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碧云深 (80) 承恩殿夜話


浴池里爬出來,衣服全都濕透了。大冬天的,我不可服把自己凍死,當然是找到什麼穿什麼了。形象問題、矜持問題,在求生意志面前都是次要的問題。

穿著寬大的男人衣服,我坐在浴池旁邊的更衣室里,靜靜地等待著他的來臨。

說是更衣室,其實就是用圍屏圍起來的一個換衣間,里面放了一張軟塌。這個地方距離前面的書房還有點距離,又有圍屏圍著,給了我一點點安全感,也免得那人一進來就和我直接打照面。

隨著時間的流逝,害怕他進來的不安變成了盼著他早點回來的焦躁。反正遲早都得見,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還不如痛快點,早點見了好回家,老在宮里耗著算什麼?

眼看著中午過去,下午過去,暮色降臨了。沒有人來給我開門,沒有人送水送飯,即使我死命地捶門,外面也沒有任何聲響。

那種感覺,就像我陷落在一座荒涼的宮殿里,被世人徹底遺忘了。這里實際上是“荒城”,而不是“皇城”。

說不慌是騙人的,時間拖得越久心里越沒底。

王獻之並不知道我進了宮,我在門口老張那里留的話,只說我有事提前回去了。王獻之就算發現情況有異,最早也要等到明天早上——當他像今天這樣接我下船而沒等到的時候——才會有所懷疑。

衛夫人今晚真的會住在戴貴嬪宮里嗎?她會不會來找我?她不會和彩珠串通一氣,已經把我當禮物獻給六殿下了吧?

我越想越煩躁,坐也坐不住了,開始在屋子里不停地轉來轉去。這里摸摸那里坐坐。

夜深了,深宮的更鼓已經敲過了三回,又渴又餓又冷又困的我,在塌上蜷成一團,漸漸朦朧睡去。

是外面突然傳來地嘈雜聲把我驚醒地。像是有許多人一起湧了進來,有男有女,在大聲地討論著什麼。

我一下子驚得坐了起來。

六殿下回來了。

從他們的談話中可以大致聽出,梁修儀還沒死,她在昏迷數個時辰後又緩過來了。所以,大家一致勸六殿下好好休息一下。好好吃點東西,因為下次可能就不是虛驚了。這話一說出口,先是一陣靜默,然後,是一聲巨吼:“滾!”

然後是“砰!”的關門聲。

關門聲把其他所有的人都隔絕在門外,現在。屋子里就只剩下我和他了。

我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兒上。

我坐在榻上裹緊衣服。可又覺得坐在榻上不妥,改為站在榻旁。想了想。還是覺得不妥,最後改為像小老鼠一樣蹲在榻後,以榻為掩體。膽戰心驚地等著他走過來。

很久很久,久到我腿都蹲麻了,還沒見到他的影子。

他不會因為太累而睡著了吧?

很有可能的。他母妃這樣一會兒生一會兒死地折騰。他大概早就心力交瘁。根本想不起我這號人物來了吧。這事多半是彩珠自作主張搞出來的,根本就不是他的授意。

才高興了一下,可低頭再一看自己的衣服。立刻像泄了氣地皮球一樣蔫了下去。我穿著這樣的一套衣服,怎麼出去啊?

其實就算我穿戴整齊正常,要混出這承恩殿也是很難的。

側耳細聽,發現前面也不是完全沒有聲音,而是有一種很壓抑的呻吟聲,很細微的嗤嗤聲,鼻子里也慢慢聞到了燒烤什麼東西的氣味。

我一震,猛地想到之前彩珠說地,六殿下自我折磨的事。不會真地在用燒紅的烙鐵烙自己吧?


燒烤味越來越濃烈了,濃得我想作嘔。我捂緊口鼻,整個人都在微微顫抖。因為害怕,也因為,不忍。

這個人,真的快被他母妃的病給逼瘋了。

終于,我鼓足勇氣走了出來。才一掀開中間的門簾,就看見六殿下坐在地上,背靠著大床,手里拿著一支點燃地蠟燭,正在用蠟燭烘烤著自己地手臂。

用蠟燭的那一點火苗烘烤手臂能發出烤肉的氣味來,可見他已經讓火苗定在一個位置上烤了很久了。

實在是不忍猝睹,我猛地沖到他面前大喝一聲道:“你在干什麼?你瘋了,快把蠟燭扔掉啦。”

他抬起頭,遲鈍地看了我老半天,竟像不認識我一樣。過了好一會才說:“你怎麼還沒走啊?我還以為你早就走了呢。“

我冷冷地說:“我是想走啊,可你地手下不讓我走。她們把關在這里,不給我吃不給我喝,也不讓我走。”

他這才放下手里的蠟燭,一口吹滅,同時朝門口喊了一聲:“傳膳!”

門口立刻湧進來許多人,一個個都驚喜萬狀地說:“殿下,您終于肯進食了?太好了,您知不知道,您讓奴才們擔心死了。”有的甚至抹起了眼淚。大家又笑又哭,很多聲音同時朝門外喊:“傳膳!”

