沒跟你聯絡,後來發生了好多事……我打過幾次電話去東京,不過都沒人接."

"不要緊,我這里也發生了一些事."杜萌說:"你現在有空嗎?可不可以見個面?還是你要准備考試?"

"你在哪里?"

"榮町的地下街."

"我現在就去找你."

3

杜萌漫無目的地走在地下街,不一會兒就過了三十分鍾.她回去照相館拿照片,再急忙走回約定的地點.

西之園萌繪是跑著過來的.兩個人走進附近的咖啡店,選了一張稍小的桌子,點了兩杯咖啡.

"我快忙死了,"萌繪一坐下來就說個不停:"還要准備考試.你知道魔術師有里匠幻被殺的事情吧?還有上個星期天……"

"萌繪……"杜萌打斷萌繪的話:"我哥不見了."

"嗄?"萌繪眨眨眼,"'不見了’是什麼意思?他到哪里去了?"

"我不知道."杜萌搖頭,"我想,應該是綁架."

"綁架?怎麼可能……"

"嗯,"杜萌點頭,"警方也覺得被綁架有點可疑……"

"你把事情都告訴我吧."萌繪認真地說.

杜萌緩緩道出事情的始末;和萌繪見面的那個晚上,父母親和姐姐被歹徒挾持;隔天早上,一個陌生男子闖進杜萌的房間,戴著恐怖的面具……之後,杜萌和挾持她的歹徒來到駒之根別墅,看見兩具尸體,戴面具的男子逃逸.傍晚,他們在警方的偕同下回到家,卻發現哥哥不見了.然後便是五天前謎樣的電話.

西之園默默地聽著杜萌講述經過,中途服務生端來咖啡,兩個人都沒有作聲.

杜萌說完,從手提包里拿出香煙點上.她吸了一口,另一只手拿起杯子.


"說完了?"萌繪眼珠微微朝上看著杜萌.

"嗯,到目前為止就是這些."

"負責的警方是誰?長野縣警嗎?"

"好像是,也有愛知縣的人."

"歹徒在逃對吧?"萌繪問.

"嗯……沒錯.可是我想知道的不是殺人凶手,而是我哥."

"為什麼素生哥的房間是上鎖的?"萌繪立刻問,

"嗯……"杜萌歎了口氣,"真不愧是萌繪."

"杜萌……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我不知道,就是因為不知道……"

"不對."萌繪搖頭,"我指的不是你剛才說的事,我說的是你跟素生哥喔.前一天晚上你為什麼沒有和素生哥見面呢?"

"因為我累了."

"和素生哥是什麼時候見過面的?"

"你說誰?"

"你們最後一次見到面是在什麼時候?"

"三年前的夏天."

"三年前?"萌繪目瞪口呆,"那電話呢?"

"呃,一直沒有聯絡."

"杜萌……"萌繪認真地看著杜萌,"告訴我."

"告訴你什麼?"

"三年前發生了什麼事?"

朋友的質問令杜萌微微顫抖起來.

4

那是在駒之根的夏天,三年前的暑假,那個她不願回首的夏天.全家五人去別墅過了一個星期.

還記得那是一個天氣晴朗的早晨.杜萌和姐姐紗奈惠帶著素生坐上公車,他們要去爬駒之岳.地勢起伏的山路上,車子大幅度地左右搖擺,沿著彎曲的坡道爬行.公車上滿是登山客,行駛到一半,坐在最後面的杜萌就因為受不了車況而感到不適——嘈雜的引擎聲,排氣管頻頻放出的廢氣以及車體的劇烈搖晃.

公車抵達纜車起點時,杜萌已經暈得受不了了,需要休息片刻.雖然才一大早,但是一次可乘坐六十人的纜車入口處已排了長長的隊伍.杜萌坐在離車站有點距離的長椅上休息了會兒,總算感到比較舒服一些.她眺望著周圍的景色出神.

杜萌看見商店前有兩個人正在吃著冰淇淋——哥哥素生和姐姐紗奈惠.他們交替吃著同一支冰淇淋.素生的目光朝杜萌的方向看過來.他應該看不見的,但他的視線直直對上杜萌.

