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命運的模型 第一章 奇幻的星期六

1

大禦坊安朋有著極端的性格。跟犀川創平和喜多北斗同年的他,看起來較為蒼老。跟那兩人再仔細相比,他頭發的絕對量(在這里指的是體積或重量)也稀少許多,因此,大禦坊的額頭顯得比較寬。平心而論,脖子以上給人的基本印象,還是符合一般三十幾歲的樣貌。論體格,並沒有任何值得一提的特征。個子不高不矮,身材不胖不瘦,雖說比犀川和喜多來的結實,客觀來說也是被歸類成中等身材罷了。即使是大禦坊安朋被當成一種生物刊在圖鑒上,有可能依舊找不到任何個人的特征。

不過,所謂性格極端的印象,卻是非常強烈。常言道“人不可貌相”,不適用在他身上,他是屬于從外表便能推測內在性格的那種人。這種鮮明的不協調感,就像是咀嚼混著碎鋁箔的口香糖一樣。我們可以說,這個不協調的人格是大禦坊安朋刻意裝出來的。

大禦坊安朋身著全黑的西裝,足下蹬著一雙高跟的長靴。這不是普通的全黑西裝,正面有裝飾用的縫線不說,側身還畫著顯眼到近乎愚蠢的植物圖案。另外,胸口部分還有個形式乖張且立體感十足的刺繡。下半身則更是誇張,他那條緊身又泛著光澤的褲子,充分表現出“黏液質”(注一)的特性。整體而言,這實在是套叫人難以形容的衣服,大概是拿弗朗明哥舞者的舞衣來縫合的程度才能呈現這般誇張的豔麗吧。之所以用“大概”一詞,是因為犀川也沒有實際看過“眾多弗朗明哥舞衣縫合的衣服”的經驗。

視線帶到大禦坊安朋染成淡茶色的短發,有如調配失敗的沙拉醬般泛著一層油光,搭配那對散發庸俗光芒的大耳環,更是雪上加霜。

犀川雖然有些期待這些裝扮其實是某個遠方小國的民族服飾,但是這份希望似乎有些渺茫。

看到好友帶來的這個男人(沒錯,毫無疑問是男的),簡直像是宇宙魔術師(如果真要取名,他會取‘仙女座牛仔’這個稱號),犀川創平一瞬間想出了六種可能性。

1 他大概是不怎麼漂亮的反串美人,雖然難以置信……(這樣矛盾的形容能否成立,以及在不被批評為性別歧視的前提下,可否通用于現代社會……都還是問題)。

2 喜多在夜生活里認識的專業人士。(雖說如此,究竟是何種專業,他也不願去多想。犀川不常跟喜多一起出去,所以經常一個人去喝酒的喜多,可能熟悉某個犀川所不知道的世界)。

3 他可能在某個地方演出類似星際大戰的科幻音樂劇(如果他穿著輪鞋的話,可能性也許會更高一點)。

4 他本身就是具有廣告機能的專業人士。講得更明白一點,他從事刻意的,人造的廣告工作,類似步行霓虹燈或是行動看板那樣的形態。(不過,由于宣傳目的並不明確,似乎不能成為職業行為)。

5 顯而易見這是一種逃避人生的行為,不然就是一種反動,目的在于利用個人的偏差行為招致社會大眾反感。(如果真是如此,這種抵抗方式也實在太可愛了)。

6 不符合以上1到5的情況。(他有預感這可能是最危險的情形)。

正確答案,看來是第6種情形。即使犀川對這種常態之外的人已經相當有免疫力了,仍不禁有點頭痛起來。這可能是因為犀川知道大禦坊被琢磨成這副德行前(是啊,已經磨到發亮了)原來的樣子吧。當你認識的人已經完全變了樣時,應該也無言以對吧。

這是一個知情反而受害的最佳范例。

“犀川,你還記得人家嗎?”大禦坊問。雖然以男性的聲音來說已經相當高亢,但聽起來也不會特別像女人的聲音。

“我記得。”犀川面無表情,只是稍微揚起嘴角來回答,“不過,看到現在的你,好像從前的回憶,全都付諸流水了。”

“那個時侯的事,我光想到就很不好意思,所以拜托你趕快忘了吧。”大禦坊露出令人發毛的微笑。

難道現在就不會不好意思嗎?犀川差點脫口而出,但這種話不但對朋友有些失禮,而且服務生也剛好送咖啡過來,他只好隨著口水把話一起吞回肚子里。

犀川默默地點了煙。

犀川和喜多以及大禦坊,是那古野市內一間私立男子中學同一期的同學。在國中和高中這六年間,三個人只有同班過一次。

在犀川的印象中,大禦坊曾經是個成熟認真的男孩。雖然他現在的本質也許仍是個成熟認真的男人,但以一般的評價來看,現在的他實在是個脫離常軌的人。

“我被這家伙叫住時,也嚇了一大跳。”喜多邊拿起杯子邊說:“這個樣子實在讓人沒辦法馬上認出來。我當時還在想這是何方神聖呢。”

“因為喜多和犀川完全沒變呀。”大禦坊笑了。

“你一直都待在那古野?”犀川問。

“不,我之前都在東京。嗯……回來應該有五年了吧?”大禦坊的頭微妙地傾斜著。一定是每天晚上都在鏡子前用量角器練習吧。犀川覺得,大禦坊並不會令人感到惡心,他是很逗趣的一個人。

時間是星期六的下午二點。不管是周末還是平日,對犀川創平來說,沒有多大的差別。差異只在于周末可以免除外在的諸多干擾,安靜的校園讓他更能集中注意力在本來的工作上而已。

犀川和喜多都是在國立N大學上班。兩個人也都是工學院的副教授。由于犀川和喜多分屬建築系和土木工學系,研究室又相隔遙遠,所以並不常見面。

犀川今天一如往常地在研究室里悠哉地工作。當喜多打電話來時,因為剛好是中午,他以為喜多只是想邀他一起去學生合作社吃飯。

“我剛好碰到一個老朋友,相信你看到也一定會嚇一跳的。下午有空嗎?”喜多問。

他應喜多的邀請,開車來到他們三個人現在所在的地方,位于新干線千種站附近一棟玻璃帷幕大樓,三人待在一樓有間叫做“NO廣場”的咖啡廳。

喜多北斗是犀川的好友,朋友之中只有他跟犀川最親近。不過,對犀川而言,所謂的好友,並沒有多大的意義,在犀川心中,也從來不覺得喜多是不可或缺的。基本上從人際關系這個角度來看,犀川確實是個無事一身輕的人。

犀川幾乎不曾主動約喜多出來見面,都是喜多單方面打電話來。他打電話來,大多是為了沒什麼意義的事而找他。這個大嗓門的好友,似乎刻意要在犀川面前展現他平易近人,表里如一的單純性格。人一旦到了犀川這種年紀,身邊就完全看不到像喜多這樣單純的人。這種單純,就像從前塞在抽屜里的賀年卡一樣,是丟了就忘,要找卻又再也找不回來的東西。

喜多有時會邀犀川去看電影或舞台劇,有時則會借書本、CD或游戲軟體給他。犀川平時沒什麼特別嗜好,但基于對朋友最低限度的禮貌,不曾拒絕喜多的邀請,喜多借他的東西,犀川也會大概瀏覽一遍。雖然犀川本身沒有意識到,不過喜多的存在,確實是一扇能讓犀川與外界保持接觸的貴重窗口。也許,喜多就是為了這個目的,才會如此關照這個自閉成性的朋友吧。加上兩人的專業領域非常接近,使得喜多和犀川平時的對話,可以有百分之九十都繞著數值解析方法的話題打轉。至于剩下的百分之十,是喜多善變的個性,讓話題變得多彩多姿。喜多的善變似乎是與生俱來的。喜多變化多端的功夫至少比犀川高出三級。

這個名為喜多北斗的人,比起犀川,算是一個交游廣闊的男人。尤其是跟異性交往的經驗,跟任何一個男人比較,表現都是十分突出。可是,到目前為止,喜多介紹給犀川的幾個朋友,卻連一個女孩子都沒有,全都是男人。今天他帶來的這位名為大禦坊安朋的人,在某種意義上,勉強算是喜多精心挑選出來的。想到這里,犀川不禁在心中對這個可笑的想法報以微笑。

關于大禦坊安朋的職業,喜多說是“作家”,大禦坊則自我介紹是“創作者”。雖然他好像很有名,但一般人所說的“有名”,這個形容詞對犀川而言是完全沒有價值的。廣義來看“創作者”一詞,則人類所有的職業都可以算是“創作者”的一種,而狹義來看,卻又沒有比“創作者”更不像職業的職業。犀川心想,也許在這兩個定義之間維持不上不下的位置,就是成為“知名創作者”的必要條件吧。

“事實上,我和大禦坊啊……”喜多一只手在自己和大禦坊之間來回指了指後說:“有同樣的興趣呢。”

隔壁桌的四個年輕女孩,這時突然變得鴉雀無聲。

“啊,這樣啊……”犀川吸著煙,微微眯起一只眼睛。“那我還真的不知道呢。”

“啊……創平,你可別誤會了。”喜多連忙往前探出身子。

大禦坊一只手拿著DV,將鏡頭轉向喜多。

“喜多……笑一個。”

“我就說你誤會了啦!”喜多的表情變得僵硬。

“如果你這句話不是故意要讓人誤會,那就代表你根本沒在動腦筋。”犀川面無表情的回答,“你要不要把熒幕換成液晶的,看腦筋會不會動的比較快呢?”

“咦……你們在說什麼啊?”大禦坊圓睜雙眼。

“我已經說不是這樣了嘛。”喜多噗哧一笑,手貼在額頭上做出表示絕望的姿勢,抬頭向上看。“失言,失言。我的確沒在動腦筋。”

“我們的興趣純粹是偶然啦。”大禦坊滿臉喜色,側眼看了看苦笑的喜多,一邊解釋道:“我和喜多也是因為這個才又重逢的。我們是同一個社團的社員,是研究鐵道模型的團體……”

不知是否他很在意隔壁桌那群女孩的關系,大禦坊說“我們”後面那段話時,特別加重了語氣。

“嗯……拜托你別用‘我們’好不好?”喜多說:“應該還有‘我和喜多’之類的說法吧。”

“都一樣啦。”大禦坊微笑著,將DV鏡頭轉向犀川。“犀川,你看起來好樸素喔。下次我挑些衣服送你好了。”

“創平也很喜歡火車呢。”喜多指向犀川。說話時動作很大是他的特征。“你不是從中學開始就在迷蒸汽火車嗎?”

“那只是陪喜多你而已吧。”犀川斷然否認。“現在我已經不做了。”

“說的也是,畢竟現在也沒有蒸汽火車了。”大禦坊誇張地聳聳肩。大禦坊和喜多都是動作很大的人,看起來像是發電機般,從動作中不停地產生說話的能量。

“那是在不去外國的前提下吧……”喜多在一旁插話。

“犀川,你對模型有興趣嗎?應該有做過塑膠模型之類的吧?”

“創平是做飛機吧?”

“是有做過塑膠的。”犀川回答,“不過,那是小時候的事了。”

“這家伙本來就很無趣。”喜多又再次插嘴。“而且現在還變得越來越無趣。這樣下去總有一天,他會成為對什麼事都提不起勁的人。”

“因為他從以前就是個一板一眼的人嘛。”大禦坊說。他停止拍攝,將DV放在桌上。

“反正,我絕不是個有趣的人就是了。”犀川將香煙在煙灰缸中撚熄。

“小時候玩什麼,長大後會變成一輩子的興趣喔。”大禦坊一本正經地說:“男孩子的興趣,全部都是從這樣的‘鄉愁’發端的。對了,既然你都到了這把年紀,也差不多該開始找些有興趣的事來做了吧。”

“男人的興趣喔。”犀川低聲喃喃說著。

“是啊,當然是男人的興趣啊。”大禦坊挺起繡有黑色蕾絲的胸口說。這副景象,就算從客觀的角度來看,也實在沒有說服力。不過,不可思議的是,這倒也使得“男人”這個名詞充分發揮效果。犀川心想,這大概就是一般人所謂的“反諷”吧。

犀川記得在很久以前,喜多曾經招待他到自己的公寓作客。這個好友雖然常到他的住所玩耍,卻幾乎沒有邀請過犀川到他家坐坐。當時還是因為喜多希望讓犀川看一部長達十五小時的外國影集,但犀川的房間既沒有電視也沒有錄放影機,不得已只好把他帶回自己尚未整理的新居,犀川從星期六熬夜,加上星期日一整天,才把它看完。那時,犀川在喜多雜亂的房間角落里,看見一塊門板大小表面磨光的木板,豎起來靠在牆邊。

那塊板子,裝著鐵路軌道的模型。軌道繞板子一圈,在內側分出支線的交彙點上,還有直徑三十公分的轉車台。因為木板幾乎與地面垂直,上面沒有辦法擺上火車,而且在鐵軌附近也沒看見類似火車的模型。板子上除了鐵軌以外,看不到其他像是火車站或車庫之類的東西。

“這是什麼?”

