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杏花天 (86) 不能拒絕的溫暖


到家,我趕緊去胡大娘那兒接妹妹。說了幾句話後,正要走,胡大娘喊住我說:“桃葉,我一向當你是我自己的女兒一樣。所以,有些話,雖然很難開口,我還是想跟你講講。”

我已經猜到她要說什麼了,笑著站住道:“大娘,有什麼話您盡管說,我們之間,還有什麼難開口的呢。”

“好,既然你這樣說,那我就問了。你老實告訴大娘,你昨晚去哪兒了?”

她的眼睛里,沒有獵奇,只有擔憂。

我知道她是真關心我的,就像女兒已長大的娘,見女兒通宵未歸,越想越後怕,唯恐女兒在外面吃虧上當。

可是,我卻躊躇了。“大娘,我不是不告訴你,只是這事說來話長,不是三言兩語說得清的。”

胡大娘拍了拍身邊的椅子說:“話長就慢慢說。你別站著,坐到火盆邊來,等會就在我這兒吃飯。你一個回去生火做飯也麻煩。”

我還要說什麼,胡大娘已經起身關上了門,然後伸手接過桃根,率先在火盆邊坐了下來。

我沒辦法,只好過去挨著她坐下。

這件事,因為事關六殿下,我本來不打算詳細告訴她的。我講給她聽,她又幫不忙,何苦讓她白白著急?可是現在看她那架勢,一副打定主意要刨根問底的樣子,看來今天是蒙混不過去了。

于是我把認識六殿下以來發生的事,以及這次進宮的始末,都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她,

胡大娘聽了。卻並沒有表示驚訝。

我反而詫異地問:“六殿下來我這兒的事。大娘都知道嗎?”

“知道他來過。我年紀大了,晚上睡得淺,你那邊有一點動靜就會聽到。還有延熙,他喜歡你,這你也肯定知道,你那邊有什麼事他當然最關心了。”

這是胡大娘第一次這麼明確地跟我提起胡二哥對我地心意,知子莫若母,一點一滴她都看在眼里。作為一個母親,她心里,肯定也為兒子難過吧。

而我。無意中傷了別人地心而不自知,還自以為是個知恩投報、善良體貼的好女孩呢。

我低下頭,愧疚無比地說:“大娘,我……”

我什麼呢?對不起你?對不起胡二哥?這樣的道歉未免太虛偽。因為如果真的知道對不起,那好辦啊,對得起就是了。這是只要一句承諾就能解決問題的事。

胡大娘卻做了一個讓我打住的手勢:“桃葉,不要說任何抱歉的話。你已經為我們胡家做得太多了。延熙要不是你步了,他現在還能保有那家店子,全都是你的功勞。我家的生意,其實是你的。我家根本沒有拿出一個銅子兒地本錢來。”

我忙表示這事本來就是因為我才惹出來的。理應由我收拾爛攤子。兩個人說來說去,又變成了互相道歉感恩了。

最後,話題才轉回到我和胡二哥的感情問題上。胡大娘告訴我。那次她要認我做干女兒,其實是胡二哥提議的,胡二哥大概也想借此讓自己徹底死心吧。因為,這樣一來,我和他就變成了兄妹,完全沒可能了。

我又是感佩又是難過,胡二哥實在是個難得的好男人,這樣替別人著想。我呐呐地說:“只是這樣,真的太難為他了。”

胡大娘說:“也太難為你了,你也是個善良地好孩子。那時候你不應允,就是怕延熙多心,以為你急于擺脫他對不對?“

既然話都說得這麼明白了,我也不用再隱瞞,故而輕輕點了點頭。

胡大娘拍著我的手說:“真是好孩子,你放心,延熙早就想通了。”


我眼睛里又有點酸酸地了。這些話,肯定又是胡二哥跟他娘說,要叫他娘安心,也希望他娘把這話傳達給我,好讓我安心。

其實,我何嘗不明白,感情的事,一旦在心里種下的根,又怎麼可能想通?這根本就是自欺欺人的事,很可能一輩子都解不開的。

可憐地胡二哥,可憐地……我。

為什麼我不能愛上胡二哥?這樣我現存就有了一個世界上最疼我的丈夫和最疼我的婆婆。為什麼我要選擇那樣艱難地路走,要愛上一個我根本就沒有資格愛上的人?

