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m) 1
仰頭望去,映入眼簾的便是似乎要被吸進去的藍天.
現在是五月中旬.
天空飄著些許白云,帶著適當濕度的微風讓人感覺相當舒服.不時竄進鼻間的味道,來自于金雀花的清新芳香.在溫暖陽光與輕柔微風的加持下,只要坐在河岸邊就一定會忍不住打瞌睡吧.
如果是情侶,一定會依偎在一起休息吧.
實際上,這條位于中華街附近的河川是黃坂市相當知名的約會地點,每到假日總會有許多情侶來到此地.
目前也可以看到一對男女待在這里.
只不過……
與「戀人」這種酸酸甜甜的名詞比起來——這對少男少女的關系可能更實際一點吧.
「等,等一下……」
邊喘氣邊這麼說著的,是一名臉頰有燙傷痕跡的少年.
雖然臉上有這樣的特征,少年的長相倒是相當端正,應該說給人一種討喜的印象——只是他的側臉現在卻扭曲得非常難看.
而且不只是表情而已.
首先,整個彎下來的背部看起來就很丟臉了.
將舌頭坦露在外,喘個不停的樣子,同樣是難以入目,沾滿汗水而整個貼在頭上的頭發看起來也相當窮酸.此時,就連身上那件帥氣的運動夾克也沒辦法幫如此難看的主人加分.
該怎麼說呢,總之就是無可救藥了.
當然——這個少年就是戌見馳郎.
「喂喂,那個……娜達……!等……等一下啦……」
那副比平常更加丟臉的模樣,就連交情深厚的友人都會忍不住將臉別開,不過也難怪他會這樣.
因為東西實在太多了.
光是塑膠袋就有十幾個.雖然已經把不能打破的雞蛋,可以隨便丟的味噌和米袋等分裝成好幾個塑膠袋,但每根手指上都掛著一個袋子還是會造成相當大的負擔.此外,背上還背著好幾個用塑膠繩捆住的紙箱,看起來根本就像是想一個人完成搬家工作一樣.
相對的……
「——唉.」
從道路前方傳來一道相當沉穩的聲音.
「你東西買少一點不就得了.」
回過頭來的少女抓住白色帽子的帽沿,露出淡淡的微笑.
少女有著一頭像刷過墨汁般的烏黑秀發,她以鮮紅緞帶綁住了黑發.圓滾滾的大眼睛里同時帶有冷徹的理性,也因此更加突顯出天真無邪的模樣與沉穩態度所造成的不平衡感.
而且從外表還看不出她的年紀.
看起來既像十歲左右的小學生,也像與馳郎同樣年紀的十六,七歲.
只不過……她很適合太陽.五月清亮的陽光像是要點綴白色帽子與洋裝,又像是在光滑的肌膚上跳舞似地照射在少女身上.
很少看見如此適合陽光的少女.
而且更加不可思議的是……
她正是過去曾終結某場戰爭的最終兵器(吸血鬼).
少女的名字叫做娜達.
「難得今天放假,你卻每到一家店或是超市就買了一堆東西,實在是太誇張了.」
「有什麼辦法嘛……!之前買的食物……原本以為可以撐三個月……不知道是哪個人把它們吃得一干二淨哦……」
「唔……」
少年難得反將了一軍,讓少女——娜達也開始支吾其詞.
「這個嘛……是因為我的身體本來就無法從腸胃吸收營養,所以效率當然會差一點啊.」
「那也不用……一天就把能裝※五合米的鍋子……里面的白飯全部吃光吧!」(編注:日本以「合」為測量米的單位,五合米約為十碗飯.)
馳郎握緊拳頭,打從心底發出怒吼.
可能是因此而用光力氣了吧,只見他的身體整個往前倒.結果又因為被失去支撐的紙箱壓住,讓肺部的氧氣被擠了出來.
「嗚哦……!而,而且……這些紙箱……都是我的工作……」
「哦,工作?好久沒聽到這個單字了呢.」
少女在帽子底下揚起一邊的眉毛.
緊接著,少年很得意地——抬起露出痛苦表情的臉龐.
「是啊.房東靜寂小姐表示今天要在河邊烤肉……所以拜托我准備食材,烤肉架,木炭以及火種等烤肉工具,並且把它們拿到河邊……怎麼樣,我很認真在工作吧……!」
「…………」
娜達瞬間沉默不語,接著露出困擾的表情並且按著自己的太陽穴.
「……我之前就這麼認為了,你的工作是不是和保鏢漸行漸遠了?」
「嗚咕……」
這次換成馳郎說不出話來.
保鏢.
名片和招牌上寫著〈戌見CP(Close Protection)服務〉的工作,那正是馳郎在課業之余所經營的事業.一次只收一千圓.雖然已經便宜到連用「破壞行情」來形容都覺得可笑的地步,但就少女所知,客戶幾乎都是附近鄰居或者學校里面的朋友,而且根本是把他當成萬事通公司與方便的跑腿來使用.
不過娜達也是因為這個工作的緣故,才能和少年在一起生活.
「……唔唔.」
娜達以鼻子輕哼了一聲,稍微將視線往下移.
「而且如果是工作的話,那讓〈凱揚〉幫忙不就得了.」
『——YES,娜達小姐.我也提出這樣的建議了.』
附近如果有其他人,八成會嚇得回過頭來吧.
因為這樣的機械音是來自于少年身上所穿的運動夾克.使用了大量特殊素材的夾克,內側藏了數種以人工智能為主的特殊機構.
人工智能的名字就叫做〈凱揚〉.
『但主人卻表示:就算是業務,若非必要也不願意使用我.尤其是目前已經有一陣子沒有繳納我的租借費用——而這也讓這種情形更加嚴重了.』
「這樣啊.順便問一下,你的租借費用是多少錢?」
『每個月二九八A圓.』
「原來如此.對馳郎來說,這的確是一筆不小的花費.」
「閉,閉嘴啦～〈凱揚〉!」
馳郎紅著臉發出了怒吼.
『那麼我就依照命令先行告退了,主人.』
機械音以不太服氣的口吻說完後便安靜了下來.馳郎雖然用恨得牙癢癢的表情瞪著自己的夾克,但因為現在兩手手指上都掛著塑膠袋,他根本拿夾克沒轍.
娜達竊笑了幾聲後,才以小小的拳頭捂住嘴角.
