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有限與微小的面包 第六章 三色堇(Pansy)

(沒有人相信魔法存在,可是這里正上演著魔法。真是無知,我一眼就能看穿的無聊把戲。)

01

料理的香味和香煙的云霧交錯,餐盤聲響和桌間的笑鬧一樣喧噪,混雜的氛圍在翻攪後使人們產生麻木感,無色也無味。沿著居酒屋的通道往里面前進,加古亮平打開門走進工作人員室,塙香奈芽和犀川隨後跟上。噪音就此被隔離在外,取而代之的是突如其來的冷空氣。再往前走還有一扇門,黑色的表面與居酒屋格格不入,門中間嵌著一塊明信片大小的不鏽鋼,刻著“R.T.N.”三個字。加古從褪色的牛仔褲中掏出門卡,插入英文縮寫下方的細縫後,發出綠色的燈光閃爍及微弱的金屬音。加古將門向內推開。

門後的空間更加狹窄,他們很快就遇到往下的樓梯。沿著樓梯前進,室內有股水泥味,關門的聲響在空間低鳴回響。經過樓梯間後轉彎繼續向下前行,來到地下樓層。自動玻璃門開啟後里面又是一道玻璃門。門後一片漆黑,牆上的控制儀表屏幕突然亮起,加古再度拿出門卡置入屏幕旁的細縫,熟練地按下密碼。

“嗶!”的一聲,屏幕出現若干文字。

“加古亮平以外的兩位,請清楚地報上姓名。”一位清晰的女聲念出屏幕上的句子,這附近應該裝了擴音器。女性的聲音十分自然,甚至比一般人更加甜美。

加古看著香奈芽,示意請她開口。

“塙·香奈芽。”她說。

“喜多·北斗。”犀川報出朋友的名字。

加古看了犀川一眼,沒有做出任何表情。

“塙·香奈芽小姐和喜多·北斗先生嗎?”

“是的。”香奈芽回答。

犀川沒有吭聲。

“塙小姐和喜多先生是第一次來嗎?”

“是。”香奈芽回答,一面微笑看著犀川。

“歡迎參觀Nano Craft技術研究室。”女性的聲音說著。

眼前的玻璃門緩緩開啟,走廊燈光大開,直走約三公尺後又出現樓梯,這段路程至少變換過三次方向。他們順著樓梯來到很深的地底,樓梯之後又是筆直的通道。前方大約十公尺以後照明頓失,三人亦步亦趨的前進,起初還看得到微弱光線,之後卻融于黑暗中,犀川一時失去判斷距離的能力,無法得知到底走了多久。

“加古,剛才進來的時候,為什麼會問我們是不是第一次來呢?是從姓名判斷嗎?可是會有同名同姓的情況吧?”香奈芽邊走邊問。

“聽聲辨人!”加古回答,“計算機會儲存每一筆記錄啦,香奈芽。”

犀川注意到加古直接叫她“香奈芽”。香奈芽是公司總經理的妹妹,如果他們只是普通的交情,這樣的稱呼似乎太過親昵。

犀川在心中回憶從剛剛到現在所經過的一切,居酒屋、入口、樓梯、樓梯間、地下室的入口,然後是中途曾改變方向的樓梯,並不複雜。怎麼想都覺得現在是在海平面以下大概十二、三公尺的位置,換算一下是地下四樓。現在一直往東走,這方向和沿著海岸建築的阿姆斯特丹飯店幾乎是成平行。

繼續走了約五十公尺,如他預料,方向左彎朝北,更接近飯店中央;再大約二十公尺,右轉後立刻到達盡頭,面前佇立著電梯。面向電梯門的方位是南邊。門的四周沒有任何按鍵,只有一個對講機。加古按下通話鈕,門才開啟,走進電梯內部發現並沒有顯示樓層的按鈕,但電梯移動的時候感到微微向下的反作用力,于是犀川推斷電梯正在上升。依照移動的時間,可見上升的高度不高。電梯門一開,刺眼的慘白迎面而來。

空間里,筆直的通道無盡延伸,犀川目測盡頭至少距離五十公尺。通道兩旁用玻璃帷幕隔著,可看見內部其他空間。零散的辦公桌上擺著大台的液晶屏幕,靠牆的白色矮架是一排排文件,此外,好幾位身穿白衣的年輕人淹沒在各種機械和書籍堆成的小山里,地上還散落著許多設計圖和文件,彷佛地板也是那些人的工作地點之一似的。總之,若略加整理,空間應該更寬敞舒適才對。

加古亮平打開走道右邊的第一扇門,犀川和香奈芽跟了上去。

“咦,加古,你怎麼會來?”一進到室內,就有個頭戴黑色棒球帽,看起來約三十的男人對著他問。他手上拿著塑料零件組裝某樣東西,滿不在乎地瞥了犀川和香奈芽一眼。

“嗯,有點事……”加古停了下來。“我要帶兩位客人到處看看。”

“塙總經理交代的。”香奈芽加了一句。“這位是N大學的……”

“敝姓喜多……”犀川微笑點頭致意,“不是意指北邊(注:日文中,”喜多“與”北邊“諧音),是充滿喜樂的意思。”

棒球帽男人面無表情地回禮,繼續他的組裝作業。正十二面立方體的骨架很像小時候常玩的塑料玩具,但又更為精巧。每根棒子大概鉛筆一樣的長度,棒子組成直徑約一公尺的球體,內部也連接著棒子。真是有趣的工作,犀川忍不住羨慕起他們。

還有約十個人待在房間里,都穿著白色衣服。有個人趴在地板的設計圖上面、有個人把四張椅子並在一塊兒,睡在上頭。繼續往里面走,加古領著犀川和香奈芽來到用棚架圍成一圈的接待處。他們一坐下來,視線完全被棚架擋住。

“大家真的有在工作嗎?”香奈芽小聲地問加古。

“有。”他煞有其事地點點頭。

“我以為每個人都會盯著屏幕……寫程序咧。”香奈芽探出頭又環顧一次。

“我們都有做喔。”加古說。

“看不出來耶……”

“會嗎?”加古回答的模樣並不是在裝傻。

對犀川來說,這才是工作,正是“研究”或“開發”的標准型態,跟“操作”的行為有天壤之別。

“該怎麼說呢,這里是最基礎的一塊吧。”加古察覺到香奈芽真正的疑問,搔著頭補充,“至于勉強稱得上成品的東西,都移到離這兒不遠的開發部去了。我們真的很常使用計算機……”走道的另一側是開發部,那里的辦公桌比這里多,比較像辦公室,站著工作的人也不多。

“想看什麼?”加古看著香奈芽,她才慌張地看著犀川。

“請問研究室里是否有禁止進入的地方?”犀川開門見山地問。

“有,可多了。”加古點頭回答,顯然對問題並不感到意外。“尤其是會議室,絕對禁止外人進入……”

“不,我指的是不准任何人進去的房間。”犀川說。

“這層樓有個資料室,沒有取得許可是不能進去的。”加古指向走道的右邊。

“不,我是說完全不准進入的地方,就像打不開的房間一樣。”

“我懂了,樓下有一間。”加古回答。

“什麼樣的房間呢?”

“我也不清楚啊,我沒去過,是聽別人說的。”

“大概多大?”

“占了樓下一半左右的空間,同事告訴我的,我猜應該是倉庫之類的吧。不過……”加古沒再說下去,想到什麼似地露出微笑。“是真是假我不知道喔,據說每天都有人送吃的進去。”

“請問你是聽誰說的?”犀川上身稍微向前傾說:“可以跟你同事見一面嗎?”

“那家伙好像出差了。”加古回答,“他叫松本,職位比我大,剛來公司不久。我自己也才剛轉到研究室工作,閑來無事就交換一下情報……”

“他叫松本卓哉是嗎?”犀川問。

“啊,是的。”加古點頭。“你認識他嗎?對了,他在大學工作過一陣子。他說樓下也是屬于基礎開發的一部分,那個地方就在他辦公室隔壁,每天大門深鎖,卻有女人送吃的過去。他問了好幾個同事,沒人知道為什麼,他還問過我咧……”

“這里可以抽煙嗎?”犀川問。

“可以……不用介意。”加古回答後站了起來。

“跟真賀田四季博士有關嗎?”香奈芽靠近犀川小聲問。

犀川默不作聲地點頭,看見加古拿來一只煙灰缸,便掏出口袋的煙盒,抽出一根點燃。

加古還不清楚自己的同事松本卓哉被殺了,也許是今天的報紙來不及報導,又或者是加古沒看報紙,犀川心想兩件凶殺案他應該都不知情。公司里難道沒發布消息,還是加古剛好不在辦公室?這樣的職場一看就知道沒有幾個人會關心同事的死活,就算有人知道,也會懶得告訴別人。犀川決定保持沉默。

“松本先生有提起每天固定有人送餐的原因嗎?”犀川吐出煙問。

“這個……會不會是送餐的那個女人獨自躲在房間里吃東西啊……”加古突然笑了出來。“還有別的傳聞,例如有個像歌劇魅影里一樣的怪人住在里頭。”

“沒有其他人進去嗎?”香奈芽不可置信地問。

“門一直鎖著……”加古回答,“我想應該是在執行某個計劃。我們公司從不會做些無謂的浪費,你們真的覺得有人在里面嗎?我是認為沒有啦。”

03

晚餐結束後,萌繪等人跟著塙理生哉和藤原博回到飯店大廳。窪川則好像留在餐廳付賬,沒有跟上來。

“接下來有什麼打算?”塙理生哉站在大廳中央看著萌繪說:“要回房了嗎?”

“去喝一杯如何?”藤原博插話,“也不見得要在飯店里啦。”

“那要看西之園小姐和她的朋友們意下如何咯。”塙理生哉沒看著藤原博,反而目不轉睛地看著萌繪。“上回的事我感到很抱歉,這次我不想勉強她。”

“我還沒打算回房。”萌繪回答。

“萌繪……”洋子喚她。

萌繪看著小愛和洋子,搞不清楚她們的情緒是開心還是困擾。她轉身抬頭對塙理生哉說:“塙先生,我們搭電梯吧。”

塙理生哉和藤原博一臉疑惑,現在就在飯店大廳里,西之園萌繪提到電梯,指的就是回房的電梯,可是她又說沒打算回房,飯店的酒吧就在一樓,沒必要坐電梯,二樓以上也沒有其他用餐的地點。

“你的意思是?”塙理生哉慢條斯理地問,藤原博也盯著她看。

“我們走吧。”萌繪說完開始動作。

牧野洋子和反町愛跟在萌繪身後越過大廳,來到電梯面前,按下電梯旁向上的按鈕,塙理生哉和藤原博遲疑了一陣子才跟上去。電梯門開啟,萌繪走了進去,洋子和小愛站在萌繪後面,塙理生哉和藤原隨後也進了電梯。萌繪一按下關閉鈕便回頭。

“塙先生,請拿出卡片放進這里。”萌繪指向操作盤下方的細縫。“麻煩你帶我們去地下樓。”靜止的電梯里一片沉默。

塙理生哉一動也不動地凝視著萌繪,藤原博看看理生哉,再看看萌繪,然後看著洋子和小愛。他的視線最後又落在理生哉身上欲言又止了一會兒,無計可施之下只好將眼神往上抬。

“好吧。”塙理生哉原本插在褲袋的手無奈地攤開來。“我只有一個請求。”

“好……”萌繪點頭。

“請不要跟任何人透露,包括警察也一樣。”塙理生哉說:“我不想讓外界的人知道。”

“可以。”萌繪立即同意,“不過,為什麼要那麼神秘?”