“鐵路啊。”

由于這一問一答過于簡短,使得對話沒辦法繼續進行下去。但犀川終于知道這個好友有玩鐵路模型的喜好。事實上,當他看到那塊板子,的確產生了一點點(大約米粒大小)的興趣。至于原因,應該就是大禦坊所謂的“鄉愁”吧。不過犀川對這方面不是很有興趣,所以很快就忘了這件事情。

犀川在兒時也曾經像一般的孩童,是個看到刊登在科學雜志上的鐵路模型、遙控飛機、無線對講機、星相觀測望遠鏡、昆蟲和化石的標本、高性能照相機……等等的東西時,眼睛會發亮的普通少年。不知何時開始,這種傾向已經從他身上消失……將它驅趕並取而代之的新傾向,又是什麼呢……不,他認為舊傾向並沒有消失或是被驅趕,它只是改變了形體而已,是把這所謂的鄉愁認定為“消失”的精神狀態有問題。犀川是這麼想的。

之後,他們又繼續聊了一個小時,完全沒有提到工作的話題,有關模型的內容也僅止于之前談的那些。又都單身,家庭的話題也聊不上來。所以,話題都圍繞在彼此共通的老朋友,或是教過他們的老師身上。

各自付賬後,喜多和大禦坊表示要參加在附近的那古野公會堂舉辦的模型迷販售會,便一起坐上喜多的黑色轎車,從停車場離開了。

犀川坐進愛車發動引擎時,剛好目睹中央線電車從月台發車的景象。憶起自己曾有從這個車站坐到中津川,就只是為了去拍D51(注二)的經驗……那時應該是國中時期吧。轉眼間已經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那個記憶讓他動作停格了三秒。不過,對現在的犀川而言,他並沒有閑暇沉溺在兒時依戀中。讓他想趕快回研究室埋頭研究的美好問題們,已經像啄木鳥一般,從他的頭腦內側開始給予刺激了。

對人類而言,失去了悠然的心境是不可能感到幸福的吧。

2

已經有一年沒來過那古野的儀同世津子,因為工作的關系又踏上這塊小土地,一如往常,仍是雜志社委托的取材工作。

世津子住在橫濱,公司則在川崎。今天對她來說,真的是久違的工作,之所以會這麼說,是因為他在上個月初剛生產。才經過一個半月的休息就回到工作崗位(而且還是出差到外地),是很不尋常的事情。不過儀同世津子的身體恢複速度出奇的快,而且早產的雙胞胎女嬰,也還沒有辦法離開保溫箱,所以她才能像這樣無憂無慮的出遠門。

其實,即使要她只能呆呆地望著一對自己創造出來的小生命,世津子還是會非常樂意的,只是在三天前的下午,覺得身體調養的差不多了,她決定到公司一趟,就當作是康複後的戶外散心活動。卻剛好在公司聽到有個小她十歲的工讀生,要代替她去那古野出差的事。

這份工作,要采訪作家兼模型迷的大禦坊安朋。采訪當天,他所屬的模型社團正在那古野市內舉辦同好們的交流會。是企畫在以鑽研興趣取向的男性雜志中,大篇幅深入報導他身為模型迷的一面。

“如果是大禦坊安朋,我有管道可以跟他搭上關系。”世津子站在上司的桌前說。

“管道就不用了,因為我們都已經談好了。”她那個有著不知算二層還是三層肥厚下巴的上司,搖頭的模樣,像是要甩開肉層與肉層間的摩擦力。“好了好了,儀同小姐,你就好好休息吧。‘畢竟’你也只有這個時候能休息了。”

“可是,那個孩子每次要寫報導時,還是要打電話來問我。”世津子辯說:“你知道他打電話到醫院找我多少次嗎?已經多到讓護士擔心這個人可能是跟蹤狂的程度了啊!”

她所謂的“那個孩子”,就是指那個工讀生。他是來代替請產假的世津子。雖然世津子確實有親切地跟他說過“有問題就打電話給我”,卻沒料到他真的每天打來,還害她每次都必須借用醫院辦公室的傳真機。即使號稱是某著名國立大學的國文系學生,日文程度卻等同是全毀狀態。此外,他只能寫出不奇特、不有趣、且毫無品味的文章。最後出刊的文章都是世津子在多方詢問,搜集情報下,好不容易才胡謅出來的。對世津子來說,讓那孩子去采訪;讓她在醫院休息,跟她自己出差工作沒有兩樣,只有地點是在醫院或是在家里的差別而已。

“拜托,就讓我去吧。”

“那要兩人份的出差費喔。”肥胖的上司露出為難的表情。

“不,我一個人就夠了。”

達成協議後,她坐上了久違的新干線。以往總是過重的行李,這次她也狠下心來只放了相機和錄音機。另一方面,請假代替她去醫院看孩子的丈夫,懷抱著緊張又興奮的情緒,昨晚還看了很久有關育兒方面的書籍。

走出家門,感受到與以往一樣自由舒爽的心情,身體連帶輕盈許多。如果要想出一個形容詞,就是“解放感”吧,這種之前認為是理所當然的感覺,以後在她的心中,應該會成為貴重的寶物吧。

其實,她並沒有見過這個名為大禦坊安朋的作家,只是聽說住在那古野市的朋友西之園萌繪,正好是這個人的遠親。因此,昨晚世津子打電話給西之園萌繪約好今天的見面。世津子心想,她幾乎有一年的時間沒見到西之園萌繪了。

西之園萌繪依照約定,到那古野站去接她。

雖然世津子以“我是去工作的,坐計程車就行了”的理由婉拒她的好意,結果最後還是重複了以往的模式。

“我們才不是什麼遠親呢。”西之園萌繪在車站大廳上邊走邊說:“我母親的姊姊嫁到大禦坊家,所以安朋哥是我姨丈的長子。”

“那麼你們是表兄妹啰?”

“是的,可是……安朋哥並不是我姨媽的親生孩子。”

“你姨丈是再婚嗎?”

“不,嗯……該怎麼說呢……”

“喔,我知道了。”儀同世津子點頭。“是小老婆的?”

萌繪默默地點頭。

“難道在大小姐的字典里,沒有這個詞嗎?”

“不,才沒這回事……”

“總之,雖然名義上是表兄妹,可是跟西之園小姐沒有血緣關系就是了。”

“是的,不過我小時候常去他家玩。”

“他是個怎樣的人?”

“非常棒的人。”

“喔。”

世津子無法掌握西之園萌繪所謂的“非常棒的人”,是基于哪種標准評估的,所以這答案也不太具有參考價值。在她們過去三年多的交往中,世津子雖然已經知道萌繪的價值觀有些……不,是非常的與眾不同,導致她無法捕捉到她觀念的全貌。

萌繪以前的車子是輛紅色跑車,不過這次停在圓環的,卻是除了車頂外都是純白色的車,似乎是萌繪新買的車款。

“哇,這不是保時捷嗎?”世津子停下腳步回過頭看著萌繪。萌繪聽了,回她一個迷人的微笑。那樣的笑臉,讓世津子看傻了眼,說不出半句話。她這個朋友,天生就有這種才能。一定是西之園家這個品牌所培育出來的孩子,就像保時捷的商標一樣,具有獨特的吸引力及完美的保證。

儀同世津子的哥哥,就是N大工學院副教授的犀川創平,也是萌繪的指導教授。至于她和西之園萌繪,目前只有偶而會通上幾封電子郵件程度的交情。比世津子小上六歲的萌繪只有二十二歲。然而,根據世津子的預測,哥哥創平和她結婚的機率,比百分之零點零一還要高一點,于是,世津子有時還是會為了萬一他們倆真的結婚了,自己要怎麼和萌繪培養更好的交情的問題在煩惱。

從見面到現在,儀同世津子沒有在萌繪面前提到關于她生下雙胞胎的只字片語,並不是她有隱瞞的意思,只是她始終是找不到機會說出口。當然,萌繪可能事前就知道她生產一事,因為畢竟創平是知道這件事的。然而,萌繪一直沒有提及寶寶的事情。世津子心想,今天明明是她們久違的見面,沒有主動提起的萌繪,就代表創平並沒有事前告訴萌繪。雖然說,保持沉默一向是他處理人際關系的作風,但從這點觀察,也表示創平和萌繪的關系並沒有她想象中那麼親密。

現在是下午三點。大街上兩側的銀杏樹,枯黃的葉子已經掉了一半。西之園萌繪所開的白色雙人座轎車,朝那古野公會堂的方向前進著。

萌繪穿著深紅色毛衣,配上黑色牛仔褲,可以說是在她身上極少見到的成熟打扮。形式洗練的淡紫色棒球帽下,隱藏著一頭比以前稍微長的直發,本來留給世津子有如少年般的形象的萌繪,現在隨著頭發變長的比例負向減少,越來越偏向女性化。

“最近忙嗎?”世津子問。

“嗯,因為要寫論文,是比較忙一點。”

雖然很想談論她那兩個剛出生的女兒,世津子卻仍繼續按捺著那股沖動。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她忍著不想主動提起的緣故,她便不像以往那麼健談。至于西之園萌繪,今天也不知為何,話也特別少的樣子……

車子在大十字路口上右轉,進入和高架公路並行的車流中。

“我家老公曾經也很想要這種車呢。”世津子帶著惋惜的口氣,往四周看了看。以酒紅色為基本色的車內很狹窄,座位後面沒有多余的空間,低矮的車頂似乎是折疊式的,很明顯地這種車無法容納他們一家四口。

“啊啊!我已經忍不住了!”萌繪看著前面大叫。

當處在驚嚇中的世津子正猶豫要怎麼回答萌繪無厘頭的歇斯底里時,萌繪看向她,莞而一笑。“你為什麼都不跟我聊聊小貝比的事呢?”

“咦?你知道?”世津子苦笑著反問。

“什麼時候生的啊?是男生還是女生?還是兩個都有?”萌繪視線依舊注視前方問。

“喔喔,你連是雙胞胎都知道啊……是上個月初生的,比預產期要早呢。兩個都是女孩子喔。”

“哇!”萌繪直盯著儀同。“是真的嗎?”

“真的真的。”

“好棒喔!我好想看看她們!”

“創平有跟你提過……他怎麼說的?”

“喔,有啊,不過他只有說你生了雙胞胎而已。”萌繪轉過來笑了一笑。“不過,儀同小姐你不是用過去式說‘我家老公曾經也很想要這種車呢’嗎?所以就算老師他不說,光聽到你用這樣的文法,就已經泄底了,因為這種車只能坐兩個人……”

“嗯嗯,因為我們家一口氣變成四個人了嘛。”

“真是恭喜了!是女孩子啊……你先生一定非常高興吧?”

“為什麼?”

“難道他沒有很高興的樣子嗎?”

“如果是平安時代(注三)就會了。”

“好好喔……”萌繪笑得合不攏嘴。她用本來握著方向盤的其中一只手掩住嘴巴。“好想摸摸看小寶寶呢。”

“瞧你說的好像她們是小狗似的。”

“啊,對了,儀同小姐你身體不要緊嗎?居然還出來工作……而且小寶寶她們……”

“嗯,我可以算是高齡生產,而且還產下雙胞胎。一般人來看,都會說一定要好好休養才可以。不過不知道為什麼,就算生產條件糟到不行,我還是能像這樣悠悠哉哉地過活……乍看之下,我給人的感覺似乎是弱不禁風的模樣對吧?不過啊,我身體可是很健壯的,健壯到我都受不了呢。”

“下次我可以去看她們嗎?”萌繪高興的拉高音調。“嗯,什麼時候好呢?”

