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三回天師頑女洞室緣

第二回天師頑女洞室緣——

小姑娘“喂”了幾聲,段子羽全然不加理睬,只是一“味地伏地痛哭。小姑娘心下大

急,從佛象中一躍而下,卻是兩手著地,一撐一拄地向前挪移,姿態甚是滑稽。須臾,來到

段子羽身邊,抬起一手扶在段子羽肩上,關切地間:“怎麼了?傷得厲害嗎?”

段子羽這才聳然驚覺,肩頭一甩,登時把小姑娘甩跌得仰面朝天,小姑娘哎喲一聲,叫

痛起來。段子羽一見是她,頓感慚愧,忙問道:“摔痛了嗎?對不起,我不知道是你。”小

姑娘仰面向天,自感這姿式不雅之至,偏生兩腿已折,站既站不起,這一摔又震得全身酸

疼,想動動手指都是方難,又羞又惱,罵道:“傻瓜笨蛋,不是我還有誰,若是別人,一掌

拍下,你命早沒了,還容你顯露武功嗎?”

段子羽自知哭得太過忘情,竟被人欺到身邊猶無察覺,若是敵人,當真是要沒命了。但

這一哭卻把他十年穴居生涯的苦悶積郁盡數宣泄出來,胸襟大暢。見小姑娘忍痛不住的樣

子,倒是負疚良多,笑道:“你罵得好,是我不對,不該摔你這一下。”小姑娘見他滿臉惶

恐自責之色,卻無過來扶自己之意,又不便出言相求,可自己這副不雅之態盡數落在一個陌

生男子的眼里,羞得無地自容,恨不得地上裂條縫鑽進去才好。過了一會,竟嚶嚶啜泣起

來。

段子羽俯身過去,問道:“姑娘,疼得狠嗎?我這里有止痛丹,還算靈驗,你先服兩粒

好不好,小姑娘收淚不哭,”語聲仍是哽咽,怒道:“你欺負我兩腿斷了,讓我在這里躺一

輩子好了。”段子羽聞言,忙橫臂將她托起,柔聲道:“是我不好,忘了這一節了。”他十

歲起便與老家人過穴居日子,離群索居,深入不出,什麼男女授受不親的禮訓可全然不懂。

月光下看到懷中人一張俏臉半是珠淚,猶如帶雨梨花,豔麗不可方物。一雙秀眸薄嗔含怒,

秋波橫流,更是攝魂蕩魄,美妙難言,不禁看得癡了。

小姑娘被他如嬰兒般抱在懷中,雖屬無奈,仍是渾身上下的不自在,此時見他一雙眼睛

賊忒嬉嬉的盯在自己臉上,不由得羞怒交加,仰手一記耳光打了過去。段十羽渾沒料到此

點,美色當前,正是漸入佳境,雖見耳光飛來,卻不敢閃避,惟恐再把她甩了出去。這一記

耳光著著實實地打上,甚是響亮。

小姑娘出手後已然後悔,待見他不躲不閃眼見左頰已微紅腫,心中百感交集,一頭撲在

懷中痛哭道:“誰叫你不躲來著,明知道人家不願意打你,你偏偏和我嘔氣,你是非氣死我

不可。”段子羽此時心境甚佳,雖挨了一記耳光,並不著惱,聽她話中頗有悔意,只是嘴硬

而已。當下托著她進入佛象中。

這是尊碩大的木佛,腹中空室,宛然一小天地,段子羽伸手摸在一塊微凸處,按了三

下,從中分開的木佛又合而為一。木佛反轉三周,段子羽腳下一空,落了下去。

下面是一段不長的甬道,段子羽推開一扇門,小姑娘大吃一驚,里面是一間軒敞、華麗

的臥室。一張軟紅流蘇的大床,檀香木的桌子上擺滿了金銀器皿、珠玉寶玩,地上一溜四張

花梨木靠椅,其余常用物事靡不周備,無一不是上品。這種豪華在她而言是司空見慣,可在

這荒野古廟下出現卻是匪夷所思。

段子羽把她放在厚軟的床上,動手為她接續斷骨,手法乾淨利落,倒似常為人接骨的外

科郎中。小姑娘奇道:“喂,你常為人接骨嗎?”段子羽道:“那倒不是,平時在外面練

功,有時見野貓,野兔摔折了腿,便順手給它們接上,接得不好,姑娘別見笑。”姑娘大怒

道:“笑你個頭,你分明是把我比作野貓、野兔,轉著彎的罵人。”段子羽一愣,苦笑道:

“我絕無此意,那些野貓、野兔若都象姑娘這般,這里不成了仙人桃源嗎。”

姑娘見他仍是胡亂類比,更是有氣,又聽他把自己比作仙子,這氣又陡然消釋,幽幽地

道:“喂,你叫什麼,姓什麼?我不能總是‘喂、喂’地跟你說話呀。”

段子羽道:“我姓段,名子羽,草字弘祖。”那姑娘道:“這姓好得很哪,名好,字起

得也好,”你的本家中可有值赫大名的,象大理的‘威鎮天南’段皇爺。“段子羽臉容一

肅,恭聲道:“那是我的曾祖。”

小姑娘這一驚非同小可,她上下打量了他幾遭,半信半疑道:“你不是在蒙我吧,段子

羽苦笑道:“曾祖智興公雖名震天下,那也是昔日黃花。大理段家國破家亡,冒充他的後人

又有何光可沾。”說著從一張抽屜中摸出一方玉璽,遞給她道:“這是先祖僅留之物,你看

看吧。”姑娘看後方深信不疑,笑道:“原來是小皇爺在此,怪不得屋里有這樣多的珠

寶!”

段子羽歎道:“這都是我九叔為我四處偷來的。對了,我沒告訴你,九叔叫歐陽九,是

我家老家人,我父母遇害時,他把我背出來,我才幸免于難。他說我是帝王之後,若無些金

銀之物,過于寒酸了,就四處為我偷這些東西。前兩年,他居然偷到洛陽的碧華軒去,被喂

毒暗器打中雙腿,只好把雙腿截去了。”

那姑娘道:“你明知我偷了人家的東西,還拼死救我,不惜出手殺人,就因為我受傷的

樣子象你九叔嗎?”

段子羽道:“這倒不然,我一見到你,就知道你不是壞人,那些人居然連個受傷的女孩

子都不放過,就算你拿了他們幾兩銀子,也沒必要一定要置人于死地啊。不過後來那個老頭

武功倒是真高,若不是峨嵋派的那位師大,我早就一命鳴呼了。”

那姑娘道:“你在外面動手,我在佛像中也聽到一些,那老頭是魔教四大護教法王之

一,青翼蝠王韋一笑。你能支撐那麼長時間,已足以自傲了。他的‘寒冰綿掌’是武林一

絕,從今以後,江湖上又多了一樁段小皇爺大戰韋蝠王的佳話了。”

段子羽苦笑道:“你又來拿我尋開心了,什麼佳話,若非那位師太出手相援,我早就死

翹翹了,”那姑娘道:“那位師大是峨嵋掌門,卻又高出甚多,峨嵋開山租師郭襄郭女俠倒

象是她的徒弟,”段子羽用手揖刮刮臉,羞她道:“這法螺吹的鳴鳴響,郭女俠死了一百多

年了,你怎知道她的武功怎樣?瞎說八道?也不識羞。”

那姑娘臉一紅,急道:“誰瞎說八道?我雖然不知道,可我爹爹知道,他常說,近百多

年來,以武功而言,真正達到頂峰的也不過三五人而已,余子碌碌,實不足論。”

段子羽聽她大言炎炎,禁不住出言譏道:“令尊如此尊貴,你這做女兒的卻也太不爭氣

了。”