“無可奉告。”塙理生哉回答,拿出胸前口袋里的卡匣,從中抽出一張卡片,上前一步把卡片插入縫口。“嗶”一聲,電梯真的開始向下移動。

“為了證明我沒有說謊,無論如何都想讓我的朋友看一看,飯店的地底下的確存在Nano Craft研究室。”萌繪露出微笑。

“嗯,真的存在,而且電梯還不用旋轉。”塙理生哉笑著說。

電梯下降時,萌繪有認真觀察這點。當電梯減速停止時,她的確感受到那股向上的反作用力。電梯下降速度緩慢,感受不到途中曾變換方向的情形,總覺得電梯不可能轉了九十度。這麼說來,之前她們在房里的討論,以及跑出去確認建築物的動作都是多余了啊……塙理生哉剛才在飯局上也提到電梯沒有變換方向。如果真的是這樣,通往教堂的電梯或是研究室出入口存在之謎,又再度陷入謎霧中。

“等一下各位就會知道為什麼我們會如此保密,”藤原突然開口。“你們鐵定會大吃一驚。”

“嗯,我已經做好心理准備了。”萌繪回答。

電梯門開啟,出現寬廣且明亮的白色空間。通道往左右延伸,兩側皆是玻璃帷幕,隔著玻璃,有一群人正在工作。種種景象都和萌繪昨晚見到的一模一樣-這里就是Nano Craft研究室。

“天啊!”洋子和小愛異口同聲地發出贊歎。

往電梯右邊的通道直走,盡頭處還有一座電梯,那里應該是南邊。假使萌繪昨晚搭乘的電梯沒有轉向,南邊恰好是海的位置。搭乘那座電梯往上,出了門就在海里。左邊通道的盡頭也有一座電梯,萌繪昨晚搭過,電梯上樓就是廣場教堂。但教堂里沒有電梯……她不可能記錯,到底怎麼回事?

萌繪雙手分別向左右伸展,抬頭問塙理生哉,“請問這里是南北向嗎?右邊的電梯是不是在海平面以下?”

“嗯,好像是這樣。”塙理生哉微笑。

“電梯上樓之後,地上的出口在哪里?”

“西之園小姐,你被既定的觀念困住了。”

“咦?”

“那電梯不會往上,只能往下。”塙理生哉回答。

“什麼?”這個答案令萌繪相當吃驚。

“電梯向下後,抵達往西邊的通道,如同你說的,這一切真的在海面以下。通道會一直延伸到碼頭附近的餐廳。”

萌繪聽著解答,無言地點點頭。

“這里是地下樓,因為處在地下,所以你理所當然認為電梯會往上對嗎?”塙理生哉的表情柔和的說:“限定自己的思考是不行的。進行一切推測時,最好在一剛開始就放寬你的視野。”

萌繪極不願承認,但塙理生哉說得有道理。

“那麼另一邊的呢?”萌繪指向左側說:“我確定那是上樓的電梯,所以我才會去到教堂跟你見面。不過案發當時,警方發現教堂里根本就沒有電梯存在。難道那也是因為我……判斷錯誤嗎?”

“不……”塙理生哉搖搖頭。“你的推測沒有錯。”

這個人好像能一眼看穿對方心中的想法,令萌繪不寒而栗。塙理生哉所指的是萌繪心中早有看法,教堂其實是雙層建築。

簡而言之,地下也有一座和地面上一模一樣的教堂,而萌繪昨晚是的到地下的教堂。她不知道對方為了什麼目的建蓋這樣的秘密空間,不過此種建築型態解釋了種種的不可思議。教堂的窗戶因為是彩繪玻璃,看不到外面,如果設計者故意在外側裝上類似日照的燈光,很容易讓人以為身在地面。

萌繪想起藤原博告訴她的事情;這座歐洲公園是塙理生哉為了迎接她所建蓋的,教堂也是為了她打造的私密空間。恐怕地面上的教堂才是地下的仿制品。

萌繪看著笑容滿面的塙理生哉,啞口無言。真的嗎?跟凶殺案無關嗎……

“請跟我來……”藤原說著往左邊前進。“還有更厲害的東西喔。”

更厲害的東西?會是什麼?是真賀田四季藏身在這里嗎?她們跟在兩位男士身後。一行人朝左邊前進,電梯就在不遠處的盡頭。是要帶我們坐上電梯再去教堂看看嗎,萌繪心想。然而藤原用門卡開啟右側的門。走到這里,兩側已經不再是玻璃帷幕,而是普通的牆壁。萌繪有種預感,牆壁的另一頭就是昨晚她喝醉倒下的地方,那里是一間現代感十足的接待室,但萌繪不敢確定接待室是不是在這層樓。

藤原打開門,長型的空間里,最里頭那面牆壁的上半部到天花板都鋪著玻璃,目前沒有打上燈光。

“應該聽過虛擬現實吧?”藤原看著萌繪等人。

“虛擬現實……”反町愛喃喃的念了一遞。

藤原點頭,敲了敲身旁的鍵盤按鍵,室內頓時變的明亮。隔著玻璃看到的是正方型房間,中央垂著一具長相怪異的物體,很難形容它複雜的外表,物體到處垂掛細小管線;再往上看,抓住奇怪物體的則是像起重機一樣的橘色機械手臂。

正方形房間里還有扇門,好像還有別的空間,但沒辦法透過那扇門知道里面的空間有何用途。

面向屏幕敲打起鍵盤的藤原突然小聲地說:“我想要啟動PVR,有誰可以幫忙?”

“加古。”對講機傳來回答。

“好,去幫我叫他過來。”

“好的。”

“對了,做實驗的是位女性喔。”藤原說:“再幫我找個女工作人員過來。”

04

“加古,副總經理叫你去那里找他。”身穿白衣的男人隔著棚架說。

“啊?叫我?”加古轉過身。

身材不眫的男人盯著犀川和香奈芽,然後點點頭。

“總經理想啟動PVR,”男人說:“好像又帶客人進來了。”

“這種時間還帶客人來?我沒有聽說,而且我今天休假耶。”

“沒辦法,我已經告訴他你在這里了,反正你先過去一趟。”男人說完走回位子上,又回過頭。“對了,接受實驗的對象是女性,你找個女的跟你一起過去。”

“女的?”加古站起來大聲說:“等一下啦!真是夠了!”

“我能跟去看看嗎?”犀川熄了煙准備站起來。

“不行啦!”加古立刻回答,“那里不能進去。絕對不行,你們在這里等我一下。”

去“那里”找他,男人是這麼說的。“那里”應該還是在研究室里吧。男人又說總經理帶了客人進來,接受實驗的是位女性。看樣子加古沒辦法推辭,他正坐在沙發上苦惱著。

“很煩耶……現在哪個女的會有時間啊。”加古四處張望著。

“我去。”不遠處有位女性站了起來。她的身材高挑、長發飄逸,戴了一副看似氣勢很強的眼鏡。也許是感冒了,這位女性戴著口罩。

“那就麻煩你了。”加古看著她說。加古帶著這名女性離開房間,犀川看著他們往通道的右邊走。

“老師,你在擔心什麼呢?”旁邊的香奈芽問。

“沒什麼。”犀川搖搖頭,拿出一根香煙。

05

“我死也不要。”反町愛說。

洋子也看著萌繪搖頭拒絕。

“我穿不下那個東西吧?也不想穿,太丟臉了啦。萌繪你是三個人里面最嬌小的,你去吧!”小愛小聲地說。

“而且是萌繪說想來的。”洋子說。

兩個人的理由都有點奇怪,但萌繪也只能先點頭答應。其實那樣的裝束連男人也穿得下,反町愛簡直小題大作,而且她又不是為了想看虛擬現實才過來這兒,洋子的借口也欠缺思慮。

黑漆漆的房間中央掛著那件像是宇宙飛行服的東西,完全不想穿上那件怪異的服裝,這才是她們的真心話。

“決定好了嗎?”塙理生哉問。萌繪心想只好豁出去了。

“嗯,我來當被實驗者……”萌繪回答,“應該沒問題吧?”

“當然沒問題,一點兒也不危險。”

“不,我是說那件衣服看起來松松垮垮的,會不會太大件了?”萌繪擔心的是這個。

“你還不是一樣介意衣服。”小愛大聲地說。

“穿上之後會抽去內里的空氣,就合身了。”藤原說。

穿著白衣的男女從走道的門進來,應該是先前藤原叫來的人。

“那我就當另一位被試驗者吧。”藤原博開心地說:“請多指教咯,西之園小姐。”

“另一位被試驗者?”萌繪感到納悶。

“兩個人一起遨游在虛擬現實的世界吧,放心好了,我跟你不會有任何實際上的接觸。”藤原說著打開房門走進去說:“加古,之後就拜托你了。”

藤原招招手請萌繪進去,她隨後進入了正方型的黑色空間。塙理生哉、牧野洋子和反町愛則站在玻璃的另一側觀看。

那位叫做加古的年輕人,坐在主控室的屏幕前,開始操作鍵盤,另外一位戴著口罩的女人帶萌繪到房間後,打開房間里的另一扇門,萌繪尾隨著藤原往里頭走,門後又有另一個房間,大小跟黑色那間相同,但四周的牆壁是赤紅色,讓萌繪有異樣的不舒服感。

“這邊本來是一號機。”藤原站在紅色房間正中央說。

紅色房間的中央也垂掛了一套跟之前看到一模一樣的服裝,不過天花板上的機械手臂有些斑駁,樣式較大,零件也較多,看起來應該是舊款,沒想到紅色房間里又有一道門。

“西之園小姐,你先去換衣服吧。”說著,藤原打開那道門。

“咦?不能不換嗎?”萌繪略顯慌張。

“是的,很抱歉。”藤原說。

“請。”戴著口罩的女人先走進房間,請萌繪進去換衣服。

都到了這地步,萌繪只好照做。女人隨後將門關上。

這里好像是更衣室,空間非常狹窄。失去遮擋作用的屏風橫在中央,還有間廁所。

白衣女人打量著萌繪,從左邊的衣櫥取出一件橘色套裝。

“這個尺寸應該可以。”

“我要換上這件喔?”萌繪不禁歎息。

一穿上,衣服縮成好小一件,是從頭包到腳的那種全體連身款式,簡直就像競速滑冰的選手服。

“貼身衣物不用脫。”

“其他的都要脫下來嗎?”

“是的。”

萌繪走到屏風後面,依照指示穿上。衣服彈性還不錯,比她想象中好穿,從屏風後走出來,看到桌上放著白色類似護具的東西。女人不發一語地幫萌繪套上,之後還在腰間和脖子的地方系上白色的帶狀物。萌繪完全無法理解這些東西作何用途。

“穿好了。”女人不帶感情地說,接著打開房門。

“好。”等在門外的膝原微笑點頭。“請你先在這兒等我一下。”

萌繪獨自留在紅色房間,輪到藤原進去換衣服,她打開通往黑色房間的門,探出頭看看。主控室的洋子和小愛正看著她揮手,一定在笑她可笑的裝扮吧。塙理生哉站在她們旁邊。

不久,藤原也穿著同樣顏色的衣服走出來,戴著口罩的女人跟在後面。一身橘色的藤原真的很丑。雖然附近沒有鏡子,但萌繪想到自己就穿得跟對方一模一樣,不由得沮喪起來。

“西之園小姐,請到那個房間著裝。”藤原始終滿臉笑意,站在紅色房間中央垂掛的機械一旁。他說的“那個房間”,就是牆壁四面都是黑色,可以從主控室隔著玻璃透視的空間。萌繪移動到黑色房間之後,便把門關上,又剩她一個人。洋子和小愛一直看著她,萌繪覺得自己像關在動物園里的貓熊或黑猩猩。

“先把腳套進去……”塙理生哉走進黑色房間並從房間角落搬來一個台子。“請踏上來,背對著我。”

衣服上垂下來兩條軟管好像是腳的部分,萌繪踏上約四十公分高的台子,一只手抓住理生哉的肩膀,先把一只腳放進去,再套進另外一只腳。

“往下一點。”塙理生哉按下萌繪背後的按鈕。

突然雙腳下降了五公分左右,大概是有人操作機械手臂調整衣服的高度。

“接下來把手套進去。”

步驟二要把手分別套進另外兩條軟管。左右軟管略有不同,左手僅是普通的袋子,而右手軟管前端是手套的形狀。

“右手伸得到手套這里嗎?”

