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永劫回歸 完全多余的尾聲

無論支持哪種論調的物理學者,即使肉體陷入漫無頭緒的懊惱,在自己的世界里也不覺得委屈.

(Les Illuminations/J.N.A. Rimbaud)(靈光集/韓波)

"你們覺得她少報了幾歲?"佐佐木撥著前額花白的頭發.

萌繪姑姑睦子的先生佐佐木是現任愛知縣知事,犀川見過他兩次,他年近六十,但沉著穩重的態度,仍像一位充滿自信的年輕人,犀川最近才知道,他的本名寫作"笹木","佐佐木"這個名字是為了選舉時的方便.

"已經是十七年前的事情了對嗎?"萌繪說.

"嗯,她少報了七歲呀."佐佐木笑嘻嘻地眨眼.

"不,是六歲.因為我是九月出生的."佐佐木睦子立刻說:"我那時候才二十八歲."

"姑姑和姑丈差了十一歲對不對?我和犀川老師差了十三歲."萌繪開心的說.

"你已經說了第六次嘍."睦子很快就回了她一句.

四人圍坐在頂著白色圓形遮陽傘的桌前,傘的影子遮住睦子和萌繪,而犀川和佐佐木的背後則沐浴在陽光下.

"什麼時候發現真相的呢?"犀川看著佐佐木.

"離開橋爪家的時候吧."

"我也是差不多的時間發現."睦子沒有表情的說.

"那位刑警大概早上的時候就知道了."佐佐木從容不迫的說:"不過他還是放手了,當時還跟我說要長期抗戰呢,想想他真是位不錯的人,現在他應該是大津市的署長了."

"姑丈的小說寫得怎麼樣了呢?"萌繪問.

"小說?哈哈……"佐佐木笑著."那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東西啦,我只是活到老學到老,都這把年紀了,我還記得怎麼用打字機,所以每天晚上當成是在練習打字,多少寫一點而已,看過的只有你喔,萌繪."

"唉呀,我也看啦."睦子在一旁說:"你還真不是寫作的料,要不要我幫你改改?"

"哪里有錯嗎?"

"這……"睦子一本正經的看著丈夫."不過你好像故意把自己寫成一個散漫的人,看了小說的人只會問我為什麼會下定決心跟你結婚,這一點不會很奇怪嗎?好像我是個輕率的女人."

"姑姑,為什麼下定決心結婚呢?書上沒寫吧?"

"這種事我怎麼好意思在人前說."睦子抬起下顎.

"到現在還是一個謎呀."佐佐木笑著.

"是推理小說嗎?"犀川問.

"嗯."萌繪認真地回答:"說是推理小說好像也不太像,對啦,因為無解啊."

"有解的話就糟蹋嘍!"佐佐木笑著說:"說難聽一點,就是搞砸了."

"不過過程都是一連串推理耶."萌繪說.

"'其實跟推理無關'這麼說不就是一種把戲嗎?"犀川說.

"原來如此,既然是把戲,那麼還是算推理小說嘍."萌繪看著遮陽傘."是又好像不是."

"不是推理小說."佐佐木說.

"不是推理小說的話……"萌繪眯起眼睛."到底是什麼?"

"言情小說吧."佐佐木回答.

"這里好像有點冷,我們進去吧."佐佐木睦子站起來."想討論是什麼樣的小說沒關系,但如果要提那時候的事情就算了,那件事還是不說比較好."

"說的也是."佐佐木也站起來,輕輕牽起妻子的手."犀川老師,我們待會兒見."

犀川點頭致意,佐佐木夫妻進到屋里後,萌繪拉著椅子向犀川靠近.

"老師,姑姑在姑丈面前簡直判若兩人對吧?"

"會嗎?"犀川不太了解,他認為佐佐木睦子沒多大改變.

"老師,操作放映機的人是滝本先生吧?他為什麼要那麼做呢?"

"大概是因為朝海姐妹不知道放映機的用法吧,或許滝本先生先幫她們裝好影片,開關則是後來她們其中一個人打開的."

"滝本先生做這件事情的時候是半夜一點左右."萌繪又抬頭看,這是她的怪毛病,但這里沒有天花板,只有遮陽傘和一大片天空."其他人還在玩牌.後來又發生什麼事呢?"

"去三樓的視聽室."

"你說的是誰?"

"西之園,憑空想象一點意義也沒有喔.只會更複雜而已."


"可以跟老師討論對我來說就已經意義重大了."

"以後我不會再說第二遍喔."

"好,了解."

"那麼,雖然有點妄下斷論,但我認為是姐姐由季子先上去三樓."