「真拿你沒辦法,的確很像固執的你會做的事.稍微讓自己輕松一點也不會遭受天譴啦.」
「……少啰嗦.」
滿身大汗的少年仿佛鬧別扭般將視線移開.
依然抓著白色帽子的娜達,臉上的笑容更加燦爛了.
接著……
「二九八A圓是嗎……」
又像是將聲音在舌尖上打轉般悄聲說道.
或許連神明都無法想像,只因為這麼一點金額便陷入困頓中的少年,一個月之前才剛動用了數千億資金,甚至還動用了核子潛艇來幫忙.
那是既滑稽又荒唐,但對少女言卻像是寶物一樣的事件.
同時也是宛如奇跡般的一幕.
「…………」
她閉上眼睛.
耳邊響起或高或低的潺潺流水聲.
舒服的微風吹動了白色洋裝,除了附近的水聲之外,還可以聽見稍遠處的街道傳來剛發芽的綠葉摩擦聲.這個國家似乎將這種嫩葉被微風吹動的情景稱為「青葉騷」.
「來吧.」
娜達伸出手來.
「做,做什麼……」
「把一半的塑膠袋交給我吧.」
「等等,讓女孩子拿重物實在——」
「你的認知錯誤也太嚴重了吧.雖然比不上蓮花,但我的體力可是比沒有使用〈凱揚〉的你強上數十倍唷.而且——」
「而且什麼?」
「再怎麼說,我也是你的助手吧?」
少女說到最後露出了高興的表情.
她看起來是那麼地高興,表情依然扭曲的馳郎也只能心不甘情不願地將三分之一的塑膠袋——這似乎就是他輕微抵抗的證明——交到少女手上.
娜達應該也對這樣的分配有所不滿,卻只是苦笑了一下就站到少年旁邊.可能是手跟手互碰的一瞬間,少年像是很害羞般震動了一下讓她覺得很開心吧.
白色洋裝看起來相當輕柔,運動夾克上的紙箱看起來則是十分沉重,不過兩個人還是並肩走在一起.
說起來,兩人倒是出乎意料地相配呢.
他們就這樣走了幾分鍾.
「……娜達,你為什麼要跟過來……?」
馳郎像是要隱藏害羞的心情般低聲詢問.
「嗯?」
「今天是假日……你沒必要特地陪我來買東西吧……」
「當然是因為我很喜歡啊.」
娜達露出直率的笑容.
「什,什麼!?」
馳郎整個人嚇了一大跳,少女則是在身後將塑膠袋重新拿好,仿佛覺得刺眼般抬頭仰望著藍天.
「我從以前就很喜歡像這樣走在路上了.不論是獨自一人還是跟許多人,而且也不限白天或夜晚,只要能感受到自然的氣,我就覺得很棒.既然你都特地要到河岸邊了,我怎麼可能不跟著過來呢?」
「這,這樣啊……」
「就是這樣.」
娜達點了點頭並且露出笑容.
看來那是發自內心的真心話.但這種時候,反而讓人更覺得她像個迷人的小惡魔.
「而且這次還有另外一個理由.」
「另外一個理由?」
「嗯.話說回來,那是不是就是這次工作的委托人?」
娜達用下巴輕輕指了一下前方.
馳郎的視線往同一個方向移去後,立刻瞪大了眼睛.
「莉子!?」
只見一個女孩子站在河岸平原的中央.
可能是混血兒吧,少女有著相當明亮的發色.
用紅色緞帶將頭發綁成馬尾的她,在襯衫上披了一件寬松的白衣.在以指尖推了一下細框眼鏡的鏡架後,那名少女也發現到馳郎與娜達的身影了.
「啊,哥哥,這邊這邊!」
少女以天真無邪的聲音叫著,然後不停揮動雙手.
馳郎就像被她拖過去一樣,往下來到了河邊的平原.
他臉上出現了搞不清楚現在究竟是怎麼回事的表情.
正如剛才的稱呼所顯示的,是馳郎的妹妹.由于沒有血緣關系,所以兩人的感情雖然不錯,基本上還是沒有住在一起.
雖然應該有其他的原因,但眼前最讓馳郎在意的卻是另一件事情.
「為,為什麼莉子會在這里——」
聽到他的詢問,妹妹仿佛要表現「你竟然還沒發現」般歎了口氣.
「那還用說嗎?因為委托哥哥工作的人就是莉子啊.」
「啥!?是靜寂小姐說今天要在這里烤肉的唷!?」
說到這里,馳郎想起了今天早上的對話.
——『啊——馳郎.今天我有事情要拜托你耶,不知道方不方便!』
——『哎呀……其實我找了小蒼他們那群人來烤肉.但我剛好有別的事情,所以可不可以請你幫忙備齊食材,烤肉架等烤肉工具呢!願意幫忙的話,我房租可以算你便宜一點唷!』
這就是今天早上在〈玉響莊〉玄關進行的對話.
那個時候,房東還露出一抹非常壞心眼的竊笑.
應該說,馳郎忍不住在心里責備自己為什麼沒發現對方的陰謀.她所說的小蒼應該是指住在同一棟公寓的赤月蒼,但那個人根本沒有大白天跑出來烤肉的社交性.
緊接著,穿著白衣的妹妹果然說出了實情.
「啊,那是騙你的.」
「莉子～!?為什麼明明沒有要烤肉還讓我扛了這麼多東西!只要老實說有事情找我不就得了嗎!?」
重新扛好紙箱的馳郎發出了幾近悲鳴的聲音.
那其實已經可以稱為發自靈魂的怒吼了吧.只要想到將東西扛到這里所付出的汗水與辛勞,就會覺得也難怪少年會發出這樣的悲歎了.
但是……
「是這樣嗎?」
妹妹卻像是不認同他的話般眯起了眼睛.
「……用平常的方式找哥哥的話,哥哥只要一接到工作就會以工作為優先吧?」
「哎呀,工,工作就是工作啊.」
銳利的目光讓馳郎忍不住往後退了一步.
「嗯,莉子也認為工作很重要.畢竟人類社會就是由工作與契約所構成的.莉子也不太喜歡那些搞錯工作的意義,只重視自己家庭的人.因為這樣可能會造成工作上合作對象的家庭破碎呀.」
綁著紅色緞帶的妹妹不停地點頭.