“可以。”

“手要完全套進手套里。”

“我沒辦法,”萌繪回答,“左手幫不上忙啊。”

“等等,”塙理生哉繞到萌繪面前,抬起萌繪右手。“好,你再試試看。”

大功告成了,連肩膀也在軟管里。

“抽掉空氣後就會比較合身了。”塙理生哉又回到她身後繼續操作。

大部分的機械擺在萌繪的正後方,四肢軟管上的電線往後延展。她感到有股微弱的壓力在雙腳附近,往下一看,軟管里像是靠墊的部分慢慢膨脹,應該是空氣灌入里面,讓軟管和她的身體緊密貼合。

“不會痛吧?”

“嗯,還好,”萌繪回答,“感覺怪怪的。”

手臂部分也灌入了空氣。接著,塙理生哉在萌繪的胸部下方、腰部和腰部下方系了三條帶子,上面連著有彈性的電線,帶子則用魔鬼膠固定。完成後,雙肩再套上護具般的東西。

“重裝備耶。”萌繪說。

“再過十年,就不用穿成這樣喔。”塙理生哉一面將電線連接到萌繪身上和肩膀上的帶子一面說:“到時候全部都改成雷射操作,從房間各處就都可以進行虛擬現實的實驗,不過計算機必須具備極高度的認知能力呀。”


“我的動作都會被記錄下來嗎?”

“是的,但這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技術,”塙理生哉持續著作業。“記錄非常簡單,重點在于計算機要如何釋出恰當的力道。”

“釋出力道?”

“嗯,捕捉西之園小姐的動作到計算機後加以處理。你能存在于虛擬的空間,見到許多事物,甚至可以移動虛擬世界中的物體而不經過觸摸的過程,那麼,如果你沒有任何感受,存在于這個空間的意義是不是也打了折扣呢?”

“穿上這個……就可以了嗎?”

“目前只有右手可以……”塙理生哉微笑回答,“現在的設備尚未成熟,甚至令人有點心灰意冷,因為目前的科技只有這種程度呢……掌握不了極其微小的反應。你就把這實驗當做是個意外吧,況且我們還沒發展出重現物體重量的技術。”

萌繪聽的一知半解。她端詳覆蓋在右手的機械,的確是比左手複雜許多;頗有份量,幸好有天花板的機械手臂吊著,幫她抵銷了大部分的重量,不會有負擔的感覺。但若要動動手指,被層層包圍的手,動作就稍嫌遲緩了。也完全看不見手套里的手。

套上肩膀的護具後,胸口的護具也著裝完畢,最後還戴著頭盔。到此,萌繪全身上下部被包得密不透風。

眼前只剩黑暗,也聽不到聲音。現在的她完全和外界隔絕。好奇妙……明明是為了要和外界通訊的機械……她體內的訊息即將變換成計算機可讀取的符號,而她也會接收到外界的訊息。為了傳遞訊息所制造出的機器,為何竟如此封閉呢……相較于四通八達的因特網失色許多,也許這恰好是一種黑暗的象征。

閉上雙眼,保持思路清晰。這就是交流的原點。測試人能否相信黑暗之前的確佇立著跨越時間和距離的友人,然後平靜地閉上雙眼?像是在漆黑的房間里交換著情感,言語在黑暗中飛舞,符號在黑暗中馳騁。擁有愛,擁有體會,當然也會有失去……光明與黑暗。

忽然之間,萌繪重新拾回自己的呼吸。

“說說話比較好喔。”耳邊一個男人的嗓音,是從擴音器傳來的聲音。“會感到呼吸困難嗎?”

“還好。”其實有點喘不過氣的萌繪回答,聽見自己的聲音從擴音器傳出來。

“喂,你准備的怎麼樣?”擴音器傳來藤原博的聲音。

“快了。”塙理生哉的聲音,卻不是從擴音器里發出來的,他好像還在附近。

“我們這里准備好了喔。”藤原很有精神地回答,“就來好好地玩一場吧……”

“玩,玩什麼呢?”萌繪問。但並沒有人應答。

“好了。”塙理生哉說,萌繪聽見開門聲,是塙理生哉離開房間嗎?或許有人從里頭的房間出來。

“可以開始了。”這回,萌繪聽見的是塙理生哉從擴音機里傳來的聲音。

06

牧野洋子和反町愛坐在玻璃帷幕前。到目前為止,塙理生哉都在黑色房間里協助萌繪套上那副器具。

“萌繪不要緊吧?”洋子開始有些擔心,向小愛叨念著:“我應該代替她去才對。”

“為什麼?”反町愛問。

“她有貧血。”洋子回答,“你不覺得那個裝備看起來很重嗎?”

“會嗎?”小愛興致勃勃地盯著里頭看說:“那……如果萌繪不行了,就換你好了。”

黑色房間里面的另一道門開啟,戴口罩的女人走出來協助塙理生哉。

“副總經理已經准備好了。”加古說。他坐在距離洋子約三公尺的計算機屏幕前,不知何時戴起了耳機。

正在萌繪身後進行前置作業的塙理生哉和戴口罩的女人離開房間來到主控室,關上門後塙理生哉走上前接近洋子和小愛。

“你們坐在這里是什麼也看不到的。”理生哉對她們說:“等一下那邊的屏幕上就會有影像了。”

塙理生哉指向房間左邊的巨型屏幕,不過現在沒有任何動靜。

“志賀,這里要麻煩你。”加古對戴口罩的女人說。她坐到加古身邊操作鍵盤,牆上的屏幕亮了起來。

屏幕上面顯示出一個牆壁上盡是紅黑交錯網格線的房間,有兩個人站在房間中央偏內側,一個人是白色,一個人是橘色,看起來雖然立體,外表卻像是動畫里的人物,與其說是真人,還比較像是兩個人體形狀的氣球,分不清誰前誰後。

“西之園小姐可以動動看嗎?”理生哉問。

“要怎麼動?”擴音器傳來萌繪的聲音。

“請舉起你的右手。”加古說。

隔著玻璃帷幕看過去,滿身裝備的萌繪舉起右手。

“哇,你看你看。”小愛拍拍洋子的背。

屏幕上白色的人舉起右手。

“還是有點重耶。”萌繪說。

“我要試著走幾步咯。”藤原副總經理的聲音。“你們看一下。”

屏幕上橘色的人雙手隨著移動的腳步搖擺。

“能走嗎?”理生哉問。

“我嗎?”萌繪回答,“你的意思是,可以走來走去嗎?”

“你試試看。”

“好像會摔倒。”萌繪這麼說,不過玻璃帷幕里的她慢慢抬起腳來,前進一步。洋子也漸漸覺得很有趣,目不轉睛地看著屏幕中白色的人往前踏了一步。

“你可以到處走走,但盡量不要往同個方向轉圈,不然線路會纏在一起。”理生哉說。

07

萌繪才在想室內怎麼變得明亮,就看到面前橘色的物體,定睛一看發現是人的模樣。好像處在魔幻的空間里,到處都是紅黑交織而成的格紋,空間大小好像和之前的房間一樣,只是周圍的牆壁和門不一樣,那面隔著她和洋子她們的玻璃帷幕也不見了。

她看到裝設在頭盔左右兩側屏幕映照出來的影像。左右的屏幕制造出視覺上的立體感。

“西之園小姐可以動動看嗎?”她聽見塙理生哉在問。

“要怎麼動?”萌繪立刻提出疑問。

“請舉起你的右手。”這次是加古的聲音。

她心想怎麼可能舉的起來,結果一出力就成功了,似乎比想象中輕巧。令她更吃驚的是出現在眼前的白色手臂。緩緩移動視線一看,才發現是自己的右手,連手指也能活動自如。心里頭明白知道這就是所謂的“靠自己意志在移動”。

萌繪心想,這就是我的手啊,我的手其實只是計算機可以讀取的符號……

“還是有點重耶。”萌繪只說了這句。手指活動不像舉手那麼靈活。是卡在手套里的緣故嗎?

“我要試著走幾步咯。”她聽見藤原的聲音。“你們看一下。”

萌繪看到眼前的橘色人影擺動著雙手,慢慢朝她走來。

“能走嗎?”理生哉問。

“我嗎?”萌繪回答,“你的意思是,可以走來走去嗎?”

“你試試看。”

“好像會摔倒。”

她認為沒辦法走動。雙腳都套在軟管里,不可能移動,但她試著抬起右腳,沒想到還滿簡單的。她只前進了一步。腰部附近好像有支撐物讓她不至于跌倒。

“你可以到處走走,但盡量不要往同個方向轉圈,不然線路會纏在一起。”理生哉說。萌繪開始到處走動,發現移動的范圍頗大。她在房間里來回地走,牆壁、天花板還有地面部隨著她的步伐改變相對位置。她的視線到哪里,屏幕就映出什麼樣子。萌繪低頭看到白色的雙腳;左手的手指動不了,但手臂可以自由擺動。她還可以轉身,知道有沒有人在她身後。

她看著計算機實時讀取她的臉部表情,並且立即顯示畫面在屏幕上,的確會產生身曆其境的錯覺。

房間里除了自己,還有另外一個橘色的人形,那是藤原博。他其實應該在別的房間里,然而計算機創造出虛擬房間,讓兩個人同時存在,使萌繪能夠看見他。對方應該也看得見萌繪的身影。

“還有,手盡量不要靠近頭部……”理生哉提醒著。“請千萬不要忘記,你正在機器里。”

原來如此,萌繪心想虛擬的她看起來就是一個白色的人體,什麼也沒穿,四肢看起來非常光滑。但如果舉起右手靠近臉部,她真實的右手上的裝置鐵定會撞到頭盔。走了一會兒她就習慣這種感覺。換句話說,她已經可以在錯覺當中處之泰然。這樣的情況令她忍不住猜想,說不定人類還是嬰兒的時候,也曾一度經曆類似的錯覺,然後在錯覺中一直成長到現在。

橘色的藤原也在走動,但在不同的房間。不知道在這種情況下,會不會跟他相撞……還是會穿越他呢?萌繪思考著。

“我可以碰撞藤原先生嗎?”萌繪問。

“你可以試試。”理生哉回答。

一身橘色的藤原走了過來,虛擬的他看起來比本人靈活多了。

萌繪決定一步步接近藤原。他的臉愈來愈清楚,但只有臉型,沒有五官。塑料似的物體就在萌繪眼前。

“你可以再靠近一點喔,親下去也行。”藤原煞有其事地說。

萌繪小心翼翼地貼近。橘色的藤原幾乎跟她一樣高。兩個人鼻子碰鼻子,什麼也沒發生,還能繼續前進。

她的臉穿進藤原的身體里,內部是一團灰色,異樣的光景令她慌忙中往後退,橘色的臉又出現在她眼前。

“怎麼樣?我的腦袋空空對不對?”藤原開玩笑地說。

鼓起勇氣,萌繪再次穿進藤原體內,灰色布滿在藤原的腦中,在人體內側中的表面。

萌繪繼續前進,來到一個沒有人的明亮房間。回頭一看,是藤原的背影。

“我穿過你了耶。”萌繪說。

“很有趣吧?”藤原轉過身。

“有趣是有趣……但好像鬼魂喔。”

“我也看到你的身體內部喔。”藤原說。

聽完這句話,萌繪有些不是滋味。對方也看到了自己的身體,一定也是空空如也吧。這回萌繪試著伸出右手。白色的右手穿入藤原橘色的胸口,陷在里面。

“這就觸碰不到對方咯。”萌繪說。

“我們的右手可以握手喔。”說著,藤原伸出右手。

萌繪稍微往後退,也抬起右手,接近藤原的右手。

她嚇了一跳。雖然觸碰的時間與感受的時間有些微落差,但她確實握住某樣東西,而且她的右手也有被東西包覆的觸感-兩個人正在握手。

“我要用點力咯。”藤原說。

一瞬間,萌繪的右手感到增加的力道。

“好厲害!”萌繪忍不住驚呼。“好像真的在握手。”

“只有這樣而已……”藤原說:“沒辦法作其他的了,例如握手之後沒辦法再作拉扯的動作,也不能握住對方的手一起往上抬。”

“咦,沒辦法嗎?”