“什麼時候都好啊。不過,她們還在醫院喔……”

接下來,世津子終于打消之前猜疑的心情,有關女兒的名字要怎麼命名、世津子的丈夫會有怎樣的反應,都是話題之一,簡直是一發不可收拾。她們在聊天中不知不覺抵達了目的地。萌繪的車子鑽過鐵路的大梁,開進公會堂北側的停車場里。

晴朗的天空,看起來特別的高。

世津子曾數次來過那古野公會堂。公會堂四周圍繞著停車場,萌繪的車子則是停在建築物的北側停車場。剛剛所行經道路的另一邊,也就是和建築物北側相對著,林立許多現代化的高樓大廈。在世津子的記憶中, 那一帶應該本來是大學附設醫院才對。聳立在那里的圓筒形大樓,似乎是最近新蓋的建築,因為在她的印象中記得沒有看過它。

抬頭仰望這棟由紅磚砌成的巨大建築物,帶有莊嚴內斂的設計感,散發出令人喜愛的複古氣氛。從地面算起整整有兩層樓高的牆壁,爬滿了綠意盎然的長春藤。建築物西側隔著一條小路,某條高架鐵路斜斜地經過,另一邊的東側旁,則有一大片森林。那里是被稱為“鶴舞公園”的綠地,公園的入口緊鄰位于建築物南側的公會堂正門。她們兩個走在柏油路上,繞到建築物的南側,就是公會堂的入口所在。在正門玄關進去的寬廣階梯上,坐著為數不少的年輕人。

在階梯的右邊,豎立的牌子上頭寫著:

那古野模型協會主辦

第十二屆MODELERS SWAP MEET模型作品展示兼交換會

在四樓禮堂

不過,兩人抬頭往公會堂正面上方一看,還有另一個更大的招牌,上面的標題內容,看起來似乎跟模型展示會沒有任何關聯。從那個大招牌上得知,在那古野公會堂里頭挑高一到三樓的主要大廳會場,進行著一場似乎是某個宗教團體的演講會。

為了因應兩個同時進行的活動,公會堂的入口被隔成兩個,一個是位于中央較大的部分,一個是位于右邊較小的一部分。模型展示交換會的入口,就是用繩子圍起來較小的右邊入口。世津子和萌繪見狀,便走向右邊的入口,走上階梯。

踏進建築物內,她們發現一樓的門廊很昏暗,從高處氣窗斜斜射入的朦朧日光,更加襯托出這棟建築物的古老氛圍。鋪著瓷磚的地板上,到處布滿著淺淺的凹洞,讓人產生一種有機的柔軟感。她們在盡頭處的右手邊,看到了側面覆蓋著光滑大理石的階梯,于是,她們選擇搭乘近在眼前的電梯。

“反正一定是那樣啦,就是禦宅族(注四)的聚會嘛。”等到電梯門關上,只剩她們兩個人時,儀同世津子說:“你看,一堆怪人聚在那邊念念有詞的……開口模型,閉口也模型……真是超級禦宅族啊。”

“我父親也有在做帆船的模型呢。”萌繪露出微笑。

“喔……那是個高尚的興趣呢。”世津子顧左右而言他,又補充道:“只有帆船模型是例外的。”

電梯的門一開,便看見四樓的前廳里擠滿了年輕男性。有的靠坐在牆邊,有的是在樓梯間擺攤的社團。光線還是一樣從高處朦朧地灑落下來,帶來仿佛置身回教清真寺回廊上的氣氛。

剛走出電梯的兩人,一下子就成為眾人目光的焦點。雖然萌繪平常已經習慣別人的視線,但是看到每個人的雙眼緊盯著她們,完全沒有移開的意思,還是令人不太舒服。

世津子一面往前走,一面在萌繪的耳邊低聲說,你看吧!來宣示她猜測的沒錯。

觸目所及全部都是年齡十幾歲的男孩子,他們共通的特征是劉海遮住眼睛,邋遢的打扮,肩上掛著一個大背包。雖然中學生模樣的少年也很多,但一個個都是纖瘦白皙的樣子,看起來很早熟。此外,很多人的臉上都掛著深度數的眼鏡。

看到她們走過來,人群緩緩地分出一條路。在前廳的中央,禮堂入口的最前方,排放著三張折疊桌,桌前還貼上寫著“櫃台”二字的紙張。在折疊桌的內側有個臉上滿是胡渣的男人靠坐在椅子上,一邊抽著煙一邊用像是要舔書頁那麼近的距離在看雜志。面前的桌子上,堆著一疊好像只有用影印制作,樣式十分簡單的手冊。

“請問你們是主辦的單位嗎?”儀同世津子隔著桌子向那個男人詢問。

“是的。”男人迅速地抬起頭,將雜志擱在地上,然後坐直身子。“請問有什麼事嗎?”

“我們想要見大禦坊先生。”世津子遞上自己的名片說:“我跟他約好在這里見面。”

“我想他人應該在里面。”胡渣男朝入口的方向瞧了瞧。身上穿著上下都是布滿摩擦痕跡的牛仔布料套裝。樣子看上去不算老,年紀大概有四十歲左右。

他從敞開的入口往禮堂內一看,里面人聲鼎沸的。雖然沒辦法一眼看到底,不過可以看得出來,到處都是上面擺著精細作品的桌子。在接近入口的地方,還展示著上頭有燈光打下來的戰車、吉普車、傾頹的建築物等透視畫(這個名詞是世津子後來才知道的)。視線再往里面探察,可以看到一艘約一公尺大小的飛船,漂浮在接近天花板的地方。

目測大約有數百個人聚集在這個禮堂中,而因這些人的體熱而膨脹的室內空氣,從入口處流竄出來。看到這副景象,世津子認為要進去里面,是很需要體力的,想到這不禁卻步。

“可以請他出來一下嗎?”世津子將視線移回櫃台後的男人身上。

“要找他的話,一定要到會場的最里面喔……”

“謝謝。”世津子道謝後,終于下定決心要進去禮堂。

“啊,請你等一下。”

一轉過去,坐在櫃台邊的胡渣男站了起來。


“有什麼事嗎?”世津子走回來問道。

“請付入場費。”

“啊,是嗎……”她點點頭後歎口氣說:“要多少呢?”她邊問邊往萌繪看。

站在入口附近的萌繪歪著頭,臉上露出帶著酒窩的微笑。

“這個嘛,既然你不屬于任何一個社團,也不是國高中生的話……”

“這一點都不好笑。”世津子插嘴道。

“沒錯,也就是說,你是一般民眾入場,入場費是兩千元。”胡渣男接著說。

“咦!只要進去,就要兩千元?”有點生氣的她,壓低聲音說:“這太坑人了吧。我只是要跟人見面,要找人出來而已啊。你不是說一定要進去才可以找到人?”

“唉呀唉呀,別急嘛,大姊。”

“大姊?等一下,你是在叫誰啊……”

“好啦,事實上,還有現在就加入我們社團這一招啊。”胡渣男尷尬的說:“加入我們社團的女性不但能免繳入會費,而且年費還可以減半為一千五百元,非常地劃算喔。”

“是什麼社團?”

“喔,我們社團名叫‘地球防衛軍·那古野分部’。這只是俗稱而已,正式的名稱還沒有公諸于世。主要活動則是以MS之類的塑膠模型為主。”

“這樣啊,只靠一千五百元的會費,就能保衛地球啰?”世津子瞪著胡渣男,故意挖空他。

“嗯,儀同小姐。”萌繪在一旁插話說:“要不要我進去找他出來呢?”她從袋子里拿出錢包。“儀同小姐,你在這里等吧。在人群里擠來擠去對你不是不太好嗎?”

看來,萌繪是擔心她產後的身體。

“沒關系啦。對這種情形,我比你更能免疫呢。”

“那位小姐……”櫃台的胡渣男看向萌繪,微微一笑。“怎樣?你要不要也加入呢?偷偷告訴你,其實現在我們也有在做跟真人一樣大的自創角色扮演服裝。等到完成後,那個也特別送給你吧。這是入會的特典……”

“我們不要那種特典,只想進去那里面,可以嗎?”世津子說。

此時,突然有兩個戴著黑框眼鏡的男人走了過來。站在世津子和萌繪前面。

“你們好。”兩個人同時說,感覺好像是故意要發出這種怪聲的。

世津子輕輕地點了頭。她不記得有見過他們。她發現隔壁的萌繪,也是驚訝地張大眼睛。

“非常歡迎兩位的大駕光臨。”這兩人又同時開口。“在下是阿修羅男爵,請多多指教。”

“啊,是的,請多指教……”世津子露出苦笑。“請問有什麼事?”

“可以請你當角色扮演攝影會的模特兒嗎?”這次只有一個人講話。講話的是其中個子比較矮的男人,雖然號稱男爵,但聲音卻很模糊,感覺一點威嚴也沒有。

另一個身高較高的男人,則接在他的後面說:“你只要穿上衣服,讓人拍照就可以了,只要一個小時就有十萬元。”

“十萬元?”世津子將身子挪向前說:“真的?”

“不,我們問的是這個小姐。”個子較矮的男爵用一只手指著西之園萌繪。

“唉呀!你這話意思是我不行啰?”世津子馬上說。

“是的,就是如此。因為這是投票決定的。”個子比較高的男爵回答。

“投票?什麼時候投票的?是誰在那里辦這種投票的?等一下,所謂的角色扮演服,到底是怎樣的衣服?怎麼只要穿上它就能賺十萬元?你們居然帶那種東西來這里。是不是泳裝啊?”

“不好意思,我拒絕。”萌繪在後面說。

“西之園!”遠處傳來呼喚聲。

儀同世津子轉向聲音的方向。從前廳的另一邊走來一個高個子的男人。

“啊!喜多老師!”萌繪向那個男人揮手。

當走來她們兩人的身邊時,喜多北斗也向一頭長發,皮膚曬黑的世津子輕輕點了下頭。

他身穿亮綠色的西裝,配上腳下的球鞋。世津子目不轉睛地凝視著這個俊美的男子。雖然她知道不能這樣比較,但跟現場的所有男人一比,這男人的容貌不但特別出眾,而且那副笑臉又非常合乎一般的標准。

不知是否又要再次投票決定的阿修羅男爵們,兩個人一起退到了前廳的角落。

“你在這里做什麼?”喜多看著萌繪,露出他潔白的牙齒。

“你認識喜多老師嗎?”萌繪轉向世津子問。

“啊,不認識。”世津子用力搖頭。“幫我介紹一下吧。”

“這位是儀同世津子小姐。”萌繪向喜多介紹完世津子後,又再次轉向世津子。“這位是N大的喜多副教授,也是犀川老師的好友。”

“喔喔,這樣啊……”世津子這時才恍然大悟般地用力點了點頭。“初次見面,我是儀同世津子。”她拿出平常少用的端莊聲音慎重地向喜多行禮問候。“謝謝您平日對家兄創平的關照。關于您的傳言,我聽說過很多次了。今後請您多多指教。”

“咦?你是創平的妹妹?”喜多圓睜雙眼。“騙人的吧?”

世津子只是雙眼直視著喜多,收起下顎擠出最燦爛的笑容。

“啊,抱歉……也請你多多指教。”喜多閉上嘴低頭致歉。“不過,沒想到是真的。嘿……讓我嚇了一跳……我跟創平……不,跟犀川已經有二十年的交情了,卻完全不知道他還有個妹妹,真是敗給他了。”

“因為我哥的人際關系本來就是眾散親離的。”世津子再次微笑地說。

“喔喔,是啊。眾散親離啊……”喜多揚起一邊的眉毛。“這是你自己的說法嗎?”

“不,是我哥的。”

“我想也是。”喜多頗有同感地點頭。“的確很像那家伙的作風。”

“我想,他大概是為了能隨時割舍掉人際關系,所以事先以單元化的方式來區隔他和每個人吧。”世津子用跟平常完全不一樣的語氣解釋,仿佛自己似乎正在將一輩子的優雅端莊全部一股腦的展現出來。

“原來如此,呵,我剛剛才跟犀川見過面呢。只是沒想到,他居然有個這麼漂亮的妹妹……哈哈,真是的,好一個令我震驚的家族秘密。對了,要不要一起喝個茶?”

“耶!這不是小萌嗎?”聽到背後傳來的驚呼聲,世津子不由得回過頭去。

“啊,是安朋哥呀,你好。”萌繪朝那里走去,世津子馬上跟了過去。

那里站著一個打扮就某種意味而言,的確是與眾不同的男人。

“咦?”喜多大聲地說:“大禦坊,你認識西之園小姐嗎?”

“咦?您就是……大禦坊先生嗎?”世津子也很驚訝。因為這個人跟她所想像完全不一樣。“嗯……我是……”

“等一下……”拍世津子肩膀的,是櫃台的胡渣男。“總之……你是要怎樣?”

“咦?”世津子皺起眉頭反問他。

“你還要入場嗎?”