素生看起來很高興,姐姐也是.兩個人簡直像是一對戀人.

三個人排了一會兒隊,接著坐上人滿為患的纜車,來到高山上的干疊敷車站.這里出人意料地寒冷,四周彌漫著霧氣.起伏不定的岩石坡下是一片蔓延開來的綠意,以及綠意之中隨風搖曳的小花.

杜萌和紗奈惠牽著素生的手跨過陡峭的斜坡,沿著小徑緩緩而下.其他的登山客都朝著山頂排成一列走著,但姐妹倆認為他們沒辦法走那條路,因為身邊帶著失明的兄長,實在爬不上去,于是他們反向來到圍著各種植物和花朵的池塘邊.云朵遮住陽光後,天氣更冷了.三人都穿上了雪衣,卻無法完全抵擋寒意.

"為什麼那麼冷,花還是會開呢?"素生問.他正在和紗奈惠聊著花開的事.

"因為這些花喜歡寒冷的地方呀."紗奈惠回答.

"霧是什麼感覺?"

"若隱若現地盈滿四周,然後就漸漸看不到周圍的樣子了."

"就像云慢慢靠近嗎?"

"嗯,很像沒錯."

杜萌默不作聲.她不覺得姐姐回答得很好,但此刻都無所謂了.她壓抑住想要爬上山頂的念頭——為什麼要忍耐?她忽然這麼想.

接著姐姐說要去買飲料,于是就一個人走到附近的休息站去,只剩下素生和杜萌坐在大石頭上.

素生俊秀到令人屏息.杜萌的左手握著他的右手,素生冰涼的手.偶有經過的行人看到他們倆,大家都盯著素生,因為他比任何一種高山植物都還要美麗……

杜萌在素生耳邊低聲說:

"你喜歡姐姐還是我?"

"都很喜歡喔."素生微笑著,漂亮的雙眼彷佛看得見杜萌的臉龐,

杜萌也露出笑.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微笑.不知為何,她此刻突然有種兩人一起跳下山崖也好的念頭.

死去也好……

杜萌吻了素生.

小鳥瞬間不再飛舞,夏天的昆蟲也停止鳴叫.

不久陽光重現,他們在斜坡上望著遠方一群沿著山路攻頂的人們.如果那邊有落石,就有好幾個人沒命了……杜萌不禁為了想著那種事情的自己感到可笑.

空氣宛如不存在般地澄澈,寒冷到像是快失去生命一樣.

"我喜歡你."素生說.

"我也是."杜萌回答.

姐姐回來了.

杜萌忽然覺得身體好輕好輕:心中感覺到雀躍不已.

杜萌知道所有高山植物的名字,她最喜歡植物.這是白花蛇舌草,這是草茱萸,這是深山穗躑躅,還有那個是珠芽蓼.

每朵花都是白色的……

素生的臉也是白色的,白色是最美麗的顏色.

三人漫步在小徑上,往上爬了一會兒,然後坐在岩石上休息.

……那是什麼?

眼前有好幾名救難人員也沿著小徑往下走,不久就抬著擔架和三人擦身而過.

擔架上是一具遇難的尸體.杜萌和紗奈惠始終站在那兒看著,但素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他只看得見美麗的事物.

"為什麼花是美麗的?明明觸摸它們的時候覺得有點惡心."

素生依然輕輕笑著,只有他在笑.

杜萌想不起回家途中的片段,只記得回到別墅時已經是傍晚時分.

姐姐和雙親說起駒之岳的景色,她則是一回到家就累得倒在床上睡去,就連被叫去吃晚餐時也不想起床.她一點也不餓,只想睡覺.

不知過了幾個鍾頭,半夜了.

別墅後頭的山谷傳來陣陣流水聲.窗外的夜色比杜萌的房間里還要亮一些,想必月亮和星星都出來了吧.她裹著毛毯走出去,還是感到有點寒意,于是回來加了一件毛衣,然後再悄悄地離開房間.

起居室沒有開燈,和房間里一樣黑漆漆的.杜萌因為口渴,打開冰箱拿出一罐啤酒,然後躡手躡腳地走出屋外.外面是滿天星斗和不絕于耳的蟲鳴.樹林圍繞著她的身影,形成一個更深濃的黑影.屋外無風.杜萌坐在陽台的階梯上,打開啤酒喝了一口.

