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命運的模型 第三章 憂郁的星期一

1

隔天星期一下午六點,西之園萌繪從大學開車回家,途中手機忽然響起,是近藤刑警打過來的電話,萌繪拿起副駕駛座上的手機接聽。近藤刑警跟她約在新干線鶴舞站附近吹上町的咖啡廳里見面。此時她正在姬之池附近朝北方行駛,所以一掛上電話萌繪便馬上將車調頭。結果傍晚的塞車潮,使她將近七點時才抵達目的地。

“抱歉,我遲到了。”看到正在喝咖啡的近藤時,萌繪連忙在他對面的座位上坐下。

“不,沒關系的。”近藤看著手表說:“我八點回去也沒關系,反正不趕時間。”

“近藤先生,你今天依然在M工大偵察案件嗎?”

“嗯,我一直都待在M工大附近一帶。”

店內幾乎客滿。萌繪向服務生點了咖啡後,觀察了一下坐在對座的近藤刑警。近藤穿著跟昨天相同的西裝和領帶,襯衫有些許皺紋。他圓潤白皙的娃娃臉上,掛著一副無框的小圓眼鏡,像是正在參加研習的業務員,整個人感覺起來跟水耕風信子的根一樣沒什麼份量。

“有什麼新的發現嗎?”萌繪二話不說馬上發問。她將有附皮帶的短外套脫掉,放在旁邊的座位上。

“就是便當啊。”近藤從桌旁探出身子,用少年般的聲音低聲說:“還記得我說過實驗室桌上殘留著吃完的便當盒嗎?”

“便當怎麼了?”

“吃掉便當的人,原來不是上倉裕子。”

“咦?”

“嗯……那是檢驗後才發現的……”近藤話語含糊帶過,可能是為了避免用解剖這個詞藻。

“那麼便當是誰吃的呢?”

“這就是問題所在。”

“買便當的人是誰?”

“買便當的人是上倉裕子。她的皮夾里有便利商店的發票,而且我們也跟那家便利商店確認過,所以毫無疑問是她買的,而且從河嶋老師看到的便當是還沒被吃過的狀態,也可以作為輔證。”

“確實是上倉裕子買的……而她自己並沒有吃便當……那代表是凶手吃的啰?”當那副光景在萌繪腦海中浮現時,她不禁打了個冷顫。于是靠向近藤的耳朵小聲地說:“嗯,聽你那樣說,難不成凶手是在把她勒死後……才吃便當的嗎?”

“可是,西之園小姐,如果在下手前吃便當的話,不就更奇怪了嗎?”近藤嚴肅地說:“如果是在下手前吃,可見凶手跟上倉裕子非常親近……講明白一點,凶手和上倉裕子應該是男女朋友之類的關系。換做是普通朋友的話,應該不會讓對方吃自己的便當吧?”

“也許便當本來就是幫那個人買的啊。”

“所以應該是幫寺林買的啰。另外冰箱里有二個優格,是她在同一個便利商店買的,二個都沒被動過。大概是她連寺林的份也一起買了吧,畢竟他們約好了要一起做實驗。”

“對了,上倉小姐她有吃過晚餐嗎?”萌繪詢問解剖的結果。

“不,她沒吃。”

“所以便當是自己要吃的啰?”

“只要她不是因為要減肥而不吃晚餐的話,應該就是這樣沒錯。我們到處打聽,上倉裕子沒有要減肥的跡象。另外她的同學表示,學校里並沒有像是她男朋友的人,也沒有人聽說上倉裕子約了人在實驗室里一起吃飯。而且除了凶手之外,出現毫無關系的第三者,在那期間吃掉便當的可能性應該也相當低,畢竟犯案時間可能只有短短三十分鍾啊。雖然沒人希望這樣,不過吃便當的人就是凶手這點並沒有什麼不合理的。”

“難道在筷子和容器上,沒有殘留像指紋或唾液之類的痕跡嗎?”

“雖然我們很快地進行精密檢查……”近藤皺起眉頭。“看來,凶手用清潔劑,把筷子和便當盒都仔細地洗過了。”

“咦?洗過了?”

“是的。”

“洗完再放回桌上?”

“就是如此。”

“為什麼?一般而言不可能洗的吧?”

“這我就不知道了。不過既然有這麼不自然的舉動,就代表是凶手吃的。凶手應該是因為肚子餓而吃掉便當,後來發現會留下證據,于是把餐具洗乾淨。感覺上是滿一板一眼的家伙。”

“可是明明不用洗,只要整個帶走就好了……不,干脆拿到某個安全的地方再慢慢吃,不是很好嗎?那樣做更符合一板一眼的性格。”

“是啊。他沒有那種時間嗎?難道是餓到沒辦法忍耐嗎?”近藤扭著脖子。

“就算是再怎麼餓也……”萌繪完全不能理解這種狀況,話說到一半就中斷了。

“或者,他想讓便當看起來像被上倉裕子吃過嗎?”近藤發表意見。

“這只要調查一下很容易就會被發現了。”

“凶手沒想到會被調查吧。他可能不知道這種事可以靠檢驗來得知吧?”

“真的有人會不知道嗎?對了,近藤先生,凶手是基于什麼理由想讓便當看起來像吃過的呢?”

“毫無頭緒啊。”近藤搖頭。“真是不可思議。西之園小姐,你有想到些什麼嗎?”

“不行,我也完全想不透。”

萌繪雙手捧起杯子,湊在嘴邊的咖啡還是很燙。她完全沒辦法接受近藤的假設,偽裝成被害者曾吃過便當的樣子,這樣做到底有什麼意義?最符合一般常識的解讀,就是凶手只是肚子餓了。除此之外,實在想不出更好的說法。

近藤已經喝完自己的咖啡了,現在則是喝著玻璃杯里的開水。他再次卷起袖口,看了看手表。

“還有一項滿有意思的發現。”他露出稚氣的表情微微一笑。“經過寺林本人的同意,我們簡單搜查了他的公寓。我們在那里找到……嗯,該怎麼說呢,有點難以理解,不過,真的滿詭異的。”

“詭異?”萌繪大大地眨了眨眼睛,歪著頭。

“他利用郵購買了很奇怪的東西。”

“買什麼?”

“聽說是Marda Prop Construction Kit……你聽過嗎?”

“Marda Prop?所謂的Prop,是指什麼?”

“似乎是演戲用的各種道具。”近藤回答。

“喔,原來是指property啊。”萌繪點頭。“那他購買怎樣的東西呢?是刀子或手槍嗎?”

“不,是尸體的模型。”近藤縮起脖子。“本來大部分的尸體模型是因應電影拍攝所需的實際尺寸,然而,最近縮小比例可供組裝的模型組合,也開始在市面上流通。總之,這個世界,不管再怎麼奇怪的東西都能變成商品。”

“也就是說,是尸體的人偶模型啰?”

“嗯,而且都是慘死的尸體。如果說這些模型迷是很狂熱的,從這些尸體模型看來,狂熱的一面的確表露無遺啊,因為那些真的是相當殘酷的東西。我們在寺林的房間里,找到這種死尸模型的商品目錄。光是看到照片,我們就開始覺得惡心了。經過變形的模型,感覺上比真實的場面還來得殘酷……”

“寺林先生所買的都是怎樣的模型?”

“是人被砍斷頭後,剩下來的頭,尺寸是一般人比例的二分之一,大概是這麼大……”他用雙手比出大小。“是女性的頭,不過是白種人,材料則是柔軟的塑膠。他好像是買回整組零件,然後自己組裝上色完成的,做得非常好。雖然我分辨不出這樣做是好還是壞……”

“你們確定那是寺林本人買的嗎?如果知道販售來源的話……就可以查明了。”

“我們當然有想過要確認。”近藤點頭。“不過,那個販售處既沒有電話也沒傳真,是在網路上接受訂單的,所以他們的地址,就是電子郵件或網站。那本目錄上的網址現在也已經不存在了,賣那種東西的人一定是每幾個月就更換網址吧。總之,那方面我們已經交給局里其他部門負責了。至于是否真的是寺林自己買的,我們的確不知道,這個也只能問他本人才能厘清了。至少,寺林不能否認他的房間里確有其物。另外西之園小姐,我們其實還有找到更了不得的東西。”

因為近藤意有所指地中斷談話,讓萌繪不禁屏息以待。

他不經意地環顧店內一圈後,再次將臉湊近萌繪。

“就是教人如何乾淨利落地把尸體的頭砍下來的指導手冊。”

“咦?”

“它好像是那個頭顱模型的附錄,內容的恐怖程度有過之無不及。這應該是給行家中的行家看的,完全專業取向。雖然不知道寫這本書的作者是誰,不過那份該說是執著還是偏執的認真程度,真的是十分驚人。雖然手冊中不敢放照片,卻還是有詳細的圖解,連使用的砍斷刀械也介紹得巨細靡遺。連我們局內的同事都很感興趣,這本手冊成為局里的大新聞呢。”

“這種手冊到底是為了什麼原因而存在呢?”

“這個嘛……可能是這世界有哪里不對勁了吧。”近藤說:“類似這種東西的書,最近連一般的書店也買得到,連小孩子都會看。也許日本的情形還算好。如果到國外的話,某些國家甚至在超市里就買得到手槍或來複槍呢。那本斷頭手冊,的確超越一般常識的范圍,但並非教唆殺人的解說書,只是說明把尸體的頭砍掉的方法而已……就某種意義而言,可能比起刀槍還要來得……該說健康呢,還是安全呢,實在不知道要怎麼形容才好……”

“砍下的頭要拿來做什麼?”萌繪低聲說。

“我也不知道要做什麼。”近藤發出沉重的鼻息聲。“雖然手冊上連保存方法都有寫,不過我們局里專業的醫生說,手冊的內容只是草草交代而已。你應該知道他吧?就是河原田醫生。”

“那麼,寺林先生又是怎麼回應警方的偵訊呢?”

“鵜飼先生他們昨天和今天都有去看他,不過我還沒聽到詳細的內容。那個頭顱模型和斷頭手冊的事都是今天下午剛問的,所以應該是之後才要追查的吧。”

萌繪手拿著杯子癱靠在椅背上。今天光是聽到的內容,就讓她在理解方面煞費苦心。

“能讓我去見見寺林先生嗎?我想直接跟他談。”

“那是不可能的。”近藤搖頭。“雖然他就在附近的大學醫院里,可是暫時謝絕訪客。”

“他傷勢嚴重嗎?”

“不,他的傷沒什麼大不了。但是發生這麼大的案子,就算再怎麼冷靜看待,我們也不能默默放過他吧,所以目前他處于被警方拘留的狀態。”

“有決定性的證據嗎?”

“完全沒有。”近藤搖頭。“不管是在公會堂,或是在M工大,目前都還找不到可以證明凶手是寺林的證據。不過,狀況倒是十分極端,我們甚至也可以斷定他就是凶手。”

“如果寺林先生真的是凶手,他會把那些容易招惹嫌疑的模型和手冊留在自己的房間嗎?會這麼輕易讓警察進入房間里搜查嗎?真有這種人的話,未免也太不小心了。”

“他是不是腦袋有問題啊?”近藤皺起眉頭說:“結果就這樣玩完了。”

“他看起來不是那樣的人。我覺得他非常認真也相當有紳士風度。”

“就是這種人才奇怪啊。”近藤微笑說:“光靠外表是不准的。”

萌繪喝著咖啡。近藤則又看了看時鍾。

“近藤先生,你要回警局了嗎?”

“是的。”近藤點頭。

“開車嗎?”

“不,今天不是。我是搭別人便車來的,所以要叫計程車回去。”

“那麼,我開車送你好了。”

“不,太麻煩你了,西之園小姐。怎麼好意思讓你送呢?”

“鵜飼先生已經回警局了嗎?”萌繪放下杯子問:“我想跟鵜飼先生見個面。”

“前輩要是聽到你這樣說,一定會高興地跳起來,說不定還會在天花板上撞出一個洞呢。”

近藤的玩笑並不好笑,但萌繪還是以微笑應對。

2

近藤刑警和萌繪打電話確認過鵜飼已經要回警局後,他們就一起回到愛知縣警局。當萌繪的跑車停進警局的停車場里時,已經快要八點十分了,跟近藤也算聊滿久的。

萌繪的叔叔西之園捷輔部長的辦公室在八樓,雖然可以順便跟他打個招呼,但萌繪從不曾沒有預先知會就直接登門拜訪,加上叔叔總是很忙,她打消了去見叔叔的念頭,直接去找鵜飼刑警。近藤刑警帶領她到一間布置精致的小客廳。約三十秒後,走廊上傳來啪嗒啪嗒的腳步聲,隨後鵜飼大介就上氣不接下氣地跑進了房間。

“你好,西之園小姐。麻煩你親自來這里,真是不好意思。”鵜飼搖晃著巨大的身軀,然後一屁股坐在桌子對面的沙發上。“不過,我正在開會,不趕快回去不行,所以只能談十分鍾而已,非常抱歉。”

“百忙之中還來打擾,真是不好意思。”

“不會,快別這樣說。”鵜飼搖搖手,很開心似地提高聲音。“對了,你找我有什麼事呢?應該是為了昨天的案子吧?”