“喔喔……不用了。因為我已經見到大禦坊先生了。”世津子一邊平複自己的情緒一邊耐心地回答。

“那先別管這個……”胡渣男又咧嘴微笑。“要不要參加地球防衛軍看看?我覺得你絕對比那個女孩還適合。”胡渣男手指向萌繪的方向示意。

“我嗎?”世津子眨眨眼。“適合什麼?”

胡渣男用一只手撫摸下巴後回答。“當然是當戰士啰。”

3

西之園萌繪和儀同世津子,以及喜多北斗和大禦坊安朋四個人,以背向電梯的方式穿過前廳,沿著樓梯旁邊位在展示交換會主要會場西側的通道走了好一會兒。午後的燦爛陽光從成排的窗子外照射進來,使通道顯得額外明亮。而在粗壯的柱子與柱子之間,設置著木制的長椅。年輕男人們坐在長椅上面,天南地北聊的起勁。很多人在椅子上擺著幾個塑膠模型盒或怪獸玩具之類的東西,腳邊也放著因裝滿東西而鼓脹的紙袋。

在通道盡頭的牆壁上,有扇貼著“工作人員准備室”的高大木門。大禦坊打開它走了進去。往里面一看,房間幾近正方形,光線明亮,因為這房間是這棟建築物中突出的一角的原因,入口以外的三面牆都有窗子。

“我們在這邊談好了。”大禦坊一邊示意他們三人進房一邊說:“雖然很想喝杯咖啡,不過現在地下室的咖啡廳一定都客滿了吧。”

室內本來有五個男女,不過在萌繪他們進去時恰巧和要出去的四個人擦身而過。四人中有三個男性,一個女性。那個女性纖細白皙,一雙眼睛特別大,有未來世界的科技人類或是外星人的感覺。雖說她臉蛋本身就美麗得令人印象深刻,但她的打扮倒是比臉更富有個性。

整身銀中帶紫的金屬色服裝,頭盔般的硬質帽子,短襯衫和下擺比襯衫更短的背心,長及手肘的手套,下半身則是短褲和及膝的長靴,不管哪一樣,都泛著一層類似鋁箔的光澤。衣服的質料雖然看起來像金屬,卻具有柔軟的質地。此景不禁讓萌繪聯想成是在月亮的基地中,地下自助餐廳的女服務生制服。只是,從那把掛在女性腰間的西洋劍來判斷,應該是女服務生制服的機率也是微乎其微。再說,看起來這麼礙手礙腳的衣服,也實在無法得到實穿的價值。至于這套服裝究竟是以侍衛兵作為參考,還是憑空想像出來的,以及是為了因應何種狀況,才需要露出手、肚子和大腿等問題,萌繪是怎麼樣都不知道答案……不,應該說她事實上知道,只是不想去理解罷了。

宛如假人模特兒的女性,在三個男人的簇擁下,走到通道上去了。通道上的少年們一陣騷動,連忙拿起照相機猛拍她時的景象,讓還沒關上門的萌繪都看得一清二楚。

萌繪站在門口,目送那群人走遠後,歎了口氣。

“剛才那件十萬元的打工,一定就是穿這個啦。難道不是嗎?”世津子在萌繪耳邊低聲說:“如果只是那種程度的,我也可以穿嘛。十萬元耶。”

大禦坊安朋拿著DV,鏡頭對著世津子和萌繪。這是大小可一手掌握卻機能齊全的最新機型。萌繪察覺到鏡頭時,他將DV放下,微笑地眨眨眼。

“把那里的門先關上吧。”聽到大禦坊這麼說,世津子就把那扇大門關上了。

“剛才那個人是誰?”萌繪問。

“那是模特兒。”大禦坊回答說:“這里和同人志販售會不一樣,熱衷角色扮演的人們不太會來,所以如果是要有水准的裝扮者,就一定得由主辦單位來准備才行。”

雖然萌繪並不了解要穿上這樣的服裝,什麼樣的模特兒才能算是“有水准”,但她並不打算繼續問下去。

在准備室更里面的地方有一座屏風。萌繪心想,這應該就是剛才的模特兒更衣的地方吧。除了一組沙發以外,只有幾張簡易的折疊桌和椅子。房間內還留著一個眼鏡男,正在牆壁邊堆積的紙箱之間擺設三腳架。雖然他看似年輕,不過應該不是學生才對。充滿知識分子特有氣質的他,感覺跟犀川副教授很像。這是萌繪對他的第一印象。

“寺林。”大禦坊對那個男人說:“我可能要借用這里一段時間,有雜志來采訪我。”

“嗯嗯,請盡量用,我不會介意的。”被稱作寺林的男人,轉向大禦坊後回答,“對了,那里的罐裝咖啡也請拿去喝吧。因為是剛買回來的,應該還是溫的。”

說完,寺林抱著沉重的照相機和三腳架出去了。現在房里只剩下四個人。大禦坊在南側窗邊的沙發上坐下,儀同世津子則坐在他對面的位子,從包包里拿出照相機和錄音機放在桌上。

萌繪拿罐裝咖啡給他們兩人後,就走向房間另一邊抽著煙的喜多北斗副教授。他正從北面的窗戶往外眺望著。

“喜多老師,好久不見了。”萌繪小聲地說。

喜多往大禦坊和世津子那邊瞥了一眼後,湊近萌繪的臉旁低聲說。“那家伙,真的是你的表哥?”

“是啊。”萌繪點點頭,露出微笑。

“還有……那位小姐竟然是創平的妹妹。”喜多壓低嗓門說完後,就像是在做眼睛運動般轉了轉眼珠子。

“那又怎樣?”萌繪也將音量降到另外兩人聽不到的程度。

“如果是相反的話,我還比較相信。”喜多的聲音小到幾乎聽不見,並皺緊眉頭。“換做那家伙是創平的表哥,而她是你的姊姊,這樣才能符合一般常理的范圍啊。”

“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這實在太反常了,所以我就是不爽,有一股火氣冒上來。”喜多眯起一只眼睛,好像被自己香煙的煙熏到了的樣子。“她還是單身嗎?”

“儀同小姐嗎?”

“喔喔這樣啊……她姓儀同啊。”

“嗯,”萌繪點點頭。“她已經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了。”

“真虧創平能瞞了我二十年呀,佩服佩服……不過,不知道他究竟是什麼打算,如果他是怕讓我知道我會追求他妹妹的話,看來他的心胸也是挺狹窄的嘛。”

“等一下,我也不知道安朋哥和老師你們是同學啊。再說,犀川老師連對我,也始終都沒提過儀同小姐的事。”

“好吧,算了。”

“嗯,我覺得這樣也好。”

“該不會是同父異母吧?畢竟完全不像不是嗎?”

“是嗎?我倒覺得挺像的。”

“好吧,算了。”喜多又嘟噥著同樣的台詞,很苦悶似地吐出煙來。“今天晚上,我一定要去好好問問創平這小子。他真的是太過分了。”

在放著沙發組的准備室一角,儀同世津子開始她的訪問,大禦坊則以雙手在胸前交叉,整個人靠在沙發上的姿勢回答問題。他們的話題似乎並非在模型上,而是關于大禦坊他的作家生活。

“喜多老師的興趣也是模型嗎?”

“算吧。”

“你從來都沒提過這件事呢。”

“是嗎?”

“犀川老師他知道嗎?”

“知道什麼?”

“就是喜多老師的興趣。”

“我想他大概知道吧。”喜多在附近桌上的鋁制煙灰缸中把煙撚熄。“這是我一個人自得其樂的興趣,所以不太會跟別人講,畢竟也沒有這個必要。以我的立場來說,我尤其不會跟女孩子提起這個。”

“為什麼?”

“因為會吃醋啊。”喜多輕輕地坐在桌子上。“這是我從年輕時的經驗中所學到的。”

“咦?是怎樣的經驗呢?”萌繪噗哧一聲笑著問:“難道有嫉妒老師你的模型興趣的情人嗎?”

“我希望你別再繼續追問下去。”喜多用裝傻的表情揮揮手。“再講下去就太寫實了,不適合你聽。”

萌繪微笑地聳聳肩。“我聽不太懂。”

“那麼,你知道我為什麼不誘惑你的原因嗎?西之園小姐。”

“誘惑……嗎?”覺得很可笑的萌繪又噗哧一聲笑了出來。“不,我完全不知道。”

“好吧,算了。”喜多又再次從口袋里掏出煙來。“抱歉,剛才我越位了。”

“越位?”

“就是超過對方防守線的意思。”

“我的防守線?”

“嗯。”

“聽不懂。”萌繪搖搖頭。

“你真的是個好孩子。”喜多微笑地用打火機點起香煙。“西之園,我只有一個忠告。如果你想跟創平交往順利的話,就絕對不要讓你的防守線後退。還有,你的後衛線也不能退後太多,因為那樣會招致反效果。”

“我完全聽不懂你在說什麼,喜多老師。”

“有一天你會懂的。”

喜多說完便往沙發那邊走去。萌繪稍微思考了一下,卻還是想不透喜多話中的含意。于是放棄了繼續思考,也走向他們三人那里。

“大禦坊老師您模型的興趣,跟您的創作之間有什麼關聯呢?”儀同世津子提出問題。

“沒什麼關聯。”大禦坊很直率地回答,“不過,真要說的話,在創作出某樣東西這一點,抱持的態度應該都是一樣的吧。不管是文章或是模型,都有所謂的原型,也就是創作者想要追求的最原始的典型的存在。我們就是以遵循那個最原始典型的形式,進而產生出范本。如果以這個意義來解釋,寫在文章里的一切,其實全都可說是范本。嗯,兩者的確是一樣的。雖然模型也分有很多種,但基本上可大致分成兩類。一種是正確模仿原型,以求縮小與原型差異的比例達到精確,還有一種就是脫離原始形貌,追求原創風格。前者被稱為‘縮小的原型’,後者就是名副其實的‘自由創作’。如果以著作來說,應該就像是‘非虛構’和‘虛構’的差別吧。雖然在模型創造中,也許會隨著模型領域的不同而有所差異,但基本上來說,一開始還是以自由創作比較簡單好上手。不過,想要在這領域更上一層樓,卻是非常困難的。至于‘縮小的原型’,雖然需要很縝密的觀察,但如果真有心要做,只要時間和耐性,不管是誰都可以做出具有一定水准的成品。直到創造者超越過某一個界線,不單單只是模仿原型,而會進一步加入個人的意志。這應該會被稱為‘變形’吧,這樣的作品就會表現出作者的想象力。換言之,想象會追求真實,一如真實會找出想象。懂嗎?是啊,如果就這種意義上來看,模型果然跟作家是相同的吧。不過……說是這麼說,並不代表身為一個作家的話,真的有從創作模型中學到有關作家的東西。”

“為何您會想要制作范本,就是去進行模仿的欲望呢?”儀同問。

“一開始,我只是單純的占有欲作祟。只要是喜歡的東西、漂亮的東西、美好的東西,我就想把它放在自己身邊。不過,當它們本身是買不到,已經消失,或是正在消失的東西時,我會想把它保留下來。雖然我這想法,也許跟別人拍照繪畫的動機相同,不過,畢竟模型還是立體的,我必須在制作的過程中,看見本來看不到的東西。正因為必須徹底執行這點,制作便要花很多時間,包含著模型……不……應該可以講這點說是所有創作的理由吧。所以,講到這里,已經稍微偏離了創作當初的動機,變得不一樣了。以占有欲為中心的動機,畢竟還是跟制作那種感覺是不同的。因為,當模型一旦完成後,我就有如大夢初醒,已經覺得厭煩了。這個想法很矛盾吧?完成的作品竟然不能滿足我。就算是端詳著成品,也只是用來回味制作過程中的種種感觸,就某種意味而言,在完成的作品中,原來也只剩下回味這種功能罷了。只有在制作的過程中,才能讓人真正找到擁有的感覺。怎樣?你能了解嗎?”

“我是了解,不過還是拜托您能再針對制作必須執行的那點作更具體的陳述。”

“這樣啊……如果用簡單的話來還原的話,這是一種愛的行為。”大禦坊拿出香煙點上,然後朝喜多和萌繪瞥了一眼。“工作的時候就跟做愛一樣,完成之後,哪還能剩下些什麼?小嬰兒?還有其他的嗎?總之,就只有小嬰兒吧?不過,這並不是我們想要的吧?行嗎?這個譬喻會不會太過露骨啦?”

“不會。”世津子一本正經地搖搖頭。“您剛才這番話,我認為很切中要點。您在寫小說時,也是抱持著這樣的想法嗎?”

