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杏花天 (97) 桃心硯正式回歸


兩位要的那幅字,我已經藏起來了,你們都要不到了

伴隨著笑聲出現的,自然就是今天這場比賽的舉辦人,衛夫人是也。

“師傅……”,王獻之小小聲地抗議。

“怎麼,你想跟師傅爭?嗯?”帶笑的眼,卻搭配著威脅的語氣。

“弟子不敢!”王獻之低頭做含恨忍受狀。

“這才是我的乖徒兒,哈哈。”

一個人,一旦心懷鬼胎起來,看誰都覺得別人的言行舉止不正常。就像我現在看衛夫人,總覺得她笑聲誇張,語言和動作都很做作。<<吧,外面冷。謝夫人,請進。”

因為正廳里有王羲之,還有另外幾位男評審在,謝道蘊有點猶豫。衛夫人笑道:“今天是以文會友,以字會友,就不要拘泥于古禮了。各位參賽的書生們都請到書塾那邊休息吧,那邊已經備好了茶水,大家去那邊坐一會。寒舍准備了一點粗茶淡飯,等會兒就可以開飯了。”

這時謝玄、超和桓濟也從大客廳里走了出來,幫衛夫人招呼著,把人陸續往後面領。後面書塾那邊,別說有那麼大間教室可以坐人,光那長長的寬寬的回廊,就可以安頓很多人了。

可惜是雪天,院子里的樹上還有很多積雪,否則在院子里擺上茶水和椅子最好了。每次貓先生在院子里授課講論,都是書塾生活中最值得記憶的一幕。不過,這些學子們,也不見得就一定會乖乖地坐在屋子里烤火。多半還是會在院子里走走看看。或在回廊里三三兩兩談心吧。大家都是年輕人,並不願意老坐在圍爐邊向火。

這時我注意到了一個奇怪的現象,道茂和超明明是親姐弟,可是在整個過程中,我沒見他們有任何交流。剛剛超出來招呼客人,從道茂身邊走過的時候也沒叫她姐姐,他們給人地感覺就像完全不認識地陌生人一樣。

認真想來,平時在書塾里,我也沒聽王獻之和超之間以表兄弟相稱過。甚至,如果不是因為道茂的出現。我根本意識不到這兩個人是表兄弟。他們的關系並非不好,事實上,單從同窗、朋友的角度看,他們是很親密的,書塾中統共只有幾個人,關系一直很融洽。

也許。他們那些世家大族內部的關系,本就不是我們這些出自貧家小戶的人所能理解的吧。我們的家庭人口少。關系簡單。他們家大業大,關系複雜,男人們往往妻妾成群,子女分屬不同的母親。母親之間整日爭風吃醋,勢同水火。異母同胞之間難免會受影響。

看衛夫人左手牽著道茂。右手拉著謝道蘊一起走進了大客廳,我也跟在後面遲遲疑疑地走了幾步,不知道是不是該跟進去。

這種場合。我地身份是最尷尬的。作為一個參賽選手,我應該跟其他選手一起行動;作為一個女人,我應該跟女客在一起;可我同時又是衛府的仆人,若一味袖著手裝成大小姐模樣,跟尊貴的女客同進同出,又怕衛夫人有想法。

猶疑之際,我回頭看了王獻之一眼,他朝我笑了笑,然後朝客廳的方向努了努嘴。

既然他認為我應該隨謝道蘊她們一起進大廳,那就進去吧,我還真的很想拜見一下那位大名鼎鼎地王右軍大人呢。

就在正對門的主位上,我見到了一位和王獻之有幾分神似地男人。即使人到中年,他依然很俊美,是那種成熟魅力型的迷人大叔。他目光敏銳,但笑容卻和煦如春風。看到他,就知道王獻之的挺拔身材是承襲誰的了。在書塾四少中,王獻之年紀最小,身量卻最高,想不到他父親比他更高大,更魁梧。

因為他是王獻之的父親,屬于父輩,我很自然地隨道茂一起行子侄見父執禮。行過禮後,道茂嬌聲道:“四姑父,好久沒見到您了。您回家了,也不到我們家去。”

王獻之見父親只是笑著不回話,忙輕輕提醒道:“這是二舅舅地三女兒宓兒。”