姑娘蛾眉倒豎,杏眼圓睜,啐道:“你這人好不識趣,本姑娘好心好意待你,不見你的

謝字也罷了,倒讓你隨便消遣了。你莫以為救了本姑娘一命,就有資格戲弄我,我現在就把

命還給你。”素手一翻,手持一柄精光湛然的短劍刺向自己胸口。

段子羽哪料她剛烈如此,竟一句話也受不過,大驚之下,兩手疾伸,扣住她的皓腕。姑

娘左掌撞向他胸口,右手用力回奪,死志甚堅。段子羽雙掌扣在她右腕上,只感她內力甚

強,眼見一掌打來,卻不敢騰出手來接掌,這一掌結結實實打在他胸口,他只覺胸中氣血翻

騰,兩手仍是奮力後拉,砰地一聲,他倒在床角,那姑娘卻被他拖了過來,撲躍在懷中,短

劍脫手飛出,錚地一聲釘在門上。

姑娘“呀”地一聲大叫,她出掌只是攻其必救並無傷人之意,孰料段子羽必救不救,硬

生生以胸接了這一掌。她最清楚自己這“天雷掌”的威力,眼見段子羽面如金紙,雙眼緊

閉,嚇得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道:“段哥,段哥,你別死,千萬別死呀,我不是有意害

你,我只是氣你不過,想自己死的。”哭了一陣,見他仍無動靜,只道他已死了。哭道:

“段哥,你救了我一命,我本來要報答你的,現在卻失手打死了你,我也不活了,隨你一起

到陰曹地府去,來世再報答你吧。”提起殘余內力,舉掌向天靈蓋拍去。

段子羽忽然睜開眼睛,低聲道:“不要。”

姑娘見他又活轉過來,驚喜若狂,內力消散,只感全身軟綿綿的,一點力氣也沒有了,

嘴上仍是大罵道:“死人,死人,你沒死干麼裝死嚇我?害得人家……”又大哭起來。

段子羽聲音微弱地道:“你這一掌真差點把我打入地獄里去,若不是那位師太用灌頂大

法為我打通了小周天,這一口氣是喘不過來的。”

姑娘見他夷然無事,登時放下心來,又聽他贊自己的掌力,大是受用,破啼為笑道:

“你嘗到厲害了吧,看你下次還敢不敢惹我。韋一笑的‘寒冰綿掌’有什麼了不起,若是他

自己,本姑娘還真不怕他,還有什麼殷野王、范遙,幾十個人抓我,從昆侖到這里,本姑娘

把他們戲耍個夠,後來不小心竟中了顏垣那死胖子的暗器,倒是多虧你來救我,。不然,被

他們抓到,可是大大不妙。”

段子羽心中大奇,道:“你究竟拿了他們什麼物事,他們居然傾全教一半的好手抓

你?”姑娘得意道:“是兩塊非金非石的破牌子,我看也沒什麼了不起,拿到當銷去當不了

十兩銀子。可他們卻當成命根子似的,我一高興,索性就跟他們捉捉迷藏。韋一笑號稱輕功

第一,卻也拿我沒有辦法,那些蠢物一定還在四處找呢,卻不料我躲在他們腳下。”說著咯

咯笑起來,臉上淚水尚未干。

段子羽心中歎服,能在韋一笑、殷野玉、范遙等人萬里追擊下,仍能逃脫自如,委實匪

夷所思。看來她說的話泰半可信,這一掌更是手下留情。

姑娘連哭帶笑了一陣,才發現自己仍俯在段子羽身上,一時間羞不可抑,臉紅得如桃花

綻放。想抬起身來,渾身軟綿綿,輕飄飄,哪里還有力氣。輕聲道:“段哥,你推我一把好

嗎?”段子羽雖美人在抱,香澤微聞,卻也覺得于禮不合,可他周天內息正運轉如流,開口

說話已是勉強,哪敢亂動一下,惟恐內息錯轉經脈,走火入魔,落個身殘命喪的下場。微微

道:“稍待片刻,等我周天功行圓滿再說。”

姑娘對內功一道也是行家,聞言便知,只得俯在他身上,那一股濃烈的男子氣息使她面

頰酡紅,猶如薄醉,心下里並不討厭,實有幾分歡喜之情。

段子羽內息卻越轉越慢,待得九轉功成,胸口麻脹已消,只有些微的疼痛。這一段運轉

內息的過程,他心無雜念,此刻方感到姑娘柔軟如綿的軀體靠在身上,看到她一頭黑緞子般

的長發,雪白如霜的頸頂,柔情頓生,腹中一股火熱湧將上來。他馬上察覺,暗罵道:“段

子羽,你不是東西,想乘人之危嗎?”收攝心神,鎮住欲火,將姑娘輕輕扶起,放置枕上,

姑娘頗為感激地看了他一眼,他卻大感慚愧。

低頭一看自己胸前,中掌處衣裳已成碎片,一動身即零落于地,胸中清清楚楚印著一個

掌印,皮內竟呈焦黃,宛若火烙的一般,心下訝然,從沒聽過有這種掌法。

那姑娘柔聲道:“段哥,你三天內不能和人交手過招,否則掌中火毒滲人經脈,就無藥

可醫了。”段子羽苦笑道:“多謝姑娘厚愛,給我留個記念,好在這兒只有你和我,只求姑

娘別再發小姐脾氣就是了。”姑娘並不答話,嫣然一笑,百媚頓生,段子羽也不由得一笑。

段子羽道:“我倒忘了請教姑娘芳名。”

姑娘臉一紅,側過頭去,囁嚅道:“這,這個可不能跟你說。”

那時節姑娘的名字是不能隨便對人講的:未嫁時稱“待字閏中”,只有議定嫁娶時才把

名字連同八字庚帖送到夫家。段子羽對此節是渾然不知,見她不肯說,不知又鬧什麼玄虛,

反正這姑娘處處透著邪門。沉吟半晌道:“不說也好,過兩天你腿傷一好,我們就各分東

西,如同陌路了。人海茫茫,這一生一世再想謀一面都難,不知道反比知道好。”

姑娘本是一時羞澀,不免扭怩作態,聽他說得甚是淒涼,心中觸動,立時便要說出,忽

聽得上面膨膨、喀嘈連聲大響,似在拆房一般。兩人俱是心頭一震。段子羽道:“我上去看

看,是什麼人來討野火。”那姑娘堅執要一同去看,段子羽只得抱著她通過機關進入佛象

中。

大佛的腹中有一洞孔,從外面難以察覺,在里面卻可把廟中的事物看得一清二楚。

但見兩個男子正在過招,那姑娘附在段子羽耳旁道:“著灰色衣裳的就是殷野王,一定

是來捉我的,倒不知另外那人是誰。”

兩人又拆了幾招,卻聽殷野王道:“衛壁衛莊主,朱武連環莊與本教比鄰而居,素無瓜

葛,尊駕何必定要趟這混水。”段子羽一聽“朱武連環莊”和衛壁的名字,面容大變,牙齒

咬得咯咯響,罵道:“這狗賊,居然有膽子到這里來,看來不用我遠赴西域找他算帳了。”

