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相見歡 (1) 桃葉臨渡


站在南浦渡口,看秦淮河水深浪急,我猶疑著不敢下船。

手里拿著長篙的擺渡人一等再等,終于不耐煩了,催著我說:“姑娘,你到底上不上船?你要是不上船我可就要開走了,不能讓一船人都等著你吧。”

我忙說:“我上我上,我當然上啊,我要到河對岸去。”

他歎了一口氣:“那你倒是上啊,還在那里磨蹭什麼?我一袋煙都快抽完了。”

我只好硬著頭皮慢慢跨上船與岸之間那塊窄窄的、晃悠悠的木扳。才跨出一步,一陣暈眩襲來,我嚇得趕緊又退回到岸上,差點沒掉進水里去。

一身冷汗。

我抱緊娘臨出門時塞給我的油紙傘,望著眼前白茫茫的水域發愁。這可怎麼辦呢?

這時船頭上出現了一個男人,嬉皮笑臉地對我說:“美人兒怕上船啊?不怕不怕,有哥哥在。你把手伸過來,哥哥扶你上船。”

船里的人起哄道:“老梅,你真是個大老粗,不懂得憐香惜玉。還是我們西門大爺最溫柔體貼了。”

擺渡的老漢咕噥著辯解:“她是個姑娘家,我怎麼好拉她嘛。”

看著船頭上那張猥瑣的臉和那雙伸過來的男人的手,我心里萬分不情願給他碰。可是我要過河啊,抬頭看了看日頭,天色已經不早了,要是再拖的話,今天恐怕就趕不回來了。

萬般無奈之下,我只得把手伸給了他。然後在他的攙扶下,膽戰心驚地上了船。

跨上船的那一霎那,他的手用力一拉,我結結實實地撞到了他懷里。他趁機摟住我,同時誇張地大叫道:“喔唷,全身都被美人兒撞酥了。”

船里的人再次哄堂大笑。我惱著臉走到船艙里面,好歹找到了一個抱孩子的大嫂,在她身邊坐了下來。

大嫂不忍地看著我,悄聲說:“姑娘,你怎麼自己一個人出來呢?你這樣花朵兒一樣的人,身邊又沒個人跟著,那些男人當然會想盡辦法調戲了。”

我何嘗不知道這些,只是,“我家沒別人了,只有一個就要臨產的娘。她正在家里等著我當了東西好回去買米下鍋呢。”

她看了看我背上的小包袱:“你要當東西,河這邊也有當鋪啊,干嘛非要跑到河對岸去?”

我解釋道:“我要當的東西,只有對岸衛夫人家的當鋪才識貨。”

其實這也只是我自己的揣測。衛夫人嘛,書法名家,王羲之的老師。她開的當鋪,應該會特別照顧讀書人吧,對讀書人視若珍寶的硯台筆墨之類的東西,應該會格外愛惜些,給的錢也應該多些。

大嫂“哦”了一聲,嘴唇動了動,大概是想繼續問我到底要當什麼吧。坐在她身邊的男人——應該是她的相公——朝她使了個眼色,她也就沒再問了。

財寶不外露,這種常識性的知識,一般的男人都懂。只有我們這些平日養在深閨的女人不懂。

下船的時候,大嫂好心地說:“讓我相公扶你吧,你放心,他是老實人。”

意思就是,他不會趁機占我的便宜。

下船後,我趕緊找路人問明了衛夫人家當鋪的方向。幾折幾轉後,才總算遠遠地看見了一個大大“當”字。

這個“當”字讓我眼前一亮,心里暗暗喝彩:天那,這是誰寫的字?怎麼寫得那麼好!

我的手開始無意識地在衣服上摹寫著,慢慢地朝那個字走過去。耳邊不斷地聽到有人在抱怨:“喂,我說你是怎麼走道的?”;“你走路都不看路的啊。”

我也懶得搭理他們,繼續兩眼放光地摹我的字。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看見當鋪的伙計抱了長長的木扳出來,開始一塊快地在門上裝。

我急忙跑過去:“你們不是就要關門了吧?”

河那邊的當鋪,有的明明晚上還點著燈籠營業,燈籠上也是一個大大的“當”字,我不會記錯的。

他笑道:“我就是在關門啊,不然我上門板干嘛?”

我急了:“可是,我還沒有當啊。”

他則樂了:“你是來當東西的嗎?我看見你站在門口望著那個‘當’字發呆,手里不停地畫著,嘴里還念念有詞,還以為你是專門來摹寫那個字的呢。”

聽他的口氣,似乎專門來摹寫這個“當”字的並非只有我一個,所以他並不驚訝。

其實這也正常,這個“當”字委實寫得太好了,簡直是神來之筆,叫人不摹寫也難。我不由得向他打聽道:“這個‘當’字是誰寫的呀?是你們的老板娘衛夫人嗎?”

他看了我一眼說:“你是從外地來的吧?我們這里的人,沒人不知道這‘當’字是誰寫的。”

原來這個字早就名聲在外了,只怪我太孤陋寡聞。我帶點羞愧地問他:“那到底是出自哪位大師之手呢?”

他驕傲地宣布謎底:“就是王右軍王大人啊,除了他,誰還能寫出這麼有氣勢的字。”

“啊!”我驚呼。那就難怪了,這字,也的確不像是女人寫的。

不過,看暮靄漸濃,似乎不宜再繼續追問這字的來龍去脈了,當務之急是,“我要當東西。”

伙計把我上下打量了幾眼問:“你要當什麼?”

“我要當……”,我伸手欲解下背上的包袱,手卻摸空了。

我頓時傻眼了,“我的包袱呢?”

伙計搖了搖頭:“真是個糊塗蛋,包袱不見了都不知道。我告訴你,你這包袱老早就不在了的,從你來的時候,我就沒看見你有包袱。”

糟了,難道在來的路上就已經被人盜走了?可是我怎麼一點感覺都沒有呢?

伙計見我那麼著急,問了一句:“里面有很貴重的東西嗎?”

廢話!不貴重我那麼急干嘛?我用帶著哭腔的聲音說:“里面有我家的傳家寶啊,我爹為了保住它,連命都丟了。要不是我跟娘實在是沒米下鍋了,怎麼也舍不得當掉這個的。”

伙計一臉同情地看著我,可又不知道能說什麼。出了這種事,任何安慰的話都是蒼白的。

想到父親為之丟了性命的寶貝被我弄丟了,我又愧疚又難過,也顧不得大街不大街了,嚶嚶地哭了起來。

堅持哭了好一會後,終于,從當鋪里走出一個掌櫃模樣的人說:“姑娘,我們夫人請你進去。”

我抬起淚眼,夫人?那不就是鼎鼎大名的衛夫人了?她請我進去,是不是看我哭得可憐,要慷慨相助?

呵呵,要是這樣的話,也就不枉我犧牲形象站在大街上淌眼抹淚了。

今日是倒黴日,丟了那麼貴重的東西;今日也是幸運日,正巧衛夫人在鋪子里。

我擦了擦淚,跟他走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