“當然啰。”大禦坊點頭。“不管是對完成的作品,還是對已經出版的書,我不但完全沒興趣,也不想去知道別人有怎樣的評價。在我心中,只要它們能自由成長,在社會上一展宏圖,我就很滿足了。這樣的感覺就像是對孩子一樣。簡單來說,我所追求的,是創作的行為,而非創作出來的東西。啊,創作的創,就是創平的創嘛。”

“原來如此。那要用您現在這句話來作標題嗎?”儀同邊記著筆記邊說。

“咦?哪句話?”

“就是‘我所追求的,是創作的行為,而非創作出來的東西’這句。”

“那句不行啦……不覺得很老套嗎?”大禦坊搖頭。“如果是拿來給笨讀者看的話,這樣應該剛好吧?唉呀,我現在這句話不能寫上去喔。”

“原來如此。”儀同手中的自動鉛筆輕靠在唇上,面有難色地說:“那麼您讓讀者讀的,不就是像排泄物一樣的東西嗎?”

“嗯嗯。”大禦坊輕描淡寫地回答,“你滿清楚的嘛。真不愧是創平的妹妹。”

“那樣一來……實在有點……該怎麼說呢……未免太……”

“是啊……這個問題就有點危險了,還是別太深入比較好。如果像模型一樣,完全只是個人化的興趣,這樣講到還無妨,可是像小說是屬于有對象的商業作品。商業中自有一套不知該說是妥協機制,還是服務精神的規則,總之,就是有某種人為的東西夾雜其中,跟自己的感性相反的機能,一點一滴地滲透進去。由于這基本上算是娛樂事業,所以會有這樣的機制也是無可厚非。為了不讓它看起來像排泄物,所以必須要下工夫修飾門面,結果就意味了會有更肮髒的東西混進去……啊,不行,這段還是不能用。該怎麼辦?這一段剪掉好了。”

萌繪還是第一次聽到大禦坊安朋說這麼多話。他所著作的小說並非萌繪喜愛的懸疑小說,盡是普通的純愛小說,可是萌繪都有拜讀過。

喜多坐在沙發附近的桌子上,默默地聽著朋友說話,臉上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

牆壁上掛的古董圓形時鍾的時刻,此時已過了四點。

4

在那之後,喜多馬上就一個人回去了。在禮堂舉辦的模型展示交換會,雖然在五點就宣告結束,不過幾乎要塞爆走道的人潮卻是遲遲不肯散場。儀同世津子順利地完成采訪大禦坊安朋的任務,並且用單眼相機替他拍了幾張照片。拍完大禦坊安朋,世津子只拿了照相機就離開了房間,看起來像是要去拍幾張會場的照片。萌繪本來想問她到底是付了兩千元入場,還是繳一千五百元加入地球防衛軍,不過後來還是忘了。

原本,西之園萌繪跟母親方面的親戚見面機會本來就少,尤其在父母雙亡後,就更少來往了。現在,她終于能跟好久不見的表哥坐在准備室的沙發上好好聊聊。萌繪小時候所認識的大禦坊安朋,是個溫柔的青年,以前她每次跟母親去大禦坊家時,安朋就常常陪她玩。以萌繪對他的綜合評價來看,他在親戚之中,算是頭腦特別聰明的人。

“才一段時間不見,樣子就成熟不少了呢,小萌。”大禦坊一邊抽著細長的香煙一邊說:“你是在犀川的研究室嗎?”

“嗯,因為犀川是父親的門生。”

“原來如此……你難不成有戀父情結?”

“我嗎?才沒有呢。”萌繪搖頭。

“是嗎?”大禦坊露出微笑。

“是的。”

“啰嗦的姑姑還在吧?”大禦坊像是要回憶似地抬頭仰望。“她叫……”

“你是指睦子姑姑嗎?她現在一樣還是很啰嗦。”

“她一定有幫你做媒吧。”

“算吧……雖然沒有每天啦。”

“我家排行最大的大姐也是這樣。能達到她們那種境界,真可以稱得上是一門哲學了。已經超過興趣的領域吧。該說是超興趣嗎?這比工作還要叫我感到棘手呢。”

安朋的姊姊大禦坊香織,也是個正在向自己究竟能在地球上成就幾對佳偶的難題進行挑戰的女人。

“最近弟弟們都變成犧牲品了。”安朋還有兩個年紀和他差滿多的弟弟,兩人都比萌繪要大個幾歲。

“啊,對了,講到香織姊……她以前曾有一次透過我向喜多老師做媒呢。”

“哦……”大禦坊抬起頭,面露喜色地說:“那個相親是誰拒絕的?”

“是喜多老師,但是請你要保密哦。”

“什麼嘛,真無聊。”大禦坊嘟起嘴。

這時門被打開,儀同世津子回到房間里。她將照相機塞回袋子里。

“真是非常感謝您,大禦坊先生。”她向坐在沙發上的大禦坊低頭行禮。“我先告辭了。大概下周末時,我就會寄校正稿給您,到時能否請您幫我看一看呢?”


“喔喔,當然好啊。”大禦坊點頭。“你也辛苦了,儀同小姐,下次我們利用工作以外的機會好好聊聊吧。”

“好的,非常感謝您的好意。”

“那,儀同小姐,我送你到車站去。”萌繪站了起來。“小寶寶還在等你呢,要早點回去才行喔。”

“不用麻煩了,不好意思,我已經叫計程車了。”儀同拿起袋子說:“西之園小姐,今天真是謝謝你幫我這麼多忙。”

萌繪一直陪儀同世津子走到公會堂的一樓。在正面玄關看著她坐上計程車後,又再次搭電梯回到四樓。模型展示交換會已經結束。前廳中央的櫃台附近有工作人員正在收拾善後。喇叭里傳出呼籲參加者趕快回去的廣播聲,前廳的人潮卻似乎沒有想移動的意思。萌繪穿梭于人群之中,在通道上一直前進,再次進入位于通道深處的准備室。

她想跟大禦坊安朋打聲招呼後,自己再回去。

在准備室里,有幾個像是工作人員的男子,正忙得不可開交,整個氣氛也為之一變。剛才擔任科學小說的角色扮演的美女模特兒回來了,正躲在房屋角落的屏風後面。大禦坊正和一個眼鏡男談話。當看到萌繪時,大禦坊和那個男人一瞬間就不太自然地沉默下來。那個人就是剛剛拿著照相機和三腳架出去,跟犀川氣質相似,名為寺林的男子。

他們兩人一言不發地凝視著萌繪有數秒之久,讓萌繪覺得很奇怪。

“安朋哥,我要先離開了。”萌繪跟她的表哥說。

“啊,小萌呀,不好意思,可以請你再等我一下嗎?”

被這樣一問,她也不好回去了。無可奈何之下,她走到相反側的窗邊,眺望著窗外。她所站的位置是北側,正下面就是停著她車子的停車場。有很多人抱著行李,往新干線的方向走著。從這個高度,連高架橋上的月台也可以看的很清楚。

大禦坊和眼鏡男寺林還在講著悄悄話。好幾個人抱著紙箱匆匆忙忙地進出房間。

過一會兒後,那女子從屏風後走出來。身穿毛衣和迷你裙的她,走到萌繪身邊,坐在椅子上,開始穿起鞋子。

“你也是工作人員?”當她穿上一只鞋時,看著萌繪問這個問題。當時,他們並沒有靠的很近,大概距離兩公尺又五十公分左右,所以萌繪起先並不認為是在問她。不過,她眼神直盯著萌繪瞧,詢問萌繪的態度很明顯。

“不,我不是。”萌繪搖頭。

“有沒有煙?”那女孩用獨特的語調說。聽在萌繪耳里,令萌繪不禁產生似曾相識的感覺。對了,這跟機器人的發聲方式很像。

“沒有。”萌繪又搖了一次頭。

正在工作的一個男人,聽到她的話後,便從口袋里掏出煙向她們走近。

“啊,那個不行。”她瞥了那煙盒一眼後說:“我去找別的牌子的。”

因為不太想跟她牽扯上關系,萌繪壓抑了自己對她產生的想法感受,轉向西側的窗邊,假裝在眺望窗外的風景。

後來,那女性在兩三次的對談後,穿好鞋子,披上長外套,走出了房間。有幾個男人跟在她後面也飛奔出去。

房間里只剩下大禦坊和寺林,以及萌繪三人。大禦坊從沙發上起身,走向窗邊的萌繪。

“小萌呀,我……有點事想拜托你幫忙。”大禦坊小聲地說。

“車子吧?好啦,你要去哪里我都送你。”萌繪微笑以對。

“不,不是這個,是不一樣的事。”大禦坊安朋像有難言之隱般,話在這里就打住了。

“那是什麼事?”

“我以前就沒拜托過小萌任何一件事,對吧?”

“嗯,是啊……請問發生什麼事了?安朋哥,怎麼突然這麼嚴肅……”

“明天可以給我一小時嗎?”

“明天……嗎?可以啊,因為是星期天嘛……”萌繪一邊思考著這究竟是在說什麼,一邊回答。

“反正你想要什麼都可以,我都會買給你的。”

“我又沒有特別想要的東西。”萌繪苦笑著,心中有不好的預感。“請問是什麼事?”

大禦坊往屏風所在的方向看,萌繪也跟著轉向那邊,接著立刻又看向大禦坊。

“不會吧……難道是那個嗎?”

“是啊……”大禦坊在嘴前雙手合十後點點頭……這可不是要開動的動作。

“真傷腦筋。”萌繪搖頭。

“我當然也是這麼想。不過,我只能拜托你。明天絕對不能沒有展場的模特兒,因為電視台和報社都會來采訪。”

“那會讓我更頭痛的。對了,剛才那女孩到底怎麼了?”

“她生氣了。”大禦坊避重就輕地回答,撇了撇嘴角。

“為什麼?”

“這個嘛……”大禦坊誇張地張開雙臂,聳了聳肩。“我不知道。女孩子的心情我哪會了解。”

“安朋哥,抱歉。我對那種事完全不行,請容我拒絕。”

“才不會不行呢,如果是小萌的話,我保證一定非常適合。我一定會讓電視台和報社不知道你是誰,好啦……只要那個時候戴面具就行啦。啊,這點子不錯呢,就戴著面具上場吧,絕對不會有人知道你是誰。”

“等一下,我指的並不是這個問題。”

“拜托拜托啦。”大禦坊幾乎要碰到她了。“這問題攸關我們的美學意識,是非常重要的事。用其他的人代替就沒辦法這麼有效果了。是的,你是被選中的女性。如果我是女的,我就會很高興地接受。”

“就算不是女的也可以接受吧?為什麼男的就不行呢?我倒認為安朋哥如果做那種打扮,一定很不錯。”

“那樣不行啦。這可是娛樂事業喔。”

“不好意思,我也想拜托你。”本來坐在沙發上的寺林,戰戰兢兢地走了過來。“抱歉這麼慢才報上名字,我姓寺林。”他雖然報上名字,但因為之前大禦坊有叫過他,所以這萌繪早就知道了。“我是人物模型相關社團的成員,在這次展示會里擔任工作人員。”

“我拒絕。”萌繪馬上回答。

“這個……”看起來很懦弱的寺林微微低下頭,面紅耳赤。

“寺林,不好意思,可以請你先出去一下嗎?”大禦坊用溫和的口吻說:“我來說服她就可以了。”

“我才不會被說服呢。”萌繪雙手在胸前交叉。

寺林走出房間後,大禦坊用動作示意萌繪,請她一起在沙發上坐下。她也不喜歡逃避,只好無可奈何地順著他。

“安朋哥,不管你怎麼說都沒用的。我絕對不要穿那種衣服。”

“為什麼?”

“你問我為什麼……”萌繪坐直身子。“因為很不好意思。”

“為什麼會不好意思?”

“就是會不好意思啊。”萌繪交疊雙腿。“不好意思還要有理由嗎?”

“當然需要啰。”大禦坊一臉從容,微微地抬起下巴。“沒有人會毫無理由就感到羞恥的。羞恥這種情緒,是因應社會而生,非常高等複雜,而且只有人類才有的情緒。唉,你到底是因為誰感到不好意思?還有,為什麼不能做不好意思的事呢?為什麼一定得避開呢?能不能請你為我好好說明一下?如果我能夠理解小萌所采取的態度的話,一定也會放棄說服你的。”

“那沒有理由。”

“但是,沒有理由就去做可是很野蠻的喔。”

“沒辦法,我就是被灌輸對穿那種服裝應該感到羞恥的觀念。畢竟我是在那樣的環境下長大的嘛。”

“這樣的話,那你可以籍著這次的機會,擺脫這種沒有意義的束縛,沒有理由的幻想,如何?這可以讓你得到解放喔。你也許能得到以往從未體會過的自由呢。不,我想一定是可以的。”

“我不想得到解放。”

“唉呀,你竟然會說出這麼膽小的話。到底有什麼把你給綁住了?只有在安穩的保護之下,你才能保有自我嗎?你在依賴什麼?害怕什麼?得到解放時,難道會破壞些什麼嗎?”