“你可以試試。”

萌繪試著將握著藤原的手往上舉起,結果前一秒交握的觸感卻在下一秒不可思議地消失了,盡管對方沒有任何抵抗。她也無法牽著藤原的手往上。

“其實目前僅發展出重現手掌的反作用力,無法有更多動作。所以就算可以握手,也無法拉扯;可以互相擁抱卻不能推擠。系統目前的程度只到這里,能夠握住虛擬的杯子,也可以模擬握住杯子的觸感,但無法感受到杯子的重量。機械必須在西之園小姐右手下方牽引,才能重現真實觸摸的質感,如果想要舉起對方的手,那麼藤原也得在同時做出抬起西之園小姐手部的動作,不然就沒有辦法。應付這種無法預知對方下一個動作的情況,空間必須要有讓西之園萌繪小姐能像在宇宙無重力狀態下漂浮的機制,你們才能互動自如。我們目前的技術還不算完美。”

萌繪的耳畔響起塙理生哉的聲音。

“目前只有能夠握手的裝置嗎?”

“嗯,說得也是。”塙理生哉笑著回答,“你要這樣理解也沒錯,但重現人們一切的感覺並非必要,也非絕對有益,好比車上有減輕方向盤重量的轉向助力裝置,起初也是有人不習慣而覺得那樣的設備危險。無論將反作用力降低到何種程度,只要人們習慣了之後,生疏或不協調感到最後都會消失。所以說眼前的感覺未必能決定一切。”

“感受不到杯子重量的世界嗎?”

“是的。可以解釋成自身以外的物體都沒有重量,換個角度就是自己擁有強大的力量,所以不會感到有什麼不便之處。”

以前也聽過真賀田四季博士發表同樣的言論,那是萌繪和真賀田四季兩個人的對話。她還記得博士提到一些謬論,說什麼“以虛擬世界為基准點成長的世代,虛擬將成為現實。”但或許真如她所說,所有正在發展的科技皆追求讓人類感官如同處于真實世界,且自然地重現的虛擬世界。不過這也許是真賀田四季博士是對“為何人類汲汲營營于自然重現的追尋”這種必然之人性做出的評論。

如今萌繪站在此處,看著屏幕映照出來的景象,她認為就是世界的全部,怎麼會有如此不自然而且不健康的想法呢?這里跟現實世界的差異到底有多少?萌繪想起犀川副教授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我們常告誡自己這樣的生活不對,而且一點也不健康,但生存或是健康這類的東西,到底有什麼意義呢?”這兩個想法好接近。

她正生存在被紅黑格紋埋沒的空間。在這里,什麼樣子才是“健康”呢?只意識到這個空間,否定空間以外仍有其他世界的存在,這種隨遇而安的精神才是健康嗎……真是如此的話,嚷嚷著這里不是現實,認為這個空間全是虛假的人類才是不健康的。

在房間里來回走著,身軀竟不可思議地輕盈起來。感覺真不錯,近似微醺。

“我們來打網球。”藤原站在萌繪面前,橘色的臉對著她。“加古,拜托你了。”

再度出現異樣的景象。紅黑格紋的房間,朝著某個方向慢慢延伸出去,變得好長好長。天花板、左右兩側的牆壁以及地面都在伸展;黑色跟紅色朝著兩人對立的位置分向流動,而後聚集成兩種色調,此刻,萌繪的位置眼看就要一片鮮紅。橘色藤原和延展的地面一起遠離萌繪,站在黑色的位置。

房間增大了一個尺寸,長度也是原本的兩倍,萌繪所在的空間變成紅色,往里面走則是黑色,壁壘分明。地上浮出綠色的球網,愈來愈高,擋在黑色與紅色區域的交界處。正看著球網緩緩上升時,眼前竟浮現球拍。

“抓住它。”藤原對萌繪說。

她看到球網對面的藤原已經拿起球拍揮舞。萌繪伸出左手試圖握住停在半空中的球拍,卻不得要領。

“我抓不到。”萌繪求助著。

“不對,你要用右手才行。”塙理生哉的聲音。

“我是左撇子啊。”

“這就麻煩了,”塙理生哉說:“加古,該怎麼辦才好?”

“沒辦法。”

“沒關系,用右手也可以。”萌繪舉起右手抓住球拍說。

的確有握住拍柄的感覺,她知道現在有握住某樣固體的觸感,不過體會不到重量。她試著揮動球拍,沒有任何阻力,反而是手腕本身太重,不能靈巧擺動。

“西之園小姐,你就當作房間的空氣相當黏稠好了。所以網球停在空中的時間會變長,輕輕回擊就行了。”藤原揮動著球拍解釋。

粉紅色網球自藤原的方向飛了過來,萌繪愣了一下才走到適當的位置,但球速慢的可以。她伸出球拍,感受不到網球打在球拍上的沖擊力,球就又往藤原那邊飛去。球打在側邊和後面的牆壁後反彈,藤原揮拍,萌繪後退回擊。

“好好玩!”她大喊。

第三度揮拍的時候,萌繪落了個空。不一會兒球突然消失,眼前出現幾個數字。

“十五比零。”耳邊傳來一句合成音。

兩個人玩得不亦樂乎。前兩局藤原領先,之後萌繪連勝三局。球飛得太遠的時候還能直接把球拍丟出去,但很難再度抓住球拍,而且如果球很不巧地彈回來就輸了。

“太有趣了。有兩顆球的話會不會更好玩呢?因為揮出一球還要等一下,等待的時間都沒事做。”

“不行,這樣我就沒有贏的機會啦,”藤原說:“累了沒?”

“有一點……”萌繪回答,身體因為運動暖和起來。“還能做什麼嗎?我想再玩別的游戲。”

“這個嘛……”塙理生哉回答,“可以玩壁球或乒乓球,對了,還有撞球。”

“啊,我要打撞球。”萌繪點點頭。

“那就選撞球吧。”藤原說。

這回空間開始縮小,藤原和萌繪也愈來愈靠近。周圍的牆壁依序換上木紋,有面牆出現了一扇門;吧台在房間角落,排列著酒瓶。每樣擺設都非常簡單但立體感十足。最後出現的是位于房間中央的撞球台,台面放著綠色撞球。原本晦暗的房間,在天花板正中央出現一盞白色日光燈。

“哇!”萌繪忍不住驚呼。

橘色的藤原變身為西裝筆挺的紳士,和實際上的質感仍有差異。眼前的藤原只是徒具人形的物體,服裝和領帶相當平板,像直接把西裝畫在平滑的表面。他像是用馬口鐵成的人形玩具,之前的樣子還比較人模人樣。

“怎麼樣?很帥吧?”藤原說。他的表情沒有變化,但嘴巴在動。“你看看那邊的鏡子。”

吧台內,門上掛著一面像是鏡子的東西,萌繪伸長脖子往里頭走,一看到鏡子里的臉型,就笑了出來。

“這是我嗎?好煩喔……你們很無聊耶。”

頭盔似的金發,一襲藍色禮服,雙手都套上了白色長手套;再往下看,藍色禮服長到連腳都看不到。

“不會啊,我覺得很美。”藤原走近。

“反正都是虛擬的,我想變成男人。”萌繪說。

“你看看這個……”藤原停在吧台前。“叫酒保出來。”

吧台里猛然出現一張臉孔。滿臉胡須的男人,脖子上系著領結。又是一個像用馬口鐵制成的人形玩具。

“可以喝酒嗎?”萌繪語帶嘲弄地問。

“請問要喝些什麼?”酒保看著萌繪。

“那就……白蘭地好了。”萌繪回答。

酒保的動作不像僵硬的機器人,他自然地轉身自架上取了酒瓶和酒杯。注入半杯琥珀色液體至吧台上的酒杯中。

“請用。”酒保伸出手說。這個男人的表情會變,就像動畫里的角色那麼活靈活現。

萌繪習慣性地伸出左手想端起酒杯,突然想起不能用左手,很快地換成右手。因為沒有重現溫度的裝置,只有觸感,並沒有冰涼的感覺。

“這能喝嗎?”萌繪問。

“不行。”塙理生哉回答,“頭盔里沒有這種裝備。我們曾經試過某種裝置,可用吸管飲用真正的酒,但結果無法令人滿意,感覺差太多了,很困難的挑戰。”

萌繪突然想到了什麼似的,放開手中的杯子。

酒杯墜落地面,發出碎裂的聲響,玻璃碎片與液體四濺,卻在下一秒失去蹤影。

“清除得真快,”萌繪說:“真的很神奇,看得出來你們在飛散的方向上費了不少苦心。”

“每個被實驗者都會想要把杯子丟在地上,看看會有什麼結果,所以我們也置入了該程式。”藤原解釋。

兩個人拿下牆壁上吊掛的球杆,只有右手能使用,擺出平常的架勢也是多余,不過輕巧的球杆掌握起來很容易,反而能確實推杆,此外也有擊球音和撞球滾動的聲音。光線照在撞球台,球體的色澤更添亮麗,跟真的沒兩樣。

撞球是萌繪的專長之一,她的強項是“三顆星”和“開侖”,盡管感覺上有些差別,仍舊贏得漂亮的一戰。

08

比賽告一段落,萌繪正想再看一眼吧台里的酒保,突然又出現另一個人。由于萌繪已經完全習慣這樣的空間和配置,她不由得叫了一聲。

一個黑色人影就站在面前。

“怎麼了?”站在球桌另一邊的藤原問。

“這是什麼?”萌繪指著黑色人影。

“啊?”藤原走了過來。

“這個人……”

“人?”藤原看看四周。

原本站在萌繪前面的黑色人影快速地往牆壁移動。她沒有看錯,那是一個人形的樣子,全身發黑,毫無光影的反射,彷佛空間里開了一處人體造型的黑洞。

“你看,就在那里。”萌繪舉起手指出方向。黑色人形就站在離她兩公尺處。

“在哪里?”藤原順著方向看過去,又看回萌繪說:“你看到什麼?”

“你沒有看見嗎?”

“嗯……大概長什麼樣子?”