那姑娘抓住他手道:“段哥,千萬別動氣,你三日之內絕不能和人交手,反正沒好人,讓他

們狗咬狗去吧。”段子羽握著她柔嫩的小手,心神安定一些,兩人頭挨著頭,貼在小孔上向

外觀看。

衛壁在殷野王的掌攻下早已不支,所幸殷野王未下殺手,但已是左支右絀,險象環生。

殷野王心念聖火令的得失,只求使他知難而退,見目的已達,方欲收掌後退,背後微風

悄然而至,殷野王側身發出一掌抵往,原來是武青嬰在背後出指偷襲。殷野王笑道:“賢伉

儷要以二打一嗎?歡迎之至。”一拳擊向武青嬰,拳勢剛烈,聲勢駭然,武青嬰哪敢硬接,

閃身避過,腳下一旋,已和丈夫合在一處。

殷野玉掌劈衛壁,足踢武青嬰,兩式一招,分襲二人。

衛壁、武青嬰急出長劍,同使一招“靈蛇出洞”,分襲殷野王上盤、下盤,劍勢陡急,

劍身嗡嗡響若龍吟,劍上功夫著實不弱。殷野王身形一閃,避開兩劍,雙掌翻飛,罩住二

人。

衛壁和武青嬰的武功與殷野王相比差距甚遠,但二人自小青梅竹馬,同習武功,心意相

通,配合默契,一人遇險,另一人便奮不顧身相救。用的都是玉石俱焚的招術。十招過後,

殷野王已不得不打點起十二分精神應敵了。以他的身份,莫說與人兩敗俱傷,便是被這兩個

小輩的拳腳沾到衣裳,也是奇恥大辱。他灰衣飄飄,往來穿梭于劍影之中,掌劈如斧掌勢卻

漸趨緩慢,但只要中得一掌,必筋斷骨折。

衛壁和武青嬰早知此戰有敗無勝,單一個殷野王,二人已斗不過,旁邊還有范遙和十幾

名魔教好手。萬沒料到在這荒廟之中會遇到這幾位魔頭。若非范遙等自重身份,不願以眾凌

寡,只須一湧而上,他夫婦二人早成刀下之鬼了。

二人相望一眼,忽然棄劍,齊運家傳一陽指,翼時間大殿上嗤嗤聲響,指風縱橫。


殷野王心下大駭,身如穿花蝴蝶,左扭右擺,竄高伏低,極盡騰挪閃展之能事,險而又

險地避過這凌厲的二十幾指,一陽指號稱武林絕學,衛、武二人雖然成就有限,但浸淫于此

三十余載,此番又純屬拼命,二十幾指直打得殷野王狼狽不堪,一身灰衣已被洞穿幾個小

孔,所幸未傷到皮肉。

二十幾指下來,衛、武二人眼見只要一路打將下去,必可把殷野王斃于指下,可內力幾

已耗盡,竟難以為繼,殷野王身形疾展,出手封住二人膻中、肩貞、大椎幾處大穴,出指惟

恐不速,下手惟恐不重。二人登時委頓于地,相望一眼,兩手相握,閉目等死。

殷野王提掌欲擊斃二人,范遙忽然道:“野王且慢,這二人殺不得。”

殷野王一愣,道:“這二人有何殺不得,難道還有什麼大來頭?”范遙搖頭笑道:“非

也,非也,咱們兄弟懼過誰來。野王,你說這二人是何等人?”殷野王道:“這一對夫婦是

偽君子,真小人,枉擔一個俠名,作的都是卑鄙下流之事。”范遙拍手道:“對了,如此良

材美質,不是隨處都可遇到的。這世上真小人多,偽君子雖也不乏其人、但如衛莊主夫婦這

麼心機深沉的可著實不多,大投我老人家的脾胃,真是我見猶憐,你一掌把他殺了,豈非暴

疹天物。”

殷野王奇道:“右使之言高深莫測,在下實是不解。”范遙道:“你且細細想來,那些

正教人士都罵咱們是邪門歪道,衛莊主不也是我輩中人嗎?”殷野王哼道:“宵小之輩。在

不可不屑與之為伍。”范遙笑道:“野王清高,自然覺得此類人可憎,我卻欣賞得緊哪,人

是你拿下的,交給我處置如何?”范遙與韋野王之父白眉鷹王殷天正同輩訂交,較之殷野王

高出一輩。其時殷野玉雖已升至護教法王之位,但比范遙地位為低,聽他如此說,笑道:

“任憑右使處置罷了。”

范遙看了看面如土色的衛壁,武青嬰,嘿嘿笑道:“二位沖了我們明教的場子,又得罪

了野王,我雖有心口護,卻也難作得很哪。”

衛壁哀聲道:“求前輩恕過我們無心之過,以後必當報答。”范遙道:“恕是一定要恕

的,只是這麼輕輕松松讓二位離去,于野王面上太不好看。”衛壁顫聲道:“前輩欲待怎

樣?”他見范遙滿臉疤痕,縱橫交叉,甚是恐怖,雖在笑著,仍令人毛骨驚然。真怕他留下

自己兩口子的一手,一腿,或是耳朵、鼻子、眼睛之類,那以後可難在江湖行走了。

范遙見他滿眼懼色,心中暗喜,道:“這法子既簡便,又于二位毫毛無損。若是留下二

位身上的什麼東西,豈不有損二位的英俊形象。”

衛壁連聲道:“那是,那是。您老人家慈悲為懷,必有福報。”范遙哈哈怪笑幾聲,有

人說他慈悲,倒是頭一遭。

他從懷中取出一個小瓶來,傾出兩顆藥丸,不由分說塞到衛武二人口中,待得藥丸融化

人腹,才伸手拍開他們的穴道。

二人相扶著站起來,衛壁顫聲道:“不知前輩給在下等服的是什麼藥?”范遙笑道:

“沒什麼,是兩顆止咳化痰的藥,二位明年此日到大光明頂來,我會再給你們兩丸。要是不

來嗎,也由得你們,”范遙雖說的輕描淡寫,衛壁卻知這絕不是什麼好東西,知道間也白

問,臉色慘然,扶著妻子走了出去。

殷野王拇指一翹,贊道:“右使端的好計策,如此一來,這兩人必為我所用,當真比殺

了他們好。不過,你給他們吃的是什麼?”范遙笑道:“天機不可泄露。”

一名教眾走進來躬身道:“稟右使、法王,故去弟兄的身都找到了,共有二十八具,二

十二人死于九陰白骨爪下,六人死于掌下,現都停放在外。”

范遙道:“找到凶手蹤跡沒有?”那人道:“左近十幾里都找遍了,什麼也沒發現,也

只有這一處廟,別無人家。”

范遙道:“好吧,咱們先為外面的弟兄送終,再把這破廟掘地三尺,看他們能地遁到哪

去。”

廟外瞬時間升起一堆大火,十幾人盤坐火旁,把尸首放入火里,雙手在胸前捧成火焰飛

騰之狀,齊聲念誦明教經文:“焚我殘軀,熊熊烈火。生亦何歡,死亦何苦?為善除惡,惟

光明故,喜樂悲愁,皆歸塵土。憐我世人,憂患實多!憐我世人,憂患實多!”

段子羽在佛象中聽得這段經文,大是感觸,品味著“生亦何歡,死亦何苦”“喜樂悲

愁,皆歸塵土”兩句,竟不禁流淚下來。他自小遭滅家之禍,更過了十年難見天日的窟居生

活,雖然錦衣玉食,但支撐他的不過是練武報仇的信念,生活的情趣從未領會得到,只覺苦

多甜少。

那姑娘感到他的身子竟微微發抖,歎道:“都是我連累了你,你我若不受傷,尚有一線

生機,現今恐怕難逃大劫了。你怪我嗎?”

段子羽伸手摟往她,兩人本已貼在一起,這樣貼得更緊了。段子羽道:“我怎會怪你。

人生到頭總難免一死,得與姑娘死在一處,我段子羽已是心滿意足,別無所求了。”

那姑娘心中歡喜,幽幽道:“我們現在可是同命鳥兒了,你還不知道我的多字呢。我叫

張宇真,你叫我真兒吧。”

段子羽道:“真兒,這名字好聽得很,是不是迦陵鳥的叫聲?”張宇真嗔道:“段哥,

這當口你還有閑心說笑。”心中倒覺甜蜜,迦陵鳥是佛教傳說中阿彌陀佛淨土國中的鳥兒,

所發清音使人一聞之下,立登果位,證成正覺。據說此鳥兒乃是阿彌陀佛為廣宣法音幻化而

成的。

聽得外面轟隆隆之聲甚響,顯是明教中人為已死弟兄超度亡魂後,在拆廟字。廟年久失

修,拆起來倒省事多了,不多時,四壁已除。卻無複壁之類的東西。

段子羽毅然打開機關,范遙、殷野王等人見佛象動起來,都感詫異,全神戒備。

段子羽抱著張字真從佛象中跳下來,范遙等並不認識他,一見張宇真,笑道:“小姑

娘,你終于逃不掉了吧。快把東西交出來,說出背後主使人,還可放你一馬。”

張宇真笑道:“東西你們不是拿回去了嗎?還問我要什麼。”殷野王道:“胡說八道,

幾曾把東西還我們了?”張宇真道:“前兩天在寶雞,我被你們一伙的人追到,他說我交出

東西便不殺我,我打不過他,只好把東西給他了,誰知你們食言而肥,還是拼命追殺我。”

范遙和殷野王對望一眼,都感迷感,見這姑娘神態極為誠懇,絲毫不象說假話的樣子。

范遙問道:“那人是什麼樣子,叫什麼?”