“我……才沒有害怕,才不是這樣。我只是不相信穿上那種不知廉恥的衣服,就會得到解放而已。”

“你試看看就知道了。”

“等一下,你故意轉移焦點。”

“沒有,我們正在問題的核心。總之,能夠得到某種解放的確是事實。你看,我自己就嘗試過了,是有證據的。你明明就沒有試過,為什麼可以說得出這種結論呢?”

萌繪感覺情況不妙。如果是其他男人就算了,可是大禦坊安朋也許就正如他自己所言,是個徹底實踐“從束縛中解放”的人。

“嗯嗯,我認為安朋哥是很棒,不過,我也有我的生活方式。”

“不行,你這句話才是偏離主題。”安朋微笑以對。“沒有人說要改變你的生活方式啊。勉強拜托你在短短的一小時內做一件只有你能勝任的工作的人是我們。你如果要用跟整個人生有密切關系之類的理由拒絕的話,我會一直反駁你的。好啦……我們彼此冷靜地談談吧……”

“嗯嗯……”萌繪歎口氣說:“再爭論這個也沒有結果的。”

“是啊,就是這樣沒錯。這根本不是什麼嚴重的事嘛。也只有一個小時啊。好不好?”

在此之後,爭論又延續了三十分鍾。萌繪漸漸地變得沉默,只剩大禦坊還重複地丟出一個接著一個的大道理。等到萌繪發覺一開始跟他爭論就是個錯誤的決定,已為時已晚。萌繪徹底慘敗,因為體力方面根本贏不過大禦坊安朋。她只好答應了。當她頂著昏沉的頭腦,在陰暗的停車場內坐上冷冰冰的座椅時,心里充滿了就算天塌下來也無所謂的無力感。

這次讓她上了一課,就是學到了大禦坊安朋的舌燦蓮花和工于心計。的確有銘記于心的價值,也許某天她也能派上用場。當想到這里時,萌繪覺得有些可笑起來。

仔細想想,萌繪居然為自己如此頑強的抗拒,感到不可思議。也許,和大禦坊安朋的這番爭論,已經讓她得到所謂的解放了。

喜多副教授明天不會來。會場也應該不會有認識的人。就算真的有,只要戴上面具就看不出來了。但是電視台的拍攝她一定要拒絕,公開播放畢竟很危險……這層顧慮很自然的浮現腦海,不過萌繪並無法明確地指出到底是什麼在危險,又為何會危險。

她緩緩地開動車子。道路兩旁一字排開的橘色街燈美得跟奇跡一樣,讓她不由得放慢車子的速度。

5

下午六點,大禦坊安朋在位于那古野公會堂南方約五分鍾步程的餐廳“鼬”用餐,同桌的包含大禦坊自己共有四人。跟他同桌的人,依照年齡的順序是長谷川、筒見、遠藤三人,他們每個都是六十歲左右的老人,只有大禦坊一人顯得極為年輕。只要是主辦展示交換會MODELERS SWAP MEET的社團成員的話,沒有一個不認識這三位男士的,因為這三人都是全國知名的資深模型師。

筒見豐彥是大禦坊所屬的鐵路模型社的社長,同時也是M工業大學的教授。事實上,他就是今天在攝影會上惹出麻煩的模特兒筒見明日香的父親。不過他自己並沒有到會場,大禦坊也沒有特別跟他提起明日香擔任模特兒一事。因此,他應該不知道自己的女兒今天發生的事情。

拜托筒見明日香擔任模特兒的是大禦坊安朋,同時也是很多模型迷熱切的盼望。大禦坊跟明日香的哥哥筒見紀世都都是熟識的程度。身為人物模型界首席模型師的紀世都,也是赫赫有名的頂尖人物。

“這種東西似乎不太常有。”筒見豐彥輕輕撫摸著往後梳的白發說:“再說,最近有點無法理解它的發展方向為何。”

“嗯嗯,那也是沒辦法的事。”最年長的長谷川貞生點頭。他頭發幾乎沒了,癟了癟厚唇。長谷川是制作實心模型者的第一人,總是用木頭作飛機這點充分展現他專業的執著。“筒見老弟指的是人偶模型吧?人偶模型到底能不能說是模型的一種,畢竟還是有很多疑問存在。因為人偶模型的成品大部分都沒有設計圖,材料也不是使用木頭。”

“材料是新的,做法也是新的。現在是連家用電腦操控‘擴孔鑽’都已經出現的時代啊。”雕刻制作者的遠藤彰說。他花白的頭發,口邊留了短胡子,是三個人之中看起來格調最高雅的。遠藤是私人醫院的院長,也是以鐵路模型為主的模型師,他和筒見豐彥以及大禦坊安朋是同一個社團的。只不過他的專業是使用黃銅做金屬制品,以前都是致力于精巧的鐵路擬真模型制作上,可是直到最近,他也開始往鐵路模型之外的領域發展。

“現在強調做法簡單的簡易模型組(easy kit)的人與日俱增,就像電動工具一般普及了。這現象還真是不可思議啊。”筒見說:“我以前還一直以為模型會因為被其他娛樂活動排擠而從市場衰退下來呢。”

“的確是在衰退啊。”長谷川說。

“不,我認為這市場將會是個被集中在少數精英型模型迷身上的時代。”大禦坊邊喝咖啡邊說:“這也意味著我們即將可以跟歐美並駕齊驅了,是吧?”

“好啦,差不多該到我家去坐坐了吧。”筒見豐彥從口袋中掏出懷表邊看邊說:“很久沒聚一聚了,我也有好多東西想給你們看看。等我一下,我先去打個電話。”他起身離開了座位。

筒見家就在他所任教的M大附近。距離這間餐廳也不遠。大禦坊曾去筒見家拜訪過一次。那時筒見豐彥很自豪的作品——鐵道模型中的觀賞用造景。雖然還有一部分沒完成,不過由于打造的很精巧用心,令大禦坊安朋產生很濃厚的興趣。

筒見打完電話回來後,四個人就走出了餐廳。

“我要先去公會堂一下。”大禦坊對其他三人說:“我想他們應該還在收拾,而我還要為明天做詳細的事前確認。”

“你知道到我家的路嗎?”筒見教授問。

“大概吧。到時如果真的迷路了,我再打電話過去。”

“那我就先告辭了。”長谷川說。

他應該是對鐵路模型沒興趣吧。筒見露出遺憾的表情。畢竟是他邀請長谷川貞生參加這次的聚會,因為長谷川專長的領域和他們不太一樣。

長谷川舉起一只手道別後,就朝跟筒見家相反的方向走去。現在時間才過下午六點不久,太陽卻已經完全下山。在噴水池附近眾多情侶的側目下,大禦坊穿過鶴舞公園中央,橫切過鋪著草皮的廣場,朝公會堂前進。

正門的門已經關上,只有公會堂最右邊位于警衛室旁的那扇門是打開的。透過玻璃窗往燈火通明的警衛室里瞧,可以看見有兩個穿著制服的老人在喝茶,他們完全沒察覺到大禦坊的存在。本來大禦坊想出聲提醒他們,但又怕麻煩,決定就這樣繼續保持沉默地通過,走入黑暗的前廳。電梯門還是開著的,他踏進明亮的電梯箱,按下四樓的按鈕。

四樓的前廳也很暗,暗到必須拿手電筒才行的地步。只有通道上發出的最小限度亮光的照明燈。這個微弱的燈光,沿著通道一直延伸到前廳。于是大禦坊穿越過前廳,順著西側筆直的通道前進,直走到盡頭的准備室前,他完全感受不到有任何人存在的氣息。

當打開高大的木門要往室內探頭進入的時候,刺眼的光讓他遲疑了一下。

房間內的兩個男人回過頭來。其中一個是留長發的高個子青年,筒見紀世都。他就是剛才跟大禦坊一同吃飯的筒見教授的長子,也是模特兒筒見明日香的哥哥。

“啊,筒見,我才跟你爸吃完飯過來。”大禦坊對他說:“等下我還要到你家去打擾。”

“聽說我妹妹給你添麻煩了。”筒見紀世都說。雖然因為逆光而看不清楚,但這個青年表情是幾乎沒變。

“是這樣沒錯。不過,這也是沒辦法的。”大禦坊聳聳肩。“我已經找到替代的人了,不要緊的。”

“真是不好意思。”說歸說,紀世都並沒有點頭。

另一個人,是個大禦坊不太熟,矮個子蓄胡渣,四十幾歲的男人,姓武藏川。他是今天下午坐在會場入口櫃台的人,和寺林是同屬一個人物模型社的伙伴。大禦坊對那個武藏川點頭致意。

“寺林回去了嗎?”大禦坊問。

“要找他的話,應該是在對面的准備室里工作吧。”武藏川回答。

“工作?”

“嗯,寺林在搬運時把作品弄壞了,現在正在進行修複。所以我想他大概還在吧。”

大禦坊關上門,回到通道上。在建築物的東北角,也有同樣大小的准備室。雖然與紀世都所在的准備室,在直線距離上是非常相近,但因為建築設計讓人無法橫越禮堂,所以必須先回到通道,橫越位于建築物南方的前廳,再走過位于禮堂東側;另一條筆直的通道才行。而這條路線剛好形成一個凹字形。

打開東側通道盡頭的門,這間准備室的家具陳設也幾乎和西側的一模一樣。他在房內右邊角落的桌旁發現寺林高司的身影。他正一個人彎著背在工作。

“啊,大禦坊先生。”寺林朝他這里看來。

“你在做什麼呀?就算有什麼地方壞了,也犯不著在這種地方修嘛……”大禦坊走近他。

寺林一只手握著兩只面相筆,而對著桌上的女性人偶模型。這是今天下午明日香所扮的角色,也是明天西之園萌繪要扮演的女戰士模型。大禦坊並不清楚這人物是寺林自創的,還是某部卡通或游戲的角色,畢竟他對人偶模型領域還是一知半解的程度。

“如果燈光能再亮點就好了。”寺林抬頭看向天花板,很神經質地歎了口氣。“這種如果不馬上修,總會覺得很不甘心,而且這個明天大概會上電視吧。”

“還要弄很久嗎?”

“不,馬上就好了。”

“做的真好耶。全是雕刻出來的嗎?”大禦坊將臉湊近模型說。

“當然是啰。”寺林點頭。

“有買家嗎?”

“沒。”寺林放下筆,點起香煙。“這是非賣品。”

“大概值個四十萬吧?”大禦坊改變角度觀察模型。“嗯,應該可以更高。八十萬如何?”

“我想要做更大的。”寺林微笑說:“可是角色很難做。”

這時門打開了,胡渣男武藏川探頭進來。

“寺林,我們要回去啰。我們已經鎖上另一邊的房間了,可以嗎?”

“可以。”寺林點頭。

“鑰匙我拿了。”武藏川說:“我明天會第一個到。”

筒見紀世都蒼白的臉龐,出現在和他身高差不多的武藏川後方。

“我等下要去筒見你家,就一起走吧。”大禦坊對紀世都說。

“我……等下剛好有事,不會回家。”筒見紀世都面不改色地說。

“什麼嘛……”大禦坊呼出一口氣。

武藏川和筒見兩人關上門後,大禦坊跟寺林針對明天的流程作再三的確認。

“那麼,我也要先回去啰。寺林,拜托你查看電器和燈光。香煙也要記得熄掉喔。”

“嗯,我會小心的。”寺林再次拿起筆,搖一搖塗料的小瓶子。“還剩一點就完成了。”

“警衛來的話,一定會說這里都是油漆的臭味,到時被責備我可不管喔。”

寺林露出苦笑。

大禦坊舉起一只手道別後,走近門口。

“啊,大禦坊先生。”

“嗯?”他停下腳步。

“請問她……大禦坊先生的表妹……”寺林面紅耳赤地說,動作僵硬地推了推眼鏡。

“喔喔,你是說小萌?”

“她是叫什麼名字?也是姓大禦坊嗎?”

“不,是西之園。她叫西之園萌繪。”

“哦……”

“怎麼了?”