正低頭感歎著,胡大嫂在外面喊:“娘,開飯了。”

我趕緊去開門。胡大嫂和胡大哥笑吟吟地站在門外,外面的客廳里已經擺上了滿滿一桌子菜。我笑著問:“今天是什麼特殊的日子嗎?”

胡大嫂臉孔微微發紅,卻一連聲地說:“不是,不是什麼特殊日子,只是大家在一起聚聚。”

“不是啊”,我走過去盯著她的臉問:“那你臉紅個什麼勁?”

胡大嫂越發眼角眉梢都是掩飾不住的笑意。

看她那個樣子,我隨口猜道:“今天是你和胡大哥結婚的日子?”

胡大嫂還沒答,胡大哥點頭道:“還不只呢,今天還是她十七歲的生日。”

“原來你是在生日那天出嫁的呀,那倒也巧了,你父母真會挑日子。”

我打趣著胡大嫂,心里卻想著:這個我一直喊大嫂的人原來也只有十七歲,看來,我真的不能這麼稀里糊塗地過日子了。對未來,必須有個通盤考慮,甚至必須有個時間表。不然,一旦超過了十八歲,只怕連找丫頭的工作都難找了。

單身女子在這個世界上是很難立足的,畢竟,我不像衛夫人那樣有雄厚的資產足以保證自己一輩子衣食無憂。

胡大嫂突然問:“桃葉,你的生日是哪一天?”

我輕輕一笑:“我無父無母之人,還過什麼生日啊,我早忘了。”

胡大娘眼一瞪:“什麼無父無母。我不是你的干媽?你說這話。敢情是咒我?”

她都這樣說了,我也就順勢喊了一聲:“干媽!都是我說錯了話,你就不要跟女兒計較了。”

喊她一聲干媽是沒什麼啦,只是,這話說出來怎麼這麼別扭啊。

胡大哥和胡大嫂一臉驚喜地問:“媽,你和桃葉什麼時候認的?怎麼都不跟我們說一聲啊。”

胡大娘笑眯眯地說:“就剛剛認地呀,她剛剛不是喊我干媽了?就這時候認地。”

胡大嫂帶點歉意地說:“早知道這樣,該多做幾樣菜的。”

我看著滿桌的菜肴道:“這麼多菜,已經夠多了。可惜我也才剛剛回來,沒有准備。都沒有給干媽扯幾塊布料做衣服。”

胡大娘拉著我的手坐在她身旁:“傻丫頭,認干媽,哪有要干女兒送禮的道理,是干媽要給


見面禮的。正好我還收了兩樣首飾,還是當年陪嫁過吃完飯就給你。”

我忙推辭:“干媽。那怎麼敢當。”

胡大娘說:“什麼不敢當,你是我的女兒。我的壓箱首飾,不給你給誰?”

這時胡大嫂嗔道:“娘偏心,有壓箱子的好東西,我們聽都沒聽說過。”

我笑著說:“那我分你一樣好了,免得你眼紅吃醋。”

胡大嫂先做眼冒星星狀:“真地!”然後又像泄了氣的皮球一樣說:“我可不敢要。娘給你的東西。我偷偷分了。娘還不得買凶追殺我?”

正嘻嘻哈哈、打打鬧鬧,胡大娘看了看外面說:“延熙怎麼還沒回來呢,早上他走的時候。我還特意跟他說了今天是大嫂的生日,要他晚上早點回來吃飯的。”

胡大哥說:“娘,再等等吧。”

我抱著桃根,小丫頭已經能吃些菜了。胡大娘用一個小碗,先把桃根吃得動地,像魚糕之類夾了一點給她吃,末了,又舀了半碗雞湯喂給她喝。

我們又等了一會,眼看著桌上的菜都快冷了,胡大娘才說:“算了,我們先吃吧。延熙也許是生意上地事耽誤了。”

吃飯的時候,胡大哥特意拿來一瓶酒,我斟了一杯,跪在胡大娘面前說:“干媽,多謝您一向關照女兒,以後,更要讓您多操心了。“

胡大娘接過酒一飲而盡,然後攙起我說:“乖,以後,你就跟我的親生女兒一樣,你有什麼事都對干媽說就是了。“

我點頭。又敬過了胡大哥和胡大嫂,並改口叫“大哥”、“大嫂”