張宇真道:“那人高高,瘦瘦的,和你年齡差不多,叫韋什麼來的,還有個外號,是什

麼蝠,他說我如不交出東西,就要咬破我的喉嚨,喝我的血,我一害怕,就給他了,”范遙

和殷野王疑竇頓生,張無忌歸隱後,雖手諭楊逍繼任教主,但楊逍年老德薄,威不服眾,此

日的明教雖還勉強聚在一起,但人心渙散,號令不嚴,昔日盛況已一去不複返了。韋一笑早

就覬覦教主之位,若說他私藏起聖火令倒不無可能。況且此次聖火失竊實是疑點頗多,若無

內奸,外人絕不會輕易得手。

這二人精明過了頭,哪知張宇真不過是拖延時間,戲耍他們,心中已有幾分相信。范遙

瞥眼看到她狡黠的笑容,心中一凜,暗道:“這小怪人詭計多端,她的話不可全信,切莫著

了她的道。那可是八十老娘倒繃嬰兒手中了,”縱身到佛象前,向里一望,空空如也,卻不

知佛象底座下還有機關。至于這二人身上倒是不必搜,聖火令乃尺多長的牌子,放在身上一

眼便可看出來。

殷野王道:“你先隨我們回去,與韋一笑那厮對質,我們保證不傷你的性命。”張宇真

道,“那可不成,那個韋一笑什麼蝠的怪老頭得到東西後,一定藏在什麼地方了,我和他對

質,他硬賴沒拿,你們自然相信他了。他轉頭又要咬我喉嚨,喝我血了。”殷野玉沉吟道:

“這倒也是,可這事總得弄個水落石出,范右使,你看怎麼辦?”

范遙陰森森道:“這女娃娃巧言如簧,且不管她說的真假,捉回去再說。”伸手向張宇

真抓來。段子羽抗聲道:“幾位都是赫赫有名的前輩高人,出手對付一個受傷的女孩子不有

失身份嗎?”范遙冷冷道:“我是捉拿竊賊,可不是比武較技,管什麼身份不身份。”

他手剛遞到張宇真肩頭,段子羽驀然一爪伸出,范遙手腕疾翻,反扣他脈門內關穴,段

子羽左爪後發先至,疾如閃電般插向范遙面孔。范遙一驚,托地後躍兩尺,厲聲道:“那些

兄弟都是你殺的?”段子羽道:“在下習武不精,別讓前輩見笑了。”范遙又問道:“你是

周芷若的徒弟?”段子羽道:“我不認識此人。”

范遙心道,你若是周芷若的弟子傳人,我倒有幾分忌諱。周芷若和張教主情深意重,現

已成了夫妻吧。傷了她的弟子須于張教主面上不好看。既然不是,就可痛下殺手了。當下不

再多言,左手虎爪,右手鷹爪,一齊攻到,竟是要用爪力破段子羽的九陰白骨爪,攻勢凌厲

狠辣。

段子羽不敢硬接,身形一飄,化開一招。

范遙爪勢不變,身形一進,爪風疾然已撲臉面,段子羽又使出“橫移三尺”的怪異身

法,險而又險避開破面之災,范遙“咦”了一聲,道:“這小子有點鬼門道,”左手變獅

爪,右手變熊掌,一攻他右肩,一攻他腹部,一發即至,快捷無倫。

段子羽雖習練九陰真經有年,但九陰真經搏大精深,他限于年歲閱曆,理解有限,只練

會了“九陰白骨爪”和“摧心掌”一類速成法門,內功雖有小成,但與范遙相比,實是不可

同日而語,若論招式之變化,對敵之經驗,直是初入塾的童生人眼見這兩招雖然勉強躲過,

但後面即是張宇真,自己橫豎不過多活一會兒,也免不了一死。對這兩招竟不閃避,右手直

插范遙頂門,意欲同歸于盡。

范遙右手獅掌已堪堪按在他腹部,方要透力而入,卻見五根手指也已堪堪插向自己頭

頂,心中大駭,惻身飄閃出去。心里對這少年已不敢小覷。要知與范遙這樣的高手對敵,求

勝固然不易,想拼個玉石俱焚也須有相當功底,不是尋常武林中人能做到的。

忽聽身後一人慘叫,段子羽口頭一看,原來是一名教眾見段子羽與范遙交手,以為有機

可乘,徑自上前捉拿張宇真,不料張宇真腳雖斷,手卻活動自如,發出一枚細針,竟透腦門

直入腦中,登時斃命。

張宇真歎道:“段哥,你又忘了我的話兒了,你中掌後三日內不能和動手的。”段子羽

苦笑道:“真兒,動手是死,不動手又能活嗎。生亦何歡,死亦何苦,喜樂憂愁,皆歸塵

土,憐我世人,憂患實多。”

殷野王奇道:“咦,這小子幾時入過我教?還是你父兄姐妹有在教的,快說出來,免得

大水沖了龍王廟。”

張宇真不屑道:“你們魔教算什麼東西,我段哥是南帝段皇爺的子孫,你們就是請他作

教主還不配呢。”

范遙道:“段皇爺的子孫?胡吹大氣,段家子孫會學這等陰毒下流的武功嗎?”

張字真撇撇嘴道:“你的武功就不下流嗎,什麼虎爪、鷹爪、獅爪、熊掌,無一不是野

獸伎倆,更是陰毒齷齪,,等而下之。”

范遙氣苦道:“小娃娃嘴皮子功夫練得不錯,不過,還是得跟我們回去。野王,我拾奪

這小子,你把這女娃娃拿下。”

他知道野王自重身份,若非出言相命,他斷不會出手對付雙腿已斷的女孩子。他自己又

何嘗不如是,眼見段子羽胸口掌傷如烙印上的,但于手無奈,也只好出手。

殷野王舉步上前,范遙已一掌擊向段子羽左肩。段子羽一爪反攻,范遙掌勢倏轉,從奇

異的角度拍他肩頸間的大椎穴。這一招又疾又狠,方位又刁,段于羽身子一旋,仍是一招抓

去,他此時已全然是拼命招法,不求護已,惟求傷敵。范遙哪肯與他對命,即便殺他也並不

甚難。但聖火令之事委實重大無比,心下存了活擒的念頭,是以左一掌、右一掌,刁鑽古

怪,滑溜非常。十數掌後,已將段子羽引開張宇真身邊。

殷野王緩緩一掌向張宇真拍去,掌勢頗緩,相距既近,倒也頗為忌憚她那手銀針暗器。

廟中轟然一聲,大家都感詫異,停手觀看,一尊護法金剛無故碎裂,從中呼地飛出一人

來。但見那人疾飛至范遙身邊,雙掌撞出,范遙本能地舉掌相迎,呼地一聲,范遙竟被震退

兩步,那人借力飛起不落,身子一折,蒼鷹怒攫般撲向殷野王,殷野王不敢怠慢,全力擊出

一掌,只感對方掌力渾厚,蹬蹬蹬被震退三步,那人身子也被震飛出去,段子羽忙起身把他

接住,又驚又喜道:“九叔,您老人家怎麼出來了?”

那人一出手震退天下兩大高手,也被震得氣血翻湧,五內沸然,半晌才喘息道:“少

爺,我的命本就是為你而活,你若死了,我就是長命百歲又有何意義。”

范遙和殷野王這才看清,此人年歲和自己仿佛,一頭長發亂草也似的,顯是常年沒梳理

過,遮得面孔半隱半現,一身青衣穢跡斑斑,膝下曠然,竟也是沒腳的。

殷野玉和范遙都是心中氣苦,沒想到今日遇到三位老病傷殘的,出師無名,勝之不武,

換之平日,必掉頭而去,不屑與戰,可今日卻又必戰不可。

張宇真嬌笑道:“您就是九叔吧,您老人家救孤救孤撫孤,忠心為主的英風俠烈,真兒

佩服得五體投地,就是古時的程嬰也比不過您。真兒行動不便,不能給您老人家叩頭了。”

歐陽九坐在地上,他本對這小姑娘恨之人骨,恨她給小主人惹來天大禍端。但千穿萬

穿,馬屁不穿,人家語氣恭謹,大贊他撫孤的義烈,正搔著他的癢處,心中大是受用,面色

雯和、卻也只“嗯”了一聲,余恨未消。

其時,天光大亮,一座廟字拆成平地,只有幾尊小佛象兀立在荒野中,顯得奇橘怪異。

范遙和殷野王看著歐陽九,心生疑慮。方才這兩掌雄渾凌厲,這人當非泛泛之輩,可在

武林中怎麼沒沒無聞?兩人面色凝重,手一招,屬下教眾捧上兩柄劍。這二人武功精妙,尋

常已極少與人動手,即便動手憑拳腳功夫也足以克敵制勝,兵刃之屬在他們而言已是多余,

此刻持劍在手,顯是把面前這一老兩少,重傷殘廢盡列為大敵。

范遙沉聲喝道:“三位,我等只為敝教寶物而來,敬請三位枉駕走一遭,絕無相害之


意,一待尋回失物,定當恭送三位重返中土。如不肯聽良言相勸,莫怪我等大施辣手了。”