"打算自殺嗎?"

"對,原因不明,方法可能是上吊或是注射毒品."

"結果耶素子上來阻止."

"對,後來不知道發生什麼事,總之橫梁上的繩子被切斷了."犀川點燃香煙說.

"她們在那里吵架."萌繪半躺著,一只手放在嘴邊."會跟清太郎有關嗎?說不定由季子自殺的原因是以為妹妹跟清太郎有染,後來耶素子出現了,兩個人就大吵一架."

"這些猜測都是多余的,自殺的理由也不是一句話就能交代過去,應該是她沖動之下的行為吧."

"我只是就我的想法解釋這一切,就算不合理,只要理由說的過去,我就能放心."

"嗯,如果只是為了讓你放心,我可以了解,好,那我就來幫你吧."犀川吐著煙."首先,兩個人發生爭吵,想自殺卻遭到阻止的由季子,精神上已失去控制.也許是精神狀態的關系,又或者是妹妹的緣故才促使她有輕生的念頭,總之爭執演變成扭打,最後她勒死了妹妹."

"然後呢?"

"然後輪到你說."

"嗯……"她還是向上看."在視聽室里,由季子想著殺了妹妹該怎麼辦,她不停胡思亂想,後來她決定讓別人以為她們是一起自殺,這個辦法最恰當,所以她決定隱瞞自己殺死妹妹的事實.剛好橫梁上垂著繩子,如果妹妹倒在這里,別人會以為妹妹是自殺的吧,雖然由季子這麼想,但其實專家一眼就能判斷到底是被勒死還是上吊,不過當時由季子沒有多想,她認為這樣就能天衣無縫."

"所以,她鎖上門."犀川邊轉動手中的香煙邊補充."雖然沒有考慮清楚,但這樣對她來說已經是最好的辦法了."

"嗯,她單純的認為只要把房門鎖上,大家都會認為她們是自殺,然後她再穿過小窗到隔壁的放映室,因為由季子害怕如果兩人在同一個房間自殺,她會被懷疑是殺了妹妹之後再自殺,想從視聽室不用輔助工具就越過小窗,需要不錯的運動神經,她高中的時候是體操隊的一員,所以這點對她來說不成問題,不過對普通人來說就難了,該不會她也想過這點,老師,你說對嗎?"

"嗯,但說不定她只是不想死在妹妹身邊."犀川說:"這種精神狀態下,我不知道她會做出什麼事,反正自己死意堅決,也不會在意別人怎麼看待,我覺得這個說法比較接近她的想法,本來想一個人完美的死去,卻受到阻撓,所以她殺了妹妹,可是她又不希望別人認為她是因為嫉妒妹妹才這麼做的,或許她只是不想讓清太郎這麼認為."

"啊,這個我可以體會."萌繪點頭.

"應該只是了解喔."犀川微笑."因為這些都只是我們無中生有的幻想."

"總之就是因為這個理由……"萌繪繼續:"由季子穿過小窗來到放映室,不過中途發現放映機很礙事,所以……"

"她打開門,從走廊繞到放映室."

"對,她挪動放映機,好讓自己穿過去,然後她又回到視聽室,並鎖上門.哇,好棒,真相應該就是這樣吧,我覺得好緊張喲."萌繪握住雙手抖動著.

"那只是我們一廂情願的解釋,啊,沒事,你不要在意,只要你願意相信就好."

"由季子從視聽室經由小窗一躍而過."

"我想你的姑姑一定也可以這麼做."

"由季子來到放映室,把放映機挪回原來的位置,然後按下開關,影片就開始了,她是為了要確定影片有沒有清楚地投影在屏幕上."

"這里我不太明白."

"你的意思是我的推斷有錯嗎?"

"她是為了確認位置才放電影的嗎?我的看法是她想再看一眼放映室,她想再看一次放映機的光線和妹妹的身影."

"為什麼?"

"我怎麼知道,不過理由很多,或許是為了妹妹放的最後一部電影."

"好變態."

"屬于兩個人的電影之類的."

"哇,這是不好笑的笑話嗎?"

"我認為由季子打算自殺的時候,就已經放了電影,所以她之前才會拜托滝本幫她放上片盤,可能是想在死的時候,有自己最喜歡的電影可以陪伴她,結果耶素子上來,她也沒有繼續放下去,她在移動放映機時候應該是關機的吧,說不定她按下倒轉,把電影卷回片頭,這件事應該難不倒她."

"她有那麼喜歡電影嗎?"

"拜托,我們又不認識朝海姐妹,正因為是推測所以我才說有可能呀,我們現在提出的推測可能只到真相的二又二十次方分之一."