吃完了晚飯,又坐了一會兒,胡二哥還是沒有回來。我本來還想等他回來敬他一杯酒的,但胡大娘看我一副隨時都會睡過去的樣子,催著我回家了。

回到家,一關上門就直接奔到床上。徹底進入夢想之前我還在想:先睡一覺,等醒來了再去洗洗。

可醒來地時候,天已經大亮了。

我一骨碌爬起來,打開門想看看外面地天色,可是,門開處,眼前一片白晃晃的光。我立刻伸手一遮,天那,好亮!天地只剩下茫茫一片,而雪還在下。

昨晚到底下了多大的雪啊,只一晚上,就堆積了這麼厚。

我趕緊去洗臉梳頭,等給桃根穿好抱她出門時,發現下地已經不是雪花,而是雨水和雪珠子。

門外的路上有人在說:“下冰粒子了,這樣下去,河水會結冰的。”

另外一個人說:“不會吧,河水流得挺快的。”

先頭那個人說:“不信你看嘛,十幾年前,也是這樣,先下大雪,再下冰雨,結果,到處都凍住了,河水斷航好多天。”

我心里一動,如果真這樣的話,那還麻煩了,那我怎麼過河啊。

也許,不會到那個地步吧,但脖子里,眉眼上,明明感覺到了小冰粒子的擊打,其中還夾雜了雨水。這種大雪後的冰雨,的確很容易讓路面和河面結冰的。

把桃葉抱到胡大娘家,隨口問了一句:“干媽,二哥昨晚回來了沒有?”


“回了,回來很晚,也不知道去哪兒了,一身髒兮兮的。我問他是不是跟人打架了,他說沒有。還一身酒氣,這孩子,現在也不讓人省心了。”胡大娘歎著氣。

我忙安慰道:“您別著急,晚上我回來找他好好談談。”

“嗯”,胡大娘點頭,接過桃根說:“你快走吧,這冰雹夾雨的,看樣子還越下越大了,可憐你還非得過江。”

看了看我的穿著,她跑進里屋拿出一條大圍巾說:“這是我自己圍的,你別嫌老氣,現在只顧得了身體了。那江邊的風跟刀子似的,你用這個包住頭臉。”

她一邊說一邊把我包得只剩下兩只眼睛露在外面閃呀閃的。

搭船過江後,船碼頭上,沒看見神仙姑姑,也沒看到王獻之。天一冷,雪一下,這些人都不來了。

也好,不受恩,也就不欠人情,這樣才自由自在呢。再說,上下船次數多了,現在我也習慣了,不像以前那麼膽戰心驚了。

可是,才說沒人來接,抬頭就看見迎面走來一個人。

看見我走過去,他站住了。

乍見到他,我的確驚喜了一下,可一想到他昨天對我的態度,又有點氣。什麼都沒了解清楚就那樣對我,任由別有用心地人挑撥離間,這樣不知心,不信任,算什麼朋友。

我面無表情地從他身邊走了過去。

余光所及處,他也跟著我走,但不說話,也不喊我,我們兩個人就那樣很尷尬地默默並肩前行。

走到大堤上,他突然開口說:“我帶你去戴家茶館聽琴好嗎?”

“這會兒去聽琴?”我沒聽錯吧?

“是啊,今天這樣的天氣,屋子里燒一盆炭火,焚一爐香,對著窗外一邊瑩白,無論撫琴還是聽琴意境都很美的。尤其是,這會兒肯定不會有人去喝茶,不會受到打擾。”

“瘋了!”,我不客氣地說;“大清早的,我要去書塾做事,開茶館的要開門迎客,誰這個時候有閑心彈琴啊,再說,”我伸手接了幾滴冰雨說,“天寒地凍的,那琴也冰涼的,手指都比平時僵硬些吧。”

聽到我這樣說,他不再堅持了。兩個人默默地走了一會,他又指著堤邊的一處酒樓說:“那個地方你還記得嗎?我們在那里避過雨的。”

我點頭。上次秦淮河風高浪急的時候,我們去那里面坐過一會兒的。

“那我們今天再去吧,正好我還沒吃早飯呢,我們進去吃點東西。”

我不解地看著他:“你今天這是怎麼啦?現在是什麼時候啊,一大清早耶,這個時候應該做什麼你不會不知道吧?你這會兒約我去酒樓?”

“我知道啊,但我有急事,一定要跟你說。”

他臉上的表情很奇怪,有一點著急,有一點羞澀,但更多的,似乎是,興奮?

他一開始一直低著頭,我沒有注意到他的眼睛。現在他回首看著我的時候,那炯炯雙目,竟然熠熠生輝,蓋過了這漫天雪光。

到底發生什麼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