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痕篇 第六卷 蕭牆 第六章 反

衛疆聯自然是不會和這些差役計較,無論是哪里都難免有這些狐假虎威之輩,真正重要的卻是他們身後的靠山。那些小民百姓平素連衙門的師爺也視作大人物,更何況眼前這位乃是手掌直隸一省生殺大權的總督大人。那位粥鋪的老板神態更是誇張,眼睛時時瞟向身後的粥鋪,顯然是打著讓總督大人題詞的主意。看著跪在下頭神色各異的人,衛疆聯也沒有興趣再攪和下去,直截了當地把自己帶來的兩個小厮喚到跟前,也不盤問眼前幾個誠惶誠恐的差役,帶著那小女孩徑直回衙門去了。

回到總督衙門還未坐上半晌,保定知府常采節便匆匆前來拜訪,臉上盡是尷尬之色。他原本自忖蕭云朝位分太高,自己平日想巴結都沒有機會,這才罵滿口答應了那幾個蕭府管事的要求。這年頭,奴才的命值幾個錢?他萬萬沒有料到衛疆聯居然如此頂真,不僅將人證之一的小姑娘帶回了衙門,還大有干預之勢。這麼一來,他一個小小的知府無疑就夾在兩個重臣之間,一個不好就得粉身碎骨。

衛疆聯無可無不可地聽著常采節的解釋,見他斜簽著身子只坐了半個椅子的模樣,心中不禁感慨萬分。這年頭,巴結好上憲比什麼都重要,更何況蕭云朝貴為國舅,執掌的又是吏部,無疑是掐住了普通官員升遷的脖子,這應該就是此人不遺余力地想討好那位大人物的用心吧。

“常大人,你這個知府當了幾年了?”衛疆聯的音調雖然不高,但其中地用意卻深不可測。“你知不知道我朝律例上是如何寫的,租戶無故抗佃,杖責二十後枷號十日。若是牽涉到其他情景,則由官府審理後另行決斷。你是依著那一條判了那幾人死罪?”

常采節頓時傻了眼。剛才他的言語中已經將蕭云朝地意思都露了出來,誰料這位總督居然還不買賬,難道真是要自己這個小人物頂缸嗎?

他一邊暗暗叫苦,一邊斟酌著語句,“大人。下官怎會不知道朝廷律例,只是……”

他的話還沒說完便被衛疆聯打斷,“常大人,你讓本官非常失望,你也不用多解釋了,無非就是一些官官相護地老調重彈罷了。本官這地方小,容不下你,你回去且聽參好了!”

這些話無疑是對升官心切的常采節最大的打擊,只見他臉色灰白,竟是癱在椅子上動彈不得。衛疆聯見此情景。不由鄙夷地冷哼一聲,起身便欲離去,他最看不得這種沒有擔待的小人。就讓他自生自滅好了。他隨口喚來一個當值的差役,吩咐他帶人去知府衙門將被關押地佃戶全部轉到總督衙門,這才放心地回書房去炮制自己的奏折。

回到書房,衛疆聯也不叫師爺。自己准備好了文房四寶,鋪開一張白紙,略一沉吟便開始龍飛鳳舞起來。回衙門的路上,他已是從小女孩口中問出了大部分想知道的內情,剛才常采節又補充了另一部分,所有這些東西疊加在一塊,借題發揮起來就是好一篇花團錦簇的文章。


他的功名本就是憑才學掙來的,寫這些東西自然不在話下,再加上事先已吩咐過了下人不許打擾,不到兩個時辰,一篇洋洋灑灑數千字的奏折便已經初露端倪。他又細細查了一番有無犯忌的語句,略略改動了幾處小錯,這才滿意地抬起頭來。事出非常,他也不敢找他人謄抄,自己又磨了整整一個硯台的濃墨,再次開始了奮力苦戰。

這番工作卻著實不易,衛疆聯平時除了短小地密折或是其他非動手不可的文書,從來都是師爺代筆或是謄抄,這可是要上達天顏的東西,半點馬虎不得,一旦墨跡汙了奏折便得重新返工,因此一直忙活到夕陽西下才堪堪完成。他小心翼翼地將奏折攤開,好不容易等墨跡晾干了,這才將其用絹布包好,然後揣在了懷中。如此機密大事,還是小心為上,否則一旦風聲泄漏就麻煩大了,他可不想自己為老師再添麻煩。

衛疆聯這邊將保定知府衙門押著地所有佃戶全都轉到了總督衙門,那邊蕭云朝得了手下管事的音信,當然不會善罷甘休,當夜就派了那個麻子趕回保定,還命人草擬了一封措辭嚴厲的信函。他是自負慣了的人,雖說直隸總督和自己品銜一樣,也沒有什麼直接統屬地關系,但他行文的時候還是架子十足,壓根沒想到衛疆聯正准備抓他的把柄,自己此舉無疑是落人口實。

于是,三日之後,皇帝的龍案上便擺了這麼一份密折,光是內容已是觸目驚心,更何況涉及到的人物又是蕭云朝。倘若換了別個大臣,事情還好辦些,但現在蕭云朝領的職銜眾多,壓根是碰觸不得。沒想到平日穩重可靠的衛疆聯居然能捅出這麼一個漏子,僅僅看那密折夾片上額外加注的