“嗯,是有關寺林先生的事情,我想問問你們談了些什麼……還有,如果可以的話,能不能拜托你們讓我跟他見個面。”

“西之園小姐你想見寺林?”

“是的。”

“我是不會介意啦……”鵜飼小聲地說:“你見他要做什麼?”

“我也許能從他那里問出什麼來。”

“喔,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鵜飼簡略地為萌繪說明寺林高司目前的情況。昨天的偵訊一開始是在瞞著寺林所有事情的前提下進行的。至于今天下午的會面,則已經把筒見明日香和上倉裕子遇害的情形告訴他了。根據鵜飼的說法,他似乎受到相當大的驚嚇。

“最值得注意的一點,寺林只看到無頭尸體的照片,就認出死者是筒見明日香。”鵜飼似乎頗為驕傲地說:“這個事實,應該是比較有利的證據吧。”

“有找到M工大實驗室的鑰匙嗎?”

“還是下落不明。寺林說實驗室的鑰匙跟車鑰匙扣在同一個鑰匙圈上,可是目前還沒找到。他的車子也不見了,恐怕是在運送明日香的頭顱後,就把車子處理掉了。”

“一個晚上嗎?”

“一個晚上就夠了。”

“公會堂准備室的鑰匙呢?”

“就是犀川老師撿到的那把嗎?”

“嗯,寺林先生不是說他把鑰匙放進口袋里帶在身上嗎?”

“不對,就他的說法,是當他回家前正要鎖門時,被人從後面重擊……只有這樣。他說除此之外的事都忘了。”

萌繪想起犀川副教授昨晚說過的話,他有指出寺林在鎖門時遇襲的可能性。

看到對著自己笑眯眯的鵜飼,萌繪忍不住把跟犀川討論出來的幾個假設都告訴他。這些假設不見得特別有說服力,就像數字組合問題時的分類一樣,只是提示的集合而已。萌繪強調在救護車附近發現的鑰匙,可能是別人故意掉在那里的,在這個假設屬實的前提下,推論出凶手並非寺林高司而是另有其人,進而發現這兩件命案的共通目的,都是為了陷害寺林成為殺人凶手。以上就是萌繪想敘述的幾個重點。

“跟我們的推論大致相同。”鵜飼似乎很滿意地說。鵜飼是不管有什麼想法都會寫在臉上的人,從他聽完萌繪的話,卻毫無意外的反應,就知道他所言不假。

“寺林先生應該沒有嫌疑吧?”萌繪試著問看看。因為從近藤刑警剛才的語氣聽來,很明顯地就給人寺林是凶手的印象。

“不,以目前這種情況來說……說他沒有嫌疑反而奇怪。”鵜飼又露出微笑。“不過,這其中還是有很多前後不連貫的地方,有說不出的古怪。沒有決定性的證據是事實,如果把寺林當作凶手,實在太不自然了,我們也深知這一點。甚至連三浦先生都已經很肯定地說凶手不是寺林了。”

三浦警官是刑事課的領導者,也是思路最清晰的人,他的看法幾乎等同現階段警方所采取的態度。既然他們不會輕率的判斷結論,那麼也不必太過擔心寺林的處境。這一點讓萌繪稍微松了口氣。

“可以准許我跟寺林先生見面嗎?”萌繪又再問了一次。

“我知道了。”鵜飼站了起來。“請你等我一下。”

鵜飼走出了房間,大概是去請示三浦上司吧。根據萌繪的預測,如果能夠得到許可,應該是在明天下午以後見面。

萌繪看了右手腕上的手表,現在是八點五分。在N大醫學院里,有一個她從高中時代認識到現在的好友,以前是同屬弓箭社的同學。不知道這個時間能不能找她……

鵜飼很快又回來了。

“嗯,可以了。明天下午就可以了。”鵜飼開門說:“西之園小姐要單獨見他嗎?”

“喔,不管有沒有人陪伴都沒有關系。”

“大概還是一個人比較好吧。”鵜飼露出微笑。“這樣也許他就會對西之園小姐講真話了。你好像是他理想中的女性類型呢。”

“咦?你這話是什麼意思?”萌繪大吃一驚。“寺林先生有說過這種話嗎?”

她腦海里瞬間想起昨天穿的那套角色扮演服裝。

“講到筒見明日香時,他就是這麼說的。”鵜飼一本正經地點了點頭。“那套衣服好像本來就是為了她而設計的吧。就是那女孩在星期六時穿的衣服。不是有人拜托西之園小姐在星期日時穿同一套衣服嗎?我聽說就是寺林本人親自拜托你的,是不是?”

“的確是這樣。”萌繪邊站起來邊說:“可是……”

“我想,如果沒有相當程度的喜歡,寺林應該不會讓別人穿這套衣服。他不是那種會給不滿意的女性穿這套衣服的人,所以西之園小姐假如親自和他會面的話,一定很有效果的。”

萌繪輕輕地點頭行禮後,就離開了房間。

“雖然還有很多事想談,不過今天就先到此為止。”鵜飼也出來到走廊上說:“最近還會再跟你聯絡的……”

萌繪跑下縣警局大門的樓梯,回到自己的車子上,馬上打電話。

“喂,是小愛嗎?”

“誰呀?”聽筒彼端傳來懶洋洋的低沉聲音。

“太好了……我是西之園啊。”

“喔喔,萌繪呀,怎麼難得今天會打來?”

“嗯,你現在方便嗎?”

“一點都不方便。你打來的時機太不巧了。我的男朋友現在正光溜溜地躺在旁邊耶。”小愛笑著說:“至于這家伙為什麼要一絲不掛的原因,不用我說你應該也知道吧。”

“咦?你們在做什麼啊?”萌繪很直接地問。

“唉,聽好,剛剛在最起勁的時候,卻有通騷擾電話打斷我們,所以我現在在做的,就是跟那個不識相的家伙講電話。到底有什麼事?”

“抱歉……嗯……這是我這輩子最大的請求。”萌繪盡可能地用撒嬌的語氣說:“你等下可不可以借我一小時就好呢?”

“呼……”萌繪聽到的,有百分之八十都是氣體摩擦的聲音。“這樣啊……好啦好啦。既然是你賭上一輩子的要求,穿上一、兩件衣服也不算什麼。”

3

二十分鍾後,西之園萌繪將車子開進位于鶴舞的大學醫院的停車場里。當她正要從駕駛座上出來時,小愛就出現了。

“怎麼了?有了孩子要打掉嗎?”她低聲這麼說。

反町愛,通稱小愛,跟萌繪同樣是N大的四年級生。在三年級的時候,她是弓箭社的主將。個子高大的小愛,除了稍微外八的走路方式,和其獨特的發音和用字遣詞外,是個性相當女性化的人。

小愛和萌繪本來就讀同一所私立高中,後來萌繪休學一年,小愛落榜重考一年,結果又變成大學同學。

“抱歉……你說的男朋友,是男的嗎?”萌繪不經意地問。

“‘男’朋友不是很明顯地意指男人嗎?你還是老樣子,總是說這種不得了的話。就算是女人,我的人生也不會因此而怎麼樣吧。”

“嗯,我找你出來真的好嗎?”

“不可能會好吧。”小愛邊走邊說:“我不想讓他等太久……所以動作快點。”

“他仍裸體在等你回去嗎?”

“那個你就別管了,趕快說你到底要干麼啦!”小愛在醫院玄關的自動門前停下腳步。“反正不管怎樣,我都會好好記住你這筆帳的。”

位于鶴舞的大學醫院是N大學醫學院的附屬設施,跟醫學院的研究設施在同一塊校地里。因為反町愛只是四年級的學生,應該不可能熟識醫院的人,不過萌繪記得她常說自己在醫院里打工的事。

萌繪跟小愛表明自己無論如何都想見到某間病房的病人,而且病房外面有警察看守的事情她也順便說了。

“為什麼?那個人是萌繪的男朋友嗎?”

“你要這樣想也可以啦。”萌繪點頭。“五分鍾就好了,我只想跟他見面說說話而已。”

小愛的鼻子發出濃厚呼吸聲。“扮成護士混進去,如何?”

“小愛,你有護士制服嗎?”

“我怎麼可能有啊。”

“能不能想想辦法?”

“好吧。”

于是兩人走進醫院。

“你在這里等。”小愛說完就往前廳深處走去。

萌繪坐在陰暗角落的一張長椅上。除了稍遠處辦公室的燈光外,這個角落幾乎毫無光線可言。前廳另一邊的某個角落里,有個老人坐在關掉的電視機前,除此之外沒有其他人。

現在時間是八點四十分。

明天下午就能跟寺林高司正式見面了。到時應該會被竊聽和錄音吧。當鵜飼去請示三浦時,她就預想到這點,而且鵜飼也說明天上午要安裝竊聽器,所以要她下午再過去。

其實萌繪不是怕對話被警察聽到,只是有一種想逃避可能會加深寺林高司不利情勢的沖動。現階段她不認為寺林高司是殺人犯,而另一方面也因為這種希望拯救無辜者的心情,就像手臂穿過質地良好的洋裝衣袖似的,讓自己浮動的情緒能勉強冷靜下來。直接跟他面談,究竟會讓這份自信增強還是瓦解呢……不管是哪一種結果,她都想趕快了結。既然兩種結果必然會偏向某一種,趕快選邊站穩是最妥當的作法。

小愛回來後,無聲地比了個手勢,萌繪看到後便站起來,以小跑步通過走道。

“我有個在護士學校認識的人今天值班,我去跟她說看看。”她邊走邊說:“那個病人真的是萌繪的男朋友嗎?”

“不,不是的。”萌繪搖頭。

“對我那個護士朋友就用這個理由吧。”小愛低聲地說:“應該沒有比這個更有說服力的理由了。無論如何……”

“愛是一切。”萌繪接著說。那是小愛的口頭禪。

“是啊……以前我是這樣沒錯。”小愛閉起一只眼睛。“不過最近我的想法變了,現在已經有不同版本的說法。”

“咦,那變成怎樣了?”

“無論如何,愛個八分就好。”

4

護士的白色制服稍微白里帶紅,所以正確來說,應該是桃子色制服。萌繪在更衣室里穿好衣服,掛上附有夾子的名牌,被小愛推到走廊上。當她把頭發綁成發髻時,映照在鏡中的身影簡直像個缺乏專業技能的小學生。于是她盡可能裝出嚴肅的神情,挺直背脊走上樓梯。途中跟真正的護士擦身而過,讓她的心跳一下子加速許多,萌繪只好輕輕地點頭行禮來掩飾自己的身分,而對方完全沒有注意她。

六樓的護士休息室位于南側通道中,其中有兩個護士是接應萌繪的人。看到她們笑眯眯地揮手為自己打氣,萌繪也點頭報以微笑。一想到自己的表情可能很僵硬,就讓她不由自主地擔心起來。寺林的病房個預想的一樣,由兩個警官看守,只是現在病房前只有一個穿制服的警察站崗,應該不用擔心被懷疑。

萌繪看了右手的手表,時間剛好九點。

“我要量體溫。”她將手放上門把並且看著那個警官。

警官只看了她一眼,就輕輕點頭。

萌繪心里不禁慶幸這實在太簡單了。

房內光線很亮,雖然有兩張病床,不過里面的那張床沒有人使用。寺林高司躺在靠外面的床上,頭上的繃帶延伸到下巴。他像是半睡半醒,表情呆滯且緩緩地轉頭朝著萌繪,隨即就皺起眉頭。萌繪小心翼翼地將門無聲地鎖上,快速靠近床邊,站在寺林的附近。

“寺林先生。”萌繪低語道:“請不要發出太大的聲響。”

“你是……”寺林的眼睛一瞬間睜圓,頭也從枕頭上稍微抬起。“嗯。是西之園小姐吧……”

“晚安。”萌繪嫣然一笑。

“啊,原來……”寺林又再度躺會枕頭上。“你是護士啊?”

“不是的。”萌繪搖頭。“我是為了來見寺林先生才變裝的,很了不起吧?”

“咦?真的嗎?你會不會做得太過頭啦?”寺林虛弱地微笑說:“外面難道沒有警察嗎?”

“對了,我得到警察的許可,明天可以正式與你見面,不過明天一定會被人竊聽的。”

“所以你才會今晚就過來嗎?”看到萌繪點頭,寺林不禁莞而一笑。“竊聽也沒有關系吧。”

“我要是待太久會被懷疑的,所以趕快進入正題吧。”萌繪往房門察看後繼續說:“寺林先生,你覺得這次的殺人案是誰做的呢?”

“我實在想不到。”寺林雖然搖頭,動作卻不大。“看得出來……的確有人想設計我,讓別人認為是我殺的。”

“你有沒有被什麼人怨恨過呢?”

“我想應該沒有吧。”

“我認為公會堂的案子純屬偶然。”萌繪說明,“寺林先生只是剛好在那里,所以被卷入事件當中。不過,M工大的案件就不同了,計劃很明顯是要讓寺林先生背負殺人的罪名,所以才特別把門上鎖。”

“是啊。”寺林用眼神表示贊同。

“你和上倉裕子是什麼關系?”

“西之園小姐……”寺林凝視著萌繪的眼睛。“你為什麼要來見我?可以告訴我……你的目的嗎?”

“我是為了知道真相。”

“你在協助警方辦案嗎?”