"杜萌?"

她訝異地回頭,看見素生站在陽台口,手上沒拿拐杖.他獨自走在黑暗里——不,對他來說,外面世界的明暗和他沒有關系.杜萌站起來,伸手扶住素生.

兩個人往下走,並肩坐在第一層階梯上,共飲一瓶啤酒——這算是和山上那一支冰淇淋扯平了吧,她瞬間閃過這個念頭.

"好冷呢."素生說.

"嗯."

杜萌抱住素生.

所剩不多的啤酒翻倒,滾到草坪上.素生突然加重了力氣,朝杜萌臉上呼著熱氣.他搜尋著杜萌的雙手,兩個人從階梯上跌落,在濕濡的草坪上翻滾.素生壓在杜萌身上,她沒辦法移動,眼前就是星空,那是天鵝座……然後,那是……素生的表情……他笑著,溫柔地笑著,可是……好可怕……

"請你不要……"杜萌壓低聲音,聲音低吼著,身體在顫抖.

素生還是一樣的笑容.為什麼要笑?

素生的手摸向杜萌的私處,她拼命掙紮著.他抓住杜萌,杜萌想要往上爬,卻被身後的素生扯住頭發.杜萌跌倒在地,手中握住了某個東西,揚起手不斷地往素生頭上重擊.即使如此,素生卻不肯放手.

杜萌尖叫,不停地尖叫.眼前的素生臉上流下了汗水——不對,那是血,她看見素生的血.

"怎麼回事?"她聽見好遠的地方傳來父親的聲音.

接著是母親和姐姐的尖叫聲.

素生笑著,杜萌仍然繼續尖叫.父親沖過來壓住素生,大家都說不出話.

"原諒我.原諒我……哥……原諒我."

杜萌看著地面,像是咒語般地反覆囈語.

她的眼淚落入口中.眼淚比哥哥的血還要汙穢.

別墅門口透出亮光,被父親制住的素生仍在笑著.他因為杜萌的抵抗而滿身是血,連蓄著瀏海的前額也流著血,像是美麗的陶瓷人偶的臉裂了開來.那張臉還在微笑,平靜的表情和激動的喘息產生極大反差.

像人偶一樣.像面具一樣.

杜萌無法直視哥哥可怕的笑容.

素生微笑著說:

"杜萌,你看見了什麼?"


杜萌連站起來的力氣也沒有.

父親制伏素生,拖著他往後頭走.素生抵抗著,仍不肯就范.他的額上流著血,長發四散,但是神情比任何人都來得沉穩.

"看見什麼了呢?杜萌……你說說看."素生溫柔地叫喚著.

杜萌雙手捂住耳朵.母親和姐姐正要扶她,她卻自己站了起來,頭也不抬地往下沖.

她想要止住淚水和喘息.

你看見了什麼?

杜萌只看到自己不斷向哥哥道歉的身影.

5

"說完了……"杜萌淡淡地對萌繪說.為什麼會說出來呢?她想著.

"後來呢?"萌繪問.

"因為不想跟家人相處,隔天一早我就回東京了."

萌繪認真地點點頭.

"從那次之後,我再也沒見過哥哥.嗯,我想他也刻意回避我.隔年的夏天我回到家,裝作哥哥不在,家人也悶不吭聲.那時有種哥哥真的不在家里的感覺."

"那是兩年前吧?"萌繪問:"然後呢?你就一直待在東京嗎?"

"對,直到這次回來.當時發生那件事情,我變得不想回家……"

西之園萌繪的視線一度望向別處,又在瞬間體認到什麼似地點點頭,盯著杜萌.

"我可以說嗎?"萌繪問.

"想說什麼就說吧……"杜萌無神地看著自己的手,低下頭.

"是你不對."

"嗯……"杜萌抬頭看著萌繪,萌繪出乎意料地報以微笑.杜萌說:"沒錯,就像你說的.沒有任何人說是我的錯,誰也不願說出理所當然的事實.你說得對……錯的是我."