張宇真笑道:“范右使如此寬容大度,令人欽服,小女子便隨你們走一遭。我雙腿被你

們打斷了,這一路你們可得抬著我了。”范遙大喜,笑道:“那是當然,在下等馬上為姑娘

醫好腿傷,再買兩個丫環服待姑娘起居。”

段子羽冷冷道:“真兒,你真相信他的鬼話,光明頂乃虎狼之地,你到得那里,生殺由

人,無異俎上羔羊。何況素聞范右使城府甚深,機詐無窮,別上了他的賊船。”

張宇真幽幽道:“去大不了是死,不去又何嘗有別。禍是我闖出的,殺剮亦應由我承

受。我已累你不輕,怎能再讓你無端端跟我罹禍。”

段子羽哈哈笑道:“真兒,你也大小覷我了。大理段氏從無怕事懼死之人。我雖不肖,

亦不肯辱沒祖風,著眼睜睜讓他們把你捉去,我段子羽在為七尺男兒,死後也無顏去見列祖

列宗。”這番話豪氣干云,張宇真聽得熱血上湧,眼淚潸然而落。

歐陽九拍掌喝彩道:“好。少爺乃帝玉之裔,若天絕段氏,一切休言。若天理昭明,段

氏一脈焉是人力所能斷絕。且看九叔的。”兩掌扶地,一振而起,運掌如風,擊向范遙。

范遙一劍刺出,徑點他掌心勞宮穴。這一劍時刻、方位拿捏得奇准,算准對方招勢已

老,這一劍勢將穿掌而過。

不料歐陽九手勢上移寸許,左臂縮短半尺,右臂陡然增長半尺,不單避過一劍,還徑拿

范遙手腕的內關、外關兩穴。范遙不虞有此,右手疾縮,左掌迅快地與歐陽九對了一掌。

兩掌噗地一聲竟沾在一起,歐陽九左掌當頭拍下、范遙無奈,右手棄劍,迎了上去,兩

只手掌又膠連一處,這兩人竟是要比拼內力一較生死。喀刺一聲,范遙腳下兩塊青磚已然震

為碎粉。歐陽九兩腿向天,身子直立,如泰山壓頂。

范遙卻如李靖托塔,雙腳已陷入地中寸許。他數次猛摧內力,竟無法將之震脫,反覺對

方內力如狂風怒浪,有增無減,只得易攻為守,全線防禦。

歐陽九的內力其實並不比范遙高明,但他雙腳已去,行動上自然大打折扣,若比招式變

化,不出二百招,必敗無疑,逼不得已,出此下策,已是以死相拼。他的先人原是南宋時五

大高手中西毒歐陽鋒的管家,精明強干,甚得歐陽鋒的歡心,學到了四成蛤蟆功的功夫。

歐陽九一次采盤子走了眼,竟夜人一武林大豪家,被擊成重傷,奄然待斃,被棄諸野

外。適逢段子羽父親經過,心生不忍,以家傳一陽指為其療好傷勢。歐陽九感恩圖報,便投

身段家為仆人。段子羽之父為其療傷後,內力盡失,需五年方得複元,不料在第四年春上,

仇家來犯,夫婦二人雙雙罹難。歐陽九深體主人之意,知慷慨殉主易,救孤撫孤難,抱著尚

在繈褓之中的段子羽突圍而出。二十年來,攜帶幼主東躲西藏,其中甘苦實難盡言。想到幼

主家傳武學已絕,自己這點淺薄功夫哪足以令小主人揚名江湖,盡殲寇仇,在段子羽十二歲

那一年,甘冒奇險,持段家傳世玉璽闖入終南山活死人墓,在神雕大俠楊過和小龍女夫婦的

後人手中盜得一部九陰真經,只此一種功夫已使他武功陡然大進,否則以他本來的身手怎堪

與范遙、殷野王這樣的高手對敵。

其時他把九陰真經的內力,以蛤蟆功的運氣法門使將出來,口中不時“咕、咕”連聲,

與蛤螟發出的聲音倒真有些仿佛。

殷野王想不到這兩人一上手便比斗內力,一見范遙被震入地下寸許,心中大駭。范遙的

武功修為他知之甚稔,于教中可與楊逍並列第一高手,較諸自己和韋一笑還要高出一籌。後

見他旋即穩住身形,任憑歐陽九渾身抖動,猛摧內力,始終如風中盤石,絲毫不動,這才放

下心來。他雖有心將二人拆開,但自付尚無此修為,也不作此想了。眼見二人一時三刻尚難

決出生死,便提劍向段子羽行去。

段子羽不待他走近,搶先發難,一爪抓來,殷野王舉劍刺他肘部的曲池穴,段子羽等招

數用老,身形一晃,繞至他左側,仍是一爪抓至,這一爪方是實招,端的又快又狠。殷野玉

肩頭一縮,斜進半尺,段子羽竟也如歐陽九一般,右臂陡然伸長半尺,堪堪抓住殷野王肩

骨。

殷野王已感爪風刺骨,大駭之下,總算他武功精湛,應變奇速,右肩竟于不可能之中倏

然再沉五分,一式“魚脫雁逸”從爪下滑開,肩上的衣服被連袖扯去,肩上也留有五道血

漕。若是比武較技,已然輸了一招。

殷野王大怒,左拳呼地打出,拳力剛猛,段子羽急閃,掌風掠過右肩,所中處痛如針

刺。殷野王拳連環擊出,兩拳都是一式“直搗黃龍”。殷野王學自其父白眉鷹王殷天正,拳

力最稱沉雄,惟有少林寺的“百步神拳”,崆峒派的“七傷拳”差堪相比。段子羽豈敢正面

櫻其鋒銳,只得憑仗身法飄乎,四處閃躲。全身上處被拳風刺得劇痛,情知只要有一拳擊

實,此身便不屬已有了,形勢已危殆之至。

殷野王一氣打出二十幾拳,眼見這小子竄高伏低,雖狼狽不堪,但每一招重拳都被他奇

險詭異地避過,大感詫異,更感面上無光,發拳愈急,拳力愈猛,四處俱是拳風霍霍聲,那

十幾名明教教眾已退避十余丈外,以免被拳風殃及。

殷野王又一拳發出,段子羽慌忙一閃,哪知殷野王此拳竟是虛招,毫無力道,覷准他閃

處,又一拳疾發,快逾奔雷閃電,段子羽身子摹然後折,兩足緊釘地面,後額觸地,腰脊略

挺,實已深得“鐵板橋”功夫的精髓。這必中的一拳竟也走了空。殷野王心中也不由得暗喝

一聲彩,這小子應變之迅捷實是匪夷所思。

他先是失了一招,繼發二十幾拳未能奏功,此拳行詐仍未得售,雖然對方只有招架之

功,毫無還手之力,卻也覺得有失高手身份,再打下去跡近于市井無賴的死纏爛打了正遲疑

問,背上微微一痛,如蚊叮蟲咬,他心頭一凜,知是靈台穴上中了暗器。不用回身看,便知

是張宇真所為。

他連番著道兒,心中無名火騰起萬丈,轉身一躍,已到張宇真身邊,一拳擊出,欲置她

于死地,張宇真雙腿已斷,空有閃避之心,實無移動之力,雙眼一閉,面色慘然。

嘭的一聲,張宇真感覺這一拳並未打在自己身上,睜眼一看,卻是段子羽搶身過來,硬

接了這一拳。

這一拳乃殷野王全力而發,較諸先前二十幾拳猶為猛烈。段子羽原不敢與他在拳掌上一

較短長,其時見張宇真行將香消玉殞,想也不想,一掠五丈,流星掣電擋在張宇真身前,出

掌接下此拳。

他聽得身體內轟地一聲,似乎身體內部骨胳、筋、肉盡已震碎,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殷野王已全然不顧,又一拳擊出,非欲把張宇真毀于拳下不可。