“嗯,你可以這麼想。”萌繪點頭。“這是我的興趣。”

“真是不太好的興趣啊。”

“如果跟寺林先生房間里的頭顱模型比較呢?”

“唉……”寺林苦著一張臉。“你從警方那里聽到的吧?真受不了……早知道會變成這樣,應該先把它處理掉才對……”

“這麼說,那個模型真的是你買來之後,自己組裝成的啰?”

“嗯,你說的沒錯。我是那種不試過一次會不甘心的個性,所以透過郵購買到一組,試著做看看。不過從旁人眼光看來,那東西的確是非常糟糕的興趣呢。”

“我們可以先不要談別人的興趣嗎?”

“說的也是。”寺林苦笑說:“我知道了。”

“回到問題吧。”

“嗯,剛剛問的是什麼?”

“上倉小姐的事。”

“喔喔,對……”寺林的表情突然變得很老實。“她是個非常好的女孩,死了真是可惜。我到現在還是無法相信她已經走了。”

“能不能針對我的問題回答?”

“好,我和上倉小姐有約過幾次會,像是兩個人一起去看電影之類的,只有這樣。”

“你們是情侶嗎?”

“我不這麼認為,但是她是怎麼想,我就不清楚了。”

“是上倉小姐態度比較積極嗎?”

“對死者我不想多說什麼,不過和我比起來,她的態度大概比較積極吧。但這完全是我個人主觀的看法。”

“上倉小姐當時買了兩人份的優格在實驗室等你,當然那其中一份應該是你的。”

“真可憐……”寺林眯起眼睛,臉部有些顫抖。

“那明日香小姐呢?”

“你是指明日香小姐的……什麼?”

“和你的關系。”萌繪從容地問。

“我比較積極,她正眼也不瞧我一眼。”寺林雖然臉上笑笑的,但眼神卻沒有笑意。“所以我們實際上根本沒有具體關系。沒有約過會,也沒有單獨交談過。雖然她可能知道我的名字,然而我們的關系也僅止于知道對方的名字而已。”

“你認識明日香小姐的哥哥嗎?”

“認識。我跟紀世都都很熟。”

“聽說你看到無頭尸的照片,就認出那是明日香小姐?”萌繪想起鵜飼跟她講過的話。

“西之園小姐,你和警方究竟是什麼關系?”寺林緊蹙雙眉說:“為什麼你連那種事情都知道?”

“我說過我在協助警方吧。”


“你是開玩笑吧?”

“我沒有開玩笑。”

“真令人驚訝……”寺林微微開口。“你這個興趣真是越來越讓我驚訝了。”

“輪不到你這麼說。”

“是這樣沒錯。”寺林露出微笑。“喔,對了,說到明日香小姐的照片……”他又變回原來陰郁的表情。“我只要看一眼就能確定了,畢竟那是我的興趣,但是後來我才發覺警方完全誤會了。”

“光靠手或腳就能知道是誰嗎?”

“如果以前有仔細看過,就會知道了。”寺林點頭。“臉也是一樣啊。”

“你認為明日香小姐的頭為什麼會被砍斷呢?”

“因為想要頭吧。”寺林馬上做出回答。他回答得非常自然,中間沒有任何停頓。

“寺林先生能夠理解那樣的欲望嗎?”

“坦白說,多少能理解。我也有興趣,甚至曾經想做那樣的事,不過跟會不會實際去做,中間有很大的差異。單純幻想與實踐幻想,其中存在著分隔正常和異常的界線。”

“那頭顱的模型呢?代表你還沒有跨越那條界線嗎?”

“當然是啰。”

“那斷頭手冊呢?”

“當然也是啊。不管哪種情況,問題在于精神本身是否異常吧。料理書上也會說明宰殺動物的方法,像是如何處理魚,如何打開蟹殼,如何烤貝類或是如何打蛋吧,道理不是一樣的嗎?”

“這個道理我能了解。”

“那麼,除了道理之外,還有什麼在影響你的看法呢?”

“我想是環境吧。”

“大家都會這麼說。”寺林露出沉穩的微笑。“最後就只會怪罪在別人身上。”

“斷頭手冊是在市面上販賣的東西嗎?”

“那是買頭顱模型附贈的。”寺林點頭。“唉,真不知道該怎麼說,時機怎麼會這麼不湊巧,有夠倒黴的。我也是在不知道有這種附錄的情況下買的,所以當初也嚇了一跳。”

“曾經讓別人看過嗎?”

“比較熟的模型同好都看過了。除了我還有很多人也會買頭顱模型。Marda Prop 最近還滿流行的。告訴我有這種模型的人,好像是紀世都吧……”

“筒見紀世都先生嗎?”

“嗯。不過,他的程度已經不是模型家,而是藝術家了。他的作品已經完全成為藝術品,人體雕刻是他的專長。”

走廊上傳來低聲談話的聲音,好像是警官正在跟某人說話,也許是另一個警察回來了。

“我不走不行了。”萌繪稍微離開床邊說:“我明天還會再來,到時不會以護士裝扮出現。還有請你做好心理准備,在有竊聽器存在的前提下說話。關于今晚跟我見面的事,一定要保密喔。”

“西之園小姐。”寺林將頭轉向她,表情非常嚴肅。“有一件事,我一直沒跟別人說過。”

萌繪的臉再次靠近。

“我是因為信任你才坦白的……筒見明日香以前曾經有個男友。那個人以前是我的朋友,名叫遠藤昌……”

“以前?”萌繪重複了一次。

“嗯,他已經死了,是自殺死的。這是二年前的事了。”

“為什麼要自殺?”

“不曉得,我完全不知道內情。後來是從筒見紀世都那里無意間聽來的。好像是因為明日香甩了遠藤昌的關系。”

“然後呢?”

“只有這樣。”寺林苦笑說:“這件事就只是這樣。我當時也沒多想什麼,不過這足以成為我的犯案動機吧?警方一定會認為我是為了替好友報仇才殺人的,所以我想要隱瞞這件事,畢竟目前各種條件都對我很不利……”

“就算寺林先生不說,這種事警方也查得出來。”萌繪面無表情地說。

“是這樣嗎?”

“好啦,我要走了。”萌繪窺探著外面的情況一邊低聲說:“如果想到什麼,就打電話給我。電話可以自由使用吧?”

“嗯,打電話是可以的,畢竟我既不是凶手,也不是嫌疑犯。”

萌繪把自己的手機號碼告訴他。

“要不要寫在什麼東西上面呢?”

“不,我記得,不要緊的。”寺林點頭。

“謝謝。那明天見了……”

“晚安。”寺林露出微笑。

萌繪調整呼吸後,轉動門把走出房間,並且把背後的門立刻關了起來。她的眼神盡量不跟外面兩個警察對上。

然後,她開始緩緩地走過通道。

“啊,等一下。”穿便服的刑警叫住她,是萌繪進來時沒看見的人。“今天這麼快就結束了嗎?”

“是的。”萌繪回答後繼續走著。

她瞄了一眼刑警的臉後,嚇了一大跳,那個人是她認識的片桐刑警。發現片桐瞬間皺起了眉頭。她用板子把臉遮住後加快腳步。聽到背後同時響起加快的腳步聲時,她不由自主地開始拔腿狂奔。幸好她穿運動鞋,即使踩在光滑的地板上,腳步依然穩健,但是半長不短的裙子還是使她有所阻礙,在繞過轉角的時候,她差點失去平衡摔倒,慌亂間將抓到的門把順手一轉,就來到一個像陽台的地方。她隨即關起門,屏息以待。

巨響的腳步聲,從門的另一邊經過,逐漸遠離。

萌繪無聲地打開門,往門里窺探。片桐刑警在前方大約十公尺的地方停下腳步,四處張望,那里剛好是護士站附近。看到片桐回過頭來,萌繪又悄悄地把門闔上。

也許他已經發現了……雖然她認為自己明天可以巧妙地瞞過片桐刑警,但不用欺瞞他人當然是最好的。從片桐刑警沒有喊自己名字的情況判斷,他一定還不知道自己真正的身分,只是覺得逃走的護士很可疑而已。

聽到腳步聲接近,萌繪從門邊離開,躲在陽台最旁邊的通風管排氣口下面。耳邊傳來開門的聲音——片桐來查探陽台了。萌繪屏住呼吸。門不久後就關了起來,腳步聲也漸漸遠離。

她大大地吐了一口氣,似乎得救了。回神後的四周寒氣刺骨。醫院里暖氣很強,她只穿著單薄的衣服,根本無法禦寒。她趕緊回到門邊豎起耳朵聆聽,附近已經沒有任何人在巡邏了。

當她要小心地開門時,門卻紋風不動!再用力一次還是不行。萌繪不禁咋舌。門好像上鎖了。應該是片桐鎖的吧。真是的,這麼謹慎啊……

環顧四周,這里是個長方形陽台。因為在六樓,也無法輕易跳下去。不但沒有其他可以進去建築物里的門,也沒有伸手可及的窗戶。萌繪抬頭仰望天空,幾顆美麗的星星正在閃爍著。

小愛一定已經回到她的情人那里了。而自己的手機在外套的口袋里,衣服則放在更衣室里……如果借她衣服的護士,或是護士站里的某個人能發覺她被困在這里就好了……她就這樣看著星空好一會兒。

後來,她發現建築物的牆壁上有鋼鐵做的梯子,梯子的末端看起來好像是通往屋頂,似乎是座僅供人往上爬的梯子。她從陽台的矮牆仔細往下查看,還是沒找到任何可以通往地面的設備。下方是醫院後面的草地,夜燈發出球形的綠色光芒。那里停著幾輛車子,此時其中一輛剛好亮起車頭燈開走了。萌繪心想最後的手段就是從這里丟東西下去引起別人注意。

她身體變得冰冷,由此可見外面的溫度多麼低。看看手表,發現已經過了將近十五分鍾。她開始煩惱著要不要爬上梯子……就算爬到屋頂,也不能保證屋頂的入口是敞開的。萌繪幾乎想要放棄的心態,讓她差點就要大叫救命,然後跟片桐刑警道歉。不過她還是先試著輕輕敲門,期待可以不讓寺林病房前的片桐他們察覺到敲門聲,卻能使護士站的護士經過就能發現她的微妙時機。

過一會兒,門竟然真的打開了。

“你在觀星嗎?”是個毫無高低起伏的聲音。一個體格削瘦的男子來到陽台上,他沒有看萌繪,而是抬頭仰望天空,喃喃地低聲說:“啊,真的是好美啊。”

因為光線昏暗而看不清楚的這個人,原來是筒見紀世都,被害者筒見明日香的哥哥。萌繪心想,他可能是來探望寺林的。

“真的得救了,我剛剛被人從里面鎖門,關在陽台上呢。”萌繪這樣說完,便留筒見紀世都一個人在陽台上,自己先進去醫院里面了。

溫暖的空氣將她包圍,感覺很舒服。她走過護士站前,沒有人注意到她,護士們全部都在更里面的地方。當她直接走到電梯邊,按下電梯按鈕等待時,筒見紀世都從後面緩緩地走了過來。萌繪盡量不跟他打照面,當她想要走樓梯下去時,電梯門打開了,她只好無奈地走進電梯,筒見紀世都隨後走進去。明亮的電梯里,只有他們兩人。

空氣中飄散著細微的酒精味,筒見紀世都表面上看不出來有喝過酒的跡象,不過從味道判斷,他似乎喝得滿多的。萌繪按下更衣室所在的三樓按鈕,他則按下一樓。

“我們曾經在哪見過面嗎?”站在萌繪背後的紀世都開口說話。

“嗯。”萌繪沒有回頭直接回答,“昨天在公會堂。”

“是這樣嗎?”紀世都的語氣完全沒變。“抱歉,我不記得了。”

電梯門開啟後,萌繪依舊沒轉身,只是低頭行個禮,就直接走到電梯外。身後的門也立刻關了起來。

更衣室里沒有任何人,反町愛已經回去了,也沒看到借她制服的護士。換完衣服後,萌繪決定先打個電話。

“喂,小愛嗎?”

“啊,怎麼又是你!晚安!”

“等等!拜托你……”

“我說你啊,怎麼都挑這種絕妙的時機打電話來啊。可惡!我真不敢相信我這麼笨!唉……早知道就不接了……好啦!這次又是什麼事啊?”

“喔,我這里已經結束了,進行得滿順利的。”

“是喔。”

“謝謝你。”

“你到底有什麼事?”

“我想道謝。”

“只有這樣?好了,不用客氣,再見。”

“小愛,等等!”

“又怎麼了啦!真受不了……”

“我也想跟借我衣服的護士道謝。”

“喔,我改天幫你跟她說。那麼,晚安啰!”

“我這次真是吃足苦頭,還被關在陽台出不去……”

“我明天再聽。”

“你在急什麼?”

“笨蛋!”