而且用的是確認每一個工作細節般的口吻.
「……嗯,嗯嗯,你能了解就好.」
變得畏畏縮縮的馳郎,就這樣背著紙箱又後退了好幾步.
「只不過……」
妹妹又繼續說道.
「哥哥你已經是白翁了唷?」
這句話有如一根小小的刺,猛然刺進少年的心髒.
沉默了幾秒鍾後……
「……我知道啊.」
少年才以比平常更加嚴肅的表情這麼回答.
「那就好.其實就算你忘記有這回事,我也已經拜托那邊的純白吸血鬼把你帶過來了喲?」
「結果連娜達也是同伙嗎!」
他回頭看了一眼,戴著白色帽子的少女也點頭承認了.
「所以我剛才不是說了還有另外一個理由嗎?」
「既然如此,為什麼不一開始就告訴我不需要拿這些東西呢!?」
「哎呀,因為你平常總是拿著一堆東西,所以我也無法確定啊.更何況我也不知道莉子小姐委托的內容.你看——我就是覺得不好意思,才會幫你拿塑膠袋啊.」
「如果早知道是這種原因,我會連紙箱都讓你背的!」
「唔～虧我剛才還覺得你很有男子氣概呢.」
像平常一樣露出些微苦笑的娜達,仿佛覺得很可惜似地搖了搖頭.
還是無法接受這種說法的馳郎雖然繼續抗議,但娜達卻不以為意,根本一點用都沒有.老實說,這名少年本來就吵不贏對方了.
「…………」
莉子在旁邊聽著兩個人的對話.
只見她臉上露出有些複雜的表情.
不過,那種表情短短幾秒鍾就消失了.
少女相當刻意地再次歎了一口氣,接著轉過穿著白衣的身軀.
「好啦好啦,不要再吵了……你們兩個人都坐上來吧.哥哥帶來的行李也可以全部都放上去沒有關系.」
「咦?要坐什麼?」
馳郎的視線往左右兩端掃了一下,低聲說道.
河川旁的平原上,除了他們三個人之外就沒有任何東西存在.而且也沒看見能夠搭乘的汽艇,應該說這條河川本來就不能用汽艇來移動.
但是……
「嗯嗯,確實是有哦.」
娜達也點頭同意少女所說的話.
聽見她的回答後,莉子眨了眨眼睛.
「啊……你知道嗎?」
「唔嗯.能夠蒙蔽視覺已經很不錯了,但還是不太夠.你沒注意到氣流的變化與燃油的氣味.這樣應該只能騙過人類而已吧.」
「唔唔,看來還是有需要改良的地方.」
白衣少女莉子雙手抱胸,一臉懊惱地噘著嘴.
「嗯……那個?」
完全無法理解兩人對話的馳郎准備再次發問.
「出來吧.」
莉子「啪嚓」一聲,彈了一下手指.
下一秒,隨即有個巨大的金屬物體隨著滋滋的電子音浮現在河邊.
「嗚哇!?」
少年驚訝的聲音在撞上眼前的裝甲後消失了.
那是一架飛機.
不對,以馳郎的知識其實無法分辨出它究竟是什麼,只知道形狀與普通的飛機有很大的不同.大大的機翼兩端掛著較小的螺旋槳,看起來簡直就像直升機與飛機結合之後所生下來的混血兒.
「這叫作傾轉旋翼機,借由傾斜旋轉翼來飛翔的垂直起降飛機.是我要自家的技術研究中心特別制作出來的機體.」
「那為什麼直到剛才都看不見它呢!」
馳郎畏畏縮縮地碰了一下機體的表面.
手勢看起來就像在觸摸炸彈一樣.
實際上,指尖前方的塗裝也像是會自己蠢動一樣,到現在都還不停變換著顏色.
「哼哼.它可以借由操縱裝甲表面的配體吸收來模擬出周圍的景色,算是我的自信之作唷.雖然也有運用在〈凱揚〉上,但這個規模目前世界上只有我們成功而已……雖然已經被純白吸血鬼識破就是了.」
她說完後回頭瞪了娜達一眼.
相對地,娜達則像是很佩服似地不停從上到下打量著傾轉旋翼機.之所以會有這樣的反應並不是因為看見剛才的擬態,而是娜達從來不曾看過飛機與直升機,這源自于生長環境的反應讓莉子覺得有點無趣.
最後莉子移開目光,以嚴厲的口吻對哥哥說:
「來,哥哥快點坐上去吧.」
「等,等一下,這樣會給附近的鄰居添麻煩吧!」
聽見哥哥仍不死心的抵抗後,妹妹以鼻子冷哼了一聲.
「別擔心啦.它的噪音比一般的直升機還要小,而且我也會發動匿蹤機能.只要趕快離開,就不會被人發現啦.別說那麼多了,快上去吧.」
白衣少女在催促馳郎之余,也推著他背著紙箱的背部.
結果少年因為這股力道而踩著踉蹌的腳步踏上了傾轉旋翼機的階梯,最後身影消失在機體內側.在發出一陣乒乒乓乓的吵雜聲後,莉子與娜達也跟著搭上了飛機.
「為了避免遲到,我們必須要趕路啰!」
將下降氣流與巨大聲響轟在大地上後,傾轉旋翼機便迅速浮上黃坂市的藍色天空.
2
——讓我們先來確認幾個前提吧.
戌見馳郎,十七歲.
市立黃坂高中二年級學生,沒有參加社團.
身材不胖也不瘦,要說外型上顯眼的特征嘛,大概就只有頭發有些自然上翹,以及臉頰上的燒傷而已吧.班上同學都清楚他小氣而又節儉的個性,領取獎學金的他除了幫忙送報之外,也經營一千圓解決一次麻煩的保鏢事業·〈戌見Close Protection服務〉.
不過,這樣的情況在一個月前悄悄地產生了變化.
那是一個櫻花飛舞的春天夜晚.
異常寂靜的深夜里,馳郎在中華街撿到了一個不可思議的助手.
然後……
為了解救這名助手——馳郎繼承了之前一直拒絕,被稱為白翁的〈名稱〉與〈力量〉.
*
大約過了一個小時之後……
(這是……什麼啊……!)
看見那個物體的瞬間,馳郎忍不住在心中這麼大叫.
實際上,以少年的常識而言,這確實是一個非常詭異的地方.