二門也有人喊;“傳膳”

傳膳之聲此起彼伏,一下子就傳到外面去了。

我算是長了見識了,這會兒已經四更了呀,正是香夢沉酣的時候。

樣大呼小叫,就不怕吵了別人?

再一想,這皇子們的住處,真正有勢力的主子,也就是六殿下和三殿下了。皇上安排住處的時候,肯定也考慮到了這點,早就把“二虎”隔開了。所以,這一片估計都是他的地盤,他想什麼時候傳膳就什麼時候傳。

只可憐了那些禦膳房的師傅,深更半夜爬起來給他做飯。

很快,一張小桌子抬了進來,幾雙纖纖玉手手在上面擺上各種點心水果。她們一邊擺一邊陪著笑說:“殿下,傳膳還得一會兒,因為現在不是正當開飯時間。你要是餓的話,先吃點心填填肚子吧。”

他“嗯”了一聲。然後交代說:“你們都下去吧。”

“是。殿下您慢用,要什麼就叫一聲,我們就守在門外的。”

那些女人面朝里躬身退了出去。

我再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這些女人地涵養也太好了吧,居然連一點點異樣地目光都沒有丟給我。我穿著她們殿下的衣服耶。

見我看著衣服發呆,六殿下笑道:“你穿我的衣服還挺好看的呢,所謂的男裝麗人,就是這樣子吧。我多送幾套衣服給你,你以後換著穿給我看。”

我笑著含糊地答應,心里卻泛起了一股寒意。他這樣說笑著。竟像沒事人一樣。我剛剛看到的那個坐在地上用蠟燭燒自己的人難道是幻覺?

“你吃啊,怎麼發起呆來了?快吃,吃完了,我叫人送你回去。”他親手拈起一塊點心,本來想送到我的嘴邊,看我尷尬地讓開。改為送到我手上了。

魔王突然變善人,我反而不知道怎麼辦了。我一只手拿著那塊糕。另一只手卻端起一杯茶猛地灌了下去,肚子里頓時咕噥咕噥響成一片。天那,丟死人了。我的臉刷地變得通紅,他呵呵笑著說:“快吃東西吧,你的肚子都向我提抗議了。”

我胡亂地往口里塞著東西。他則不斷地給我地杯子里添水。口里說:“慢點,別噎著了,我剛剛是催你快點開動。可不是催你囫圇吞棗哦。”

他的聲音和笑容同樣的溫柔,眼光更是柔得快要滴出水來。

我食不知味地吃著,過了好久才想起來問他:“殿下您不吃嗎?”


“不吃,你快吃吧,吃完了趕緊睡一覺。明天早上我派人送你回去,你妹妹還在家里等著你呢。”

我睜著一雙因睡眠不足而帶點迷蒙的眼睛看著他:“您,真的是六殿下嗎?”

“真的。”

“如假包換?”

“如假包換!”

“聽彩珠說,您這些天一直不吃不喝,是嗎?”

“別聽她瞎說,沒有地事。”

我不好再追問,只得又低頭吃了起來。我和他,此刻不管怎樣的親近,中間地那道鴻溝還是寬若銀河,我如果硬要對他表示關心只會顯得很不自然,甚至很可笑。

可惜到最後還是沒能忍住。也許是因為我自己也在不久前失去了娘親,那種痛還記憶猶新,所以越發地不忍。我勸他道:“你不要這麼折磨自己,像剛剛用蠟燭燒自己,多痛!我剛剛只隨便便看了一眼,就發現你手臂上盡是傷,有些地方已經化膿潰亂了。你這樣折磨自己,你母妃看到了,該有多難過。”

“她要是會難過就好了,現在無論我怎樣,她都看不到了。”

“你母妃,不是還沒……”死嗎?

“呵呵,誰告訴你我母妃沒死的?她已經死啦。”

“我剛剛明明聽到那些人在說,你母妃又緩過一口氣來了?”

“她們說得沒錯,我母妃是又緩過來了,但是,”他停頓了一下,才無比清晰地告訴我:“我殺死了她。我借著給她蓋被子的機會,把她捂死了。她甚至都沒怎麼掙紮,因為,她本來就氣若游絲。”

我驚呆了,半晌才輕輕地問:“你不忍心再讓她受折磨了,是不是?”

他點頭。

“這樣對她其實是好事,不然,老是死了活、活了死,病又根本沒有任何治愈的希望了,白受這個罪干什麼?”

還是點頭。

“所以你母妃不會怪你的。她泉下有知,只會覺得很欣慰,因為她有個很孝順地兒子。”

“我殺了自己地母親,還是孝順兒子?這是我今生聽到的最大的笑話了。”他突然縱聲而笑。

我猛地上前捂住他地嘴:“別嚷嚷,你沒有殺死她,你母妃,徘徊在生死邊沿已經很多天了,現在她去世,是再順理成章不過的事。”

“所以我沒有殺她,她是自己死的?”

“是的。”

“我沒有殺她,她是自己死的。”

等膳食終于擺上桌時,承恩殿的人才發現,這滿桌子半夜趕出來的美味佳肴算是白做了,因為,他們的主子已經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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