電話被小愛掛斷了。萌繪無計可施,只好從包包里拿出便條紙,匆促地寫下感謝的話,貼在置物櫃的門後面。本來她還想在包包中尋找有沒有能拿來當謝禮的東西,放現金太失禮,已經用了一半的口紅顯得意義不明,結果找不到適當的物品。只好最後決定改天再過來,更盛重地向借她制服的護士致謝。

她走樓梯到一樓,橫越陰暗的前廳。當她走出玄關時,看見獨自一人坐在候診處的筒見紀世都。

他的樣子,像是被遺忘在已經打烊的服飾店前的塑膠假人。

5

時間是九點半。萌繪有點困惑,不知道該不該和他交談,但在一點五秒內,她下了決定。無視于自動門在面前開啟的萌繪,折回前廳,走近筒見紀世都。

他看見萌繪的雙腳,便緩緩地抬起頭來。

“嗨,剛才的護士小姐。已經下班了嗎?”

“嗯。”萌繪點頭,覺得有點不可思議。為什麼他知道自己換過衣服呢?萌繪不認為自己的臉有被他看到。“為什麼知道是我?”

“鞋子是一樣的。”

他凝視著萌繪,表情完全沒變。筒見應該已經忘了昨天見過面的事吧?她記得自己今天的鞋子和昨天不同。

“還不回去嗎?”萌繪試著問。

“誰?”

“就是你。”

“我?是啊……已經要回去了。”

“一起出去吧。”

“為什麼?”紀世都邊站起來邊說。

“沒什麼特別的理由。”

兩個人通過玄關的玻璃門。階梯兩側有無障礙設施,燈光全照射在正面草地的圓環上。紀世都在下樓梯時停下了腳步,慢條斯理地抬頭望著天空,長發隨風飄逸。

“你到醫院來有什麼事?”

“送東西給朋友。”

“給六樓的寺林先生吧。”

“嗯。”

“他不是謝絕會面嗎?”

“嗯……寺林打電話約我來的。剛剛去看他的時候,那里有警察在站崗。”

“你有跟寺林先生見到面嗎?”

“因為太麻煩了,我只拜托他們轉交東西,就離開了。”

“你拿什麼東西給他?”

“書。”萌繪雖然已經走下兩階,紀世都還是沒有任何動作。

她觀察了紀世都一會兒。筒見紀世都的臉,像紙娃娃一樣平面,然而五官非常端正。他的手腳相當修長,如傀儡娃娃般沒有重量感,令人不禁想確定他的腳是否有著地。在圓環的綠色燈光照耀下,他的臉顯得異常慘白。這樣一看,他與明日香真的非常相像。不,紀世都的容貌更為圓融,性格部分都被拿掉,而不確定的地方也都被削掉,許多像是親切、溫暖、人性、獨特及動感等等個性裝飾品,都像是被稀釋劑溶化後,再用水沖洗掉似的,完全消失得一干二淨,所以這樣的他可以用“更為圓融”來形容吧。

白皙而冷酷,理智且沉靜。如果他是女性,應該會成為世界級的名模吧。以萌繪的常識來看,筒見紀世都已經二十九歲,卻不像快要邁入三十的男人……不,他根本不像年齡會增長的生物。

紀世都終于結束了星象觀測,將臉轉向萌繪。

“你有空嗎?”紀世都像是電子合成的聲音說:“能不能陪我一下?”

萌繪有點吃驚。不知道為什麼,她居然聯想到小愛。這請求讓她不知所措。

“如果不行的話……”紀世都張開雙唇並舉起一只手。光是這樣的動作,在他身上看起來就像是多余的。“那我先告辭了……”

“請問,‘陪你’是要做什麼呢?”萌繪從背後發問。

“做什麼好呢?”紀世都回頭反問她。

“如果只是聊天呢?”

“好。”紀世都回答時,頭完全沒有要點的意思。

“真的?”萌繪盯著他看。

紀世都只有稍微抿起嘴角,視線又拋向天際。

“我每次都是當真的。”

“你的意思是?”

“沒什麼……”紀世都再次看向萌繪。“昨天我妹妹死了,所以我只能談這方面的事,可以嗎?”

“嗯。”萌繪點頭。

“你叫什麼名字?”

“你先說你叫什麼名字?”

“筒見紀世都。”

“我叫西之園萌繪。”

“西之園……萌繪……”紀世都又重複了一次。

昨天早上在大禦坊安朋的介紹下,萌繪跟紀世都見過面,從他現在的樣子看來,這個記憶應該已經完全消失了吧。他身為工作人員,昨天確實很忙,所以他可能只稍微瞥了萌繪一眼,而大禦坊介紹的名字肯定也沒聽進去。再說,在親眼看到自己妹妹那副令人震驚的死狀,不記得萌繪也是很自然的。

筒見紀世都雖然沒有顯露在外表上,但顯而易見他的感官已經麻痹了。不知道是喝醉的關系,還是對妹妹的死所產生的逃避反應,他言語中表現出來的情感,是空虛安靜又遲緩的,跟昨天見面時簡直判若兩人。

萌繪表示要開車,紀世都就踩著輕快的步伐尾隨在她後面。當他坐進副駕駛座時,身上還是散發出酒臭味。

“你有喝酒嗎?”萌繪邊發動引擎邊問。

“嗯,是喝了一點。你也想喝嗎?”

“在哪喝?”

“去我家,就在那里而已。”

當萌繪把車開出停車場時,紀世都無言地朝左邊指著。萌繪依照他的指示,轉動方向盤。筒見紀世都的父親是M工大的教授,所以他家應該很安全。萌繪打算把紀世都送回家,然後跟他的父親見個面。

“你的車不錯嘛。”途中紀世都喃喃地說:“不過,護士應該買不起吧。”

“這誰都能買啊。”萌繪微笑說:“只要貸款就可以了。”

“你有富有的男朋友嗎?”

“沒有。難道筒見先生是有錢人嗎?”

“呵……就算再有錢,鞋子也只能穿兩只。”

他的語調很悠哉,感覺起來沒有喝得很醉,加上他思考速度也很快,萌繪甚至懷疑,也許他只是假裝忘記自己而已。

紀世都再次下了指示,萌繪反複按照他的指引轉了幾次彎。目的地比自己想象中要遠得多,已經開到了N大附近。是在森林中的山區住宅地。車子最後左轉,爬上筆直的細長陡坡,移動了大約五十公尺的距離時,道路往右邊九十度轉彎。繞過那個轉角後,車子來到一帶較寬廣的地方。那里就是路的盡頭。

“這里?”萌繪停下車後問。這個偏僻的地方,讓她有點不安。

“嗯,這里是私人道路,所以停車也沒關系。你停在路中央就好了。”筒見紀世都說完後就打開車門,動作利落地下車。

萌繪也跟著下車,看看手表,時間將近十點。

她煩惱著是否要打電話回家,于是從座椅後拉出外套,確認手機就放在口袋里,才用遙控鑰匙把車門鎖上。

紀世都已經先往前走了。

附近沒有任何類似大樓的建築物,甚至連住家都沒有。開車上坡的途中還有看到幾間組合式的公寓或獨門獨院的透天住宅。到了後半段,兩側就全是空地了。坡道盡頭的低矮石牆上,有面長滿草的斜坡,更上面的地方則有白色的柵欄,好像有道路可以通行。附近只有一棟蓋在石牆旁,像個大倉庫的建築物。紀世都就是往那個倉庫前進。

“這里是哪里?不是要到你家嗎?”萌繪追著他問道。

“是我家沒錯啊。”紀世都回答。

難道不是M工大筒見教授的家嗎?萌繪搞錯紀世都的意思,現在兩人單獨處在這個偏僻的地方,她開始緊張起來。

紀世都拿出鑰匙打開鐵卷門旁邊的鋁門,毫不猶豫地走進一片漆黑的房內。萌繪往門內窺探,卻什麼也看不到。

後來,燈終于亮了。

6

光芒一瞬間充滿這個寬廣的空間。起初,這里給萌繪一種舉辦宴會般奢華和熱鬧的印象。如果搭配輕快的音樂,再加上旋轉的聚光燈,也許那樣夢幻般的感受還能多維持幾秒吧。然而充斥在這個空間里面的,是一片寂靜無聲,以及毫無動作的詭異人影。

跟外觀看起來一樣,內部的確是倉庫。寬約十幾公尺,長約二十公尺,高度超過七公尺。倉庫里有一半的地方搭建了二樓,只有右手邊的一個鋁梯能夠上去二樓。另外中央有個大籃子似乎是用來把東西運到二樓,它被掛在天花板滑輪垂下的繩子上面。二樓的邊緣完全沒有扶手,只有一整片地板。由于看到書櫃之類的家具,萌繪推斷應該是日常起居用的空間。

一樓的空間,不知該稱作工作室,還是攝影棚……也許最適合的稱呼,應該叫作工廠吧。數量繁多的人體雕刻和奇形怪狀的半成品,把一樓塞滿到連走道都無法通行的程度。到處都纏繞著縱橫複雜的細繩,一些作品被吊在半空中,還有幾件作品是用繩子支撐著,呈現半倒下的狀態。牆壁、地板或是工作桌,到處都是四散的黃色泡棉,好像才剛發生了一場乳霜大爆炸。許多管子從左邊牆壁上的大型空氣壓縮機里伸出來,沿著地板爬行,跟科學圖鑒上刊載的生物神經一樣是橘色的。

她還看到一個不知是用來換氣,還是用來吸垃圾的銀色排氣管。工地現場會使用的聚光燈被固定在鋁制梯子的平台上。無數的黑色管線在地上四處蔓延。在塗料的罐子、水桶、發泡聚乙烯的碎塊,及巨大廢棄物的包圍下,每個人偶都維持仿佛想要馬上動起來的不穩定姿勢,卻又戛然停止。當然,每個人偶都是靜止的。

送氣管前端連結的研磨盤、鑽孔機、噴槍、噴霧罐等工具,現在也是鴉雀無聲。那種甯靜就像內容空白的噪音讓人耳鳴。

她甚至產生錯覺……感覺好像是一看到主人以外不知名的入侵者,所有物品就一起停止動作,剛才還在活蹦亂跳的人偶,不久之前還在回轉運作的工具,就好像保險絲斷了或斷路器阻絕了電流……就在萌繪進門的一瞬間……通通停止了。

可見這樣靜止不動的光景多麼地不自然。稍微靠近觀察每個作品,上面都附有電路板、線路、插座盒插頭等電子工學相關的零件。萌繪分辨不了這些零件只是裝飾品或是真的具備功能。

筒見紀世都爬上通往二樓的鋁梯,鞋子踩在鋁梯上的聲音,是房子內唯一的聲響。帶有現實感的音波,把萌繪從幻覺中拯救出來。

他站上二樓的地板後,回頭看了萌繪一眼。

“上來這里吧。”紀世都的話語,形成了回音,回蕩在空氣中。

這時還站在門口附近的萌繪,終于回過神,把鋁門關上。當她再往上看時,已經看不見紀世都位于二樓的身影。他似乎已經在哪里坐下了,萌繪的視野被二樓地板遮住。

不知從何時開始,傳出水龍頭的聲音,現在房間里充滿水流聲。

萌繪決心往房子的深處前進,有幾個人偶用玻璃眼珠看著她,至于其他的人偶,有的眼睛閉上,有一些是沒有眼睛,還有些是裝上別種零件,比如鏡片、線圈、齒輪或小真空管等等。人偶的發型也不太一樣,有些長著如天線一般的頭發,有的則像是從軟管里擠出來的頭發,或類似干燥花的頭發。

每個人偶都性別不明,看起來像精悍的女性,又像溫柔的男性;每個人偶的樣子都像紀世都,但表情又比紀世都來得豐富多變。身上的衣服款式多元,沒有一尊是裸體的,而且不管怎麼看,都不像地球人的打扮。雖然如此,卻又不像太空裝。明明是金屬的材質,卻帶著有機的感覺,仿佛衣服本身有生命一樣。

換言之,那種異樣的存在感,就好像身上穿著好幾條生命。即使是人偶本身,也充滿同樣的詭異感,乍看是人類,實際上卻不是生物。它們的臉、手、身體或腳的某處似乎是不連續的,好像各式各樣生命體都聚集在其中……這便是人偶的共通特征。就算只有一個,恐怕還是可以代表全部人偶吧。

對于自己為何有這種感覺,萌繪也感到不可思議。

“server”這個單字在腦海中浮現。真實的人類不也是這樣嗎?人類也是許多生命的集合體嗎?為何要說成是“一個”生命體呢?“一個”的證據到底在哪里……

我們在哪里算是一個?到哪種程度才算一個?把手臂砍掉的那一瞬間,難道算兩個嗎?如果不是這樣,那麼哪個是1,哪個是0?

如果把頭砍掉呢?頭是1?身體是1?1是什麼?1和0。

信號。

位元。

電子。

光線?

波長?