“不,沒什麼……”寺林低頭看自己的作品。

“跟寺林你心中的形象不合嗎?”

大禦坊之所以這麼問,是基于西之園萌繪要扮演的角色是他創造的想法。

“不,才沒這回事。”

大禦坊默默地回以微笑。但寺林並沒有看著他,只是手拿著筆,注視著眼前的模型。

“那先走啰。”

大禦坊走出房間。他走過陰暗的通道,搭電梯到一樓。走出前廳時,他往仍然亮著的警衛室看了一眼,那些老警衛仍然沒注意到他的存在。不禁令他懷疑他們有沒有盡到身為警衛的責任。

踏上公會堂門外的階梯,他就著夜燈的亮光看了手表,時間是七點二十分。

接著,大禦坊往鶴舞公園的方向緩緩走去。當他繞過廣場上的噴水池時,有一個走在另一邊的女子引起他的注意。她朝著跟大禦坊相反的方向,往公會堂以及車站所在的區域走去,是穿著長外套和長直筒裙的筒見明日香。大禦坊停下腳步,眼光跟隨著快步離去的她有好一段時間。

6

兩小時後。

很多紅色光線在M工業大學工學系研究大樓前回轉著,以水泥牆為銀幕,映射出如彗星般四處飛繞的躍動式運動行徑過程。愛知縣警局搜查一課的刑警鵜飼大介和近藤健趕到現場時已是晚上九點半,距離報案時間又過了三十分鍾。

這棟研究大樓是東西向建築,中廊左右兩側都是一整排到底的起居室。不管是一樓中央前廳的出入口或是建築物東西側的逃生用樓梯出口,都沒有上鎖;因為沒有警衛,所以即使是半夜也能自由進出。雖然校門口有兩個警衛,但除了正門外,M工業大學還有三個入口,也沒有安排警衛留守。命案現場是在研究大樓三樓西邊的一間向北的房間里,那是一間由起居室改建而成的實驗室。現在時間還沒到晚上十點,應該還有很多人在校園逗留,停車場內也有不少的車子。

研究大樓三樓那個方角,總共有六個房間是屬于河嶋副教授的研究室。因為是星期六的關系,所以在案發當時,除了命案現場,其他五個房間都沒人使用。因為這五個房間正好將發生命案的實驗室圍住,所以就算在同一層樓有其他同學,也不會接近此區。更不會有人察覺到這里任何可疑的聲音。此外,也沒有傳出有人目擊到任何可疑人物的消息。

發現死者的是河嶋副教授本人。晚上九點,他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在實驗室斜對面南側的房間)。當時他想進入實驗室關掉電源,卻發現實驗室被鎖住了,于是河嶋副教授使用保管在自己辦公室書桌里的備份鑰匙來打開實驗室。

死者是被分發在河嶋研究室的研究生上倉裕子,年方二十五。就讀碩士班二年級。她本來預定要在明年四月繼續念博士班的。根據河嶋副教授的說法,晚上八點時,在上倉裕子的實驗室和她打過照面。她當時表明是在等一個名為寺林高司的研究生(寺林高司是在職進修的研究生,年齡三十三歲)。寺林高司目前尚未回到他所居住的公寓,正仍無法取得聯絡。

實驗室格局是一比二的長方形,有兩個門通往走廊。兩個門之間,排著水龍頭、流理台、冰箱、餐具櫃、電子微波爐,牆上還裝著電話。靠近走廊那面牆角擺著置物箱和不鏽鋼櫃,櫃子上堆著空紙箱。實驗室中央有個大實驗台,是這里最主要的實驗設備,而天花板上用來換氣的大型抽風機口是啟動的。另外在房間兩邊也排著桌子,桌上放著大小不一的測量裝置和實驗用品的小架子。窗邊的低矮不鏽鋼櫃里資料夾塞得滿滿的,這間實驗室里的東西已經將任何縫隙都塞滿了。

上倉裕子是仰臥在實驗室東側,也就是從走廊往內看是右手邊的門進去約三公尺處的地板上。她身著棉質運動上衣、長裙、運動鞋,還有實驗用的白袍。她的外套和皮包就放在實驗室的另一邊,陳尸處對面牆角的置物櫃里。

目前看來並不像是為財行凶的。真正死因現在尚未查明,死者頸部殘留很醒目的勒痕。旁邊有一把椅子倒下,地上有散落的碎片,可能是從桌上摔落的煙灰缸和白色的瓷器。不過從房間其他地方完全沒有異狀這點,可想而知當凶手進來時,死者並不認為他是可疑人物。最後值得注意的地方,就是這個實驗室兩邊的門都被鎖上了。

首先,通往走廊的其中一扇門是可以從外面鎖上的類型,而這扇門和被害者陳尸地點位于相反的方向。從走廊上的角度,是位于左手邊的門。另外一扇門,是只能從室內鎖上的類型,就是將門把的橫杆往旁邊放倒後就能鎖上的那種舊式門鎖。只要是在門打開的情況下把橫杆倒下並上鎖,門便關不起來了。左手邊那扇門是電子鎖,沒辦法輕易複制備份鑰匙。河嶋副教授表示,鑰匙全部有三把。其中一把在他辦公桌的抽屜里,河嶋副教授就是用這一把打開實驗室的;一把是放在倒在室內的上倉裕子白袍胸前的口袋里;至于剩下來的第三把,河嶋說是學生都可以拿的。在緊急聯絡過所有學生後,可以確定鑰匙就是在唯一聯絡不上的研究生寺林高司手上,有三個學生都記得他借鑰匙的事。


另一方面,位于三樓的實驗室,朝北的窗戶全是不鏽鋼制的舊式窗戶,所采用的窗鎖是半圓形旋轉式的。每個窗子都因為生鏽而變得非常難開。窗外也沒有可以供人站立的突出物,而研究大樓總共有五層樓,所以從屋頂下來也有一段距離。在建築物附近,也沒有高大的樹木。這樣的環境,凶手要從窗子出入是不可行的推測,但是為了慎重起見,搜查員還是搜查了研究大樓北側的地面。

第一發現者河嶋副教授供稱,他在發現上倉裕子的尸體後,便立刻使用實驗室內的電話報警。之後他就一直待在實驗室的入口附近。那時在同一層樓的幾個研究生,也有出來到走廊上。所以,可以確定在警方趕到之前,現場是保存良好的。換言之,如果河嶋副教授所提供的證詞是可以信任的,那麼凶手先躲在室內再趁門打開時逃走的假設,可能性幾乎是零。

正因為是這種狀況,所以非得趕快找到被認為拿著第三把鑰匙的寺林高司,並加以質詢不可。但是當警方到達寺林的公寓時,他卻還沒有回家。

實驗室里沒有殘留任何可疑物品。上倉裕子放在置物櫃的皮包里,放著印有日期是今晚七點十分的發票。此外,發票上顯示的兩個新優格還放在冰箱里,至于便當已經被吃光,放在牆邊的桌上。河嶋副教授證實最後一次看到上倉裕子時,這個便當也放在同樣的位置上,只不過當時包裝還沒打開。鵜飼心想,死者在剛吃完便當還來不及收拾時,就被凶手從後面偷襲的可能性很高。

當鵜飼想到要喘口氣時,手表顯示已經是晚上十一點半了。

“鵜飼前輩,要不要打電話給西之園小姐?”近藤一邊在走廊上放煙蒂的容器邊緣敲著香煙,一邊問鵜飼。

“為什麼?”鵜飼問。他也拿出香煙點上。

遺體搬出去後,整個實驗室變成鑒識課的大作業場。到這時,他們兩人才有抽根煙的空檔時間。

“你看,那不就是個密室嗎?”似乎覺得很有趣的近藤,聲音像小孩子一樣高昂不說,就連臉也是圓滾滾的娃娃臉。

“這馬上就能搞定了。”鵜飼搖晃著壯碩的身軀說:“剩下來的鑰匙還有一把,而拿著那把鑰匙的家伙目前又下落不明。條件都已經齊全了,接下來只有找到那個人,就能一口氣結案了。”

“不過那把老師的鑰匙,也是可以用的啊。”近藤往旁邊轉了一下頭說。

“河嶋副教授嗎?”鵜飼斜眼瞪著這個後輩,將煙吐出來。“怎麼會?他的房間可是也上了鎖喔,照理應該不能用吧?”

“河嶋副教授的辦公室有幾把鑰匙?難道也有三把嗎?”

此時傳來了電話聲。

“這個嘛……等下再去確認吧。”鵜飼把剛點燃的香煙熄掉。“反正不管是怎樣,這絕不會是西之園小姐有興趣的案子。”

從門敞開著的實驗室里,鑒識課的竹田探出頭來。

“鵜飼先生,來一下。”竹田招手說:“是電話喔。”

“誰打來的?”

“好像是被害者的朋友。”

“男的?”

“不,是女的。”

鵜飼進入室內。裝在牆上的電話的聽筒,是由雙手戴白手套的竹田交給他的。鵜飼手上沒戴手套,剛剛抽煙時脫下來了。

“啊,糟糕!這樣可以嗎?”

“可以,已經結束了。”竹田點頭回答。

“喂。”鵜飼對著聽筒說。

“您好。”很纖細的女性聲音。

“請問你是?”

“我是井上。請問……上倉小姐呢?”

“我是愛知縣警局的人。”鵜飼緩緩地說:“你是上倉裕子的朋友嗎?”

“是的。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這里……發生點事情……不好意思,可以告訴我你的電話和住址嗎?”

鵜飼拿出筆記本,把這個女子所說的一五一十地全記了下來。

“你為何打電話來呢?”

“請問……上倉她怎麼了?受傷了嗎?”

“很遺憾,她已經去世了。”

“咦?”

“我很遺憾……”

“怎麼可能……”

“嗯,我不能說的太詳細。現在我們正在調查。不好意思,我可以問你一些問題嗎?井上小姐,你知道上倉小姐人在這里嗎?”

“啊,不是……嗯……因為……上倉她……一直都沒來……”女子的聲音有點變小。也許是因為正在哭的關系,變得有點語無倫次。

“都沒來?上倉小姐跟你約好要去找你嗎?”

“是的……她是這麼說的。”

“什麼時候約的?”

“嗯……在前一通電話里……”

“那是幾點打的電話?”

“這個嘛……嗯……我想應該是……九點前吧。”

“上倉小姐是在哪里打電話的?”

“就在那里,在大學實驗室里。”

“我知道了。對了,井上小姐,我們可以派警察去府上打擾嗎?”

“咦?現在馬上來嗎?”

“是的,希望你能協助我們辦案。”鵜飼慎重地說:“就在這附近嗎?”

“嗯嗯,就在附近沒錯。”

“愛知縣警局一個名叫近藤的警察會去接你。非常抱歉,可以勞煩你跑一趟嗎?只要大概一個小時就好了。”

“好……”

“那麼,待會見……非常感謝你的協助。”鵜飼將話筒掛回牆上。“近藤!”

“是的!”近藤刑警從走廊探頭進來。

“馬上把她帶來。”鵜飼將筆記本的某一頁攤開。近藤連忙將寫在上面的姓名和地址抄在自己的記事本上。

近藤帶著另一名年輕警官,快步奔下樓梯走了。目送走他們後,鵜飼敲了下河嶋副教授的房門,獨自走進室內。

“有找到寺林同學嗎?”河嶋副教授看到鵜飼便立刻問。他坐在桌子對面的椅子上,身體面向著電腦,應該是原本正在使用的緣故。

“不,還沒有,都聯絡不上。”鵜飼搖頭。現在寺林高司的公寓,已有三名員警在站崗監視著。

“公會堂那里呢?”

“那里我們也聯絡並搜查過了,不過似乎沒有人在。那個不知叫什麼的展示會,聽說很早就結束了。”

當從河嶋副教授那里聽說,模型的展示會在那古野公會堂舉辦,而寺林就是那個活動的工作人員後,鵜飼馬上就打電話去,並順便叫兩位警官親自跑到公會堂去查。公會堂其實距離M工業大學相當近。當時時間是晚上十點左右。那兩位警官二十分鍾後就回來了。據他們的說法,他們當時雖然有到公會堂四樓去查看,但所有的門不但都已鎖上,也完全感覺不到有任何人的氣息。而當他們向一樓的警衛詢問時,警衛表示所有的人都回去了。至于公會堂的停車場里,也找不到類似寺林所駕駛的車種。鵜飼將這些細節,都告訴了河嶋。

“那里的停車場才不會有車呢。”河嶋副教授苦笑說:“那里停車場要錢吧?如果真要停車的話,應該是停在公會堂附近車站旁的下路或是大學里面才對。只要走一下路就好了,而且這些地方都是可以免費停車的。”

“這棟研究大樓附近,也找不到寺林先生的車。”鵜飼搖頭。

“公寓附近也沒有嗎?”