忽聽得范遙一聲斷喝:“不可傷她!”但殷野王拳已發出,傾力而為,想收也已不能。

平空中忽然生出一只手,抓住殷野王的鐵拳,將之硬生生拉了回來。

只聽得兩聲悶哼,歐陽九和范遙已雙雙分開,范遙撲通坐在地上,歐陽九卻被震飛出

去,落在十幾名明教教眾之中。這十幾名教眾俱非庸手,一湧而上,已將歐陽九點翻在地,

動彈不得。

場中心里震駭最劇的要數殷野王了。他絕對想不出天下問會有誰的手能把他全力擊出的

拳抬回來。即使他最欽服的外甥張無忌,充其量也不過用九陽神功將他震退,或用乾坤大挪

移功將拳力移注別處,要想如此這般地將拳拉回,也不可能。楊逍、范遙武功雖勝他一籌,

卻是勝在招數變化,功力純熟上,似這樣一拳他們也只有避其鋒銳,逞論將之拉回來,要知

將拳震退與把拳拉回,效果雖同,但其功力之差別甚巨。是以一時間竟呆若木雞,只覺得扣

在拳上的五根手指如鐵鉗一般,心中心灰意冷,知道對方只要續發一招,便能取自己性命。

聽得耳邊一人笑道:“殷野王名震江湖,也是一條響當當的漢子,今兒個怎麼對受傷晚

輩大發邪火。未免大有失身份了吧。”扣住拳頭的五根手指也已松開了。

殷野王一側頭,恰與那人臉對臉,鼻尖差點撞在一起,忙托地一下後躍三尺,但見來人

花甲年歲,金冠、鶴發、金帶束腰,身裁修長,雙目湛然,似紫光射出,卻是位雍容華貴的

老道。

張宇真哇地一聲大哭起來,那道人忙將她抱在懷中,柔聲道:“真兒乖,真兒乖,爹爹

在這里,別怕,別怕。”

殷野王和范遙俱是大奇,萬設想到這刁鑽古怪的小姑娘競是老道的女兒,出家人怎能娶

妻生子。

張宇真哭了一通,泣道:“爹,您再晚來一步,就見不到女兒了,您怎麼才來呀,差點

害死女兒了。”言罷又是一通大哭。那道人只是柔聲慰撫,但如慈母哄嬰兒一般。

范遙從地上站起,神態疲憊之極。一見老道的身手,心中驚歎傾倒。以他和殷野王的武

功修為,縱然全力對敵,身周的風吹葉落也逃不過他們的耳目,這老道卻仿佛神仙幻化一

般,真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

張宇真哭了半晌,把老道襟裳都濕透了。這才抬起頭道:“爹,您快把這些壞人都殺

了,女兒的腿被他們打斷了,段大哥為我也被他們打死了。”

老道眸子中忽然精光四射,掃視明教中人,殷野王、范遙都不禁粟粟生危。片刻,老道

眼睛又回複平常,道:“地上這小子就是你說的段大哥嗎?”張宇真嗯了一聲,者道放下張

宇真道:“這小友不錯,很好,爹爹先把他救活再說。”

張宇真驚喜道:“爹,您是說段大哥沒死?”老道笑道:“若無爹爹在此,他是死定

了。他若不是舍身救你,我也不會理他。”張宇真截住話頭道:“爹,您少說幾句,快救人

吧,要是救不活段大哥,我讓你沒女兒。”

老道哼道:“沒大沒小,這種話也是隨便說的。”語氣中倒無不悅,手指搭在段子羽脈

上,從懷中摸出一顆白蠟封固的藥丸,捏碎暗封後,取出黃豆大小的一顆金丹,納入段子羽

口中,隨即點了他頰上的“頰車穴”,咽喉的“廉泉穴”,胸口的“膻中穴”,使金丹滾入

胃中,複用手撫摩其胃部,以掌之勢力化開金丹。

張宇真驚詫道:“爹,您把家里的‘先天造化丹’帶來了?”老道推手道:“這下你放

心了吧,莫說這小子沒死透,就是死翹翹了,也照樣從閻王手中奇回他的命來。”

殷野王抱拳道:“閣下武功超凡,殷某佩服。還望賜告閣下台甫。”

老道淡淡道:“你問我的名字,是要以後我回場子吧。我的名本不願對俗人講,卻也不

妨告訴你。我就是天師教的張正常。你以後若想找我,到龍虎山上清宮或京師天師府均可,

只是讓我出手卻是不能了,不過盡有人接著你們。”

殷野王和范遙相覷苦笑,這梁子結到天師教上了,此事已極難了斷。

天師教原是漢朝時張陵及其孫張魯在蜀中所創的“五斗米道”,以符咒為人治病,甚具

靈驗,鄉民從之者甚眾。

三國時期,張魯便以教眾割據漢中,朝廷不能制,權授以漢中太守之職,後降曹操,亦

得封候。從那時起,天師教便已教眾繁多、勢力雄厚。只是此教以符蕭咒水著名,畫符捉

鬼、除妖、祈雨消災是其所長,極少涉足武林,是以在朝廷與民間頗有盛名,武林中人士倒

所知甚少。民俗相傳的手持桃木劍,捏訣步罡,捉鬼降魔的張天師即是此教曆代都主。

范遙道:“原來是天師教張教主大駕到此,貴我兩教雖無睦交,但數代以來從無瓜葛,

純屬風馬牛不相及。不知貴教何以會找敝教的晦氣,尚望賜教。”

張正常淡淡道:“都是小孩子瞎胡鬧,本座全不知情。好在小女所傷不重,兩位也不必

介意,事過如煙,忘掉算了。”

范遙見他年歲也不比自己大,這番話中卻把自己和殷野王也比作小孩子了。精心布置的

大光明頂盜寶,以及他們的千里追殺全成了小孩子的惡作劇。憤然道:“敝教雖小,總壇重

地也不是隨便幾個小孩子能潛入潛出的。此次分明是貴教蓄謀已久,精心策劃,何況盜走了

敝教重寶,張教主豈能推咎旁人,這段過節又怎能片言揭過。”

張正常面色一沉,微露不豫之色,道:“本座說不知情就是不知情,你信也得信,不信

也得信。這點過節不揭過又如何,莫非要本座給你叩頭賠罪不成?”

范遙道:“不敢,張教主言重了。既然教主不知內情,想必是貴屬下擅作主張。還請教

主重懲主謀,公諸武林,以服人心。”張正常道:“這是我教中事,賞與罰看歡喜與否,豈

能由你代我下箸立謀。若非我屬下人行事不當,單憑你們傷我愛女,又豈能讓你們活著離

開。”

范遙和殷野王商議幾句,都覺既然斗不過對方,徒然逞血氣之勇,喪命于此,非但于事

無補,而且無法使教中之人得知對手是誰?他二人都懷疑青翼蝠王韋一笑半途截下聖火令

後,私藏起來,覬覦教主大位,外患誠可慮,肘掖之患更為可懼。當下范遙道:“張教主如

此不講情面,我等只有回去稟明敝教教主,這段過節以後再算。”張正常淡淡一笑,一揮

手,頗為不耐。

張宇真叫道:“爹,不能放他們走,你殺了他們,為真兒出這口惡氣。”張正常道:

“你還嫌胡鬧得不夠嗎,此番累得我奔波萬里,看我回去怎麼罰你。”張宇真道:“你就罰

我天天坐在你腿上,為你數胡子有多少根好不好?”她自知這禍闖的委實不小,不敢再堅持

讓張正常截下這干人了。

張正常二子一女,長子宇初,天姿穎異,文武兼備,近年來教中大小事務俱由字初執

掌,次子宇清,性嗜武功,尤重內功修練,平日常宴坐不語。晚年得女宇真,愛逾性命,從

小便如明珠般托在掌中,百般寵弱,養成了刁鑽古怪的個性。每日不是纏著他撤嬌耍賴,便

是去戲弄兩個哥哥,兩位兄長對她也是喜愛有加,凡事全依著她的性。此次她偷跑出來,天

師府險些翻了個,天師教傾全教之力搜尋,張正常也親自出馬,總算及時,在殷野王拳下救

出愛女。眼見女兒傷勢不重,歡喜逾恒,是以對明教中人也頗為寬容。

他武功高絕,也極自負,生平極少與人交手,更不願輕啟殺戒,累了自己的修行。眼見

范、殷等人惶惶而去,地上卻留有一人,正是歐陽九。

張正常拍開他被封的穴道,他卻已口不能言,眼不能視,面如金紙,氣若游絲。張正常


疾搭他脈門,當下神色黯然。張宇真慌忙問道:“爹,九叔他怎樣了?”張正常搖頭歎道:

“他本已真元脫盡,又受范遙致命一擊,現今經脈崩絕,縱是大羅仙親至,也只有徒呼負

負。”

張宇真驚聞此言,又哭起來,哀聲道:“爹,您老人家法力通天,快把他醫好,再給他

一顆先天造化丹吃。”

張正常苦笑道:“乖孩兒,你爹的本事外人不知根底,你總應明了七八分。你求爹的事

哪一樁不依你,可人力有限,回天乏術。若有‘先天造化丹,在手,倒確有兩三成希望。可

你以為這丹是走江湖郎中的’大力丸”嗎?要多少能有多少。實告訴你吧,咱們家中也僅此

一顆,若非看在這小子舍身救你的分上,他就是再死上十萬次,也無福消受此丹。“張宇真

哭道:“不行的,爹,您非把九叔救活不可,要不然段大哥醒來,見九叔死了,他會傷心死

的。”接著把段子羽和歐陽九的身份來曆,以及主仆二人舍命救已的事泣訴出來。

張正常惻然心動,感慨道:“世風日下,人情澆薄,料不到當世猶有如此義烈之人,我

就破例與天斗上一斗,也看他的造化吧。”言畢,垂手肅立,瞑目似入定中。

張宇真知道爹爹要以天師教的無上法術為歐陽九奪命,這是天師教的看家本領,確有奪

天地造化之功。不過天師教屬道家者流,張正常素來教訓兒女弟子們要識天知命,順于自

然,絕不逆天道而行之,謂逆天而行,縱然法術通玄,亦難免遭天遣。現今卻為女兒所欠的

情背其道而行了。張宇真屏息斂氣,惟恐弄出聲響有礙法術的實施。

張正常左足踏出,一股罡風從足底蕩出,十余丈外的野草皆隨風僵伏,張正常右足一

旋,向東方踏出,連踏三步,旋即向南,。也是連踏三步,如是瞬息間踏完西方、北方,步

伐如行云流水,罡風激蕩如狂風頓生,吹得花落草折,其時正當上午辰牌時刻,朝霞怒吐,

如萬道金蛇狂舞,驟然問天色昏暗下來,浮云蔽日,空中隱隱似有雷聲。

張正常戟指向天,指端隱約有道紫光射出,鶴氅漲滿如鼓,那道紫光競似有質之手,凝

于空中不動,俄頃,一個炸雷響于天空,一道電光直射入張正常指端。張正常驀然身子旋起

如蓬,指尖電光石火般點至歐陽九頭頂百會穴上,歐陽九如中雷擊,身子陡然間抽搐成一

團,張正常迅即落地,兩掌殷紅如血,把歐陽九拘攣的肢體如展布匹般抹展開來,掌勢悠

悠,時而停下,或指點,或掌劈,龍爪手,鳳釵手,蘭花拂穴手,霎時間連變了三四十種武

功,施術在歐陽九一百零八處大穴上,意欲以絕高法力將他崩斷的經脈重新續接上。若是張

無忌、宋遠橋、楊逍、范遙這些行家看到,定會驚駭歎服,推為武功之絕詣。可惜歐陽九魂

魄冥冥,只感一陣痛楚難忍;一陣灸熱如火焚,還道是身入煉獄,飽受那地獄之苦;張宇真

對此全無興致,只關心歐陽九是否能活轉過來。

段子羽倒是已悠然醒轉,訝然發全身苦痛俱消,體內一股真氣流轉,在全身上下周流不

息,不單任督二脈、陰纏、陽躍、帶脈、沖脈等等,奇經八脈,正經十二脈一時俱通,這些

經脈在體內猶如溝渠、湖泊,星羅網布,而內息猶如無源之水,在這溝、渠、湖泊中肆行奔

流,全身毛發神經俱顫動不止,張宇真父女倆人的對話他句句聽入耳中,又見張正常施出的

匪夷所思的大法,猶為驚駭,疑為神人,雖有心起來,可身體卻似不屬已有,連根手指也抬

不動。

內息初如河潰堤決,怒潮狂湧,其勢沛然而不可禦,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才漸漸平緩下

來,如江河入海般湧入臍下丹田,凝聚成一團紫光氤氳的氣團。

耳聽得張正常氣息不勻道:“人力畢竟不可勝天,你爹我已盡人事,毀了我二十年的道

行,可惜功虧一簣。不過當世得我親施這‘神霄天雷大法’者,僅他一人而已,他泉下有

知,也可引為榮寵了。”

歐陽九哇地一聲,噴出一大口鮮血,血中有不少紫色淤塊,濺得衣裳、四周血跡斑斑。

張正常連封他膻中、云門、缺盆諸穴,止住他的吐血不止,張字真驚喜道:“九叔活

了,九叔活了。”張正常黯然道:“他也只有一天可活了,日落時分,便是他壽盡之時。”

段子羽心中大慟,一躍而起,不料他功力陡增了數倍有余,這一躍直竄起兩丈多高,毛

手毛腳地落下,險些跌倒。一把抱住歐陽九道:“九叔,九叔,您怎麼樣了?”

歐陽九睜開雙眼,見段子羽生龍活虎般,心中喜慰不勝,喃喃道:“好,總算老天有

眼,公子無恙。你九叔要去見你爹和你娘了,我要對老爺和太太說,少爺已長大成人,武功

有成,段家一脈終將重振武林。老爺和太太可以瞑目九泉了。”

段子羽心如刀絞,連聲道:“不會的,九叔,您現在不很好嗎。您的傷一定會好的,您

別把我一個人孤伶伶拋在這世上。”張宇真聽到此處,已不禁痛哭失聲,滿心的安慰話一句

也說不出來。她雖初識歐陽九,但歐陽九為她而重傷不治,心中之痛亦難以言喻。

張正常緩緩道:“段公子,人之富貴生死,往往有定數,非人力所可強求。令九叔為救

小女而至此,老夫無能,倒是抱愧良多。”

段子羽抬起淚眼道:“前輩法術通玄,若以前輩神術尚不能挽回九叔的性命,晚輩也只

有安于天命。晚輩之命亦是前輩所救,而且賜惠如天,大恩不敢言謝。”

張正常道:“你們還有一天聚首的時光,有什麼話就盡快說吧。”說著,抱起張宇真到

百米開外的地方,為她療治腿傷,二來也示避嫌之意。

歐陽九執著段子羽的手道:“少爺不要為我悲傷,當年你父母罹難之日,我就當殉主而

死,之所以不即死,就是要把你撫養成人,以延續段氏一脈的香火。這二十年的光陰在我而

言已是苟活了。現今我僥幸不辱老爺和太太當年所命,可以心安理得地去見他們,要知這二

十年來,我無日無時不提心吊膽,戰戰兢兢,惟恐你一時有個閃失,又惟恐你武功不成,這

二十年我也很累了,死對于我倒不啻是大解脫。何況便無今日之事,你卓立成人,我也當自

刎老爺大太墓前,有何顏面再偷活世上。范遙這一掌實是助我。你自小明白事理,切不可死

鑽牛犄角,徙自悲痛,傷了自己身子,我在地下也不會安生的。”

段子羽頭觸于地,硬咽不能成語,渾身顫抖。歐陽九笑道:“我腹中空空,總不成去向

小鬼求乞去,你搬出幾壇好酒,你我主仆再痛飲一場。”

段子羽不多時搬來幾壇上好佳釀、火腿、臘肉,鳳雞之屬,放在歐陽九面前。歐陽九高

聲道:“小姑娘,你和令尊倘若不棄嫌我這泉下人,一起共飲如何?”