刹那……頭好暈。

萌繪做了深呼吸。自己是……她搖搖頭,切斷這些胡思亂想。調整呼吸後,水流聲再度傳進她的耳里。

她的眼睛捕捉不到筒見紀世都的身影。人偶們還是一樣凝視著她,其中有許多雖然已經上了色,不過都是綠色混著鐵灰的顏色。沒有上色的,應該是未成品吧。

再往更里面走。二樓下面的房間有一半也擺著工作桌,上面四處散置著人偶的頭和手臂,還有像研磨盤或旋轉切割機之類的大型機具。

倉庫里面除了四周的牆壁外,沒有任何隔間。天花板有好幾個冷暖氣的送風管,看來空氣濾換能力很強。不過現在溫度很低,萌繪並不想脫外套。

水流聲是從二樓傳出來的吧,或許廁所和浴室在二樓深處。萌繪懷抱著這樣的想法,爬上鋁梯……可以看到二樓了。

一開始映入眼簾的,是一張大床,床單有一半垂落到地板上。床邊只有兩張看似電車或飛機的座椅面對面擺著。放在二樓中央的高大書櫃,擋住了萌繪的視線,使她看不到紀世都的身影。書櫃把二樓隔間成梯子前方的臥室和左邊深處的客廳兩部分。臥室地板上放著大熒幕的電視,兩邊的音箱則是放在水泥塊上面。在對面客廳的一角可以看到桌子。牆壁邊放著冰箱、微波爐,還有其他簡單的料理器具。

萌繪離開梯子,往里面緩緩前進。二樓邊緣因為沒有欄杆,所以非常危險。她小心翼翼地朝著客廳的方向前進。

7

當萌繪越過視線死角,看到被書櫃擋住的筒見紀世都時,不禁發出短促的尖叫,因為他正全身赤裸著。

“喔,你別太介意……”紀世都沒有看向萌繪,只是以輕松的口吻說:“我在洗澡。你就先坐一下,想喝什麼就去拿來喝吧。”

萌繪再一次畏畏縮縮地往紀世都那里看,發現原來客廳的深處有個白瓷浴缸,浴缸底部有四只金色的獸足支撐著。它就在桌子旁邊,而且很靠近書櫃和電腦。

粗大的管線匍匐在地面,管子的前端被支架撐起,管口對准浴缸,熱水奔流而出注入浴槽,蒸汽彌漫,四周一片白茫茫。

萌繪又看了一次紀世都赤裸的背影後,就把視線移開,然後無可奈何地走到相反方向的冰箱前,伸手打開冰箱門。

“如果覺得冷,就先按下那邊的開關,然後再用桌上的遙控器把暖氣打開吧。”紀世都說。

萌繪往他那邊回頭時,看到他細長白皙的手臂水平伸直,指著一個綠色的配電盤,旁邊並排著似乎連工廠的起重機都可以啟動的大型開關盒信號燈,還有古董級的圓形安培計。當她按下暖氣的按鈕就看到有個綠色大燈亮起來,于是又回到桌旁,按下遙控器的電源。隨著“噗”一聲的低鳴,地板地板產生了輕微的搖動。

筒見紀世都在浴缸中洗著泡泡浴。萌繪再次走向冰箱,從冰箱門的內側拿出一小罐啤酒。萌繪看到這台大型的三門式冰箱內,還裝有很多其他的食品,才終于相信紀世都確實在這里生活著。

萌繪打開拉環,邊喝著酒邊在中央桌旁的椅子上坐下。當然,她避開了紀世都入浴的那個方向。

冰涼的啤酒非常好喝。

有個男人正在距離她三公尺的地方,全裸入浴,而且中間完全沒有任何阻隔。這種情況不但在萌繪人生中是第一次發生,而且以一般世俗的眼光來看,也不能算是生活的常態吧。

“你要不要一起洗個澡?嗯……你是叫萌繪吧?”

“嗯,那是我的名字,洗澡就不用了。”

“為什麼?很舒服耶。難道你一進到浴缸里就會溶化?”

“那種程度不會讓我溶化的,不過我只想聊天。”

“是嗎?我們已經有聊過了吧?”紀世都的表情還是老樣子,看起來既不高興也不悲傷。

“你說過你的妹妹去世了。”萌繪又喝了一口啤酒。

因為熱水快要滿出來,紀世都的手伸向管子,關上水流。

四周突然陷入一片靜默。

唯一剩下的是浴缸里微弱的水聲。

“嗯……那是昨天的事。”紀世都的聲音,在房間里回蕩著。

“她為什麼會死?”

“被人殺害的。”

“被誰?”萌繪問的時候,並沒有特別裝出驚訝的語氣。

“你認為我是開玩笑的吧?”紀世都看也不看萌繪一眼。

“難道不是玩笑嗎?”

“我說的是真的。”仿佛照本宣科般淡漠的語氣,聽起來實在不像是認真的。不過他的確在陳述事實。“她是被人斷頭而死的。本來是個非常可愛的妹妹。”

“是誰殺的?”

紀世都朝萌繪瞥了一眼。

“你跟我妹妹很像。”

“哪里像?”

“聲音像。”

萌繪默默地喝著啤酒。現在她才感覺到口渴。

“對了,你又是為了什麼而來呢?”紀世都隔了好一會兒才說話。他已經沒在看她了。“為什麼會對我有興趣?”

不知是否因為啤酒的關系,身體變得很暖和,或許是暖氣增強的緣故也說不定,還是二樓其實打從一開始就這麼溫暖呢?


萌繪決定要坦白說出實話。

“我是大禦坊先生的表妹。”

筒見紀世都聞言,緩緩地抬起頭凝視著萌繪。他好一陣子就像變成人偶般動也不動。這一瞬間,萌繪眼前出現了這個男人分裂成無數細小生命體的詭異幻覺。

“喔喔……”他微微開口,以悠哉的語氣喃喃說道:“是我昨天遇到的那個女孩嗎?”

“嗯。”

“你真是壞心眼啊。”

“對不起,我一直找不到機會說明。”

“我不會介意的。”紀世都挪開視線。浴缸里滿是泡沫,甚至滴落到地板上,而他的臉,也在泡沫間若隱若現。“什麼嘛……那麼說,你不是已經知道全部的案情了嗎?”

“嗯,可是我還不知道誰是凶手。”

“說的也是。”

“筒見先生,你有沒有想到些什麼呢?”

“警察昨天和今天都這樣問我……可是我完全沒想到。”紀世都回答。

“跟明日香交往的戀人呢?”

“我不清楚,應該沒有吧。”

“為什麼?”

“直覺。”

“兩年前自殺的遠藤先生呢?”萌繪注意著紀世都的表情有何變化。

“誰告訴你的?”他沒有看向萌繪,直接反問。

“我不能講。”

“是寺林吧?你是那邊的護士,所以見過他吧。怎樣?寺林他還好嗎?”

萌繪心想,就讓紀世都那樣誤會下去好了。

“嗯,寺林先生他很好。請問,有人可能會因為那個叫遠藤的人,而對明日香小姐懷有恨意嗎?”

“這個嘛……”紀世都說:“可以拿一罐啤酒給我嗎?”

萌繪走到冰箱,拿出一罐啤酒,然後走到浴缸旁,視線盡量不朝著紀世都,只伸出一只手將啤酒遞給他。觸碰到紀世都溫暖的手,看見自己沾上肥皂泡沫的萌繪,便趕快從外套拿出手帕來擦拭。

紀世都在浴缸中喝起啤酒。等萌繪回到桌旁時,發覺有大量的暖空氣從送氣管里湧出。

“你知道M工大的案子嗎?”萌繪再次坐在椅子上。

“我有在報紙上看到。”

“被殺的上倉小姐你認識嗎?”

“不,我不認識她。”紀世都喝完啤酒後,空罐就丟在地上。“啊,不過河嶋老師我認識。”

“河嶋副教授嗎?”萌繪有些意外。

“河嶋老師是模型迷,而且跟我老爸是同一個大學的同事。雖然我們不曾直接見過面,不過我老爸的模型同好長谷川先生,時常提到河嶋先生。而且報紙上也有寫到那個遇害女子,是河嶋老師在研究所的學生。”

“嗯……”萌繪點頭。“河嶋先生或許也認識明日香啰?”

“這我就不知道了。”

她一直以為這兩件案子的共通關系人只有寺林先生而已,可是聽紀世都現在這麼說,事情好像跟她想的不一樣。

“自殺的遠藤先生,是個怎樣的人?”

“很普通的人。”紀世都很直接地回答,“是個有點過度認真的人。”

“他的工作是?”

“是公務員,在市公所工作。”

“他是怎麼跟明日香小姐認識的?”

“遠藤的父親,也是我爸爸的模型同好。”

怎麼又是模型同好啊?萌繪不禁暗想。

“已經去世的遠藤先生,對模型也有興趣嗎?”

“他父親在那古野是頂尖的模型師,跟我爸一樣是鐵路模型的專家。不過死去的阿昌本身對模型沒有什麼興趣。如果他有在作模型,就不會自殺了。”

“為什麼?”

“畢竟還有模型可以作為心靈依靠,那樣他就不會因為女人而尋死了。”看到紀世都面無表情地下了斷言,使得這番話聽起來也變得非常理所當然。

“那紀世都先生是怎麼看待模型的?”

“我已經從模型玩家中畢業了。從小開始就做過各式各樣的模型,比如塑膠模型或人偶模型,一直到現在以模型作為事業,已經無法再回頭了。”

“請問……”萌繪的身體面向紀世都,雙腿交疊。“你知道Marda Prop 嗎?”

“嗯,知道啊。”紀世都這麼說著,接著很快地從浴缸里起身,使浴缸發出巨大的水聲。

萌繪慌忙地轉向旁邊,在椅子上重新坐好。

“那是什麼東西?”她提高自己的音量,背對著紀世都,很想把眼睛閉上。

“嗯,那個是很殘酷的東西,專為喜好恐怖迷而做的。”紀世都往桌子這邊走來。他通過萌繪旁邊,直接走到冰箱前,從箱門背後拿出一罐啤酒。“你對那種模型有興趣?”

“沒有。”萌繪低頭看著地板回答。她快速地瞄了一眼紀世都的腳部,看到從他身上滑落的水和肥皂泡沫,弄濕了地板。

“你要不要再拿一罐啤酒?”

“啊,不用了,我已經喝夠了。”萌繪搖頭。

紀世都又走回萌繪的身旁,將桌上她喝過的啤酒罐拿起來。

“可是,這罐……已經喝光了啊。”

“真的不用了。”

“怎麼了?不舒服嗎?”

“筒見先生,請你把衣服穿上好嗎?”萌繪依舊看著地面說:“你這樣讓我很困擾,我無法在這情況下跟你聊天。”

“喔,什麼嘛。”他用同樣的口氣說完後,就走到浴缸那邊,拿起掛在架子上的浴巾。“你真是個怪女孩。”

“我認為……我只是普通的女孩罷了。”萌繪深呼吸後回嘴道。

“是嗎……晚上這種時間到一個陌生男子家里……如果對方要求我脫光衣服還比較能理解,要我穿上衣服,我反而覺得奇怪。”

他用浴巾蓋住頭,穿上一條牛仔褲。

“這樣可以了嗎?”

“嗯,謝謝。”

“雄性是雌性創造出來的。”

“咦?”萌繪驚訝地停止呼吸。“你是指亞當和夏娃嗎?”

她一說出口,就馬上察覺到這是完全相反的兩件事。

“對了,等下可以讓我拍照嗎?”

“拍什麼?”

“拍你。”

“拍我?請問是拍怎樣的照片?”

“嗯……只要拍前後左右各一張就可以了。”

“拍照片要做什麼?”

“我都是這麼做的。最近我也有用過鐳射掃描來搜集資料。”

“用鐳射掃描?搜集資料?”

“是啊,就是用鐳射掃描來搜集資料。我這麼做,只是為了要取得表面的坐標值而已。”

“那穿著衣服也能做嗎?”

“嗯。有的情形是穿著就好了。你為什麼這麼在意這個?”

“我認為我這麼想是很正常的。”

“不能拍照嗎?”

“嗯,我差不多該回去了……”紀世都的話,讓萌繪心里發毛,忍不住拒絕了他。

“那麼,我就給你看看‘那個’吧。”紀世都站在萌繪面前,上半身還是赤裸的,濕透的頭發上滑落的水珠,滴在肩膀和胸口上。

“你所謂的‘那個’是?”