"好吧,我知道了.那就采用老師'最後的電影'的說法,這個說法最美了."

"嗯……"犀川點頭."跟物理學家一樣的判斷."

"最後由季子在放映室自殺,她鎖上門,為自己注射她之前就准備好的古柯堿,然後爬到機器上頭,從抽風機的縫隙把注射器丟棄,所以後來才會被警方發現."

"為什麼要丟掉?"犀川問.


"咦?對喔,為什麼呢?"萌繪嘟著嘴.

"像跳崖的人把鞋子排好放在山崖上的意思嗎?總之她不想把注射器留在房里."

"嗯."萌繪低語:"應該希望大家都以為她是自然死的吧,所以才會這麼做?"

"這……"犀川聳聳肩."本來就不是縝密的計劃,用邏輯去推斷她的目的也無濟于事,可能她早就失去理智,或只是個意外."

"這樣很怪."

"是很怪,但絕對不可能嗎?"

"好吧,總之自殺事件告一段落,姑姑聽到的尖叫聲,一定是朝海姐妹正在爭執的時候,大約十五分鍾之後一切就完成了."

"嗯,房間變成密室."

"如果就這樣結束,馬上就會被揭穿,可惜朝海由季子的計劃過于草率,無論是誰都一眼看得出來,是她殺死妹妹再自殺的."

"滝本很早就發現了."犀川說.

"嗯,因為是自己的女兒呀,好壯烈啊."

"真不像你會說的話."犀川嗤之以鼻.

"滝本先生看穿由季子想自殺,以及她會鎖門的原因,她想隱瞞殺死妹妹的實情,希望每個人都覺得她們是相偕自殺,滝本一定很快就發現這些事情了,所以……"

"打算對調由季子和耶素子的尸體."

"沒錯,不過沒有成功,滝本想對調他們的尸體,如此一來就不會有人認為放映室的死者是他殺,也就是滝本同樣發現了姑姑想到的一方通行法則,如果把被勒死的耶素子移動到放映室,情勢就演變成不可能犯罪,只能做自殺想,說不定還考慮過驗尸可能有的誤差,這種想法稍嫌天真,但思考時間實在有限,而且有值得一試的價值."

"結果成功了."

"是的."

"恐怕警方的報告上也只寫著死因是自殺吧."

"滝本打算對調尸體,但對調之前其他人就親眼目睹過,所以無法移動尸體,不然很快就會被揭穿,所以他對調了姐妹倆的上衣,然後把假發移到耶素子頭上,他本來就知道由季子戴著假發,所以才會想到這個辦法."

"因為他看過她們在舞台上吧."

"舞台,你說舞台劇嗎?"

"對,因為看過她們的表演,滝本知道由季子為了工作需要剪了頭發."

"哇,好深奧呀,簡直是臆測中的臆測,推理中的推理,太棒了,棒得讓我快昏倒了,真令人眼花繚亂."萌繪抱著肩膀搖晃."我快不行了,真相好複雜……"

"你神經有問題嗎?"

"滝本先生把她們對調身份後,為她們蓋上白布,正在清理地上的木屑時,睦子姑姑才剛好上樓,滝本先生安全過關,後來沒人發覺她們身份對調,就這麼輕而易舉,讓所有的假設無法成立."

"或許吧."犀川點頭."不過也可以說滝本先生的運氣很差,反過來說他就是在無計可施的情況下,才走進交換尸體的死胡同里,總之他大概是精神狀況已經到達某種極限."

"姑姑的一方通行法則是不是很了不起?"

"了不起?這種形容太……"

"尸體的身份遭人對調不是那麼簡單就能發現,警方又姍姍來遲,所以在取得正確情報前浪費了不少時間.她在沒發覺之前就開始推理,身分對調這件事是否成為姑姑推理錯誤的最大原因呢?不過無論哪種假設都自有其道理之處."

"這是種妄想吧,看不到也捕捉不到事實."

"妄想啊……"

"反正遲早會真相大白."犀川微笑."刑警,佐佐木先生,還有你姑姑已經發覺滝本先生的作為,然後各自理解了."

"滝本先生這麼做算是遺棄尸體嗎?"萌繪嚴肅起來.

"不能算是遺棄喔,那是他可以為女兒做的最後一件事."犀川說:"有人為此責備過滝本先生嗎?"

"嗯……"萌繪緊張的表示同意.

"最後知道答案的人都沒有開口."

"姑丈的小說里也只有輕輕帶過朝海姐妹的生平."

"他沒有寫的還有很多吧."