眼前是一棟大屋.
好像是從前武士的宅邸,總之就是有好幾棟房子連在一起的極寬敞構造.
似乎是在距離黃坂市相當遙遠的古都山岳地帶,砍伐蒼郁茂盛的陰暗森林後所建造的.古色古香的建築與能讓傾轉旋翼機降落的停機坪雖然也給人一種突兀的感覺,但宅邸聳立在那里的模樣卻給少年帶來更強烈的沖擊.
因為那實在——太過于栩栩如生了.
不單單是使用了上等的木材,也不是因為由一流的工匠所建造的關系,馳郎感覺建築物本身就像是有脈搏一樣.與其說是「存在感」,應該說它的「生命感」形成了壓力,直接朝著注視者逼近.
如果有某棟建築物千年來持續看著一個家族的生與死,那它應該就會變成這種模樣吧.
數不盡的生死變化,仿佛也帶給了建築物同樣的影響.
馳郎被帶到這棟宅邸的中心位置.
經過長長的走廊之後,終于有一處打通兩間房的客廳迎接少年來到.這里似乎是位于深處的房間,榻榻米的左右兩邊各有一排充滿威嚴的男性以正坐的姿勢坐在那里.
人數總共有六人.
年齡分布于四十歲到六十歲之間,每個人看起來都像是身經百戰的勇者,渾身散發出一股武斗派的氣息.
(我記得……這是……)
馳郎曾經看過類似的景象.
(對,對了,黑道電影的老大就任儀式!)
他想起曾在電視播放的電影里看過一個場景.
在那部電影里,剛當上老大的黑道被突然襲擊過來的刺客擊中而死亡,眼前坐著的幾名男子正醞釀出一股與電影相同,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的不祥感.
「歡迎第七十六代白翁——戌見馳郎大人蒞臨.」
坐在最深處的老人說完後,隨即恭敬地將拳頭貼到榻榻米上並且低下頭來.
「咦～啊,謝謝.」
「首先請您上坐.」
對方以手掌指示的,是客廳里的最上座——擺放在壁龕旁邊的無腳靠椅.
附近甚至准備了漆制的靠架,而且可能已經焚過香了吧,現場還飄著一股讓頭腦內部感到麻痹的味道.每一種擺設都相當美麗,馳郎覺得自己根本不適合出現在這里,甚至感到有點暈眩.
「啊,那個……真的可以坐在那……」
正當他唯唯諾諾地開口之際……
『我不是說過嗎——不要管太多,哥哥只要擺出光明正大的態度就好了.』
只有馳郎的鼓膜傳來了莉子的聲音.
那是由裝置在夾克領子上的骨傳導式通訊器所發出.
莉子本人坐在離馳郎稍遠的入口附近,仿佛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似地露出輕松的表情.雖然馳郎也是一樣,但即使在這種地方也不脫下白衣,確實很像她會做的事.
娜達同樣也是坐在入口處,此時正一臉興致勃勃地張望著宅邸內部.看來只有馳郎一個人快要被現場的壓力擊倒.
馳郎歎了口氣.
『……我知道了.』
他對著莉子,以及固執地表示沒有耳機也能聽見的娜達,如此悄聲說道.
『總之就是挺起胸膛,然後應聲就可以了.』
『嗯,嗯嗯.』
在沒有辦法的情況下,馳郎只能尷尬地繞過老人們背後,畏畏縮縮地坐到了上座.
六名老人的視線就像針一樣,讓馳郎感到一陣疼痛.
他一邊承受著這樣的痛楚……
(這就是……白鳳六家?)
一邊回想莉子在傾轉旋翼機內所說的話.
——『哥哥.等一下要與白鳳六家見面,萬事拜托啰.』
幾十分鍾前,莉子才這麼對馳郎說道.
——『白鳳六家?』
——『就是與白翁有關的六支家族.本來每一代的白翁都是從這六家里選出來的.沒想到上一代的白翁是個怪人,竟然選了六家以外的人當繼承者.』
——『那不就是……我嗎?』
——『嗯.』
——『等,等等!這麼一來,我不就像是從外部闖進來的麻煩人物了嗎?』
——『不是好像,根本就是唷?』
莉子一臉輕松地說完後,便歪著脖子.
那是個明確表示「為什麼到現在還沒注意到呢?」的爽朗動作.
——『所以呢,哥哥無論如何都要在這次的見面會里讓他們承認你.當然莉子也會幫忙,哥哥要好好加油唷!FIGHT!』
(……說得倒輕松……)
馳郎悄悄歎了一口氣.
即使是這樣,說出要繼承白翁地位的確實是馳郎,所以他決定先觀察這些老人的模樣.
仔細一看才發現,他們穿的和服與坐著的坐墊上都有不同顏色的家紋.馳郎根據自己在傾轉旋翼機上聽到的知識,知道六家分別擁有與這些顏色相關的家名.
他們分別是……
第一家·真朱.
第二家·月白.
第三家·紫藤.
第四家·空.
第五家·薄墨.
第六家·青朽葉.
雖然擁有高雅的名字,但其實各家之間的感情極不融洽,就算有白翁這個中心人物,還是彼此監視著對方的動向.
(我從以前就一直有這個疑問……白翁到底是什麼啊?)
馳郎慢慢陷入深沉的思考當中.
白翁.
馳郎本身也無法完全掌握這個名字的意思.
當然,擁有驚人的財產,以及遍布世界的強大情報網——這些事情馳郎相當清楚.他已經在之前的事件里,動用過即使花費了幾千億也完全不受影響的資金,以及可以調度核子潛艇與測試中戰斗機的人脈關系.
但是……
就連繼承人馳郎本身都不知道這樣的〈力量〉究竟是如何成立的.因為之前一直拒絕繼承,所以自然也沒想過要去了解最低限度以外的知識.
說不定,眼前這些人正是這股〈力量〉的來源之一.
『不過……這實在有點太過分了.』
莉子毫不掩飾地以憤怒的聲音低聲說道.
『咦?怎麼了?』
『因為……每個家族都沒有領袖出席.這些家伙年紀或許大了點,但每一個不是管家就是接待外賓用的仆人.未免太瞧不起哥哥了.』
『……原來如此.』
馳郎心里悄悄湧起愈來愈像黑道的想法.