“你既然都特地來了,我就順便藉這個機會來哀悼妹妹好了。”

“到底是什麼?”萌繪追問。

令人驚訝的是,筒見紀世都這時竟然笑了。那個笑容就像是勉強扭曲塑膠面具,展露出不可言喻的做作和詭異。

萌繪看了,不禁背脊發寒。她第一次出現想逃走的念頭。

“你最好把衣服脫掉喔。”紀世都湊近萌繪的臉說。

“我拒絕!”萌繪站起來,往後退了幾步。

“是嗎?”紀世都又回複原本無表情的面容。“那你可不要生氣喔。”

“這個……我……”

紀世都離開她身邊,頭也不回地往前走去,他的行動和行動的不可預測性,都讓萌繪十分焦慮。

筒見紀世都動作利落地跑向梯子後,就像滑下去一樣地不見了。萌繪跟在他後面,從沒有欄杆的地板邊緣 往下窺探,卻看不見他的人影。是因為他已跑到二樓地板下面的關系嗎?深感不安的萌繪,爬下了梯子。

梯子爬到一半時,萌繪看到紀世都正從一樓深處放著工作台的房間里,拖出一輛大台車。

他將台車推到房子中央一塊開闊的空地上,掀開原本覆蓋在台車上的塑膠布。

附有小輪子的台車上,放著類似巨大刺猬的物體。它的長度應該有一公尺半,橢圓形的軀體,形狀像是對剖成一半的蛋,表面還有超過二十根以上的紅色透明柱狀物突出來,看起來很像是正在豎起硬鬃毛的巨大刺猬。

筒見紀世都忙著系繩子,好像在為什麼做准備。

仔細一看,刺猬身上的紅色透明突出物,其實是裝著紅色液體的寶特瓶。每個瓶子都是底部朝天倒過來放的,由像是蛋型的巨大橄欖球往上突出約三十公分。至于從軀干末端延伸出去的粗繩和管子,看起來就像刺猬的長尾巴。除此之外,沒有其他特別的裝飾。跟周圍的人偶比起來,這個抽象作品顯得異常簡單。

他拉著粗大的管子,跑到牆邊的空氣壓縮機,然後很迅速地將管子插進活栓里。

萌繪看著地板,小心翼翼地在人偶之間移動。紀世都見狀,便緩緩地向她走近。

“那我就開始啰。”

紀世都在萌繪面前輕輕舉起一只手。他白皙又修長的指尖,握著一個黑色的小東西。那是萌繪打開空調時,所使用的同一個遙控器。

他的手指按下遙控器的按鈕,牆壁因應這個動作,發出短促的機械聲響。空氣壓縮機的馬達開始運轉,機器的回轉以加速度高亢地嘶吼著,空氣閥則發出“空、空”的規律聲響,吵雜得讓人想捂住耳朵。

紀世都回到房間中央,雙手在頭上配合著旋律拍手,慢慢地轉起圈來。不過他依然面無表情,完全看不出一絲快樂的感覺……就像真的傀儡人偶,也像被放在櫥窗旋轉台上緩緩轉著圈的假人一樣,就連他那依然潮濕的頭發,還有因緩慢的運動而微微震動的手臂和胸口的肌肉,也全都像是用塑膠制成,用亮光漆上色的人偶模型一樣。

他到底哪里有生命呢?她不知為何會產生這個疑問。萌繪環顧四周,開始往後退。什麼要開始了,她也不清楚。

耳邊響起空氣泄出的聲音。台車上的刺猬,正在震動著。寶特瓶里的紅色液體表面,有無數細小氣泡,一個個像是具有生命似的浮起,這些氣泡還比較像是有生命的東西。

終于,刺猬的軀體開始閃爍光芒,無數的閃光,使得萌繪不得不眯起眼睛。站在附近的紀世都,一瞬間也變成純白的影子。

光線閃爍的頻率越來越快,有好幾個地方都在發光。因為太刺眼了,萌繪實在沒辦法往那邊看。

“明日香最喜歡這個了。”紀世都這樣說著……用他像電子合成般的聲音。

“就讓你看看吧。”

好刺眼。

“很特別喔……”

刺猬突然發出之前所沒有的聲音,像氣爆一樣的……炸裂聲。

到底發生了什麼,萌繪還一頭霧水時,下一秒鍾,天花板就發出巨大的聲響,抬頭一看,倉庫高處的天花板上,有一道閃光的殘影。

有小東西在旋轉著,寶特瓶不停地打轉,漂浮在半空中。水花像陣雨一般,灑落在萌繪臉上。緊接著,又是另一波爆炸聲,萌繪連出聲呐喊的空擋也沒有……這如空氣摩擦般的聲響。

一瞬間,換成她背後的牆壁在低吼,又有寶特瓶在半空中飛舞,自牆壁彈開,又撞向天花板,鮮紅的液體再度由上往下灑落。

寶特瓶墜落在她的腳邊時,還不停地打轉著。萌繪雙手抱頭,發出短促的尖叫聲。東西破裂的聲音此起彼落。

爆炸聲。

摩擦聲。

噴射聲。

不斷重複,不停重複,接二連三……

刺猬正在發射著寶特瓶,像火箭般一個接著一個發射出去。這些小型飛彈邊噴灑著紅色液體,邊在房間內四處飛竄。

“還是把衣服脫掉比較好吧?”她聽見紀世都的聲音。

寶特瓶撞到牆壁,撞到天花板,撞到周圍的人偶,也撞到拉起來的繩子上。縱使掉在地上,它們仍舊繼續爬行及回轉著,不停往四周噴射紅色的液體。

是刺猬煙火吧。

到處都染成一片鮮紅,萌繪的手、手臂、衣服和頭發都被打濕了,濕透了,也紅透了。

“好耶!”筒見笑了,放聲大笑……

他的塑膠面具,變得鮮紅而扭曲。就連塑膠的手臂、肩膀及胸口,也無一幸免。

寶特瓶如冰刨從天花板墜落,萌繪用雙手保護著頭和臉,撤退到牆邊。

紀世都又笑了,那笑聲像是用電子琴合成出來的。就連聲音,也不是“一個”,而是許多振動的集合體。

我們不知道什麼是“一個”,也沒有可以被稱作是“一個”的東西。

1到底是什麼?

萌繪不知道自己到底尖叫了幾次,好幾次她都被東西打到,最後這些到處飛竄的生命體,終于安靜了下來……寶特瓶飛彈已經不再發動了。

現在,只有空氣壓縮機的運轉聲和筒見紀世都的笑聲還繼續著。

萌繪慢慢地接近出口,她已經不想再待在這里了。哪怕早一秒鍾也好,她想快一點出去。她將手放上門把後,再一次回頭看筒見紀世都。

紀世都仿佛要把自己覆蓋在已將飛彈發射完畢的刺猬軀體上,並讓蒼白的臉頰緊貼著刺猬軀體表面。

又笑了。

不對。

是在哭,他在放聲大哭。

那啜泣的聲音,是美麗的正弦波。他果然還是“一個”生命嗎?只有感情部分才是“一個”嗎?不會邊笑邊哭這點,就是感情只有一個的證明嗎?

萌繪折回房間里,將空氣壓縮機的開關關掉。四周除了一片濕淋淋的鮮紅外,又回複到之前原本的寂靜。

萌繪不明白自己為何要關掉壓縮機,但她就是有股結束這一切的沖動,想要讓這房里的事物都能得到安歇,讓一切全都恢複原狀。

筒見紀世都抬起頭,用蓄滿淚水的雙眼望著萌繪。他的眼淚洗去臉上的紅色水漬。眼睛,就像玻璃般透明晶瑩。

“好玩吧?”他用沒有抑揚頓挫的聲音說。

那聲音聽起來,像是從剛剛產生的某種感情中所發出來的。

“嗯,謝謝。”萌繪盡可能地用溫柔的語氣回答後,就直接往門口走去。

“晚安。”紀世都的聲音自背後傳來。

她默默地走到屋外。

8

萌繪把車子前面的行李箱打開,脫下髒掉的上衣,然後拿出跟網球拍一起放在運動背帶里的毛巾,把臉擦乾淨。透過冰冷清澈的空氣,可以看到很遠的地方,連星空也變得鮮明。附近因為沒有路燈,所以顯得非常陰暗。她為了確認自己的臉已經擦拭乾淨,便坐進車里發動引擎,然後打開車內的燈,然後照鏡檢查自己的臉。

筒見紀世都的石棉瓦房一片寂靜。無照明的環境讓入口的鋁門淹沒在黑暗中,但如果有人開門的話,應該很容易發覺。她繼續凝視那邊一會兒,今天晚上的遭遇多少有些恐怖,讓萌繪感覺好像紀世都那張面具般的臉,隨時會從那扇門出現一樣。雖然心中這麼想,卻還是遲遲不忍離去。車子引擎繼續運轉著。不知道是否因為紀世都最後那句“晚安”的關系。他只有在說那句話時,聲音才變得這麼溫潤柔和。

萌繪歎了口氣,兩手貼在額頭上。心髒的跳動依舊有些急促,手腳明明冰冷,唯獨額頭卻是溫熱的。

自己應該是“一個”的吧。她是這麼想的。自己到底能保持“一個”到何種程度?如果活著,就算“一個”嗎?活著的時候,要怎樣才能變成“一個”呢?

她又歎了口氣,系上了安全帶。

倒車兩次改變方向後,她沿著原路開回去。當打起遠燈開下斜坡時,有個正走上斜坡的人,隨即進入車燈的范圍內。

她輕踩煞車,搖下車窗一看,有個男人朝她微微一笑。

“小萌?”

“安朋哥。”

原來是大禦坊安朋。他跟平常一樣穿著黑色系的衣服,頭上戴著俄羅斯帽。萌繪看到他,不禁松了一口氣,體溫和呼吸似乎也因此恢複正常了。這種感覺令她現在就想跳下車給安朋一個擁抱。

“你從筒見他家出來的嗎?”大禦坊探頭進車子里。“他還在上面嗎?”

“嗯,他是在家沒錯,可是……”萌繪拉起手刹車後點頭。

“可是什麼?”

“沒什麼,只是我剛剛吃了一頓苦頭,情緒還沒有穩定下來而已。”萌繪說完又歎了口氣。

“所謂的苦頭是……”大禦坊面色凝重地說:“還好吧?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

“就是寶特瓶火箭發射大會啊。唉,真是的……真不敢相信他居然會這麼做!”

“喔喔……是那個啊。”大禦坊竊笑起來。“嗯,我了解。沒想到你竟然……真是可憐。那真的是一場災難呢,我以前也遇過。”

“筒見先生真是一個超級怪人。”萌繪聳聳肩說:“我的外套可能已經不能穿了,雖然並不是多麼貴重的衣服……”

“你就節哀順變吧。”大禦坊說完,又再次看向坡道上方。“這樣啊……那今天晚上紀世都就不能用了。”

“咦?”萌繪不能理解大禦坊這句話的意思。

“他只要做過那件事情就會像壞掉一樣,頹廢好一陣子。我今天只好先放棄了。小萌,方便的話,可以載我一程嗎?”

“嗯,請上車吧。”

大禦坊繞過車前,坐進副駕駛座。

“到附近的車站就好了,我在那里搭計程車回去。”大禦坊盯著萌繪看了看後,又笑了出來。“哇,被整的真慘,可憐啊……不過,你別生氣喔,那個可是他的藝術創作呢。”

萌繪繼續往前行駛。她在下坡道時左顧右盼了一下,然後往右轉。

“你看那個。”大禦坊往後看然後拉高嗓門。“那輛車是警察的。他們是不是在追我們?”

“我們被跟蹤了嗎?”萌繪看向後照鏡。

“我下計程車的時候,那輛車就停在距離稍遠的地方。你看,相反方向還有一輛。難道他們在監視紀世都嗎?”

“紀世都先生是坐我的車,從鶴舞的大學醫院回來的。”

“那就是跟蹤小萌的車啰。”

“我沒有發覺到。”

“小萌為什麼會來這里?”

“喔,是順水推舟過來的。”

仔細想想,警察理所當然會跟蹤筒見紀世都。他在大學醫院上車時,應該就被警察跟蹤了。說不定,在萌繪停車的坡道上,也許有人就躲在黑暗中,而且還看到她用毛巾擦臉的舉動。

“筒見今天應該一整天都在警察那里才對。”大禦坊說。

“安朋哥呢?”

“我也是……”大禦坊點頭,“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我有點擔心他,所以才想說要來這里找他一起喝個酒。算了,既然他還有心情玩火箭,看來是不用操心他了。”

“他有喝酒喔。”萌繪說:“他不但在我面前洗澡、喝啤酒,而且還引發那場火箭騷動。”

“畢竟是藝術家嘛。”

“他這樣做很失禮……”萌繪稍微鼓起臉頰。“不過,話說回來……我是有一點點同情他啦。”

“他哭了吧?每次只要做完那件事,就是他開始哭的時候呢。”

“安朋哥,你跟筒見紀世都先生很親密嗎?”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呀?”大禦坊故意高聲地反問她。“小萌已經是大人了吧?”

“我收回我的問題。”萌繪把頭轉向旁邊,露出微笑。

“沒關系啦,我完全不會在意,我們才不是那種關系呢。既然彼此都是創作者的身分,所以是一種……嗯……是充滿緊張感的奇妙關系吧。”

“緊張感?”

“是啊,如果要形容得更明確的話……反正絕不是那種可以輕松相處的關系。”大禦坊笑著回答。

車子在干道上的十字路口停了下來。

“到這里就好了。”大禦坊說:“那麼,你回去時要小心一點喔。”

因為那里有地鐵的緣故,所以十字路口的轉角處停著好幾輛計程車。

萌繪看看手表,發現時間已經超過十一點了。

“那……晚安啰。”大禦坊打開車門。

“嗯……我回去後想喝點酒,安朋哥可以陪我一起喝嗎?”萌繪說完,大禦坊默默地將打開的車門又關了起來。

“這種事我最歡迎了。”

“謝謝。”萌繪露出微笑。

“小萌已經到這種年紀了。”大禦坊又竊笑起來。

車子在十字路口右轉,經過N大校園的前方。

“十一點了,犀川老師已經不在學校了吧……”萌繪低聲說。

“喔,你要把犀川叫來一起喝嗎?”

“老師不會來的啦。”

“是這樣嗎?”

“嗯,而且他不喝酒。”

萌繪把從傍晚到現在所發生的一切,簡單地說給大禦坊聽。當說到她如何扮成護士跟寺林見面的經過時,大禦坊不禁拍手大笑。

“安朋哥也知道遠藤昌先生這個人嗎?”

“嗯,知道一點。”

“他被筒見明日香小姐拋棄因而自殺的事,是真的嗎?”

