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九月二十二日星期一的晚上,犀川創平從新橫濱車站出站,在筆直的地下道走著.今天他出差,中午的時候到了東京,結束在半藏門的工作後才下午三點.傍晚他和友人約在銀座的咖啡廳敘舊,和友人分別後一個人去簡單地吃了晚餐,然後決定去拜訪親戚儀同,並打算在那里住一晚.
儀同家就在新橫濱站不遠處,犀川之前就因為很方便而常常去打擾.
一個小時前,他打了一通電話過去.
"喂?是我,我要過去啰?"
"哇,是創平啊!"儀同世津子人叫:"糟了,怎麼辦……"
世津子好像正在跟別人說話."我哥說要來……"犀川聽到這句話.
"你先生在啊?"
"嗄?沒有沒有,是鄰居."
"不方便的話也沒關系喔."
"等等……好!可以了,你來吧!"
"你在喊什麼啊?"
"呃……你來了就知道."
交談到此為止.恐怕是她家里亂七八糟的吧!世津子從小就這樣.通常小時候的個性和習慣到了長大也改不掉,犀川認為,就算是按照程式設計的機器人也不免錯誤百出,何況是血肉之軀的人類呢?壞毛病是不可能說改就改的.
沿著樓梯來到地面上後,犀川走在大街上.路旁都是建築物,入夜後人煙便少了.附近有一間表演中心,但他從來沒進去過:那里只有在舉辦演唱會的時候才會看到一大群年輕人,今天則是冷冷清清的.犀川對這種表演中心興趣索然,反而覺得對面的超高飯店還比較有趣——他的興趣之一就是研究裝在頂樓防止搖晃的最新設備.
他邊走邊抽煙,走著走著來到儀同世津子住的公寓門口.看看手表,晚上八點五十分,世津子的丈夫可能還沒回來.
門開了.
"晚安."世津子笑眯眯地說.
犀川看著她,嚇了一跳.
穿著娃娃裝的世津子,伸出一只手在犀川面前晃啊晃的.
"你嚇到啰?還是沒電了?"
"懷孕?"
"廢話."世津子嘟著嘴說:"不是懷孕是什麼……難不成是我吃太多?胖過頭?還是塞了個巨型懷爐?"
"好大……"犀川看著世津子的肚子,"是因為先生也很高大吧."
"跟他才沒關系."
世津子的先生很壯碩,和他站在一起會有種天花板變低,快要掉下來的感覺.他吃得也比犀川多,大概是世津子的四倍食量.
犀川進到屋里,看來她先生還沒回家.世津子慢條斯理地走進廚房倒了一杯可樂.
"呼……"世津子在犀川對面坐下來.
"預產期在什麼時候?"犀川接過可樂.
"嗯……可能十月底吧."世津子雙手托著臉頰說.話說回來,她的臉也圓了點,原本機靈的眼神變得緩和,神情也悠閑許多.
"男生?女生?"犀川問.
"不生出來不知道啦."
"現在聽說可以照超音波不是?"
"啊,我做了,不過還是不知道."
"遇到蒙古大夫了吧."
"男生女生都好哇!不然生雙胞胎也好."
"雙胞胎?你是說生兩個人出來?"
"廢話,你怎麼都搞不清楚啊!"世津子歎了口氣.
"不過生雙胞胎倒是可以把痛苦一次解決."
"問題不在這兒……算了.可是生的時候很辛苦,聽說生完之後也很辛苦……我的頭好痛喔."
"不能吃止痛藥."
"我沒吃,所以沒問題."世津子笑著.
世津子今年二十八歲,和犀川差了七歲.這是她第一次懷孕,所以犀川有點擔心——不過擔心也沒用,又不能把力量借給她,犀川沒多久就決定放棄無謂的操煩.
"我等一下就回去,"犀川站起來,"你要注意身體."
"嗄?"世津子慌張地抬起頭,"為什麼?討厭啦,你住下來嘛."