“黑色的人,”萌繪回答,“就像穿著黑衣黑褲,站在歌舞藝伎演員身後的配角。”

藤原真的沒看到?難道程序出了問題嗎?萌繪心想。

“你看到什麼?”現在是塙理生哉的聲音。“主控室的屏幕上沒有其他東西。告訴我在哪個方向。”

“就站在我前面……”萌繪有點害怕。“你們看,他在動。”

“在這里嗎?”說著,藤原往黑色人體的方向走去。

藤原伸出手,眼看就要觸碰到,黑色人體卻閃到藤原身後。

“啊,他跑到你的後面。”

“什麼?真是怪了。”說完,藤原發出既奇異又類似歎息的短聲。

藤原扭動著身體,晃動雙手。

“唔……”藤原痛苦地呻吟,慢慢走向萌繪。

她不知道發生什麼事,嚇得不敢輕舉妄動。藤原站在萌繪面前,往她的方向倒了過來。萌繪下意識彎起身體想要閃躲,頭部朝下。剎那間,視線整個灰暗下來,她看到藤原的體內,身體內部是灰色的軀殼。

“藤原先生?”萌繪叫喚著。

她發現另一樣東西。有個白色尖銳物突出藤原的背部,不對,她是從內部看出去的,所以其實是有東西刺入藤原身體。

萌繪直接穿越過藤原,黑色人體又出現在她面前,萌繪趕緊往旁邊退。

藤原被刺了一刀,刀子就握在黑色人體的手上。

“這……到底怎麼回事?”萌繪大叫,“別鬧了,一點也不好玩。”

“西之園小姐,你看到什麼?”塙理生哉的聲音。“藤原怎麼了嗎?”

藤原一動也不動,身體微傾,膝蓋也有些彎曲。彷佛有好幾條看不見的細線,牽制他的姿勢,就像一個被操控的傀儡。

黑色人體面向萌繪放開插在藤原身上的刀子,對著刀子攤開手掌,就像開口跟萌繪說:“請用。”

“西之園小姐,怎麼回事?”塙理生哉問。

萌繪緩緩前進,想抓住那把刺進藤原體內的刀子。她確確實實地握住了,只是……沒有拔刀的感覺。刀子還是在藤原體內,試了好幾次都沒有用。

“你是誰?”萌繪回頭看著黑色人體。

黑色人體向萌繪靠近。她伸出雙手想要保持距離,卻猛然被對方扯了過去,身體和黑色人體重疊。好惡心的感覺……

萌繪尖叫著向後退了幾步,黑色人體走進藤原的身體就消失了。像是恰巧和藤原擺出同樣的姿勢,兩個形體完全疊合在一起。

“藤原,你怎麼了?西之園小姐呢?”仍是塙理生哉的聲音。

“我看不到黑色人體了。”萌繪喘著氣回答,“為什麼藤原先生不動了?”


“奇怪了,接觸不良嗎?”加古的聲音。

“藤原先生被刺了一刀。你們看見了沒?”萌繪問。

“刀?什麼意思?”塙理生哉說。

“就是這個。”萌繪又握住一次刀子。

“我們這里什麼也沒看到耶,不太對勁。”塙理生哉變得有點神經質,大概是因為程序出錯讓他頗為光火,萌繪心想。

她靠近靜止不動的藤原,再度穿進去他的體內看個清楚。刀子真的穿過灰色軀殼的背部,黑色人體好像消失了。想要摸摸看斷在身體里的刀刃,手卻穿透過去。

“是在頭部喔。”

聽到這個聲音,萌繪著實嚇了一大跳,趕緊把頭抽出藤原的身體。

“誰?”萌繪嘀咕著。

“怎麼了?”塙理生哉問。

“我聽到一個女人的聲音。”萌繪回答,好熟悉的聲音。

萌繪開始發抖,不停地喘息。這一次,她直接穿進藤原的頭部探個究竟,卻發出慘叫。

“西之園小姐,你怎麼了?”是塙理生哉的聲音。

急促的呼吸,是自己的呼吸聲:心跳也加快速度。

“我也可以進去你的體內唷。”

我的體內?我的體內……那張臉慢慢靠近萌繪。不要過來!求求你!

“不要過來!”萌繪大叫。

求求你……但她動彈不得,真賀田四季小巧的臉蛋闖進她的腦中。

09

牧野洋子和反町愛目不轉睛地看著主控室屏幕上的影像。剛才在虛幻的空間里,白色和橘色的人體在打網球,不一會兒又變成兩個具有男女形象的人體。像是兒童節目中幼稚的橋段,她們忍不住發笑。

洋子看得出來屏幕大約是在比房間中央天花板更高處的位置,所以能鳥瞰整個空間。人體的動作意外地流暢,計算機繪圖也非常精細,一切都經過絕佳的處理。

“哇,那是誰啊?”吧台出現另一個人體,反町愛問。

“他是計算機負責操作的影像。”坐在計算機屏幕前與萌繪應對的塙理生哉向反町愛解釋。

萌繪的樣子像個芭比娃娃,雖然相貌沒變,但整體的感覺假假的,洋子愈想愈覺得好笑。往旁邊的黑色房間里看,只有西之園萌繪一個人待在那里,而且被厚重的機器包圍,令人幾乎忘記她的存在。萌繪單獨在黑色空間里活動,卻自認身處于別的世界,一個屏幕里的世界。相較之下,屏幕中的人體反而更接近真正的西之園萌繪。

“好有趣喔。”反町愛甩甩頭說:“可惡!早知道我就自告奮勇。”

“那麼等一下就輪到牧野小姐和反町小姐進去咯?”塙理生哉說。

“咦?真的可以嗎?”小愛開心地問。

屏幕中正上演著撞球賽,洋子看不太懂,而且視野的角度太高,怎麼看也不覺得有趣,還有些無聊。真希望萌繪快點出來跟我交換,洋子心想。

“不會感到不舒服嗎?”洋子問塙理生哉。

“不會……”他口氣溫和地回答,“不習慣的人,起初會有點頭暈,大約需要十分鍾左右的適應期。至于適應力強的人,就算過了一個小時也沒關系。其實眼睛會最累吧。”

屏幕上的紳士淑女們仍在戰局中。萌繪那一方的人體跟本人相似度頗高,反之,藤原副總經理那方,看起來比本人還要靈活。從擴音器可以聽見兩個人的對話,配上影像,就跟在看卡通的感覺很像。

勝負似乎揭曉。萌繪走到吧台,酒保站在吧台里。此時,萌繪突然叫了一聲。

“怎麼了?”藤原的聲音,他站在球桌另一邊。

“這是什麼?”萌繪說。

“啊?”幻化成紳士的藤原繞過撞球台走了過去。

“這個人……”萌繪回答。

“人?”藤原提高了音調。他的臉在動,好像在張望。

“你看,就在那里。”穿著藍色禮服的萌繪指著牆壁方向。

“在哪里?”藤原順著方向看過去,又看回萌繪。“你看到什麼?”

“咦?你沒有看見嗎?”

“嗯……大概長什麼樣子?”

主控室的屏幕上什麼也沒有。洋子不知道萌繪在說什麼。

“黑色的人,”萌繪回答,“就像穿著黑衣黑褲,站在歌舞藝伎演員背後的配角。”

藤原真的沒看到?難道程序出了問題嗎?萌繪心想。

“你看到什麼?”站在加古身後的塙理生哉拿著小麥克風問:“主控室的屏幕上沒有其他東西。告訴我在哪個方向。”

“就站在我前面……”萌繪有點害怕。“你們看,他在動。”

“在這里嗎?”藤原朝著萌繪指示的方向前進並伸出手。

“啊,他跑到你的後面。”

“什麼?真是怪了。”才說完,大家就聽到藤原痛苦地呻吟。

藤原扭動著身體,晃動雙手,動作非常怪異的樣子。

“唔……”藤原痛苦地呻吟,慢慢走向萌繪。

萌繪沒有動作,藤原停在萌繪面前,萌繪彎起身體,藤原的胸口附近跟萌繪的頭部交疊。

發生了什麼事?洋子心想。這兩個人的動作都很不自然。

“藤原先生?”萌繪的聲音,她只靜止幾秒,便穿越藤原的身體,又突然飛快地退到旁邊。

好奇怪……到底怎麼了?

牧野洋子和反町愛隔著玻璃看著萌繪,她們站的位置離原本的玻璃帷幕很近。播放虛擬世界的大屏幕在左邊的牆壁,靠近大屏幕的地方放著兩台計算機屏幕,一邊坐著名叫加古的年輕男子,隔壁則是戴著口罩看似陰沉的女人。塙理生哉站在兩個人的後面。屏幕上兩個人的舉動異常。可是處在隔壁房間的萌繪,一直獨自待住里面。

“這……到底怎麼回事?”萌繪氣憤地大喊,“別鬧了,一點也不好玩。”

洋子無法理解萌繪為何生氣,和一旁的反町愛相看,只見小愛睜著圓圓的眼睛。

“西之園小姐,你看到什麼?”塙理生哉靠近麥克風問:“藤原怎麼了嗎?”

屏幕上的紳士、藤原副總經理一動也不動,洋子覺得他的姿勢很不自然,推想是程序出了問題。

“哪里有問題嗎?”小愛問。

沒有人回答,室內只有類似計算機風扇的機器聲響。

“西之園小姐,怎麼回事?”塙理生哉又問。此刻屏幕中的淑女往前走一步。

她打算做什麼?從玻璃帷幕看過去,萌繪滿是裝備的右手在空中伸展。而屏幕中的淑女將手身進紳士的背部,做出抓住的手勢,好像真的有東西在那里。抽出手,又伸進去。萌繪就這樣來來回回好幾次。突然屏幕上的她停止動作,轉身面向牆壁。

“你是誰?”萌繪的聲音。

屏幕中的淑女伸出手,似乎在抵擋什麼,又忽然往後退,將臉偏向一旁。

萌繪在做什麼……洋子來回看著黑色房間跟屏幕。萌繪的動作跟屏幕上的淑女相同,卻看不出來她到底想怎麼樣。

“藤原,你怎麼了?西之園小姐呢?”塙理生哉說。

一定出了問題,屏幕顯示不出房間的情況嗎?面向計算機屏幕操作鍵盤的加古,回頭對塙理生哉搖搖頭。

塙理生哉命令戴口罩的女人起身,取代她坐在位子上,不停敲打著鍵盤。

“我看不到黑色人體了。”傳來萌繪的聲音。“為什麼藤原先生不動了?”

“奇怪了,接觸不良嗎?”加古碎念著。

塙理生哉的雙手快速地在鍵盤上移動。從洋子站的位置看不清楚塙理生哉面前的計算機。

“藤原先生被刺了一刀。你們看見了沒?”萌繪這麼說。

“刀?”塙理生哉停下來。“什麼意思?”

刀?洋子一時意會不過來。

“刀?”小愛低聲說:“為什麼這麼說?”

“我也不知道……”洋子歪著頭。

“就是這個。”萌繪說。

看著屏幕,藍色禮服的淑女將白色的手伸進紳士的背後。

“我們這里什麼也沒有耶,不太對勁。”塙理生哉焦躁地回答。

淑女接近靜止不動的藤原,她低下頭穿進對方的身體,兩個人的形體交錯重疊。

淑女的頭部卡在紳士的體內,畫面其實很滑稽。她又把手伸了進去,整個人像靠在一旁。洋子想起當兩個人還是白色與橘色的人體時,也有類似穿梭的動作,然而在他們變換外表後,動作就變得極不自然。

“誰?”萌繪小聲說著,那是快要哭出來的聲音。洋子聞聲站了起來。

“怎麼了?”塙理生哉皺起眉,露出嚴肅的表情。

“我聽到一個女人的聲音。”萌繪回答。

微弱的語氣,聽得出來正在發抖。這不是萌繪平常說話的樣子。

屏幕上的淑女慢慢接近紳士的臉,直挺挺地前進。她從紳士的斜後方穿進紳士的頭部,兩個人的臉重疊在一起,擴音器隨即傳來萌繪的慘叫聲。

“西之園小姐!”塙理生哉人喊,“你怎麼了?”

屏幕上的兩個人沒有動靜。黑色房間里的萌繪一動也不動。

“怎麼了?”洋子提心吊膽地問:“萌繪沒事嗎?”