“嗯……”

“這就奇怪了。”

“請問,上倉裕子小姐和寺林先生……是什麼關系呢?”

“什麼關系……那種事我怎麼會知道。”河嶋又露出苦笑。“雖說是學生,不過這兩個都算是成熟的大人了。尤其是寺林,只比我小三歲呢。”

“兩個男女晚上單獨做實驗……這種事常有嗎?”

“哼。”河嶋從鼻子呼出氣來。“聽好了,刑警先生。只要是兩個人,都是男的,都是女的,和一男一女的組合都有可能啊。而在這三種組合中,又屬一男一女的機率是最高的,不是嗎?”

“上倉小姐和寺林先生感情好嗎?”

“應該是沒有很差就對了,畢竟我並沒有仔細觀察過。再說,我和那兩人的感情也算不錯啊。”

本來低頭在記事本上作著筆記的鵜飼,此刻抬起眼睛,注視著河嶋。“老師,你結婚了嗎?”

“有太太,還有兩個孩子。”河嶋立刻回答,“刑警先生,請問一下,這件事應該不是意外吧?”

“這的確不是意外。”鵜飼搖頭。“是他殺。犯案的是人,不是神。”

後來,他問了河嶋當時的行蹤,並允諾只拿來當參考用。上倉裕子遇害的時間幾乎可以斷定是在八點半到九點間。如果能向剛剛打電話來的被害者朋友井上雅美問個更清楚的話,時間范圍有可能會再縮小。

河嶋副教授的住家距離大學有二十分鍾的車程。他說自己本來已經開到了家門口前,但因為想起有東西忘了拿,才馬上又折回學校來,往返途中並沒有去其他地方。

另外,河嶋副教授辦公室的鑰匙,確定全部也有三把。他供稱,一把是掛在自己隨身攜帶的鑰匙圈上,一把是為了出借而放在書桌的抽屜里,還有一把是由二樓的系所辦公室保管。因此,要是河嶋以外的人要拿實驗室的鑰匙而進入河嶋的辦公室的話,除了用保管在二樓系辦的鑰匙以外,就別無他法了。為了達成這個目的,就必須先要有二樓系辦的鑰匙才行。雖然這方法聽來有些蠢,不過為了慎重起見,鵜飼還是把這件事也寫在記事本上。

鵜飼在對河嶋說“你可以回家”後,就回到走廊上。從警局傳來上倉裕子的父母已經要來認尸的消息。上倉裕子是三重縣人,好像在上大學之前都是通車上學的。現在,她則是一個人住在距離學校約十分鍾步程的公寓里,現在也有搜查員趕到她的公寓了。鵜飼目前的希望,在明天早上的緊急會議之前想辦法找到寺林。

上司三浦警長如同鳥類一般銳利的眼睛,已在他腦海中閃過了。

多虧河嶋副教授忘記拿東西,才能偶然發現剛發生不久的命案。這樣的時間點一般來說,對進行搜查的警方可是不能放過的絕佳機會。今晚必須要將所有的可能性一一過濾才行。想到這里,鵜飼不禁自問自己到底有沒有什麼地方遺漏了,因為他可不想再被三浦上司責罵。

在跟鑒識課的竹田談話的時候,近藤帶著井上雅美回來了。是位瘦小的女性,白色的羽毛夾克在她的身上顯得特別寬大。井上跟被害者上倉裕子一樣是二十五歲,在銀行工作。她和上倉裕子是高中的同學。

井上雅美用手帕掩住嘴,表情不安地低著頭,視線也游移不定。

在實驗室隔壁的房間里,有個很像會議室的一角。鵜飼請她在椅子上坐下後,便開始偵訊。

“你有來過這棟建築物嗎?”

“不,沒來過。”

“你能回想起接到她電話的正確時間嗎?”

“是八點半左右,中間講了約十五分鍾,那時我在看電視……”

“你們談些什麼?”

“實情是怎樣我是不太清楚,不過她有提到同學跟她約好卻爽約的事。因為時間空下來,所以她打電話給我,說要來我家找我。聽到我說沒什麼吃的時候,還說要買東西來……因此我就在等她……”

“上倉小姐當時有生氣嗎?”

“不,並沒有特別生氣……”

“她要到你家做什麼?”

“嗯,要來找我喝酒……”

“你們常這樣嗎?”

“嗯,一個月會有兩三次這樣的聚會。”井上雅美仍然用手帕捂著她的嘴。

“但是,你打電話來這里時,已經超過十一點了。你等到這種時候,不覺得很奇怪嗎?”

“嗯,我原本也覺得很奇怪。一開始,我以為她去買酒,可能想要去遠一點的地方買比較少見的酒,或是先到別的地方辦完事情後再來……但是,她始終不見人影,時間又很晚了……所以我就想可能是跟她約好的人後來趕到了,現在正在做實驗,所以就……”

“所以怎樣?”

“十一點過後,我有先打電話到她的公寓,可是人不在,我心想她人可能還在學校,就打電話過來看看。”

“你每次找她都是打電話到實驗室嗎?”

“是的……因為上倉她總是待在實驗室里。”

“那麼,你在跟她講電話時,除了上倉小姐外,實驗室有其他人在嗎?”

“不,她自己說只有她一個人的。”

“最後,她有出現急著掛電話之類的可疑舉動嗎?”

“完全沒有。”井上搖頭。

“你知道上倉小姐有跟某個男性交往嗎?”

“不知道。”

“但是應該有吧?”

“我想應該是有……她不太會跟我提到這方面的事……”

“你有聽過寺林這個人嗎?”

“不,完全沒有。”

“那河嶋這個人呢?”

“沒聽過。”

“難道沒有任何印象嗎?當你聽到她遇害時,有沒有想起些什麼呢?”

“不,我完全……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7

時間已過了午夜,現在是星期天凌晨。除鵜飼以外,現場還有二十個以上的警方相關人士。不過在這個時候,並沒有任何人預測到這次的殺人案會是那麼複雜又不可思議。

從大學實驗室這個場所的性質來看,不太可能是一時起意的殺人。現場只有留下一點點抵抗的痕跡。而當時在同一層樓的人,也沒聽到什麼巨大的聲響。也應該不是強盜殺人案。既然推定犯案時有使用鑰匙,上鎖的目的便是要延遲被人發現尸體的時間,也代表凶手制造了寬裕的時間逃走。不過這點由誰來看,都是一目了然又顯而易見的事情。

司法解剖預定是在星期日上午舉行,不過當資深的河原田法醫一看到遺體,就如平常一樣習慣性地抓抓凌亂的白發,很肯定地說“這是被勒死的”。凶手並沒有用繩子之類的道具,而是徒手,有可能還帶著薄手套,從前方勒住被害者纖細的脖子。除此以外,沒有其他明顯的傷痕。

很有可能是熟人所為的命案。身高有一百六十五公分的上倉裕子並非屬于較小的女性。從這種情形來判斷,凶手是熟識的男性的可能性很高。

命案現場的實驗室,依照慣例被鑒識課徹底調查過了。當然,最近的案子所取出的絕大部分物品,都運送到警局本部的科學搜查研究室的實驗室里接受檢查。因此,搜查員大都跟著物品一同回去了,凌晨兩點的實驗室只剩下三個人。剩下的七八個人,依序從研究大樓的走廊、逃生用樓梯、到建築物北側的後院,逐漸擴大搜索范圍。

鵜飼跟近藤一起在凌晨三點時返回愛知縣警局。鵜飼正煩惱要不要先回家一趟時,電話突然響了起來,是還待在現場工作的鑒識課竹田所打來的電話。後來回想起來,那通電話是第一個讓他們察覺到這件案子不單純的警訊。

應該是鵜飼一直都露出無法置信的表情的關系。當他放下話筒時,在旁邊喝著茶的近藤不禁發問。

“怎麼了?寺林那家伙回來了嗎?”

“不,不是。”鵜飼搖頭。“是找到血跡了。”

“在哪?”

“那個實驗室里。”

“血跡嗎?咦……有那種東西嗎?”

“聽說是在洗手台。兩個門之間不是有水管嗎?是那里產生反應的。他們好像一直調查到下水道的水管呢。”

“竹田先生真是認真啊。”近藤打趣地說。

“連那是人在洗手台流血,還是有人洗手上的血,竹田先生都已經確定了。”鵜飼邊點煙邊說明。

“那是誰的血?凶手自己的?”

“應該是吧。被害者自己並沒有流血。”

“會不會是流鼻血之類的啊?”

“是有那種可能性。”鵜飼大大地呼出一口煙後點頭說:“或許那血跡跟案子完全沒關系也說不定。不管是哪種情形,等天亮之後,再到現場附近搜查一遍吧。”

“早點把凶手找到,工作就可以輕松了。”

鵜飼不發一語地坐在折疊椅上。那把椅子拿來給壯碩的鵜飼坐似乎顯得過于脆弱。每當他稍微動一下身體,椅子就會發出哀嚎般的傾軋音。

“怎麼了?居然會沉思,真不像是前輩會做的事呢。”

“你很吵耶……”

“好啦好啦。”

“凶手是受傷,還是流鼻血呢?總之,就當作他有在洗手台洗過血就是了。”鵜飼用低沉的聲音緩緩地說。

“就當作……是什麼意思?怎麼突然說這個?”近藤高聲地問。

“我是在假設。算了,總而言之,就這樣假設好了。凶手在實驗室里講身上的血洗掉,而且為了不讓尸體馬上被發現,還把門上鎖。也就是說,如果運氣好的話,凶手就可以講時間拖延到早上了。”

“嗯。”

“這個,算是很冷靜的行動吧?”鵜飼嚴肅地瞪著近藤。

“是啊。”近藤用像在強忍笑意的表情點點頭。“如果換做是一般人的話,就算是灑得滿地是血,也會盡早離開現場。而且逃的時候,應該沒有那種閑工夫把門上鎖。這樣不但會發出聲音,也不能保證不會在走廊上碰到別人。”

“是這樣沒錯。既然凶手把門上鎖,可以想見他大概是以冷靜的姿態走出去的。能夠這麼冷靜又善于心計的凶手……卻沒有回家,也聯絡不上,處于行蹤不明的狀態。”

“你是指寺林高司吧?”

“如果我是寺林的話,絕對會回到自己的公寓,乖乖地待在家里。”

“會不會是去哪里喝酒了?畢竟是星期六嘛。”

“不,那家伙聽說是滴酒不沾的。”鵜飼將一條腿放到桌上,稍稍露出微笑。“這是河嶋副教授告訴我的。”

“那,有可能去唱歌吧?”

“他好像是個完全不會去那種地方的男人。”

“那麼,是因為女人啰。”

“算吧,或許就是這樣。”鵜飼微微點個頭。“我也不能斷定他沒有。”

“前輩,你到底想說些什麼啊?”近藤忍不住發出按耐不住的語氣。“今天晚上你精神倒是很振奮嘛。”

“笨蛋。”鵜飼低聲咕噥。“你稍微認真點想一想。聽好了,如果凶手是寺林的話……在那種情況下,他應該知道鎖門這件事是對自己很不利的吧?因為大家都知道鑰匙就在他手上。”

“不可能那麼冷靜吧?搞不好他突然認為里面太快被人發現了不好,不是嗎?他一定是一時慌張就自亂陣腳了。”

“但是他還在洗手台把血跡清洗乾淨喔。你剛才不是還說這是很冷靜的行為嗎?”

“唔……”近藤癟著嘴巴咕噥一聲,看向天花板。“說的也是……”

“你怎麼前後不一?”

“到底是怎樣?你意思是說寺林不是凶手嗎?”

“我不知道。”鵜飼搖頭。事實上,接下來的部分也讓他一頭霧水,他總算感覺到案情有些不對勁的狀況了。

“就到此為止吧。是誰的血也還不知道,而且河原田先生的完整驗尸結果要到明天才出爐不是嗎?等聽完全部的檢查結果後,再來揣測也不遲。我們等情報齊全一點,再來慢慢想吧。到時候可能連寺林都找到了。這樣事情或許就能簡單解決了。”

事實上,在幾小時後,寺林高司就被人發現了。是在距離上倉裕子遇害的M工業大學命案現場將近數百公尺的地方。而且,是跟更不得了的另一具尸體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