"我會打擾到你吧?不對……你已經整理過房間了.但是抱歉,我沒有要住."
"我沒有整理啦,你過去看隔壁房間就知道.鄰居瀨戶小姐幫我把東西都塞在房間里,就只有這樣.對了,瀨戶說想跟你要簽名."
"簽名?"
"她看了照片,對你一見鍾情."
"那麼,拜拜."犀川拿起手提包.
"你走了我會很無聊耶,你住下來啦.那個人也會晚回家……拜托,你可以告訴我那古野發生的魔術師事件,還是……長野的駒之根殺人事件好不好?"
"你聽西之園說的?"犀川站著問.
"對啊,她寄電子郵件給我.最近我只能以這個為樂了,敲敲鍵盤之類的.是誰把我變成這樣啊!我常這麼大叫……"
"當然是你先生啊."
"拜托,問題不在這里.好了好了,你請坐."
"好吧."犀川點頭,"啊,我先……"
"泡澡?還是淋浴就好?"
"你幫我找個煙灰缸吧,我去陽台抽根煙,整理一下情緒."
世津子笑著站起來.
"整理情緒?又不是小孩子……哈哈哈,你別嚇人了.好啦,我去幫你找來,你要不要在這邊抽?"
世津子從櫃子里拿出煙灰缸,犀川接過來走到陽台.
世津子懷孕了啊……
從陽台望出去,附近是一家家常餐廳的停車場,偶爾有幾輛車子快速駛過馬路.車站一角並排著幾棟高樓,建築物多高,影子就有多高,只有紅色的避雷針在黑暗中閃爍.
香煙的煙霧像是緩慢的生物進化過程般,緩緩移動.
屋外沒有風.
生小孩簡直就像買新年的福袋,犀川想著.細胞一分為二,再變成四個,八個.
無論增加多少細胞,生命體還是有意志的吧.如果是單細胞,想存活多久都行,但為了擁有意志,便得縮短自己的生命——不對,應該是有生命才會有意志力.
意志是一種毀滅後的自覺.因為了解死亡,才知道意志力從何而來.
太古時代,人類的意志是為了延續後代——個體在形骸消滅之前,竭力思考著如何讓生命延綿不絕,這就是意志的起源,犀川心想.
犀川撚熄香煙,訝異自己竟對不常見的課題結結實實地思考了一回.有時,長時間的思考還不及短暫思考來得透徹明白.
2
世津子為自己拿了一罐啤酒,倒進玻璃杯.犀川則是喝可樂.
"哇,好厲害……"世津子聽了犀川的敘述佩服不已,臉上的表情變個不停,還一度瞠目結舌."所以魔術師的事件解決啰?"
"我不清楚."
"為什麼?不就跟你剛才說的一樣嗎?"
"誰知道呢……"
"奇怪,哪里不對勁?"
"我是說我不知道事件接下來會如何."
"你不跟警方說嗎?"
"西之園很快就會發覺的.我說完了."
"你怎麼知道她會發覺?"
"隨便想就知道."
"為什麼隨便想就知道?"
"啊……為什麼哩……就是有那種感覺吧."
"還真會搪塞……該不會是愛情的力量吧?"
"愛情?"犀川反問.
"你其實想說:'哈哈,只要是關于西之園的事情,我都知道.’對吧?"
"不是."
"嗯?你無話可說了吧."
"你才無話可說吧."
他們閑扯了一個多小時,快要十點了,世津子的丈夫還沒回來.
"可是可是,跟這件事比起來,那個……駒之根殺人事件就遜色多了.總覺得事情模模糊糊的,有種沉郁的感覺,"世津子說:"不太能牽動人心."
"刑事案件本來就沒必要牽動人心."
"西之園是為了朋友才幫忙的嗎?"
"我看不是."犀川回答:"通常她不會有特別的理由,都是想到就去做了."
"是嗎?"世津子坐在地上,雙腳伸直,"不過……西之園似乎很在意朋友哥哥失蹤的事喔.叫作……蓑澤素生吧?對對,他有一陣子還滿出名的."