"老師也知道我為什麼會帶你去見滝本先生嗎?"

"你在想或許我會問他什麼吧?"

"嗯,至少會問一下."

"我說不出口."犀川搖頭.


"我也是."萌繪低著頭,雙手放在膝上."看著姑丈寫的小說,我就發現滝本先生做出的事,不過我也沒向姑姑他們確認過,也不知道他們知道多少,我更不知道到底該追根究底,還是保持沉默比較好."

"這就是最好的判斷."

"咦?"

"'不知道'就是最好的判斷."

"嗯,可是這樣繼續下去,我會越來越想不開,非常……"

"所以會拖累我."

"我哪有!"

"你每次都是一樣."

"嗯……"萌繪抬抬肩膀微笑."可是就像老師說的一樣,姑丈也是同樣的考慮,因為小說最後沒有結局,所以證明姑丈的想法,這是一種信息."

"是喔."

"沒有傳送就能體會的信息是嗎?"

"你姑姑也知道喲."

"對."萌繪抬起頭."姑姑跟姑丈一定沒再提起過那件事,因為一切盡在不言中?"

"如果是呢?"

"好羨慕他們喔."萌繪的神情有些落寞."我就沒辦法."

犀川沒有說話,他竟然同情起萌繪,但這不是誰對誰錯,誰上誰下的問題.

不知道,就是他的答案.

"西之園,我們去散步吧?"

"啊,好."萌繪一下子開朗起來.

她立刻站起來,犀川心想,地球上還有其他動物比人類更能從一個非常狀態迅速恢複到常態嗎?思考上的快速以及情感處理的快速,這些都是人類的特征,即使人類以外的動物懂得喜怒哀樂,但絕對無法加以隱藏,保存,或是分享,一切皆因傳達而起.只有人類可以在悲傷的時候微笑,開心的時候哭泣.

夕陽西下,遮陽傘的影子落到陽台底端,他們下樓,來到起居室外的門廊,犀川和萌繪沿著別墅南邊的斜坡往下,一時間他們只是默默走著.

拿著攜帶式煙灰缸,犀川同時吸進清新的空氣和尼古丁,把呼吸清新空氣當成吸煙一樣,好比美酒是用甘醇的水做成,人類只能利用混濁檢測純粹,因為真正的純粹沒有標准.

被風吹落的枝葉在干燥的地面上進行布朗運動(Brownian Movement)【1827年,美國植物學家勞伯·布朗(Robert Brown)利用一般的顯微鏡觀察懸浮于水中的花粉粒時,發現這些花粉粒會做連續快速而不規則的隨機移動,這種移動稱為布朗運動】,他們不知不覺離開小徑,來到蓋滿落葉的森林,兩人站在一小窪沼澤前.

森林一片甯靜,只有偶爾傳來鳥類飛過的聲音,如此清澈的空氣會一直延續到哪里呀,犀川對此感到不可思議.

"老師你看,就是那里,那個就是森林鐵路的遺跡."萌繪用手指著.

可是當他們走近一看,卻什麼也沒有,沒有鐵路,枕木好像也被埋在土里,只剩下若有似無的狹長路線,說不定再過幾年,連這些都會消失.

犀川想起國中的時候,背著相機來到森林鐵路時的山谷風景.

鏽蝕的老舊鐵軌,脫離軌道的推車,無論是什麼,終將回歸自然,也許它們一開始就已經身在自然之中.

那麼在這其中,什麼能夠證明人類的"生"?這大概是面對過去,稍縱即逝的夢吧.

人的歲數像是鐵上的鏽蝕慢慢增加,不可能永遠都是孩子的模樣,懷念和美好也是一樣的吧?恐怕是一樣的.

"好想待在這樣的山里,坐著小推車玩一輩子啊."犀川抽著煙念念有詞.

"像妖怪或小精靈一樣嗎?"萌繪微笑著問.

"PP啊."

"啊?"

"彼得潘(Peter Pan)."

"啊,對了!"萌繪點頭."朝海姐妹們演出的舞台劇吧?"

"永遠都是個孩子."

"老師,就快到了喔."萌繪還在笑著.

你也是個孩子,犀川沒有說出口.

拉著小推車的火車像是過山洞一樣穿越林間往上,車輪滾動,不時擦出火花,頭帶安全帽的壯碩工人們一同大聲吆喝,他們的手套上沾染著柴油引擎的廢氣,引擎聲,吆喝聲,還有鳥叫聲,橫跨山谷的桁架橋,聲音響徹整座山林.

這些聲音和光影,連同少年的回憶在地球中飛散,擴散,消散,最後什麼也不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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