幾行字,再加上蕭云朝那封字里行間透露著妄自尊大的信函,皇帝的無名火就只往上竄。如今本就是多事之秋,偏偏朝中還不得安甯,海觀羽一時半會又不能立刻予以複職,蠢蠢欲動的各色人物是愈發多了。

還在苦苦掙紮的風無痕自然不知道由于他的一病不起,原本好得如膠似漆的海家和蕭家已經出現了難以彌補的裂痕,那神秘黑衣人的籌劃終于落在了實處。相位只有一個,對于天賦平庸而又野心勃勃的蕭云朝來說,這個位置無疑比外甥更重要,他憑著妹子才有了今天的前程,若是能憑借自己的力量取海觀羽而代之,那就是最大的成功。如今海觀羽已經免職,雖然尚不清楚皇帝的真正心意,但他相信收拾海氏手下的一個衛疆聯還是綽綽有余的,因此,當他知道這個膽大的直隸總督已經先發制人時,立即暴跳如雷。

眼下他當然沒有太露骨的打算,海觀羽根深蒂固的人脈是他無法企及的,但削其羽翼的主意卻始終沒有斷過。蕭云朝心中清楚得很,不管皇帝打得何等算盤,但先前一下旨免除海觀羽的諸多頭銜便激來各地官吏這麼大的反彈,無論如何都不是好事。說不定這位至尊現在也在算計著同一件事情,而海氏門下的領軍人物,直隸總督衛疆聯便是一個最好的靶子。

衛疆聯上的只是密折,而蕭云朝一是為了報複,二是為了壯大聲勢,竟是糾集了一大堆官員,連著上了數十封彈劾奏章,其中便有監察院的一條暗線。他在直隸的所作所為無論如何都算不上光彩,皇帝也許會看在多年功勞的份上從輕發落,但倘若留著衛疆聯,不管怎麼說都是一個禍害。正是為了自保和立威,蕭云朝完全將妹子的告誡丟在了腦後,一意孤行地企圖扳倒衛疆聯。


賀甫榮就愜意得多了,少了風無痕作牽制的蕭云朝充其量只不過是屬于外強中干的貨色,什麼愚蠢的事情都干得出來。他早就知道這位國舅爺府里有不少能干的幕僚,可惜蕭云朝過于自負,往往拿他們當擺設,反而一意信任那些只知道阿諛奉承的小人,怪不得連何蔚濤也時不時往自己府里串門子,原來是怕投錯了方向。賀甫榮冷眼旁觀著蕭云朝那幫手下如同跳梁小丑般的表演,心中暗自盤算著女兒肚子的消息,若真是個皇子,那就是天賜甘霖了。

他正在書房中想得高興,大門突然猛地被推開了,出現在眼前的是兒子很是沮喪的臉,中間還夾雜著一絲不解和激憤。“彬兒,今天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你這樣子是怎麼回事,垂頭喪氣像遭遇了大變似的,若是讓那些下人傳言開來,府中又是不得安甯!如今你已經是朝中大員了,行事就不能謹慎些麼?”雖然賀莫彬已經盡力扮演好自己的角色,但在挑剔的賀甫榮眼中,次子離獨掌門戶還差得很遠。

“對不起,爹,我是心情不好,一時也沒注意這些。”賀莫彬勉強收斂起臉上的倦色,向父親打了個招呼,轉身就先關了房門。“爹,孩兒只是剛剛從別人那里得了四弟的消息,一時接受不了,這才失態了。”他實在無法掩飾住面上的疲憊,也顧不得嚴父在前,重重地倒在一把寬大的太師椅上。

“那個小畜生,我只當沒養他這麼一個兒子,你還管他作什麼?”

賀甫榮不滿地一瞪眼睛,一副氣急敗壞的模樣,“他能不顧我這個垂垂老矣的父親出走,也能拋下你這個一直待他不錯的哥哥,還有什麼好說的!橫豎你大哥給我也留了一個孫子斗兒,你自己也已經娶妻生子,賀家的家業還怕沒有人繼承麼?”

賀莫彬無奈地搖了搖頭,“爹,你沒聽懂我的意思,若是四弟生活困窘,橫豎我周濟他一番也就是了,只不過事情比這更麻煩。”他深深凝視著父親的眼睛,好半晌才開口道,“您知不知道,四弟如今在蕭大人的莊子里享福!傳言的那人還告誡我,若是不想讓家里的不少事情流傳出去,這時就得出面幫蕭大人一把。”

這個消息如同晴空霹靂,震得賀甫榮半晌都回不過神來,身子也有些搖搖欲墜。賀莫彬暗悔自己的言語過于直接,急忙起身上前幾步,正好扶住了父親。“爹,都是我不好,不敢對您說這些的,您還得以身子為重才是,那些煩心事就別想了!”

賀甫榮無言地緩緩軟倒在兒子懷中,神情中一半是失望一半是傷心,盡管口中說得決絕,賀莫林畢竟是他的親生兒子,怎麼都不可能忘懷。自己的兒子投靠了自己最大的冤家對頭,還有什麼比這個更讓自己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