張正常應道:“如此多擾了。”攜女走過來。他的醫術也真精妙,張字真此時行走已如

常人,看不出受過傷的樣子。“段子羽拍開泥封,酒香四溢,醇冽無比,傾人四個大盞中,

將鳳雞之類用手撕開,分置各人盤中。張正常舉盞一飲而盡,道:“歐陽老弟,我張正常一

生甚少服人,你老弟的忠心為主,我張正常佩服,今日我們不歡不散。”

歐陽九一驚,問道:“尊駕莫不是天師道的張天師?”張正常捋須笑道:“正是區區在

下,天師嗎,實不敢當。”歐陽九矯舌難下,半晌舉盞連盡三盞。狂笑道:“不意今日得與

張天師把酒共敘,蒼天待我不薄。我歐陽九死後也可榮于九泉了。”

此話倒全出真情,想張正常地位何等尊崇,皇上見到,也要降階為禮,口稱“真人”或

“先生”,以主客禮相待,而不以君臣相論,京師諸王公貴戚無不執禮恭謹,求一見為難,

尋常世人見他如比登天,歐陽九不過一俠盜耳,投身段家更屬傭仆蒼頭之流,今日得與張正

常把酒言歡,真是飛來的福份,焉能不狂喜逾恒。

張正常笑道:“歐陽老弟過譽了,張某之名都是些凡夫俗子虛捧起來的,實不是論,歐

陽老弟的身手倒似出自名家,與南宋末年西毒歐陽鋒的武學似屬同源。”

歐陽九道:“天師法眼無倫,在下先人曾作過老山主的管家,得授此術,只是學得不

精。倒教天師見笑了。”

張正常淡淡一笑,歐陽九的武功在他眼中連三腳貓的把式都算不上,但對此人確有好

感,是以恭維幾句。

歐陽九見段子羽和張宇真二人臉有悲戚之狀,對酒肉卻動也不動,笑道:“天師都肯折

節陪我飲酒,你們兩個怎麼倒拿起喬來?”

兩人無奈,只得飲酒食肉,強作笑顏,張正常修道一世,于這生死二字看得極淡,但對

歐陽的從容與豪爽也頗為心折。

其時西風送爽,野草拂拂,花香迷漫于空中,烏嗚遍于四野,四人言笑晏晏,但如家人

野游,合飲歡樂一般,誰能料得到這竟是訣別酒。

天色終于還是暗下來了,暮色四起,如煙似霧,太陽收去了最後一抹斜輝殘照。歐陽九

手執酒盞,面帶微笑,寂然不動。良久,酒盞當的一聲掉在地上,身子向後一倒,已逝去多

時了。

段子羽痛叫一聲,如狼嗥、如梟啼,嚇得歸巢倦鳥撲楞著翅膀飛往別處去了,段子羽伏

在歐陽九身上,哭得氣咽聲變。張宇真流著淚欲勸他節哀,張正常道:“讓他哭吧,他憋了

一夭了,哭出來會好些。”

遠處幾人悄然走來,伏拜于地,奉上教衣、孝帽、紙錢、香馬之屬,另有幾個抬著一口

上好的楠木棺材,這些人都是天師教徒眾,久已在側,奉張正常之命馳出十幾里遠置辦這些

送終之物。

這些人輕車熟路,利手利腳地為死人易好壽衣、收斂入棺、人土安葬,頓飯工夫,一座

大塚已起于面前。

張正常父女一連陪了段子羽十余日,見他哀痛日甚一日,雖百端寬解,收效甚微。

這日段子羽跪拜之際,懷中掉一個小瓶來,張宇真拾起一看,是個整塊羊脂白玉摳成的

小瓶,上有一絹簽,寫著“少陽神丹”四字。問道:“段哥,這是什麼?”段子羽驀然想

起,道:“這是峨嵋百劫師太送我的,我一直揣在懷里,倒忘了看。”

張正常接過一看,笑道:“百劫對你倒真大方,這是峨嵋之寶,服之可增功力的,尋常

人求一顆為難,她倒送你一整瓶。”張宇真道:“比得上那顆‘先天造化丹’嗎?”張正常

怒道:“小孩子家胡亂攀比,這丹雖也算珍品,可與少林寺的九轉大還丹,武當派的白虎奪

命丹相媲美,功效相若。那‘先天造化丹’乃你先祖繼先公采集天下靈藥,費十歲光陰,煉

成一爐,僅成六顆,雖不能令人白日飛升,或長生不死,但以之起沉菏,療固疾已屬浪費,

生死人,肉白骨確有其能,段公子所服乃是最後一枚。如此神物豈能與這塵俗中物相提並

論。”

張宇真一吐舌頭道:“段哥,這可便宜你了。”

張正常笑道:“不過殷野王拳力之猛實在出人意表,段公子所受之傷非此丹無物可救。

我本是怕你被人打成這樣,才告祭祖先,動用此丹,段公子以身相代,給他服自然與給你服

一般無二,段公子也不必心存謝意。”

段子羽竦然汗出,躬身道:“晚輩這條性命全出前輩所賜,不知今後當如何報答。”

張正常擺手道:“此言差矣。你救我女兒一命,我也還你一條命。這是公平交易,童叟

無欺,不不欠。不打折扣,你若是心有感恩之意,那便是瞧我不起,把我視作市恩圖報的凡

庸之輩了,聽明白了嗎?”段子羽道:“晚輩明白。”

張正常又道:“可惜歐陽老弟不幸身亡,我卻又欠你一份人情。段公子,當年殺害令尊

令堂的是哪些人,說給老夫聽聽如何?”

段子羽知道張正常要出手為他料理強敵,以他的武功,自是易如反掌。當下道:“這是

我輩不共戴天之仇,不敢假諸旁人之手,晚輩必當手刃大仇,方可告慰先父妣在天之靈。”

張正常沉吟道:“既是這樣,也就罷了。你現在武功已有小成,不如隨我回天師府,我

指點你三年,包你武功大成,得遂此願。”

段子羽怦然心動,張正常這樣的大宗師實是可遇而不可求,莫說被他收為弟子,便是他

指點一些竊要,也是一生受益無窮。又見張宇真那副歡喜雀躍的神態,看到那張嬌美如花的

臉寵,更覺能與她朝夕相處,一塊兒練武習劍,直是神仙不殊,登時便欲答應。

他陡然看到歐陽九的墓家,心一沉,愴然道:“晚輩幼小失枯,九叔又舍我而去,本當

遵從前輩的盛意成全,可身為段家子孫,實不敢托庇別人門下。家傳一陽指譜失落于外,晚

輩還當浪跡天涯,將之尋回,前輩的好意,實是難以從命。”

張正常捋須歎道:“罷,罷,就算我再求你一次,傳你一套劍法護身,這也不行嗎?”

段子羽惶恐道:“前輩盛意,晚輩當銘記在心,實是有不得已的苦衷,還望前輩鑒諒。

若蒙前輩指示劍法,實是萬幸。”

張正常顏色稍雯,道:“你有劍嗎?我身上從無寸鐵。”

段子羽道:“晚輩這便取來。”

不多時,從密室中取出一柄古色斑瀾,金吞口,鯊魚鞘的長劍,歐陽九抱著段子羽脫難

後,重作馮婦,諸般物事,只要估計對小主人將來有用的,盡皆盜來,十八般兵刀自是一樣

不少,而且值得他光顧一偷的也俱非庸品。

張正常撥劍觀瞧,意下也頗為贊許,道:“我傳武功向來只教三遍,你能領悟多少便是

多少,要注意觀看。”當下,上手捏訣,右手持劍,在地上悠悠綿綿地演開一套劍法。腳下

步的仍是昔日作法時用的“夭地交泰”步罡法,劍勢如龍,開闊吞吐之際劍上隱隱有雷聲發

出。須臾演完一遍,回頭依式又演一遍,如是連演三次,遞劍給段子羽道:“就是這樣,你

只要依式修練即可。”

張字真嗔道,“爹,只這麼三遍,劍招又這麼繁富,他怎麼記得住,你再演幾遍給他

看。”

張正常道:“他不是本教弟子,這套劍法他本來無緣習得。我教他三遍已是逾格,破格

之事要一而不可二,你這次與魔教結了這麼深的梁子,我們得趕回去布置一下,莫讓人著了

失鞭,攻我們個措手不及。”

張宇真雖對段子羽有些戀戀不舍,父命難違,也只得回去。段子羽望著她臨去時飽含深

情的一瞥,心中一酸,直欲追去,終于還是忍住,目送一行人愈行愈遠,直至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