"你要好好跟素生哥道歉才行."

"對呀,我也想要道歉,可是……當下沒有道歉,過了一個夏天之後又沒辦法了.這次回家我也決定要道歉,卻發生了那種事,哥哥也不見了……"

"警方來問過話了吧?"萌繪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如果警方聽了你剛才說的事,一定可以理解為什麼素生哥的房間要上鎖,你說對不對?換句話說,從那件事到現在,他的房間都是被家人鎖著的啰?"

"哥哥自己好像也有提出這樣的要求."

"唉呀!"萌繪睜大眼睛,"誰說的?"

"我姐."

"素生哥會不會是知道你要回來,就搬到別的地方去了?"

"你說我哥搬走了?"杜萌一臉不可思議地笑了出來,"可是……"

"你想說你回來那天他還在對吧?"萌繪露出淘氣的表情,"說不定全是謊言,只有杜萌被蒙在鼓里."

"為什麼大家要說這種謊?"

"這個嘛……"萌繪側著頭,"為了不讓你難過吧?"

"為什麼我知道哥搬家就會難過?"杜萌笑了,"你是怎麼啦?念書念過頭?"

"太好了……"萌繪露出一邊的酒窩.

"怎樣?"

"你笑了."

"你說什麼啦,我本來……就沒有很消沉啊,因為我的心情已經調整得差不多了,才會跟你說.不像你,一副孩子氣的樣子."

"不過你有沒有覺得跟我說完後很輕松?"

"嗯,有吧……"

"總之,問題出在你身上.如果你想得開,一切就船過水無痕啦.都過了那麼久,你就當作是兄妹吵架好了."

"虧你還說得那麼輕松,我哥都不見了耶."

"我只是舉個例."

"可是我哥是真的不見了."

"我不是說這個啦,我是說如果你之前就已經放得下,結果如何都不重要了對吧?我認為你還沒想通,因為你不是個單純的人."

"萌繪,"杜萌搖頭,"你還真能東扯西扯耶,說的話完全不合邏輯,我聽得很辛苦……你是在鼓勵我,還是在落井下石啊?"

"嗯……"萌繪咬著唇微笑,"我也這麼覺得耶,到底是哪一個啊……"

"你沒救了."杜萌歎了口氣.

"對啊,沒救了吧."

"你真有自知之明."

"喂,來想想那兩名歹徒在駒之根別墅被殺的事情吧."萌繪看著天花板說:"雖然動機不明,資訊也還不夠……不過有幾件事還滿妙的."

"例如?"杜萌問.她認為萌繪只是想要換個話題,萌繪最拿手的就是在沒有任何前兆下,只丟了一個"喂"字,就開始講起另一個話題.

"為什麼要把尸體搬到廂型車上?"

"也是……"杜萌點頭,"可能是凶手想要隱瞞他在停車場殺人的事實吧."

"要瞞住誰?"

"我……或是跟我一起來的男子."

"可是還不是一下子就被發現尸體."

"嗯,但至少那個男的若是不走到廂型車旁邊就不會發現.說不定凶手正在廂型車附近伺機而動."

"原來如此……"萌繪點點頭,"也就是說應該有人躲在附近啰?"

"對,不過最後卻逃走了.會不會是因為錯失攻擊的時機啊?"

"有可能……也只能這麼想了……那名男子逃逸時,臉上的面具呢?"

"面具掉在地上.我想他應該是坐上車的時候把面具丟出車外的."

"什麼你想……杜萌,你當場沒看到嗎?"

"拜托,那麼恐怖……有什麼好看的."杜萌搖頭.

"那面具呢?"

"警方拿走了,到現在還沒還給我們."

"嗯……"萌繪抱著手臂.

"怎麼樣?想到什麼嗎?"

"呃,我拼命地要自己不要思考喔."萌繪撥撥頭發端起杯子,"因為……我現在手中又多了一個謎題,還有之前我說的魔術師殺人事件,再加上研究所考試,我的頭快要爆炸啦."

"把你找出來真是對不起,但你是萌繪,一定沒問題的啦."

"對啊,"萌繪天真地點頭,"不過真的是很有趣的事情耶,有種一次可以吃下三塊蛋糕的滿足感.嗯……是會有點累啦."