“原來是兒啊,幾年不見,一下子長成大姑娘了,姑父都差點認不出來了。”王羲之笑呵呵地說。<<

表情是尷尬的,她親親熱熱地喊“我四姑父”的人,她。


其實也不能怪王羲之記性差。他們那樣地大家族,親戚朋友多如牛毛,王羲之本人這些年不是在外為官就是在外游山玩水,很少回過石頭城的家。回來了,也不過住一段時間,就算走親訪友,見的也是各家的男性長輩,不可能進入內室去見那家的夫人小姐。這種性別不同,輩分不同的所謂親戚之間,一輩子見面的機會不過幾回,哪里記得那麼多?

王羲之跟侄女兒不過寒暄了兩句後,就越過站在我前面的她的肩膀問:“你就是這次比賽第一的諸葛桃葉?”

我忙上前一步,再次深深施禮道:“是的大人,承蒙大人不棄,讓小女子拔得頭籌。小女子實出意外,此刻激動的心情真是難以言表。”

王羲之點頭歎道:“不容易,聽說你父母雙亡,靠在書塾打雜工掙點錢養活自己和妹妹,勞作之余還替人抄經書,並借此勤練筆法,真是個難得的好苗子啊。”

我誠惶誠恐地低下頭道:“大人繆贊,桃葉愧不敢當。”

王獻之又轉頭對另外幾位評審說:“今日乍一看到那幅字,我簡直呆住了。因為我居然看不出那字到底是男子寫的還是女子寫的。若說是男子寫的,又有女子的柔媚;若說是女子寫的,又有男子的剛烈。現在看到她本人,這麼年輕的女子,能有如此筆力,實不多見。”

我一下子哭著跪了下去:“今日有大人這番話,不獨桃葉這輩子愛字、習字值了,就連九泉之下的父親,也會覺得,一輩子愛字、習字,值了。因為小女的字,是先父手把手一個字一個字教出來的。”

我淚水漣漣,又是感動又是欣慰。在此之前,我一直惴惴不安,懷疑那幅字根本就不是我寫的。可是現在,聽了王羲之的話,我已經有點相信今天名列前茅的那幅字,很可能真的是我寫的了。

這時衛夫人問王羲之:“澹齋還記得曾買過一方形似桃心的硯台麼?”

王羲之馬上點頭道:“是的,好像是兩千貫從一個走街串戶的文具販子那里買的。當時正好獻之在身邊,立刻就被他搶了過去,說是要看看,結果,看著看著就成他的了。”

我抬眼看了看某人,他正不好意思地低頭偷笑。還好意思說是他父親買給他的,原來是搶來的,耍賴賴到的。

衛夫人說:“那方桃心硯原本是她家的,她父親對此硯台愛若珍寶。後來,她父親就是為了守護這方硯台而死的。”

王羲之大驚道:“一個人,為一方硯台而死?難道還有人搶奪不成?”

衛夫人便把我曾經講給她聽過的,我父親和硯台的故事,又當場講了一遍,王羲之和幾位評審聽了,自是一片唏噓。我站在旁邊,由不得回憶起父親去世時的情景,禁不住再次落淚。

王羲之轉頭向幾位評審道:“我們都自詡為讀書人,都很愛惜書籍文具,可是我們和這位諸葛先生比起來,實在是慚愧得很。至少我,就做不到拿自己的性命去守護一方硯台。”

大家齊聲感歎,王羲之歎息良久之後,對王獻之說:“獻之,那方硯台,現在可還在你手里?”

王獻之看了我一眼,含糊地回答說:“嗯。”

我低著頭不敢看任何人,因為我的臉已經不爭氣地紅了。那方硯台,現在明明就在我家里。

自從上次王獻之提議打賭後,硯台實際上就沒再離開過我家了。

王羲之交代說:“你把桃心硯還給諸葛姑娘吧,既然那是她家的傳家之寶,又是她父親不惜性命守住的東西,那就物歸原主好了。這樣,她父親泉下有知,也會感到欣慰的。”

王獻之裝模作樣地猛點頭。

在座之人皆稱盛德,我也只得再次跪下謝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