“我不去評論那種事的真假與否。”

“可是紀世都先生認為事實就是這樣,因為他對寺林是這麼說的。”

“有的時候人會很輕易地說出連自己都不相信的話,所謂的言語就是這樣的東西,所以你不要太認真地去思考比較好。”

“遠藤昌的父親呢?”

“我跟他父親還滿熟的。”大禦坊回答,“對了,說到遠藤先生,前天……就是星期六晚上,我還有跟他見過面呢。”

“在哪里?”

“在鶴舞公會堂的附近。我們當時一起吃飯,後來還去了筒見老師家做客。遠藤彰這個人……是模型界大師級人物的其中一人,職業是醫生。”

“紀世都先生的父親當時也跟你們一起嗎?”

“是啊,那是當然的。大家星期六都到筒見老師家聊天。那三個人就像是那古野模型界的三巨頭。”

“你說三個人,還有一個人是誰?”

“是個姓長谷川的人。”

“長谷川先生?”

“我記得……長谷川先生中途就走了。遠藤先生和筒見老師是鐵道模型家,長谷川則是飛機模型家。你聽過Solid Mode 嗎?”

“Solid……是固體嗎?”

“那是指用木頭削制而成的模型,是一種實心的模型。”

“長谷川先生……我記得……紀世都先生曾提過,他跟M大的河嶋副教授彼此認識。”


“河嶋老師,我沒見過,但有聽過名字。他有來公會堂嗎?”

“這兩個案子之間果然還是有關聯的。”萌繪握著方向盤,看著前方說道:“起初以為只有寺林先生是兩個案子唯一的共通關系人,可是河嶋老師其實也有這種共通性。明日香以前的戀人自殺了,雙方的父親都是模型同好,而且在案發的星期六當天,又剛好在殺人現場的附近。同樣是模型同好的長谷川先生認識河嶋老師,而且紀世都先生也說過他父親認識河嶋,那麼河嶋相當有可能去過筒見家。”

“在M大遇害的女孩,是寺林的女朋友吧?”

“嗯。”

“寺林他對這件事的說法是?”

“他說上倉裕子那邊比較主動。”

“喔。”大禦坊沉思著。

“有多少人同時知道筒見明日香和上倉裕子兩者的存在呢?”

“不行……我對複雜又混亂的人際關系完全沒辦法統整,無法記住誰跟誰認識這種事,人與人之間的網絡完全進不了我的腦袋。有些人能記得很清楚,但我就是不行,因為人際關系會讓我的頭腦產生恐慌的。”

“這麼嚴重啊。”

“兩個案子個別分析,不是比較簡單嗎?”

“簡單?”

“因為如果從M工大的案子看來,凶手的確是寺林。他應該是被女方追得很煩,所以才萌生殺意的吧?”大禦坊笑著說:“接下來,如果只思考公會堂的案子,那凶手就是……嗯,是誰呢?”

“還是寺林先生?”

“是啊……可能他想要接近明日香,卻被狠狠拒絕了。嗯……這下可好,寺林陷入空前危機啦。”

“為這種事情殺人未免太……”

“不管是因為多小的事,想殺的人就會殺,跟理由大小無關。”

“我不覺得寺林先生像是會做這種事的人。”

“我當然也是這麼想。”大禦坊看向萌繪。“案件跟信任完全是兩碼子事。你看,人類這種生物就是可以不假思索地說出漂亮話。”

由于深夜的關系,路上空蕩蕩的。眼前便是萌繪住的大廈了。她的車子穿過警衛打開的大門,滑下通往地下室的斜坡。

“好久沒來這里了。”大禦坊很高興地說:“有幾年沒來了?”

“嗯,剛好隔了三十個月,九百一十七天。”

“你還是老樣子,對數字這麼強。”大禦坊笑了。

“嗯,數字畢竟不像人類複雜嘛。”

9

萌繪先沖了澡。當她回到客廳時,已經過了十二點。大禦坊安朋獨自坐在沙發上,一手拿著DV,將鏡頭對准昏昏欲睡的都馬,一手則搖晃著玻璃杯。都馬是萌繪的愛犬。一開始看到大禦坊時還很興奮地搖著尾巴,不過看來它的熱情很快就冷卻了。

桌上備有酒瓶和冰塊,還擺上了點心。

“抱歉,讓你久等了。”萌繪在大禦坊面前的沙發上坐下。

“不會,別那麼見外。”

大禦坊將DV轉向萌繪好一會兒,終于切掉電源,將它放在桌上。

“你之後會看嗎?”

“你指錄影帶嗎?不,我不太會去看。”大禦坊回答。他在新杯子里放進冰塊,動作熟練地為萌繪調配她要喝的份量。“拍的時候才是重點。我只是在確認自己是否有隨時隨地觀察事物的好眼光。至于拍完之後的記錄,對我而言就像垃圾一樣,所以我一直重複使用同一卷帶子。”

萌繪接過杯子。

“諏訪野先生氣色很好嘛。”大禦坊一邊撫摸著再次靠近他的都馬一邊說。

“嗯。”

大禦坊看著都馬說:“個性應該比較穩重一點了吧?”

“它只是想睡覺罷了。”

“我不是說狗,而是說你。”大禦坊露出微笑。

“真的有比較穩重嗎……”萌繪以嘴唇碰觸冰涼的杯子,稍微聳聳肩。

“跟三年前比起來,已經變得穩重許多了。”

“嗯,大概吧……”

“好。”大禦坊將杯子放在桌子上,點起一根細長的香煙。“你應該有事情想跟我說吧?是犀川的事情嗎?”

“錯了。”萌繪坐直身子。“是案子的事。”

“什麼嘛,有夠無聊的。”大禦坊抬起下巴。“早知道就不來了。”

“星期六晚上……”萌繪立刻開門見山地說:“最後看到寺林留在那間准備室的人,是安朋哥吧?”

“沒錯。”

“他當時在做什麼?”

“在修理人偶模型。當時似乎快要修理好了。”

“那是在房間的哪里?”

“你是指當時他修複模型的位置嗎?從門口來看的話是在右側牆邊,他在使用那里的桌子。”

“那尊寺林先生修複的人偶,星期日早上放在什麼地方呢?”

“這個嘛……”大禦坊側著頭,一只手抵著下巴。“這麼說來,我一直都沒有看到人偶呢。”

“那麼你是在寺林先生修理完畢收拾好東西之後,才看到他的啰?”萌繪說到這里時,喝了一口酒。

“應該是這樣吧。”大禦坊點頭。“你有沒有問寺林他的模型放在哪里?”

萌繪沒有問寺林這個問題,也不記得曾在房間里看過類似的東西。他被襲擊的時候,那個人偶被放在哪里呢?人偶後來又在哪里呢?

“那燈呢?”

“房間的?”大禦坊反問。

“嗯……早上進去准備室時,燈是開的嗎?”

“這個嘛,該怎麼說呢……畢竟當時是白天,所以有沒有點燈實在是……”

“有誰碰過電燈的開關嗎?”

“不,我想當時應該是沒有人碰過吧。”

“我探頭進去看的時候,天花板的日光燈是亮著的。”萌繪說:“因為電燈開關是在房間里的,所以代表電燈是從前一個晚上就一直開著沒關。”

“沒錯。小萌,你觀察得真仔細啊。”

“寺林先生修複完人偶,要離開房間時,應該有把電燈關掉。然後他在昏暗的走廊上要鎖門時,被人從後面襲擊……他突然從後面被打昏,應該就是那個時候發生的,而且他本人也是這樣跟我說的。”

“那麼,是凶手將寺林拖進房間,再次把燈打開啰。嗯……”

“那時筒見明日香小姐還沒來。”

“小香是被人叫到那里去的吧?那是緊接在她和我在噴水池擦身而過之後發生的事情嗎?難道把寺林打昏的凶手,幾乎是和我同一個時間進出公會堂的?”

“是的。這之間幾乎沒有空檔。”萌繪點頭。“而且在凶手的計畫中,並沒有料到寺林先生會因為發生模型被弄壞的意外而待到那個時侯。畢竟修複模型的時間是無法事先預測的。”

“嗯,凶手的目標,從頭到尾都只有明日香一個人。”

“對了,一般人會將見面地點選在四樓深處那種地方嗎?”萌繪說完後,盯著大禦坊看。“反過來站在明日香小姐的立場,難道會只因為有人找她過去,她就毫不猶豫地踏進那棟空無一人的建築物嗎?而且她還是瞞著警衛進去的……”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他們兩個人先在公會堂外面的樓梯上會合,因為女生通常不會一個人走進去的,所以,凶手大概是和明日香約在公會堂玄關前,在戶外先碰面。然後再一起走進去。”

“為什麼要進去?”

“因為凶手知道寺林先生還在准備室里面。”

“凶手為何會知道?”

“應該是看到寺林先生的車停在附近的關系吧。另外如果四樓的准備室,電燈還是亮的,那麼別人從外面就可以看得很清楚。雖然從正面玄關不可能看見,不過從旁邊走過來的話……”

“喔,原來如此。”大禦坊點頭。“好,然後呢?”

“兩人沒有告知警衛就不動聲色地進入建築物里,然後走上通往四樓的樓梯。凶手大概就在明日香上樓梯的途中,從後面重擊她。”

“你怎麼知道?”

“凶手一定想在還沒到准備室之前先把明日香解決,也希望盡量離警衛室越遠越好,所以凶手在這個兩人不敢發出聲音,怕驚動警衛的狀況下先行動手了……”

“好吧,當作真是如此好了。然後呢?”

“我想,當時那條筆直通道上,一定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在那片黑暗的盡頭里,准備室的大門打開了……”

“你說的像親眼目睹似的。”大禦坊圓睜雙眼。

“寺林先生正好走了出來。房間里的燈光從打開的門流瀉出來,將他的身影照的一清二楚……”萌繪繼續說:“就在此時,寺林先生把燈熄掉了。凶手見狀,于是加快腳步穿過黑暗,從後面偷襲正在鎖門的寺林先生。凶手應該就是用才剛打過明日香小姐,還拿在手上的那把凶器吧。”

“為什麼凶手連寺林都襲擊呢?”

“如果不這樣做,寺林先生就會走到明日香小姐昏倒的地方了,所以只好在他發現之前先下手為強。”

“可是凶手本來不就是為了要見寺林……才會上樓去的嗎?”

“凶手沒有想到寺林先生會出來,而且……我想一定是明日香小姐以寺林也在准備室為理由,提議進去建築物里的。根本不想見到寺林的凶手,只好提早襲擊明日香小姐,沒想到寺林先生卻恰好在此時離開房間,所以凶手又無奈地對他下手了……”

“咦?那凶手一開始本來打算怎麼做?”

“凶手打算殺了明日香小姐後,先把她拖到某個地方藏起來,以便在寺林先生出來時可以裝作從容的樣子。”

“假裝從容?為什麼不逃走呢?”

“因為凶手想把頭砍下來。”

“這樣啊……是因為頭啊,原來如此。不過為什麼凶手想把頭砍掉呢?”

“那個問題先擺在一邊吧。只有那個我還沒想出來,所以現階段也只好先放棄那一部分了。”

“凶手連砍斷頭的道具也有准備嗎?”大禦坊稍微皺起眉頭,把杯子里的酒一飲而盡。“凶手到底是用什麼砍的?應該是非常巨大又笨重的工具吧。”

“我想,在那個房間把頭砍斷,也是凶手的計劃之一。”萌繪的杯子里也只剩下冰塊。當她將空杯放回桌上,大禦坊便開始轉開酒瓶的瓶栓。“說不定,凶手是看到在准備室前鎖門的寺林,突然擔心進不去里面,會破壞在那間房間里把頭砍下來的計劃,才會在情急之下襲擊寺林先生的。”

“你這樣說,讓我快搞不清楚凶手究竟是有預謀,還是臨時起意了。因為一般來說,門不是都會被鎖上嗎?”

“抱歉,我收回上一段話。其實我也還沒整理過。真奇怪……我已經醉了嗎?在這種情況下,你還肯聽我講話,真是太感謝了。”

大禦坊笑了起來。“小萌你好像變了很多呢。沒關系啦……我一點也不覺得無聊,酒又很好喝,看到了令我懷念的你,我已經很久沒這麼高興了。好啦,繼續繼續。”大禦坊將加了冰塊新調好的酒遞給萌繪。

“好了,再來是……”萌繪眼睛往上望著天花板。“凶手將昏倒的寺林先生拖進准備室,然後沿通道折返。再將明日香小姐的尸體也搬到准備室。為了怕被警衛看到,凶手于是將門從內側鎖上。寺林那時當然還活著,只是凶手不知道是根本不在意,還是誤以為他已經死了……反正,明日香小姐在那時候應該就已經死了。”

“為什麼?”

“我並沒有證據可以證明這個論點是正確的。就算當時她還活著,凶手應該也會再勒斃她以絕後患。”

“你這種說法真可怕啊。”

“畢竟我已經是成人了。”萌繪莞而一笑。

“這跟我的意思完全不一樣啊。”大禦坊露出苦笑。

“此時,不但已經沒有人能妨礙他了,而且一樓的警衛室跟四樓的准備室幾乎是建築物的兩端,中間隔著很長的一段距離,所以警衛也不會聽到任何聲音。凶手已經准備好要進行預定的行動了,可是正在試圖砍斷明日香小姐的頭的時候,卻有一通電話打進來。”

“咦?電話?那個房間有電話嗎?”