塙理生哉看了洋子一眼,沒有回答。

發生了什麼事……不采取行動的話……洋子想立刻打開門去救萌繪,但又聽見萌繪的聲音,她停下腳步。

“真賀田博士。”萌繪發出極虛弱的聲音。屏幕上的她和房間里的她都靜止不動。

洋子握住黑色房間的門把,准備隨時開門沖進去。塙理生哉還在把玩手中的鑰匙圈,加古目瞪口呆地盯著屏幕,戴著口罩的女人站在主控室的角落,洋子的身後是反町愛……

“不要過來!”求救般的聲音。

聽到萌繪接連而來的尖叫。牧野洋子開門奔進黑色房間。

10

慘叫!遠處傳來女人的慘叫,好熱!是夏天嗎?冰塊裂開來,正在融化,發出細微的聲響,在腦中播散。聲音……這里是體育館,有籃球架……好熱,有好幾個……好幾個白色人影排在一塊兒。

“振作一點……”

她點點頭。

“直接告訴我們不要繼續就好了呀。”

她搖搖頭。

不要緊的、不要緊、不要緊。有人拿白色的布包住她。是誰呢?父親嗎?還是母親?會是誰呢?

“萌繪,振作一點。”

什麼?這是什麼?好熱、火焰、瘦骨、灰燼,為什麼那麼熱?為什麼會有籃框?誰?是誰?不是的、不是、不是、不是。

“西之園小姐?”

誰?

“你的名字喔。”

誰?誰在叫我?

“萌繪,你還好嗎?”

“西之園小姐。”

誰?

“你還在哭嗎?”

對,身體里的那個我還在哭泣。

“圍在你周圍的人是誰呀?”

沒錯,大家圍在自己身邊。

“為什麼?”

因為哭泣的孩子看起來很可憐。

“可憐嗎?”

對,可憐極了。

“出來吧。”

不行……那個孩子哭個不停。從那天開始哭到現在。好可憐喔,大家要守護著她。

“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

“因為你一直在哭,大家都不能去玩了。”

父親死了嗎?

“對。”

母親死了嗎?

“是啊。”

我呢?

“你還活著。”

為什麼?為什麼我還活著?

“沒有為什麼,只是……”

只是?

“不能成為一個喔。”

一個?

“你在哭的時候,它就藏在附近喔。”

那就是一個?

“沒錯。”

為什麼不能變成一個?

“因為不只有一個。”

不只有我一個人嗎?

“對呀。”

那,就讓我死了吧……求求你,只要我死了就好。只有我想死。

“周圍都會害怕。”

害怕我死?如果我死了,會怎麼樣?

“一個錯誤的別人就變成了你。”

咦?

“一個錯誤的別人會變成你,然後哭泣唷。”

怎麼會…:

“真的想死的話,就去吧。”

嗯……

“死不過是重置。”

重置。

“西之園小姐。”

是的……

沉靜的季節,白色、紫色的洋裝——刺眼。洗好的衣服。

誰在那里?沒有人在。我死了嗎?崩壞了嗎?瘋狂了嗎?我是誰?想不起來。重置?不對。不對。快點來呼喚我。叫我的名字……拜托、拜托、拜托,我不哭了。所以快點來……叫我的名字!求求你!

牧野洋子和反町愛飛奔到萌繪身邊。頭盔遮住了萌繪的表情,露出來的部分只有胸口以及腹部,卻布滿了細細的電線。

“萌繪!萌繪!”小愛大喊。

洋子輕輕觸碰萌繪的身體,發現她正在發抖。

“麻煩你們快點把她身上的東西拿下來!”洋子朝著主控室吶喊。

加古和塙理生哉急忙走進來,摘下頭盔,看見萌繪精疲力竭得緊閉雙眼,痛苦地喘著氣。

“萌繪,你還好嗎?”洋子問。

“西之園小姐?”塙理生哉問。

“拜托……拜托。”萌繪囈語似地重複,仍舊閉著眼睛。“求求你……”

“身體不舒服嗎?”塙理生哉和加古正在卸下萌繪身上的裝備,洋子站在他們身後問。

“萌繪,你振作一點!”小愛的語調近似哭喊。

萌繪右手的軟管一卸下,洋子隨即上前握住,驚覺她的手非常冰冷,但忍住顫抖地回握她。

“沒事了唷,沒事了……”洋子說。

左手的裝備也卸除了。而萌繪仍舊呼吸急促,十分痛苦的樣子。

“好了。”塙理生哉取下纜線說:“很抱歉,好像是程序上出了問題。沒想到會發生這種事……”

加古和塙理生哉抱起萌繪,幫她脫下腳上的束縛,然後讓她放在台子上。

“你還好嗎?還能站嗎?”塙理生哉憂心地問。

萌繪點點頭,恍惚地張開雙眼。靠自己的力量站好,抓住兩個男人的肩膀走下來,眼神似乎還是有些渙散,情緒卻穩定多了。

“你還好嗎?”洋子拍拍萌繪肩膀,她已經停止發抖了。

萌繪點點頭,兩手自然垂放,眼睛直視前方,就像假人的模樣。

“真的沒事了?”小愛問:“沒有哪里不舒服嗎?”

萌繪搖搖頭,並且熱淚盈眶地微笑。明明在笑著,卻又好像在哭的神情。

“謝謝你們……”萌繪低語,聽起來是她平常的聲音,清楚且有條理。

萌繪舉起手摸摸自己的臉頰。她看看洋子,接著又看著小愛。

“我在哭嗎?”萌繪微笑著問。

“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小愛問。

“我的腦中……犀川老師呢?小愛,為什麼……我沒事了,”萌繪說完頓了一下。“對不起,我太多話了。”

“萌繪……”洋子嚇了一跳,趕緊拿出手帕擦去萌繪臉上的淚水。

“總之,請先過去那里休息一下比較好。”塙理生哉指著主控室。

“謝謝。”萌繪點頭。

牧野洋子和反町愛扶著萌繪走出黑色房間。加古和塙理生哉則往另一道門走去。萌繪忽地全身顫抖,停下腳步回頭看著他們。動作來得過于突然,導致洋子倒退一步,小愛則驚訝地松開雙手。

“藤原先生被殺了。”萌繪還是微笑著,沒有聚焦的眼神,彷佛看著空中。

洋子跟著萌繪轉過身。看見加古和塙理生哉打開通往紅色房間的門往里面走,萌繪跌跌撞撞地追了上去。

“萌繪!”洋子跟上萌繪。

紅色的房間,門還開著,看得見里面的情況。加古和塙理生哉已經站在門內。萌繪、洋子和小愛站在門口觀望。


鮮紅色的房間,鮮紅色。房間中間有個機器人模樣的東西,天花板垂下無數的纜線和軟管。是藤原副總經理……他站著不動,手卻頹喪地垂下,和屏幕上最後見到的紳士一樣,一動也不動的紳士……仿佛被細線操縱的傀儡。身體前傾,膝蓋彎曲。身上的裝備讓他不至于倒下。臉上也跟萌繪剛剛一樣罩著頭盔,兩只手臂套上軟管;尤其是右手看起來特別粗壯,比萌繪之前身上的裝備還要笨重。雙腳套在軟管里,關節的部分竄出幾條纜線。腰身部分的帶子和連結肩膀護具的電線,部長得跟萌繪之前身上的一樣,大概只有顏色的差異吧。從露出的腹部和胸口得知藤原也是穿著橘色的彈性衣物。至于外部的器械大部分是黯淡的銀色,或像生鏽後的鋁白色。

現場一片沉寂,靜的嚇人,房間里還有另一扇門緊閉著,每個人都沉默。時間短暫,卻有無盡的感覺。

“藤原?”塙總經理起初小聲喚著。

沒何反應的藤原,手腳都靜止不動。紅色的牆壁、紅色的天花板,和紅色的地面。藤原腳上的軟管是鋁的顏色,上面卻有幾道細細的紅色痕跡,痕跡上布滿碎形,鮮血自腰際流到地面,染紅了地板。彷佛原本透明的水因為四周的色彩,染成血紅。有人發出短促的氣息。血還在流,在地面上形成一窪小池。藤原的背後安裝著機械盒子和汽缸,腰部附近流出汨汨的血液。

這是……現實嗎?反町愛倒抽一口氣,拼命搖頭看看能否清醒一些。

“什麼?”洋子看到藤原腳邊的紅色液體,不禁提高音量,結果被自己的音調嚇到。反町愛因而狠狠抓住洋子的手腕。萌繪站在一旁,沒有驚恐、表情呆滯。

“為什麼……”萌繪念念有詞。她平靜地看著洋子說:“還有誰在房間里?”

12

犀川創平正在抽煙。透過玻璃帷幕看得見外面的走道,有位白衣女人從右往左快步經過,那是數十分鍾前跟加古一塊兒離去的人,長發搭配強勢的眼鏡,依舊戴著口罩。女人的身影消失在犀川剛才搭乘過的電梯門後。

“犀川老師,等一下要做什麼?打算離開了嗎?”一旁的塙香奈芽也在抽煙,百無聊賴地問。

正在附近工作的研究室人員完全不在意有兩個陌生人留在此處,仍舊各自專心致志地進行工作。

犀川沒有回答香奈芽的問題,他把煙熄了,再看看手表,時間將近晚上九點。他站了起來。

“回飯店好不好?到我房間……”香奈芽坐著抬頭看他。

犀川走到自動門前等門開啟,接著離開。

“老師。”香奈芽從後面追上來,鞋跟敲擊地面鏗鏘作響。

犀川往右邊看,沒有人在。走道筆直地延伸到遠處。

“我去看看。”犀川低語。

“啊?你要去看什麼呢?不是要走了嗎?”

犀川沿著走廊往前,這個位置是來的時候乘坐的那座電梯的反方向,也就是北邊。

兩側也是玻璃帷幕,左右都有若干人員工作。辦公桌、計算機屏幕、架子、辦公室隔板、散亂置于各處的沙發,以及遮住大半視線的雜物。途中,看見幾乎位在走道正中間的左邊出現一部電梯。他沒有多加理會繼續走著。不久,兩側的玻璃帷幕變成普通的牆壁。沿途有好幾扇門,看不見里面的狀況,但從門上嵌著的毛玻璃,略知右邊某一個房間內燈火通明,房間的用途不明,也不知道屬于哪個部門。

走道盡頭也有電梯,應該就是萌繪搭乘過的那一部。犀川想起萌繪向他解釋電梯可以通往地面的教堂,可是發生凶殺案後,電梯出口卻消失無蹤。

犀川突然聽見右邊亮著的房間傳來奇怪的叫聲。是個女人,聲音不大,或許在跟別人說話。犀川上前握住門把。

“老師,你要做什麼?”身後的香奈芽問。

犀川從門縫偷看房內情況,首先進入眼簾的是兩台大型計算機,再來是牆壁上的白色屏幕,可是沒有任何影像。直接把門打開,他看見對面牆壁一半以上都是玻璃帷幕,玻璃後方有間寬廣的黑色房間,犀川看到三位女性的背影;其中兩個人衣著年輕,另一個則是全身上下鮮豔的橘色、看起來像是潛水衣,帽子垂在身後,長發披肩。犀川注意到她就是西之園萌繪。

站在黑色房間里的兩名女性盯著更里面的房間。此刻犀川已將門完全打開,卻沒人回頭注意。犀川依稀看見她們注視的紅色房間里有個紅色模樣的物體,又聽見有人壓低聲音說話。

“叫警察……”他只聽見這幾個字。犀川決定走進去。他經過放置屏幕的地方,來到黑色房間。

“請問……”犀川說。

離他最近的兩位女性回頭。

“天啊……犀川老師!”牧野洋子大叫。她是隸屬犀川講座的大四學生。“老、老師……你怎麼會在這里?”