面子與權力幾乎勾結在一起的部分,的確跟黑道沒有兩樣.開始擔心會不會真的有刺客出現的他,這時已經感到坐立難安了.
不過,馳郎也因此而感到有些放心.
他忍不住有了「既然被瞧不起,那我只要做我自己就好」的想法.雖然被莉子知道的話可能又要被臭罵一頓,但對忽然被帶到另一個世界的人來說,還是希望對方盡可能別把他放在眼里.
他在心里這麼想著.
一名老人忽然抬起視線.
「對了,白翁大人.有一件事情想要向您報告.」
「啊啊,說吧.」
馳郎盡可能以驕傲的姿態挺起胸膛.
只見老人以膝蓋慢慢地往前推進,然後抬起老邁的身軀往上看著馳郎,開口問道:
「請問您打算如何處置那邊的鬼仙兵器呢?」
「鬼仙兵器?」
這樣的說法令少年感到相當刺耳.
「如何處置……你……您的意思是?」
猶豫了一會兒後,他還是用了比較客氣的口吻.
相對的,老人依然以相當平靜的表情繼續說道:
「白翁大人如果不想和鬼仙那邊發生糾紛的話,還是將鬼仙兵器還給對方比較好吧?」
「你,你在說什麼啊!」
尊敬的口吻瞬間消失.
馳郎一臉驚訝地瞪大眼睛,老人則像要取得周圍其他人的同意般點了兩下頭.
「您應該知道,白翁與白鳳六家原本就和鬼仙社會有交情吧?」
他當然知道.
在上個月的事件中,鬼仙的蓮花和少影,就是為了尋求白翁的協助——當時的白翁是由莉子所假冒——而來到黃坂市.這是因為鬼仙社會從很久以前就和白翁有交流了.
「既然有交情,就表示我們必須表明立場.態度曖昧只會使事情愈來愈麻煩,最後讓雙方陷入不幸的結果.」
老人說到這里停了下來,仿佛要確認馳郎的意願般對他搭話:
「現在只要趕快把那個兵器還回去,然後將事情交給我們處理,就能夠讓一切順利結束了.」
「…………」
同一個房間的角落里.
娜達靜靜地聽著他們的對話.
她似乎早就預料到會有這樣的發言了.也難怪她會如此鎮定,畢竟少女從以前就經常像這樣被人當成物品.
因此……
馳郎的回答也同樣從一開始就決定了.
「別開玩笑——!」
下一秒.
紙門喀拉一聲被推了開來.
(咦?)
馳郎之所以皺眉,是因為新登場的對象年紀不像並排坐在這里的老人或壯年人——而是一名看起來比自己小一,兩歲,大概才國中三年級左右的少年.
他身上穿著學生制服.
那是目前已經很少見的立領學生制服,而且位于下巴處的立領也確實扣上扣子.頭上還戴著一頂學生帽.姑且不論他進入室內還戴著帽子的行為,學生選擇在正式場合穿上制服,確實是比較穩當的想法.
但是……
殘留著一抹稚氣的側臉,卻參雜著無法以「穩當」兩個字來形容的表情.
銳利的左眼旁邊,可以看見一道月亮般的弧形藍色刺青.乍看之下相當明朗,不過卻帶有某種憂郁深度的藍,一般似乎稱為「空色」.
「哦……那個就是新的白翁?」
穿著學生制服的少年以鼻子輕哼了一聲,然後眯著左眼.
這讓他的刺青像生物一樣產生扭曲,看來就像在笑一樣.
「看起來實在不怎麼樣.」
「空當家!」
剛才的那位老人回過頭去,說出了非難的發言.
少年則是輕輕揮了揮手,完全不覺得自己有錯似地回答:
「因為那個甚至跟〈鬼〉沒有血緣關系啊.」
(鬼……?)
不清楚對方究竟在說什麼的馳郎露出困惑的表情.
沒想到這句話卻引起了出乎意料之外的效果.
寬廣的座席中出現一股奇妙的氣氛.
感覺就像是想附和少年的話,但是卻又無法老實表現出來一樣.不單單是顧忌馳郎,而是因為更原本的根源——連他們自己也無法處理的感情.
『那個人叫空北斗,是空家的下一任當家.』
通訊器里傳來莉子耳語般的聲音.
『現在雖然是第四家,但因為原本是第一家,所以目前的發言權依然相當高.莉子小時候見過這個人幾次,不過他現在已經是知名的麻煩人物啰.』
『那麼他所說的〈鬼〉是——』
他正准備接著詢問莉子.
可是少年已經緩緩面向馳郎,以挑釁的語調問道:
「聽說你是保鏢?」
「是又怎麼樣?」
馳郎也帶著警戒心這麼回答.
他在看不見的角度輕輕握住拳頭,並且為了方便行動而提起腰部.
「啊啊,沒有啦,也不是什麼大事……」
少年——北斗微微苦笑了一下,然後舉起手來.
「只是想讓你嘗嘗這招.」
霎那間……
一股惡寒從馳郎背部竄起.
「————嗚!」
空氣中馬上傳出「嗶嘰」的撕裂音.
馳郎立刻抬起的雙手,一瞬間承受快要被扭斷的負荷,夾克的表面隨即因為無法承受負荷,手腕到手肘的部分整個裂開了.
由奈米碳管所編成的〈凱揚〉竟然這樣就被撕開了!
「什麼——!〈凱揚〉!?」
「咦咦?那是能抵禦刀刃的夾克嗎?很不錯嘛,原本想切斷你一只手的.」
北斗輕輕皺起了眉頭.
(——到底是怎麼回事!?)
馳郎按住發麻的手臂,並且產生了動搖.
剛才的異能——
與娜達以及其他鬼仙的能力十分相似.
一個月前,少年才剛被來自大陸的已死仙人搞得一個頭兩個大.雖說是仙人,但他們根本就像現代的吸血鬼一樣,借由吸收人類的生命力——氣,來發揮超乎常人的〈力量〉.
但是,好像還是有點不一樣.
剛才的異常現象和馳郎之前遇見的,有一種決定性的差異.
「你這家伙……」
在馳郎發怒之前……
「你想做什麼!」
莉子已經先一步這麼大叫出聲,晃著紅色緞帶站了起來.