“那里有個室內電話。如果不是從室內電話打來的,那就是手機了。”

“哦……”大禦坊嘴巴開開的,不知是在佩服萌繪還是在發呆。“是凶手的手機嗎?”

“嗯,也有可能是明日香小姐或寺林先生的手機。”

“我認為寺林應該不會帶手機才對。”

“現場並沒有發現任何手機。”萌繪說明。這消息是從鵜飼那邊聽來的。“所以這完全是我個人的猜測而已。”

“你之前那些頭頭是道的推測,不也都是猜測嗎?”大禦坊用淘氣的表情喃喃地說。

“凶手一定是透過這通電話,跟M工大的上倉裕子說過話。”萌繪說。

大禦坊陷入沉默好一會兒。萌繪則一邊喝著冷酒,一邊看著他的眼睛。

“你的推論跳躍得太厲害了,我有點跟不上。你心中認定的凶手到底是誰啊?可不可以先告訴我?”大禦坊神情嚴肅地問。

“我不知道。”萌繪搖頭。“不過,凶手是應該認識上倉小姐,而上倉小姐對他也很熟悉的人。”

“電話是上倉小姐打的嗎?好吧,就當作是這樣好了……那麼說凶手有接電話啰?既然有接的話,就代表是凶手自己的手機,而不是明日香的。我不認為凶手會去接被自己殺掉的人的電話。”

“也不是不可能啊。如果凶手是和明日香非常熟的人,幫她接電話也不會不自然啊。”

“是這樣嗎?”

“不過,安朋哥你說的沒錯,手機是凶手自己的是可能性最高的答案。”萌繪點頭。她將玻璃杯放回桌上,雙腿交疊。“所以凶手是上倉小姐會在那種時候打電話去的人。”

“嗯,好吧,那又怎樣呢?”

“比如說……”萌繪眼珠大大地轉啊轉。“上倉小姐可能會這樣講……我剛剛去過你家,可是你不在。你到底在哪里?我和寺林約好了,可是他還沒來。你知道嗎?”

“只要回答‘不知道’就可以結束啦。”大禦坊回話。

“嗯,看來剛才的對話不行。”萌繪搖頭。“那這樣說如何……‘喂,你現在在哪里?’”

“在我家……”大禦坊回答,“這種時候被這樣問,也只能這樣回答了。”

“如果接‘我現在要去你家玩’,可以嗎?”萌繪說完露出微笑。“‘因為約好的人沒來,所以時間就空下來了’。”

“這樣不好吧……”大禦坊用驚訝的表情喃喃說著。

“為什麼?”萌繪說。

“嗯,因為我剛好要出門……”大禦坊回答。

“對,應該就是像這樣的感覺吧。”萌繪說完,便靠在沙發上。“電話就在這里被掛斷了。也許他們有講到更重要的事……又或許他們做了某種約定……總之,在那通電話之後,凶手就開始感到不安了。”

“為什麼?”

“我想是因為上倉小姐發覺到什麼了。”

“然後呢?”

“凶手暫停砍斷明日香小姐頭顱的工作,先到M工大的實驗室去。”萌繪又伸手去拿桌上的杯子。“根據凶手的判斷,最好先跟上倉小姐見面以制造不在場證明,至于砍斷頭這件事,只要稍後再做就行了。”

“所以凶手就跑到M工大去殺那女孩?為什麼非殺不可呢?”

“因為上倉小姐發現到什麼可疑的地方吧……”

“怎麼說?”

“可能是手上有沾血之類的吧。”萌繪喝著酒。“凶手當時一定很慌張。”

“所以凶手又殺了一個人?”

“嗯,這次是用絞殺的方式。”

“可是,那間實驗室的門不是也被鎖上了嗎?”

“那一定是因為……凶手開寺林的車去M大的關系吧。寺林的車停在公會堂附近,而且凶手在他的口袋里發現鑰匙。從公會堂走到M工大最少要花五分鍾,如果開車的話,只要一分鍾就好。”

“這代表實驗室的鑰匙也附在車鑰匙的鑰匙圈上嗎……”

“沒錯。凶手就是用那串鑰匙,在殺了上倉小姐後,把門鎖上後才逃走的。這樣做的目的,是因為他在公會堂還有重要的事要做,所以要盡量拖延尸體被人發現的時間。”

“在殺了上倉小姐後,凶手又回到公會堂進行砍頭的工作呀。”大禦坊抽起煙來。“他還真忙呢。”

“不,當時才九點,時間很充裕,所以他應該可以很從容地做這件事才對。”

“也是啦……結果他的計劃還是不順利,特地把門鎖上,卻還是立刻被發現了。當時在公會堂的凶手,應該聽得到往M工大開去的警車警笛聲才對,所以我想他也不可能多麼從容吧。”大禦坊眼睛被煙熏得眯起來。

“後來,凶手把砍下來的頭帶出去,開寺林的車子逃走了。以上就是全部過程。”

“那准備室的門要怎麼辦?凶手是怎麼鎖上的?”

“那是凶手的障眼法。”萌繪莞而一笑。“門的確是從外面鎖上的,凶手只是在第二天寺林被送上救護車時,故意偷偷地把鑰匙丟在那里而已。也就是說,鑰匙其實並不在寺林先生身上……”

“唉,小萌啊……”大禦坊在煙灰缸中揉熄香煙,慢條斯理地說:“這樣推理是行不通的。”

“哪里行不通?”

“不可能辦到的。”大禦坊用困惑的表情搖搖頭。

“咦?為什麼?”

“因為,我……有看到那把鑰匙。”大禦坊用嚴肅的表情說:“喜多沒跟你說這件事嗎?”

“沒有,喜多老師完全沒提到……”

“那個時侯,第一個走進准備室的人是喜多。我是聽到他叫我過去時,才接著進去的。”大禦坊用若無其事的表情說明。“當我進去時,才發現寺林倒在房間最里面。”

“我有聽說……”

“後來我們又叫了兩個人,一共四個人合力把他抬出去。就在那個時侯,我看到了那把鑰匙。”

“咦?”萌繪小聲地叫了起來。“真的嗎?”

“鑰匙從他的口袋稍微露出一截。”大禦坊繼續說:“那是把金色的鑰匙。當他被抬出去時,那把鑰匙幾乎要滑落的樣子,我不由得留意起來,所以才會記得這件事。只是那個時候,我壓根沒想到那就是准備室的鑰匙……”

“你確定?”

“犀川撿到時有給我們看吧,我後來想起來當時在寺林口袋里的就是那把鑰匙。”

“那把鑰匙是在寺林先生身上啰?”

“沒錯。”

“這怎麼可能啊!”萌繪從沙發上站了起來。

“小萌,你冷靜點。”大禦坊馬上說。

“可是……”萌繪雙手緊緊握拳。

“嗯。”大禦坊點頭如搗蒜。“我知道的確很怪也能了解你的心情,都怪我沒早點跟你講,對不起……但這的確是事實,今天我也跟警察好好地交代過了。”

“他們相信你嗎?”

“這我就不知道了。”

“這實在不合常理。”萌繪俯視著坐在沙發上的大禦坊。“如果這是真的,那要怎麼把房門鎖上?難道是偷拿警衛室的鑰匙嗎?”

“會不會是凶手另外打一把備份鑰匙呢?”大禦坊很簡潔地說。

“啊……”萌繪微微張開嘴巴,直接坐回沙發上。“是嗎?說的也是,還有這種方法……”

“那里的鎖看起來沒那麼複雜,要備份應該很簡單吧?”

“是啊,凶手中途應該出去過,在某個地方打了備份鑰匙後,再把原來的鑰匙放回寺林先生的口袋里。”

“嗯,算是說得通吧。”大禦坊搖晃著杯子,興味盎然地點點頭。“不過凶手真的是很忙呢。一個晚上這樣忙碌,不怕工作過度嗎?”

“很忙啊……”萌繪面有難色地重複他的話。“那種時間有地方可以打備份鑰匙嗎?也許凶手是自己帶工具來的。”

“凶手為什麼要做那麼自找麻煩的事啊?”

“為什麼……”萌繪又重複說了一次。她還沒有准備好正確解答。她想,自己應該正在思考吧。

她思考著。

對了,不一定要在當天晚上才准備吧。凶手一定預先就打好備份鑰匙,而且犯案時就帶在身上。絕對不會錯的,因為只要有申請,應該隨時都能借用那個房間吧……對,這就是正確答案。

“小萌,你怎麼了?難不成壞掉了?”

“咦?”萌繪抬起頭。

“你真的能喝酒嗎?”大禦坊問。

“不,不要緊的,我根本沒醉。”萌繪搖頭。

“如果再跟犀川討論一下的話,應該可以改良得更完善。”

“你指的是什麼?”

“就是小萌你的推理,你有打算要告訴他吧?”

“嗯,沒錯……可是在告訴老師之前,我得做更多的整理才行,這種情形下根本不值得說。”

“你這樣講真是過分。”大禦坊嘟起嘴。“當我是什麼啊?”

“啊,對不起,安朋哥,我不是這個意思……”

“算了。”大禦坊露出微笑。“反正我只是一個試縫用的假人,被針戳個幾下也沒什麼嘛……”

“這對犀川先生……”萌繪說到一半時,突然屏住呼吸。

“怎麼了?”

“假人?”她重複一次。說完,她即刻陷入沉默,意識迅速地向下沉沒。

“你果然還是壞掉了。”大禦坊笑著說。

瞬間的靈光乍現,無法用言語來形容。萌繪在一瞬間里就領悟了這個想法。就像閃電的光芒一樣……然而在“知道答案”的下一刻,卻馬上變得不知道了。

“小萌?還在故障中嗎?”

“給我閉嘴。”

“唉呀,好啦好啦。”

倒臥在准備室里的筒見明日香的尸體,無頭的尸體,無頭的假人。筒見明日香修長筆直的腿,白皙的腿,假人的腿。

紀世都工房里的人偶們。

鮮紅的血,寶特瓶噴出來的紅色液體。

紀世都蒼白的容顏。

空氣壓縮機的節奏。

是雌性創造雄性?

線圈和鏡片的眼睛。

一個完整的生命?1和0?

人偶,還有模型。

意識忽然模糊起來,感覺快要昏倒了。萌繪癱陷在沙發里。

“等一下!”大禦坊站了起來。“你還好吧?”

萌繪睜開眼睛。剛才也許真的有片刻是處于昏迷狀態吧。

“你是不是思考步調太快,以至于不堪負荷啊?”

“不,不要緊的。”萌繪靜靜地作了深呼吸,然後搖頭。“只是因為停止呼吸,所以有點不舒服而已。”

“停止呼吸?”

“嗯。”

“拜托你別停好不好……真是的……”大禦坊笑著說:“你真是個怪女孩……算我求你,絕對不要在我面前做出停止呼吸這種傻事,好嗎?”

注一:希臘醫學之父希波克拉底認為人的氣質是由血液、黏液、黃膽、黑膽四種體液的比例不同所主導,其中“黏液質”的人,看似無精打采行動遲緩,對事物卻很執著。

注二:D51,日本早期的煤水車式蒸汽火車。

注三:平安時代是日本古代的最後一個曆史時代,它從西元七百九十四年桓武天皇將首都從奈良移到平安京(現在的京都)開始,到西元一千一百九十二年源賴朝建立鐮倉幕府一攬大權為止。在日本曆史上,有許多傑出的女子文學都是在平安時代創作的。

注四:指熱衷于動畫、漫畫及游戲等次文化的人。這詞語在日文中常帶有貶義,但對于歐美地區的日本動漫迷來說,這詞語的褒貶因人而異。

注五:古斯塔夫·奧圖(Gustav Otto,1883-1926),德國人,創立了古斯塔夫奧圖航空機械制造廠(Gustav Otto Flugmaschinenfabrik),也是著名的尼克勞斯·奧古斯特·奧圖、四行程汽油引擎(奧圖循環引擎)發明者的兒子。後與人合資,在西元一九一六年三月七日創立了巴伐利亞飛機制造廠,在西元一九一七年七月二十日將工廠改名為巴伐利亞發動機制造股份有限公司。

注六:在豆腐之類的食物上塗味增烤的料理。

注七:讀作ODEN,一意指關東煮,在這里則是指田樂燒。

注八:將紅豆餡加水和砂糖熬煮成甜湯後,再放進麻薯或白團子一起食用的點心。

注九:克勞德-路易·納維(1785-1836),法國人,力學家、工程師,是納維-斯托克斯方程的發明者之一。

注十:阿茲·克黎(1821-1895),英國人,專研數學、天文學家。

注十一:約瑟夫-路易·拉格朗日(1736-1813),意大利人,數學、力學、天文學的偉大學者,十八世紀最偉大最謙虛的數學家。拿破侖譽他為“數學科學的巍峨金字塔”。

注十二:約翰尼斯·伯努利(1667-1748),瑞士人,專研數學、力學。

注十三:布萊斯·帕斯卡(1623-1662),法國人,專研數學、機器計算、物理學。

注十四:斯托克斯(1819-1903),英國物理學家和數學家,因對黏性流體的特性研究,特別是描述固體小球在流體中運動的黏度定律和作為矢量分析基本定理的斯托克斯定理而著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