"抱歉,那為了報答你,要不要換你說說魔術師殺人事件呢?"

"今天還是算了吧……下次再說."萌繪一邊歎息一邊喃喃自語,看來真的累了.

之後兩人默默地喝著咖啡,偶爾聊些無關緊要的事,但都沒有持續很久.和西之園萌繪吃飯令杜萌有種想喝點酒的感覺,不過想想還是算了,因為萌繪看來一臉倦容,況且杜萌也不想打擾她准備考試.

兩人走出咖啡店,道別之前,杜萌從手提包里拿出剛洗好的照片,里面有幾張她跟萌繪的合照.

"這什麼衣服啊……"萌繪提高音調說.

那是整卷底片的最後一張,是那天早上,她穿著高中衣服的自拍作品.

"啊,有點丟臉."杜萌伸出手想要拿回去,"很可笑吧?"

"嗯……"萌繪笑嘻嘻地看著那張照片,"可是可是……為什麼會可笑呢?"

"咦?什麼意思?"

"因為你五年前不也穿著這身衣服嗎?為什麼現在覺得可笑呢?"

"你真是一針見血耶,想要挖苦我啊?還不就是因為變老了呀."

"這樣嗎……"萌繪愣了一下,歪著頭一副無法理解的樣子,"我覺得你都沒變啊."

"變了啦."

"是嗎……"

"就像你現在如果穿著制服,一定也很好笑的."

萌繪看著照片.

"咦?這就是面具吧?"

"對啊."杜萌回答.

杜萌是在客廳旁的玻璃屋照的照片,背景的右手邊是百葉窗和一些植物,左手邊的牆上則掛了好幾個面具.


"這些臉都好恐怖."萌繪小聲地說.

6

杜萌獨自坐在玻璃屋中,想起昨天跟西之園萌繪碰面的事.她把從來沒跟任何人提起的三年前夏天發生的事告訴了萌繪.西之園萌繪說杜萌還在調整心態——萌繪說對了,除此之外她什麼也沒做.

她終于可以依序說明事情的經過,但還算不上進步顯著.把事情說清楚只是反映出事實罷了.不過是交代清楚而已.

為什麼她要那麼做?

她無法理解自己為什麼要裝出一副受害者的樣子.明明是自己主動,因為嫉妒哥哥和姐姐,所以就……她的身體里存在著另一種人格嗎?如果真是這樣,就和那天被歹徒拿槍指著卻能夠微笑的人格一模一樣.

蓑澤杜萌這個名字代表一個人,一個個體,但絕不僅有一種人格.

她念過幾本關于精神分裂症的書籍,但她不覺得自己的人格像書上寫的可以快速轉換.杜萌的意識應該是連貫的,而她的記憶也沒有中途切斷.無論情緒變化多大,她認為一切過程不失流暢.不過事後回想,她發現自己會在某個瞬間變得異常,就像是一道切線突然從她的人格上劃過一樣.

面對抽象的過往記憶,杜萌不禁歎息.她是個會將具象轉移至抽象思考的人,這也是她無法像姐姐一樣具體描述事物的原因.

姐姐看見美麗的花朵會將它畫出來;杜萌看見花朵也會覺得美麗,但那種美感和顏色或形體無關,已經徹底地抽象化,所以她什麼也畫不出來.她在高中時就意識到自己是這樣了.

而這次素生的失蹤,她也未曾將之設想為一個具體的事件:抽離現實思考的結果,反倒是把結論推演到更深層的境界.這樣下去,說不定就能把現實中無法解決的事情在另一層面完全消化吧.

電話鈴響,杜萌起身去接.

"這里是蓑澤家."

"我是長野縣警西畑,您是……紗奈惠小姐嗎?"

今天是星期六,但是看來警方沒有休息,杜萌想.

"我是杜萌."

"啊,對不起,"西畑笑著說:"我有點事情想請教,現在方便嗎?"

"您找我姐嗎?請等一下."

"不不,我要找您,"西畑口氣突然變得認真:"您在哪里?"

"嗄?"

"您在家嗎?"