「竟然想加害白翁大人,你究竟有什麼企圖!?」
「沒有啊?你不過是白翁的掌櫃,沒有資格跟我指東道西吧.更何況,我可還沒承認這家伙是白翁唷.」
北斗露出滿臉笑容.
「不過,你真的很有意思呢.嗯,很不錯.既然如此我就雇用你吧.」
「啥?你到底在說什麼.我也是會挑委托人的好嗎!」
馳郎才剛這麼回答,北斗那張薄唇便再度露出笑容.
「放心吧.是你絕對願意保護的對象.」
他說完後,便將食指筆直地伸了過來.
指著少年——
也就是馳郎.
「你這家伙……」
「我要你保護自己.如果你能完美地保護自己的話,我就承認你白翁的地位.這里的老爺爺們聽到我承認你的身分後,就算再怎麼不願意也得遵從我的決定.當然,到時候你就沒有必要將鬼仙的兵器還回去了.怎麼樣?你不覺得這是很棒的條件嗎?」
少年露出天真無邪的笑容.
就像打從一出生就被允許能夠任性妄為的皇帝一樣.
實際上,白鳳六家的老人們也真的安靜了下來.唯一一個舉止怪異,眼神飄移不定的,就是跟少年同樣是空家族的老人.
「——馳郎?」
北斗眨了眨眼睛.
馳郎不知何時已經站起身來,接著大步朝著入口的方向走去.
「搞什麼.你到底想去哪里?我的委托該怎麼辦?」
「我沒閑功夫陪你玩這種把戲.」
馳郎簡短地回應對方.
「根本沒必要讓你承認我,而且我也不打算把娜達還給鬼仙.如果你想攻擊我,愛怎麼做隨便你.」
「沒必要?你不是保鏢嗎?」
「就算保護自己,也沒人會付我一千圓吧.」
馳郎看也不看少年一眼,直接丟下這麼一句話.
所以他才會沒有注意到.
「這樣啊……」
背後那名少年的臉上忽然沒了表情.
原本一直表現得相當開朗的空北斗,像是忽然被漂白了一樣,喪失了所有的感情.
「……你沒有,但是我卻有.」
少年喃喃嘟噥著.
「嗯?」
看著這一切的少女(娜達),似乎從對方的聲音里聽出了什麼.
「馳郎!」
「————唔!」
娜達的叫聲讓馳郎回過頭來.
少女平常很少發出如此焦躁的聲音,所以馳郎的身體在思考之前就已經有所反應.下一個瞬間,他便因為眼前的光景而全身僵硬.
北斗的外貌產生了變化.
少年頭上的學生帽帽沿下方,似乎緩緩長出了什麼東西.
「……角?」
馳郎屏住了氣息.
那的確是角沒錯.
兩根半透明的角聳立在北斗的額頭上.正如他的名字「空」所示,兩根蒼藍到讓人感到憂郁的角,仿佛某種結晶一樣既美麗又恐怖.
緊接著……
露出殘酷笑容的少年,看起來就像現代的鬼一樣.
「空當家!您發狂了嗎!怎麼可以在這里讓角覺醒呢!」
老人雖然發出大叫聲,但已經阻止不了少年了.
北斗露出臉快裂開來似的笑容,像剛才一樣張開了雙手.
「啊啊……你不接受保護自己的委托嗎?」
殘酷的表情讓笑容為之扭曲.
「既然這樣,保護的對象就換成你的妹妹——也就是那個掌櫃怎麼樣啊?」
「什麼——!」
馳郎的聲音產生動搖的那一瞬間——
長出雙角的少年,口中也竄出了相當可怕的發言.
「看好了,發狂吧!」
結果就如他所說——
客廳里忽然出現狂暴的風.
不僅威力比剛才的風刃還要高出好幾倍,數量與規模也大幅度增加.
紙門被切斷了.
紙窗被切斷了.
榻榻米被切斷了.
天花板被切斷了.
壁龕,交錯的隔板也被切斷了,就連放在上面的花瓶和里面的那一朵花,也都一並被斬斷.
客廳里的所有物體都被斜斜地切斷,切斷,切斷,切斷,切斷,切斷,切斷,切斷,切斷,切斷,切斷,切斷,切斷,切斷,切斷,切斷,切斷,切斷——然後再全部隨著重力而斜斜落下.
「莉子!」
馳郎跳了起來.
同一時間,從他的夾克傳出了另一道機械音.
『自動啟動.軌道預測程式03——〈蝴蝶〉.』
設置在夾克里的人工肌肉開始輔助少年的動作.預測出被操縱的氣流後,少年便以宛如雜技團般的動作穿越銳利刀刃間的縫隙,在客廳里奔跑著.
「哥哥!」
少年一把抱起驚呼的少女並且跳了起來,這時他腳邊的榻榻米也立刻被斬裂.
馳郎沖破歪斜的紙窗來到院子里.
襪子一踩到地面,他便一邊回頭看向整個被砍歪的房子,一邊詢問懷里的少女:
「莉子,你沒事吧!?」
「嗯……嗯.」
懷抱中的白衣少女不停點著頭.
不知道為什麼,她羞得連耳根都紅了.可能是硬帶著她做出宛如雜技團的動作吧,少女根本不肯正視馳郎,視線詭異地到處游移.
「我,我可以自己站了.」
「哦哦——對了,〈凱揚〉.剛才的攻擊你沒事吧!?」
『只是部分裝甲破損而已,因此判斷沒有必要向主人報告.現在更重要的是——請做好作戰的准備.』
沉穩的機械音催促主人提高警覺.
實際上,它的判斷也相當正確.
「喔?不愧是白翁的代理人.身上的東西挺有意思的嘛.」
長了角的少年緩緩走到院子里.
黑色的學生制服上沒沾到任何灰塵.
露出燦爛笑容的嘴唇看起來比長出角之前還要蒼白,有如失去所有血色一樣.
「還有……那邊的鬼仙兵器也不錯喔?很有趣的技藝嘛.我嚇了一大跳唷.」
北斗說完張開手,一堆十圓硬幣便掉到地上.
風刃之所以停止攻擊,就是因為這些硬幣朝著北斗的太陽穴狠狠丟去的緣故.而且還有幾枚硬幣微妙地以不同的路線與時間來發動攻擊.少年的風雖然自動迎擊了硬幣,但同時也讓他不得不停止攻擊.
北斗的眼睛捕捉到同樣阻擋在院子走廊的白色洋裝少女.