"我不知道."
"他不是你會知道的那種人啦,算是偶像型的吧,就像電視上經常會看到的那種.但已經是五年前了,大家忘得還真快.不過那位文壇之星,就算到了現在還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喔."
"那麼這陣子我會去拜讀一下他的作品."
"對了,為什麼蓑澤素生至今不出面呢?又是誰打電話給杜萌,還用了那種錄音帶?啊!我想到了,這和駒之根殺人事件有關吧?"
"沒有喔."犀川回答.
"你果然知道."世津子閉上一只眼,"非要用拐的你才肯說,你還是那副死樣子啊."
犀川抬頭閉上雙眼.
"我要再去陽台一次."
"你又不是八號超人【注:日本著名舊時漫畫,一九六三年原作桑田次郎作】,能不能少抽一點?老是抽煙……最近不會抽得太凶嗎?"
"世津子,你也知道八號超人?"犀川驚訝地看著世津子.
世津子雙手撐在地上向後仰,笑得開懷.
"快把可樂喝了,"世津子看著犀川說:"然後去洗個澡,浴巾我放在洗衣機上.你大概需要二十分鍾吧,這段時間我要專注思考那個駒之根殺人事件,等你洗完澡我們再來個唇槍舌戰吧!不過最後一定要告訴我答案喔."
3
同一時刻,蓑澤杜萌正在東京的家里看電視.獨自吃完買來的蛋糕後,她躺在坐墊上.紗窗外吹來陣陣大自然的涼風,根本不需要冷氣或是電風扇.
電視連續劇上演著老套哭戲,杜萌沒辦法融入這類劇情.她想轉台,但又懶得伸手去拿放在遠處的遙控器——白天的時候一直在研究室里打電腦,現在肩膀很酸,眼睛也累了.她躺平將雙手向上伸展,也舒展了一下腰背,很想就這樣睡著.
之前西畑刑警來到東京杜萌的學校,那次短暫交談至今剛好一個星期.
那天西畑有些不對勁.他和杜萌說了他無緣出世的女兒,還說了他小時候在鄉下的生活.刑警平常會說那些事情嗎?杜萌納悶著.雖然和西畑見過了幾次面,但仍覺得他捉摸不定.他看似執著一些小事,但其實是個開通的人.西畑的確很精明,沉穩的口氣想必是事前琢磨過:而那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或許就是他的面具.
電話響起.
"喂,杜萌?"接起電話,她聽見熟悉的聲音.
"啊,萌繪,晚安."
"你今天好早回家喔,吃飯了嗎?"
"吃了,現在快要睡著了."杜萌語帶感歎,"我有點累,就提早回來了.萌繪,你星期四要來對不對?"
"對,星期四.我早上出發,到東京大概十一點.可以來接我嗎?"
"當然可以."杜萌回答:"我在月台上等你.你會幾點到?坐幾號車?"
萌繪馬上告訴杜萌新干線希望號的抵達時間以及指定席的列車號碼.萌繪總是記得這些數字,杜萌也是.她們曾討論過這個問題,但發現她們記憶的方式不一樣.杜萌是記住數字並列時一起念出來的發音,而那位天才朋友萌繪則是影像記憶法——不只是數字,萌繪將所有看過的東西像是照相般牢牢記在大腦里,這是西之園萌繪的記憶法,也是她的思考方式.
萌繪每次都理所當然地說,就連大化革新的曆史還有炮彈傳來日本的年代,她也都是靠這招影像記憶法背起來的.如果照杜萌的方式,排列數字的同時還要調整劍或是炮彈的位置,然後才能印在腦海里:但有時候這種方式的焦點太模糊,如果要容下全部的范圍就會失焦,所以也會有細節不明確的情況.萌繪說她背不起漢字的理由,就是因為太多文字同時出現在一張紙上,她乍看之下不知該記哪些好.