"我在一樓客廳.您應該知道吧?"杜萌回答.西畑刑警來過家里好幾次了,應該知道電話的位置,杜萌對于西畑裝傻的態度有些不滿.

"只有客廳放了電話嗎?"

"是的……"杜萌說,但隨即又想起了什麼,"不對,二樓我父母的房間也有電話."

"子母機嗎?"

"不是,兩支電話不是同個線路.二樓的電話很少在用,號碼也沒記在電話簿上."

"原來如此……"西畑喃喃自語,"也沒有無線電話嗎?"

"沒有,您不是都看過了嗎?"杜萌歎了口氣,"請問您找我有什麼事……"

"沒很重要的事,只是心里突然有些在意……謝謝您的協助."

"到底是什麼事?"杜萌問.

"呃,"西畑煞有其事地說:"我人在駒之根別墅.嗯,這個,案發早上鳥井惠吾曾從別墅打電話過去對吧?我想了一下,覺得有點不可思議呀."

"什麼不可思議?"

"當時您在二樓吧?歹徒闖入您二樓的房間?"

"沒錯,不過接電話的時候,我跟他已經在一樓的餐廳里.我在做早餐吃."

"但赤松沒吃."

"對,他好像不願把面具拿下來."

"那麼,您為什麼要做早餐呢?該不會是赤松叫您做的吧?"

"當然不是,我是要做給自己吃的."杜萌回答.這些話她早跟警方說了好幾次.

"所以是您說要下樓?"

"是的.我……其實是害怕待在房間才會這麼說……"

"所以不是赤松要求下樓……您不覺得很怪嗎?"

"哪里怪?"

"因為電話在一樓啊,如果別墅的同伙打電話來,人在二樓的歹徒根本沒辦法接電話吧?為什麼赤松不早一點帶您來到一樓呢?"

"這……時間還早不是嗎?他們可能早就說好一過九點就會打電話,然後九點一到,就算我不說,他也會往一樓移動."

"啊,原來如此……原來如此."西畑緩緩地說:"這也說得通呀."

"請問您要問的只有這個嗎?"

"啊,是的,謝謝您的合作,對了,請問您什麼時候回東京?"

"月中就回去了."

"月中啊……好的,我明白了.那麼,再見."

杜萌彷佛可以看見西畑嬉皮笑臉的表情.她重重地掛上電話.

7

西畑輕輕地掛上電話.白色的扁平話機上是圓形按鍵,蓑澤家別墅的電話功能並不複雜.這陣子大家都在放盂蘭盆節的假期,今天還是星期六,但西畑卻帶著部屬堀越來到蓑澤家位在駒之根的別墅.

他沒有其他目的,只在發現尸體的停車場周圍走了一圈,沒有特別留意別墅的狀況——監識課的人員倒是沒放過別墅,不過他們也沒進去幾次,前一天晚上加上今天早上不過兩次,兩次加起來才幾十分鍾,而且搜索范圍只有西畑他們目前所在的起居室.

警方推測殺害兩名歹徒的凶手並沒有走進別墅,所以即使派出人力搜索屋內也是徒勞無功,所以調查工作主要集中在屋外的停車場到周圍樹林附近.

可是,西畑總覺得應該要再仔細調查一次.因為這突如其來的念頭,他就過來了.

堀越從屋內的某間寢室走出來.

"沒有發現異樣耶……"堀越抓抓頭說.

"我想也是."西畑不客氣地說.

"每間房間的窗戶都很容易跳出去耶."

"什麼意思?"西畑問.

"沒什麼……"堀越坐在木制的椅子上說:"我在想,為什麼蓑澤家的人不逃走呢?歹徒拿著槍,他們或許很難大搖大擺地從正門逃出去,不過既然三更半夜了,偷偷地從窗戶爬出去,應該不會被發現吧?"

"因為有兩個女人吧."西畑坐住桌上,"就算從後門走,還是會遇到溪流阻擋.涉溪或許能逃過一劫,但如果中途被歹徒發現就糟了.室外一片黑暗,他們也不知道歹徒的位置,因此他們甯可安份點,起碼不會被殺吧.一定是這樣."