犀川對站在一旁的高個子女生沒有印象。只看見她聽到牧野說的話,便很震驚地看著自己。西之園萌繪也回過頭來,但她的表情和往常不同,就憑這一點,犀川確定有事情發生。萌繪哭喪著臉慢慢走近犀川,輕輕推開牧野洋子後,抱住了犀川。

“怎麼了呢?”犀川問。

萌繪哭了起來,沒有回答,臉埋在犀川的胸口。

房間里面有位身材修長的男人走出來,犀川和他四目相交,禮貌性地點點頭。

“香奈芽……”男人低語,看著犀川身後的塙香奈芽。“你怎麼在這里?”

犀川立刻明白他就是塙理生哉,Nano Craft的創辦人,一身高級的西裝。看起來應該跟自己的年紀不相上下。

還有一個人站在紅色房間里面,那是加古亮平,雙手正伸向狀似機器人的宇宙飛行服裝置,上面除了壓縮空氣的軟管和纜線,還有錯綜複雜的電線。犀川身邊也有一台幾乎類似的裝置,卻不具人體的造型。

加古取下頭盔,有個活生生的人頭,是位中年男子沉睡般地一動也不動。慘白的臉龐呈現不自然的扭曲。

牧野洋子尖叫了一聲,躲到高個子女生背後,萌繪便離開犀川轉過身。

“藤原?”塙理生哉將手伸向埋在機械里的人。“藤原……”

“背後的刀子……”萌繪看著塙理生哉說:

犀川聞言走進紅色房間。

“我看見有人殺了……藤原先生。”

“為什麼……”塙理生哉一臉木然地望向犀川,焦距似乎落在很遠的地方。

“請,請問……”站在紅色房間的加古不可置信地捂著嘴說:“副總經理死了?老天……真的死了嗎?”

“他的背後有把刀子。”萌繪說。

犀川探頭到中年男人的身後。視線被太多複雜的機械擋住,看不清楚。他繞到背後仔細看個清楚,發現在肩膀後方的盒子與腰際的裝備間,露出了一截和萌繪身上衣物同種材質的橘色衣服。

男人的背後突出一個棒狀物,周圍的橘色衣服已染成紅黑色。犀川蹲下來一看,男人自腰部到雙腳都還在軟管中,血液卻從里面滲出到地面上,形成一個不算小的血池。

犀川沒見過這個人。男人的臉上早已失去血色,嘴巴歪斜地張開,只看得到前齒;雙眼沒有完全閉上,表情不算痛苦,卻有種從驚恐中漸漸松懈的詭異感。

加古不停地喃喃自語,一面往牆壁上靠。

塙理生哉不發一語地站著,又伸出手想要觸碰中年男人的臉。

“不要碰比較好。”犀川說。

塙理生哉身體微微震動了一下,放下手注視犀川。

“請問你是?”

“敝姓犀川。”

“犀川?”

“我是西之園的指導教授。突然造訪,甚感抱歉。”犀川面無表情地說著敬語。這種場面不適合微笑。

“啊,原來是……犀川……老師啊,”塙理生哉的微笑沒有持續幾秒。在犀川眼里像是他一時因線路接錯才出現的表情。

“已經報警了嗎?”犀川問:“剛才我看見有位小姐從這里出去……”

“還沒,”塙理生哉搖頭。“你的意思是……”

“那位先生背後被插了一把刀。”犀川說,回頭對著西之園萌繪說:“西之園,你看到了嗎?”

“有。”萌繪點頭。“藤原先生就在我面前被殺了。”

“凶手是誰?”犀川問。

“真賀田博士。”萌繪態度看似很有把握地回答,但眼眶盡是淚水。

“怎麼了呢?”犀川想知道萌繪哭泣的原因。

“啊?”萌繪歪著頭,一副百思不得其解地無辜表情。

“為什麼哭了?”犀川問。

“哭了?我哭了嗎?”萌繪訝異地眨了下眼睛。一瞬間,犀川便明白並且靜默。

“你說真賀田博士拿刀殺了藤原先生?”犀川毫不猶豫地換了問題。“這是怎麼回事呢?”

“真賀田博士剛開始出現時全身都是黑色,”萌繪臉上仍有淚痕地微笑作答,“她拿刀往藤原先生的背後刺進去,隨後藏到藤原先生的身體里。後來我穿進藤原先生的體內,”說到這里,萌繪臉色一沉。“真賀田博士竟然在他的頭里面。然,然後……”她喘了一大口氣,雙手放在頭上。“她跑到我的頭里面了!還在這里!她還在!”她失控的大叫後跪在地上。

“西之園!”犀川大喊。

“萌繪!”牧野洋子跑到萌繪身邊,小愛也蹲到萌繪面前。

“殺了我!把我殺了!”萌繪吶喊,“拜托!把我一起殺了!”

她拼命地搖頭,雙腳向前伸展,像孩子一般搖晃身體。

“冷靜一點,”犀川想安撫萌繪,卻選擇站在原地。他要自己要先冷靜才行。“牧野,你帶西之園離開這里。”

牧野洋子愁眉苦臉,扁著嘴張大眼睛抬頭看向犀川,猶疑了一下才點點頭。

“不是這樣!”萌繪跳了起來,往紅色房間里的更衣室沖了進去。

犀川跟著她上前。“西之園。”

萌繪推倒擺在中間的屏風,胡亂地打開置物箱的門。

“怎麼了?”犀川走進房間問她。

“犀川老師……”萌繪機敏地回頭看他。“真賀田博士就在某個地方。就在……”

“就躲在某個地方。”犀川說。

“我最喜歡老師了。”萌繪沒來由的露出一抹微笑。

“嗯。”

“我的心情真好。”萌繪笑著。

“那就好。”犀川點頭。

“沒錯……這附近一定有密道……”她抬頭看著天花板。

“密道?”犀川問。

“為什麼……”萌繪眯起眼睛。

“先出去再說吧,”犀川說:“還是維持現場比較好,對吧?到外面我再聽你說。”

“好。”萌繪乖巧的點頭,離開更衣室,犀川則跟在後面。

目前有四個人待在紅色房間。加古亮平靠在牆角,雙手交叉在胸口。面無表情的塙理生哉目不轉睛地站在藤原的尸體面前。

牧野洋子和小愛雙雙站在通往黑色房間的門口,兩個人都一臉愁苦。塙香奈芽則站在最外面的主控室,隔著玻璃捂著嘴觀望,也是一副驚魂未定的樣子。

“小愛,你去看看尸體。”萌繪回到紅色房間時說。

“我才不要!”那位犀川不認識的人大叫。

“拜托你過去看一下!”萌繪喊著。

“沒有必要,”犀川把手放在萌繪肩膀說:“他死了,絕對沒錯。”

被喚做小愛的女生放聲大哭。犀川心想她好像是西之園萌繪的朋友。

“先離開吧。”犀川對塙理生哉和加古說。

加古立刻點頭同意,逃命似地離開了房間,好像很害怕跟這群女生接觸。他靠近塙香奈芽耳語了幾句,兩個人便走到靠牆的沙發上坐下。

犀川看著不打算離去的塙理生哉說:“先離開比較好。”

塙理生哉閉上雙眼一下子,總算點頭答應。

13

塙理生哉領著犀川等人移動至對面房間,便說要去報警而先行離開。

實驗室里的其他人似乎尚末察覺這場騷動。犀川離開主控室前,只見加古亮平獨自坐在沙發上。犀川環顧著房間,這里應該是會客室,十分寬敞卻稱不上明亮;地上鋪著高級地毯,角落則是大型沙發和茶幾。房里設有吧台,用來准備飲料。犀川、萌繪和她的兩位友人坐在沙發上。茶幾上的煙灰缸拯救了犀川,他趕緊點燃一根煙,補充體內的尼古丁,白色煙霧嫋嫋升起。

“小愛,對不起。”萌繪對身旁的反町愛說。

犀川詢問牧野洋子那位哭泣女孩的姓名,才知道小愛是N大醫學院的學生,同時也是萌繪的高中同學。反町愛聽了萌繪的話仍舊哭哭啼啼,不過她伸出手放在萌繪膝上點了點頭。

“犀川老師……對不起。”萌繪握住她的手,歎了一口氣。“唉……我到底怎麼了。我心里難道有什麼不滿?或者是被催眠了?為什麼做出那種……”

“誰都會有那種恐慌。”犀川吐出煙說:“你看起來好多了。”

“我對小愛的態度好差,”萌繪重複著對反町愛的歉意。“真的很對不起。”

“沒關系。”反町愛的呼吸依然急促,但已漸漸抑制住驚恐的情緒。

“西之園。”犀川看著萌繪。

“是。”她抬起頭。

“剛才在現場你說了一句‘心情真好’。”

“嗯,說出來了,”萌繪淺淺地微笑。“可是很不恰當。”

“不要緊了嗎?”犀川問。

“不要緊,”萌繪點頭。“已經沒事了。”

萌繪趁其他人不注意時,刻意微笑看著犀川,犀川明白這是傳遞給自己的暗號。另外,他也擔心從外表看起來態度最堅定的牧野洋子,個性有些男孩子氣的她,在班上總扮演領導者的角色,不過這種性格其實很難從打擊中恢複。

“牧野呢?你沒事了嗎?”犀川問洋子。

“啊,沒事了……”她點點頭。“真的很嚇人,我也搞不清楚狀況……而且後來老師也來了……犀川老師,你什麼時候到的?”

“不久之前到的。”犀川回答。

牧野洋子總算露出笑顏,心想應該不要緊了。

“從昨天……不,從今天凌晨到現在已經死了三個人,”洋子說:“有三個人被殺了。”

“我有聽說前兩個人的事。”犀川吐著煙。“至于第三個,我只是湊巧看到了現場。能不能告訴我詳細的情況?”

洋子看著一旁的萌繪。

“洋子,你講吧,”萌繪說:“我看到的跟你們都不一樣,等你說完我再說。”

“好想喝點什麼唷,”反町愛站了起來。“犀川老師需要嗎?”

臉上猶有淚水卻能夠快速地平複心情,犀川不禁感到佩服。反町愛走到吧台,萌繪也跟了上去。

“犀川老師不喝酒。”他聽見萌繪這麼說。

留下來的牧野洋子看著犀川,調整坐姿後便開始說起事情經過。塙理生哉總經理和藤原博副總經理兩人帶著她們參觀Nano Craft研究室。他們要展示尚未發表的最新技術,就把三個人帶到對面的房間。在此之前,人家就在飯店里的餐廳吃飯。用完餐之後西之園萌繪半強迫塙理生哉等人帶她們前往研究室。

房間里的是虛擬現實的設備,藤原在紅色房間,萌繪則在黑色房間,兩個人各自穿戴上了機械。犀川這才了解萌繪剛剛的意思,她說看到的事物跟其他人不同,是因為她看到的是虛擬的影像。洋子繼續敘違,在虛擬的空間里,兩個人開始玩起游戲。現實中身處不同空間的兩個人,此時同在一個情境中,而牧野洋子和反町愛就坐在主控室里觀看放映于大屏幕的影像。起初兩個人在打網球,接著是撞球,最後程序發生問題,萌繪好像看到某種東西。牧野洋子看到房間里萌繪臉色有異立刻跑進去,塙理生哉和加古也隨後跟來。塙理生哉和加古協助她卸下萌繪的裝備後,開門走進紅色房間。

“結果就看到藤原副總經理變成那樣了。”牧野洋子說。

“這期間沒有人走到紅色房間里嗎?”萌繪搶在犀川之前問:“我記得套上頭盔的時候,不是有人出入嗎?雖然沒有親眼看見……”

“沒有耶,”洋子搖頭。“沒人經過。”

“我也在場,絕對沒有其他人。”反町愛說。

“可是……太不對勁了。藤原先生被殺了呀。”萌繪嘀咕著,那是她克制情緒的口氣。

反町愛和萌繪將飲料放在桌上。只有犀川喝烏龍茶,其他人則是啤酒。“我大致看了一下,對面的四個房間是垂直成列,除了既有的房門,應該沒有其他出入口,”犀川說:“主控室、黑色房間、紅色房間,最里面的是更衣室嗎?”