——鬼仙.
或者可以稱為吸血鬼.
既是仙人,也是鬼的存在.
「這叫羅漢錢,在大陸的武術里是常見的招數唷.」
「這樣啊.每個鬼仙都會這種技巧嗎?」
「不,這是我個人自行鍛煉出來的.話說回來——你說你叫北斗對吧?」
娜達這麼稱呼少年.
「你真的是〈鬼〉嗎?」
「你知道啊?」
北斗微微歪著脖子,娜達則以一如往常的口吻繼續說道:
「是啊,以前曾聽說過.老實說,我還以為這個國家已經沒有鬼了.除了白鳳六家以外,還有其他的鬼存在嗎?」
「……當然.」
少年聞言點了點頭.
相對的,聽見兩人對話的馳郎則是發出了低吟聲.
「什麼鬼不鬼的～你們到底在說什麼啊?」
「我之前說過吧,大陸的鬼和日本的〈鬼〉是有些不同的存在.」
娜達開口回答馳郎的疑問.
在這段期間里,她依舊目不轉睛地盯著長出角的北斗.
「或許應該說,同一種東西因為配合各自的土地與文化,而轉變成不同的型態.不論哪一個國家——就算是不屬于人類的存在,也會因為土地的不同而有各自的形式與作風.比如說,每個國家對地獄與天堂的定義都有所不同.」
少女的話具有一股不可思議的重量.
這是因為她所說的,全都是以她所經曆過的漫長曆史為根據.
「…………」
馳郎不禁沉默不語,娜達又繼續說了下去.
「大陸的鬼就是死者的靈魂或者類似的存在——日本的〈鬼〉卻是由活生生的人類所變成的.」
※能面里有一種稱為「生成」的面具.(譯注:表演能劇時所戴的面具.)
它是表現女性因為怨恨與忌妒而變成〈鬼〉的面具.這樣的過程持續下去的話,面具的名稱就會變成「中成」,「本成」,然後慢慢長出角來,而且牙齒也會跟著外露.
那便是這個國家認為〈鬼〉是由活生生的人類演變而來的最佳證明.
鬼與〈鬼〉.
死者(鬼)與生者(〈鬼〉).
在走廊和庭院里對峙的娜達(鬼)與北斗(〈鬼〉)的姿態,正凸顯出這樣的關系.
「……〈鬼〉的角能以跟鬼仙不同的方式來操縱咒力,然後使用特別的〈力量〉.」
莉子接著這麼說道.
她像是要揮別恐懼一般緊抓著白衣的胸口.
「要說得簡單一點,讓哥哥也能聽懂的話……應該就是像超能力者那樣吧.」
「哈哈,超能力者是不錯的形容.的確是這樣沒錯.雖然是有點過于風雅的名詞,但是跟〈鬼〉或者〈土蜘蛛〉比起來,這樣的稱呼要現代多了.」
北斗的嘴角露出笑容,右手迅速往旁邊伸去.
「不過〈協會〉圈的魔法使好像是將這種力量稱為——變生屬性.」
變生.
指的是轉生的意思.
男變成女,女變成男.或——人變成鬼.
「至于六家里空家的變生屬性就是……這個.」
風吹了起來.
北斗手上再次出現旋風.地面上的土塵與樹葉被風卷起,開始不停地繞圈.
『主人,確認周圍氣壓產生變化.請做好防禦准備.』
「哼,風這種東西,不論來多少次都能避——」
馳郎低聲說道.就在此時——
「馳郎!快躲到我後面!」
娜達開口大叫.
他回過頭去,這才發現少女的瞳孔已經變成金黃色,瞳孔以外的部分則是染成了紅色.
「借由古老七家族之血液,向四寶劍排名第六的雙胞胎乞求此兵器.」
妖瞳名為火眼金睛.
嘴里說出來的,則是用來喚醒體內鬼寶的口訣.
但北斗還是毫不在乎地將手往前伸出.
風立刻狂暴地吹動.
那是輕易就能把人類骨肉砍成兩半的風刃.
「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阻止它吧,陰陽劍!」
霎那間,從側面迸發出光芒.
娜達身旁出現了一對寶劍.
就像美女的劍舞一般,那對寶劍劃出的軌跡帶有藝術性的美感.獨自在空中飛舞的劍迎擊了所有吹過來的風刃後,隨即在娜達的兩側靜止不動.
「哈哈,那就是鬼寶嗎?」
北斗像是絲毫不受打擊般地露出了笑容.
「聽說那是鬼仙力量的來源對吧.啊啊,我還是第一次看見.真的很有意思呢.」
「這是陰陽劍,是我的守護寶劍.」
娜達移動重心,讓寶劍隨時可以前後左右移動.
她一邊這麼做,一邊丟出一句:
『糟糕了,馳郎.』
這是為了不讓北斗聽見而使用通訊器的對話.
『和被恩嘉操縱時不同,在沒有〈七鍵敕書〉的情況下,我的力量受到相當大的限制.能夠使用的,就只有對我有好感的三種鬼寶而已.但我現在的氣不足,所以出力相當不穩定,很難完全制止對方的攻擊.』
娜達原本就是為了成為鬼仙的兵器,才會被賦予〈力量〉.
為了不讓這名少女失控,鬼仙們在她身體外個別制造了控制裝置.
它的名字就是〈七鍵敕書〉.
七支支族複制這個能夠操縱娜達的鬼寶,並且各自持有.
一個月前,那個東西才把眾人搞得一個頭兩個大,沒想到現在卻因為沒有它而被逼入絕境,這實在是太諷刺了.
『既然如此——』
馳郎才剛說到這里——
『交給莉子吧.』
身邊少女的聲音便闖進馳郎的通訊器里.少女本人則是為了不被對方看出表情而低著頭.
妹妹就保持這樣的姿勢,直接對馳郎傳達了作戰計劃.
『哥哥,沒問題吧?』
「……嗯嗯.」
馳郎像是故意要讓對方聽見般發出了巨大的聲音.
結果北斗果然有所反應.
「?」
北斗看著娜達的眼睛轉向馳郎,嘴角露出淡淡的微笑.
「你要和我打嗎?」
「因為那家伙是我的助手.」
馳郎慎重地擺出應戰姿勢,然後緩緩地拉近彼此的距離.