萌繪說起上周喪禮的事,杜萌默默聽著.
"你猜之後我去哪里?"
"去哪兒?"
"相——親!"萌繪為了強調語氣,一個字一個字清清楚楚地說.
"跟誰相親?"
"我被我姑姑騙去的,可惡透了……想起來就火大."
"嗯……還滿慘的,"
"我說的對吧?而且在喪禮之後我都沒有換衣服耶."
"對方怎麼樣?"杜萌覺得話題有趣,起身抱住坐墊,"大概幾歲?"
"說是房屋公司的總經理.我沒問他幾歲,大概三十出頭吧."
"你一定生氣了吧?"
"氣啊."萌繪回答:"我還想掀桌子咧."
"結果呢?"
"沒事……"
"沒事?"
"喝完咖啡就回家啦."
"什麼嘛."杜萌露出一絲失望,"你滿能忍的耶,成熟不少."
"是啊,愈變愈笨."
"沒關系,這樣子容易活下去."
"在哪里活下去?"
"不是不是,我是說比較容易過生活."
"杜萌呢?也有相親吧?"
"我有姐姐頂著,所以還不用相親吧."杜萌想了一會兒,好像也沒聽說過姐姐曾去相親.
"姐姐可能去過幾次吧."
"還真多愛管閑事的人耶."
"你姑姑就是啊."
"沒錯……這種人身體有三分之二的體重都是因為管閑事才增加的吧."
杜萌笑了.
"對對對,真的是這樣……"
"今天犀川老師應該在東京."萌繪突然轉換話題.
"好像又見不到了."杜萌說.上次就是剛好錯過.
"啊,我沒說嗎?星期四我們一道去.這次沒問題,我們坐同班火車,到時介紹給你."
"那我要化妝."
"明天犀川老師要開新車來,我們打算去兜風."
"我要掛電話啰."
"咦?為什麼?"
"萌繪……,"杜萌對著沉浸在戀愛中的朋友笑著,"我真的很羨慕你."
"謝謝."萌繪不假思索地回答,她就是這麼坦率."但不是一直都那麼幸福喔,星期四再慢慢聊我的事.嗯,今天就先說到這里吧."
"好,我知道了."杜萌笑著說:"晚安."
"拜拜……"
杜萌掛上電話.她站起來去拿遙控器,把電視關掉.
西之園萌繪應該還會再打電話告訴她火車到站的時間.萌繪超乎尋常的好心情,說不定是喝醉了吧.不過杜萌只是猜測.
上周一,杜萌從西畑刑警口中得知萌繪去了蓑澤家一趟,還有她手上那張照片照到了面具.可是話說回來,上周三杜萌在祖父的喪禮見到萌繪時,還有剛才那通電話中,西之園萌繪都沒有提到半點關于蓑澤家的事.
其實杜萌也不想問.
之前是萌繪主動開口說要那張照片的,該不會那時她就注意到照片里有面具了吧?不,一切應該只是巧合.雖然萌繪說自己的姑姑愛管閑事,但她也繼承了這種特質——她不也在探問蓑澤家的事件嗎?萌繪有次喝醉酒打來的電話里,也提到了關于這件事的假設.
萌繪到底在想什麼?
杜萌來到東京後一個人住,最明顯的改變就是夜晚容易東想西想,常常想著想著沒有結論.萌繪也是一個人,不過她是從高中就開始了.雖然覺得萌繪淨說些大學老師的事,但也只有這些事好說了,杜萌心想.說不定萌繪每天晚上其實都會把老師想一遍.
杜萌自己也是,也是一個人.變成大人的意思就是如此.
好久沒哭的她,上星期哭了,在姐姐懷里哭泣.現在想起來,她不禁害羞起來.
家人就像是電視機的遙控器,她漸漸不去碰觸了:但要離多遠,她才不會按到按鍵啊……
她像個充滿冒險精神的孩子,決定離得遠遠的.
沒錯,離每個人遠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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