"當天晚上,管家水谷沒有想到那是挾持嗎?"

"老先生年紀大就糊塗了吧,只有他整晚的作息都跟平常一樣."

"實在很難相信他居然沒去注意到門外形跡可疑的歹徒."

西畑其實也注意到這個疑點.前一天晚上見到一行人前來的水谷表示,他以為另外兩人是蓑澤家的客人,但兩名歹徒明明戴著眼鏡和口罩.水谷解釋說當時天色已晚,因此他沒有看清楚.

蓑澤泰史吩咐水谷離開別墅後,他就回到自己的小屋休息.水谷說主人常叫他這麼做,因為蓑澤泰史到這里談公事是家常便飯了——與其說是蓑澤泰史常帶著客人來別墅談公事,倒不如說這棟別墅本來就是為此而建的.

隔天早上,水谷被兩名歹徒叫醒,接著帶至別墅.歹徒命令在起居室的蓑澤泰史打電話到傭人佐伯千榮子家,之後歹徒曾一度走出別墅,水谷就一直和蓑澤家三人待在別墅.

歹徒前晚沒有限制水谷的行動,這點有些不自然,但西畑的解讀是,可能歹徒認為人質太多也麻煩,或是認為水谷待在別的地方比較妥當.

那天,兩名歹徒拆下別墅的電話後離開,外面的人無法打電話到別墅,因此熟人也只能打到水谷住的小屋.若是有人打電話來,水谷除了告訴對方蓑澤泰史一家人來到別墅,最多也只會說還來了兩位客人.與其兩支電話都不通而引起別人的警覺,這種方法對歹徒而言還比較保險,所以歹徒見蓑澤泰史命令水谷離開,也沒有多說什麼.可見歹徒應變能力極強,步步為營.西畑想著這一點.

西畑留下堀越走出別墅,走過鋪滿碎石的斜坡來到水谷住的小屋.小屋的位置剛好就在別墅和停車場中間,這棟平房式的建築只有周圍稍稍整理過.水谷正戴著斗笠,走到小屋旁的洗衣機前.

有一條繩子從圍牆上的釘子拉到附近一棵樹上,看來是用來曬衣服的.房屋一角堆著木柴,上頭用白鐵蓋了一個小屋頂.此外,還有像是廢棄物的家具雜亂無章地擺了一排,仔細一看,最下層有個像是狗屋的東西,里頭還塞了紙箱.

"里頭養過狗吧?"西畑指著最下層的狗屋問.

"啊,對."水谷伸伸背,做出後仰的姿勢,"已經十多年了啊.很聰明的狗,可是死了."

"一個人住在這里會寂寞吧,還可以再養一只……"

"如果現在養了,我會比它先死呀,這樣狗太可憐了."

"養在這兒的是大狗嗎?"

"沒錯,很壯的一只狗喔."

"為什麼死了呢?"

水谷別過頭.

"唉……它病了."

西畑注意到水谷的臉部表情.他並非懷念死去的狗,而是想起它怎麼死的.

西畑和老人交談過幾次,卻是第一次見到老人的神色如此慌張.對刑警而言,這種表情實在不足為奇,但就連西畑這種老手也對水谷的表情微微感到意外,

水谷在說謊,西畑心想,不過他沒有吭聲.狗的事情多半跟案情無關吧,水谷要是因此而扯個小謊也不算奇怪;可能就是因為事先沒有預料到,撒謊的時候才會顯得慌張.就算有關,在這種情況下西畑也只能先佯裝不知,等過一陣子再積極追查會比較有成效.

水谷啟佑原本一個人住在山腳下,直到大約十五年前,蓑澤家將這塊土地改建成別墅,水谷才經由承攬工程的當地建築業者介紹,變成該別墅的管家.水谷年輕時就在這家建築公司工作,聽說他沒有結婚,也沒有熟識的親戚.

西畑隔著一段距離觀察水谷的舉動.對方年過七十,身體還很硬朗.他掏出口袋里的香煙,點了一根.水谷瞥了一眼,西畑便走向前,遞出煙盒.

"要抽根煙嗎?"

水谷笑著搖搖頭. 最新最全的日本動漫輕小說 () 為你一網打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