北斗的雙手上方飛舞著小小的旋風.等它們被解放時,應該就會出現跟剛才同樣威力的烈風刀刃吧.想到一開始的那一擊,馳郎不知道〈凱揚〉的防禦力能不能將它擋下來.
但就算是這樣……
「而且……你還攻擊了絕對不能攻擊的對象.」
「嗯?」
「因為你想要傷害莉子!」
少年大吼了一聲.
同時,腳也朝著地面踢去.
他舉起拳頭,在空中大叫:
「凱揚!」
『遵命,主人.要求啟動.攻擊性程式04——〈伏特〉.』
三條機械手臂隨著機械音從少年的夾克里伸出來.拳頭上纏繞著紫色閃電,並且爆散出空氣阻力造成的火花.這是穿戴式電腦〈凱揚〉所控制的電擊.
「哦～?」
北斗仿佛覺得很無趣似地皺起了眉頭.
這種東西根本無法對自己造成威脅.不論是增加手臂,還是變成電擊槍,無法擊中的攻擊根本沒有任何意義.剛才的表演就是為了讓他們了解這一點,看來對方似乎完全無法理解.
(……算了.)
北斗稍微咬緊牙根,在心里想著.
既然笨到連這一點都無法了解,那麼自己也沒必要手下留情了.
他一握住風,額頭長出來的雙角便發出光芒.
「撕裂他吧!」
風隨著聲音飛了出去.
直到剛才為止都被限制在屋內的氣流,一來到院子里便再也不受限制,因此能夠盡情發揮狂暴的威力.有如暴風般襲卷而來的氣流根本不容馳郎回避或防禦,應該直接就會扯斷他的身體.
但是……
馳郎的身影瞬間消失了.
「!?」
馳郎的手射出某樣東西,下一秒,他的身體便突然往旁邊飛去.
娜達則是趁隙以滑行般的動作跳到馳郎背後.
她的步法完全沒有助跑動作,只是彎曲膝蓋並且將體重橫移.
那是被稱為輕功或者輕身功的技術.就像和馳郎交換位置一樣抱住莉子的身體後,鬼仙少女便直接——這次換成往垂直方向高高躍起.
「嗚!」
北斗咬緊牙根.
他操縱氣流,移動暴風來阻止兩名少女逃走.足以將大樹連根拔起的狂風像蛇一樣抬起頭來.
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快開過來!」
莉子這麼叫道.
一聲轟然巨響立刻回應了她的叫聲.
雖然無法目視,不過從空中傳來一股極為龐大的重量與壓力,而在那股重壓的正下方,被鋼絲吊著的馳郎,則是再次出現在眾人的眼前.
北斗完全沒料到他會出現在那個地方.
吊著馳郎的機體在強烈氣流的吹拂下,也開始慢慢露出半透明的實體了.
那是送他們來到這里的傾轉旋翼機.
「你——」
「臭家伙,吃我一拳吧!」
鋼絲劃出弧線之際,馳郎也斜斜地落下.借由重力和慣性的加持,落下的馳郎變得又快又重.他的拳頭上還纏著剛才的機械手臂,接著手臂開始變形.
裝甲為了組合成新的形狀而開始移動.幾條人工肌肉經過更加有效率的重新配置後,變成一只巨大的機械手臂.
這時,機械聲宣告了手臂的名字.
『要求啟動——一式·特攻用複合電磁臂!』
「哦哦哦嘿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機械手臂將使出〈伏特〉時分散開來的電擊合而為一.
借由強大電磁力所強化的一擊,帶著足以媲美電擊炮的威力,粉碎阻擋在前面的所有物體.
北斗的臉色為之一變.
氣流再次流轉,在穿著學生制服的少年面前形成盾牌.
馳郎那變成電磁炮彈的機械手臂,就這樣猛烈地刺進盾牌里.
瞬間產生了爆炸.
就像被濃縮的暴風突然解放開來一樣.
不論是馳郎還是北斗都被吹飛了數公尺之遠——北斗在風的幫助下撐起身體,馳郎則像是要將腿從風里抽出來般站起身子.
「你……」
北斗瞪大了眼睛.
「哈哈……臭家伙,知道我的厲害了吧.」
滿身塵土的馳郎一臉燦爛地笑了起來.
兩人就這樣四目相對了幾秒鍾的時間.
「——哥哥,快上來!」
莉子在滯空的傾轉旋翼機入口處提高聲音.
少女和娜達已經坐進機體內了.莉子從入口處用力伸直了手,在白衣被風吹得啪啪作響的情況下大叫著.
「嗚…………」
『主人,我建議還是先撤退吧.』
〈凱揚〉對瞬間猶豫了一下子的馳郎提出建言.
于是少年便采取行動.
馳郎的腳以向後轉的要領踢向地面,接著跳上從傾轉旋翼機丟出來的梯子.可能早就做好准備了吧,傾轉旋翼機立刻朝上空飛去.
才一眨眼的時間,少年與傾轉旋翼機的身影就遠飏而去了.
另一方面……
「哈哈——」
北斗看著消失在空間狹縫中的傾轉旋翼機離開,仿佛感到困惑似地笑了起來.
那是有如在游戲里被人擺了一道的爽朗笑容.
「原來如此.那就是新的白翁嗎?是個比想像中還要有趣的對手呢.」
北斗輕輕按了一下自己的腹部.
那是被馳郎的機械手臂擊中的地方.似乎就連北斗的氣流,也無法完全封殺那一擊的威力.
「不過,如果是他的話……就有與之一戰的價值.」
北斗如此低聲說完後,回過頭去.
「空當家!我必須因為這次的事情向您提出嚴重的警告——」
背後被砍歪的宅邸里,老人已經開始大發雷霆了.
北斗輕輕歎了口氣.
「啊啊,吵死了.」
他像是在趕狗一樣揮了揮手.
一道旋風隨之卷起.
有如撫慰少年一樣吹起的微風再次撕裂了宅邸,將老人們全都埋在瓦礫底下.不要說發出聲音了,在如此粗暴的技巧襲擊下,他們能不能活命都還是個問題.
北斗完全不在意自己的所做所為……
「那麼,我也該准備一下了.」
消除頭上的角,拉下學生帽之後,少年——空北斗露出了淺淺的微笑.最新最全的日本動漫輕小說 (.com) 為你一網打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