“對,我就是在那里換了衣服,”萌繪說完突然站起來大叫,“哇!這種樣子!怎麼辦!老師就在旁邊,找還穿成這樣,天啊!為什麼我現在才注意到啦!”

“扮成這個樣子還不賴呀。”洋子笑著說。

“好丟臉喔,”萌繪皺起眉。“我要去換衣服。”

“你要去哪里換?”洋子坐起來問:“再回去那個房間嗎?”

“這……”萌繪垂頭喪氣。

“穿成什麼樣子都無所謂,輪你說話了唷。”犀川抽起另一根煙。

“什麼都無所謂……”萌繪氣呼呼地說:“老師,你太狠心了。”

“我的意思是,的確看起來有點怪……不過,就互相忍耐一下吧。”

“互相忍耐一下?我知道我該忍耐,可是你又要忍耐什麼呢?我的樣子很丑嗎?”萌繪一臉苦惱。

“不會,”犀川搖頭。“只是看起來特別明顯啊。”

“嗯……”萌繪笑著點頭。“頭腦也特別清楚,計算能力鐵定比往常更快喔。”

“總之先坐下來吧。”犀川淡淡地說:“現在說到四個房間是垂直成列的。”

穿著鮮橘色衣服的萌繪無奈地歎了口氣後坐下。

“藤原先生就死在從主控室算起的第三個紅色房間里,那時我在前面的黑色房間……”萌繪看著天花板。這操作表示腦中正進行複雜的運算。“其實我跟他會處在同個的空間里。”

“你就說說看吧。”犀川催促著。

萌繪接下來的說明非常不可思議。牧野洋子她們眼見的現況已經夠詭譎了……獨自在紅色房間的藤原副總經理遭人用刀子刺殺背部,而萌繪一個人待在黑色房間,至于包括牧野洋子和反町愛共五個人則留在最前面的房間。游戲開始後就沒人離開或是移動。沒有人留在最里面的更衣室,這樣的情況還會發生凶殺案嗎?犀川沒想到西之園萌繪的說詞,更令人無法解釋。

“我在藤原先生的體內看到那把刀。”萌繪這麼說。

當時的她跟藤原同在一個虛空間,他們在那里打網球和撞球。整個空間伸縮自如,四周都沒有出入口,是個完完全全的密閉空間。萌繪目擊到凶手犯案的瞬間。宛如黑影的人體將刀子戳進藤原的背部。受傷的藤原東倒西歪地朝她接近。萌繪穿進藤原體內,看見刀子貫穿他的身體。她在密室里目睹凶殺案,而且還穿越被害人的身體。凶手從哪里來,又逃去哪里?

據說黑色的人體是突然出現的,只有萌繪一個人看見,但她肯定不是幻覺。她所戴的頭盔里,左右各有兩台小型液晶屏幕,計算機實時捕捉影像傳回頭盔里,並依照她的動作,做出瞬間反應。由于人的左右眼的些微差異,顯示在屏幕上的影像也會有所不同。這樣的構造讓戴上頭盔的被實驗者可以感受距離的遠近,見到立體感十足的虛空間。往右邊看影像便水平地往左移動,隨著體驗者的一舉一動,實時做出變化是虛擬現實的基本要求。

但計算機影像不可能細致如實物,為了更接近真實影像,無論數據量或計算量都必須增加,很容易就超過硬件的負載。虛擬現實要處理自由移動的視點,需要極強大的運算能力,這點有別于一般靜止影像和動畫。

計算機利用傳感器(注:傳感器(sensor)是一種組件,它可將一個實體過程中的可度量因素轉換成對計算機有意義的數據,使計算機獲得溫度、流量、壓力等參數的模擬量。)記錄萌繪身體關節等部位的移動和各節點間的距離。若干的感應器裝任身體各個重要部位,詳實記下頭部的位置、方向與四肢關節的位置,甚至定時計測點與點間的距離。將所有的數值加以演算,讓虛空間中存在一個叫做萌繪的人體。同理,根據隔壁房間的藤原博身上的信息,再顯示另一個人體。房間的牆壁、天花板、地面,以及擺設,所有出現在空間里的東西皆經過計算機運算。人類不過是其中一個物體,只是比其他物體產生更多變化,而且能行動自如。

黑色和紅色的房間都有輸入設備,人體造型的數字設備能夠妥善讀取所有坐標。把兩個人的數據設定在同一個虛空間,因此虛擬世界里有一個房間,而兩個人就能共處一室。然而,虛擬現實中“物體存在”的含意並不等同現實中“看得見的實體”。對個人來說,幾乎所有的物體都是“看得見就等于存在”,但其實大部分的東西部觸摸得到。一般來說,物體無法與物體合為一體:基于此種性質,當我們觸摸物體時會有反作用力。

如果虛擬現實的裝置要表現物體真實存在的情況,必須擁有反作用力的裝置。根據萌繪的說法,套在右手的機器似乎就擁有這種功能,但僅是部分重現。重現反作用力的先決條件就是先進的科技,但是裝置的響應問題以及機械本身尺寸的突破所費不貲,完整重現反作用力可說窒礙難行。

套在萌繪右手的手套或許就是該技術的現況。手套裝了感知器和反作用力的設備,而且十分精巧。憑借著這種裝置,她的右手能在虛擬世界里握住球拍和杯子;因為安裝了傳感器,裝置記錄右手握住物體時的動作,根據虛擬物體的形狀大小,演算出應有的反作用力以重現觸感。以目前的技術很難重現人類持有物體時感受到的重量,以及人與人之間接觸時產生的反作用力。該如何模擬人體碰撞時產生的沖擊,是工程學上遇到的極大障礙。

在虛擬的世界里,萌繪和藤原沒辦法互相觸碰。兩個人就像幽靈一樣,能穿過彼此的身體。當兩具人體重疊,也就是目光位置就在對方的身體里時,看得見彼此體內的樣子,此處指的是虛擬情境中的人形對象。這就是萌繪描述看到藤原體內的意思。此時,她的身體與藤原的身體部分交疊;她的視點,也就是眼神位于藤原身體的內部。在那里萌繪看見了穿過藤原背後的刀子。

一般而言,對象的形體由多個立體曲面來綜合表現,計算機利用回溯的手法,計算光的反射率及穿透性。讓光線反射至物體再尋求所有可能路線來傳達至人類的雙眼,再計算出肉眼可見的畫面。而物體和視點移動的情況需要一連串極短的反複計算,若非功能強大的計算機,則很難實現。

當物體的外側有視點時,人類看見的是最接近自己的不透明曲面,也就是人類會看見物體外側。同理,當視點位于物體內部,也能從內部看到最近的曲面。當然這不是一般的情況,所以計算機也可能處理成看不見內部。不過,有意義的算法對于萌繪所見的事物而言都合理且簡單的多。

此外,藤原背上的刀子也是其中一種對象,可直接解釋成的確是存在的。萌繪提到她能用右手握住刀柄,那是因為將刀子的狀態輸入計算機,仿真手握刀柄的觸感。

牧野洋子和反町愛在屏幕上看到了虛擬現實,但她們既沒發現黑色人體,也沒看到藤原背部的刀子。這種情況下,看不見等于不存在。

黑色人體重疊至藤原的體內就此消失。房間沒有逃脫的地方,凶手從被害人體內消失……這是一起凶手逃到被害者身體里的密室殺人事件。萌繪追逐凶手的結果,看到了不可思議的景象。她看進藤原的體內,聽到真賀田四季的聲音……“仿佛就在耳邊的細小聲音”,位在主控室計算機前的人沒有聽到這個聲音,聽見的只有萌繪一個人。“聲音在頭部這里喔”,那個人這樣告訴萌繪。萌繪才會穿進藤原的頭部窺探。

“我看到真賀田博士的臉。因為我的視線就在藤原的頭里,那張臉離我好近好近。可是……說不定其實在很遠的地方。總之,我看到的是很小的一張臉。”

“她對你說了什麼?”犀川問。

“她叫了我的名字,”萌繪倒抽一口氣。“然後……她說‘我在這里,也可以進入你的身體里’……博士的臉愈來愈近……我害怕地閉上眼睛。”

“進入你的身體里?”犀川重複了這一句。

“嗯……”萌繪回答,“真的好可怕。”

“然後呢?”

“我不知道……眼睛一直回避著。回過神才發現有人幫我拿下頭盔,洋子跟小愛也在我身邊……後來的情況大致就跟洋子說的一樣。”

犀川又從煙盒里拿出一根煙。現實世界與虛擬世界的來龍去脈,兩者都是說不出的怪異。現實世界中,物體和物體之間無法重疊且具有質量,因此房間一定會有出入口。所有的物體都會反射一部分的光線以及吸收一部分的光線,在釋放肉眼可見光線的空間里能夠辨識物體。然而,拿刀殺了藤原的凶手,既看不見也沒有從門口逃走,沒有人見到凶手。另一方面,在虛擬世界,萌繪目擊凶手犯案。在這個世界里,物體和物體可以互相穿透,沒有門也可以出入自由,物體可能藏在其他物體的內部。兩相比較下,現實世界發生的情況還比較超現實,犀川抽著煙思考。

“不可能。”他念念有詞。

“嗯,我也不相信。”萌繪凝視犀川。

“所有的疑問歸結于現實和理論間的分歧,”犀川淡淡地說:“通常解決問題都同時存在現實和理論的考慮,例如實際情況有所改變或是理論的變更。”

“這次的事件屬于哪一種呢?”萌繪身體微微向前傾斜。

“如果牧野的話足以采信,現實面就不容易更改。實在很難想象凶手能當著大家的面從門口逃逸。目前就剩下最里面的更衣室隱藏通道的可能性。我是認為沒有隱藏通道,但說不定警方前來調查的時候就會發現。”

“如果變更理論又會是什麼情形?”萌繪問。

“那就是世界上存在著超能力之類的吧,不考慮科學的基本概念,”犀川微笑,“但我不認同這種論點。”

“我還是認為房間里一定有別的通道,”牧野洋子伸出食指動了動。“這間公司能制造出這麼先進的產品,沒有理由藏不了一條通道。”

“我也這麼覺得。”反町愛說。

“這跟新莊小姐遭到殺害的案件一樣,”萌繪和洋子等人互看。“如果沒有通道的話該作何解釋?警方也沒有在新莊小姐遇害的現場發現通道啊。所以我覺得這里也不會有什麼秘密通道。真有通道的話,也沒幾個人知道吧?警方可以鎖定特定人物進行調查。那凶手又為什麼要故意鋌而走險呢?”說到此,萌繪看著犀川。“就算凶手是真賀田博士,這個道理也說不通啊。”

“我沒有說一定只有兩種論點,”犀川抽著煙說:“我只說通常會有兩種。”

“難道還有可以解決問題的論點嗎?”

“不常出現的第三種論點。”

“那又會怎麼樣?”萌繪問。

“現實和理論常無法達成共識。目前這種情況,所謂的理論就某個意義來說不可動搖,因為那是人類用可被了解的語言表述制訂出來的規則。但現實不只是那麼一回事,”犀川又抽了一口煙。“我們觀察到的,真的是事實嗎?”

“你的意思是說,我們都在作夢?”萌繪說。

牧野洋子和反町愛也望向犀川。

“自問的本身就是第三種手法。”他看著煙霧移動的方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