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謀定而後動 第一百零九章 天鵝之歌

十八歲的年紀,正俊美少年,卻已手握十萬大秦鐵騎,揮師東向,討伐趙國。那是怎樣傳奇而令人神往的場景!成蟜兵馬未行,便已一躍成為最受矚目的國際明星,不僅秦國在關注他,東方六國也在關注著他。如此年輕的主帥,自古未有先例。所有的無關人等都充滿了好奇:將為他們所見證的,究竟是一個天才的奇跡,還是一場可笑的鬧劇?

終于掌控了軍隊,成蟜卻並未有意想中的喜悅,他尚顯稚嫩的面龐過早地顯出厭倦和疲憊。而出征之前發生的一件事,更是給他的心里投下了一層厚重的陰影。

成蟜將行的消息傳出,宓辛就沒有睡過一天好覺。她要給成蟜一個驚喜。她開始悄悄為成蟜縫制征衣。終于能為心愛的人做些什麼,這給了宓辛極大的幸福和滿足。而通常,縫制征衣是母親或妻子的職責,很明顯,在縫衣的過程之中,宓辛發生了情結轉移,以成蟜妻子的身份自居。

曆十余晝夜,衣成,而成蟜也啟程在即。于是宓辛往見成蟜。她捧著雪白的征衣,一臉甜蜜,在她的期待之中,迎接她的必將是成蟜的柔情和感激。只要一想到,成蟜將貼身穿著她親手縫就的征衣,遠行千里,朝夕不離,宓辛渾身也是潮熱不已,仿佛是她正被成蟜抱在懷里。

成蟜面色凝重,似乎困惑在某種情緒之中,不能自拔。宓辛進獻征衣,也沒能引起他特別的在意。宓辛淺笑道:“容妾侍君侯更衣。”她那修長的手指,溫柔而羞澀地伸向成蟜的身體。成蟜忽然冷漠生硬地說道:“不要碰我。”而就是這短短的四個字,在日後讓成蟜銘記終生,後悔終生。他怎麼也想不明白,傷害了自己所愛的人,怎會反而是自己受傷更深。看來,牛頓第三定律根本就不成立,反作用力有時候是要遠遠大于作用力的。

成蟜話方出口,宓辛仿佛如觸電一般,身子輕微地晃動了一下,手停頓在空中,許久方才怔怔收回。她面色雪白,眼眶滿是淚水,痛苦地望著成蟜,嘴唇顫抖著,想說些什麼,卻又發不出聲音。

成蟜道:夫人,你不必再留此地,你可以回家去了。

宓辛聽到自己自由了,反而心如刀絞。她舍不得就這麼離開成蟜。家對她來說,是那麼遙遠。她不知道哪里來的勇氣,匍倒在成蟜腳前,再也不掩飾心中所思,道:“賤妾哪里也不想去,只願長伴君側。”

成蟜冷淡地道:“夫人請放心。成蟜絕非故意試探夫人,夫人又何必特意軟語。成蟜所言,皆為真實。成蟜這就著人護送夫人回去。”

宓辛抱住成蟜的腿,只是嗚咽。

成蟜奇道:“回到夫君和幼子身邊,豈非夫人一向所願?夫人該高興才是。”

“妾于故家已無眷念,君侯勿棄賤妾。”

成蟜大聲道:“不管夫人是否願意,都必須回去。”

宓辛忽尖笑起來,道:“君侯對賤妾羈留在前,今又輕易放歸。君侯于賤妾一無索求,君侯所為何來?”

“等夫人回家,自然便會明白。”

宓辛沉默片刻,又抬起淚眼,小心問道:“我們還會再見面嗎?”

成蟜搖搖頭,道:“不會,我們再也不會見面。夫人始終是樊於期的妻子,成蟜豈敢再擾。成蟜已知會樊於期,成蟜並沒有玷汙夫人之清白。夫人大可放心而歸。”

宓辛冷笑道:“君侯以前對賤妾所言,莫非是哄騙賤妾不成?”

成蟜避而不答,大笑道:“得與夫人相聚,本為人生樂事。今日別離,也正該盡歡才是。成蟜知今日乃夫人生日,願為夫人奏一曲,聊為賀禮。”

宓辛喃喃地道:“賤妾生辰,不想君侯居然記得。”如果在半個時辰之前,她知道成蟜居然記得她的生日,那她相信自己一定是天下最快樂的女人。然而現在對她來說,成蟜的關愛和他的絕情相比,顯得那麼漫不經心,無足輕重。

成蟜自顧取琴而奏。樂曲似水,漸流漸急。成蟜奏至歡暢處,高聲向宓辛道:“夫人可有興致,以歌舞相和應?”

宓辛本想一口回絕,轉念一想,卻又答應道:“君侯見愛,賤妾斗膽獻丑,聊表臨別之意。日後雖有心再為君侯歌舞,恐不可得也。”于是,宓辛和著樂調,翩然起舞,但見衣袂飛揚,恍如仙子,美豔不可方物。宓辛既舞既歌,歌聲悲憤,極盡淒涼。歌曰:

君如天上月,不肯一回照。

妾似井底桃,開花向誰笑?

妾生君未生,君生妾已老。

恨不同日生,日日伴君好。

這仿佛是一闋天鵝之歌。一生只歌唱一次的天鵝,第一次即為最後一次。那用生命傾訴的華美,為誰而唱響?那穿透宇宙的憂傷,有堅強的絕望。天鵝即將倒下,夢境卻無法延長。

一曲即畢,無人鼓掌。成蟜替宓辛擦去眼淚,柔聲道:“人生聚散無常,夫人何須哭泣?”

宓辛跪拜成蟜,道:“賤妾再也不哭了。多謝君侯款留,賤妾別君侯去也。”言畢從容離去。她的面貌已迅速恢複平靜,看不出絲毫異常。

宓辛既去,成蟜忽然從地上跳起,拔出佩劍,向柱子瘋狂砍去。他多想馬上追出去,向宓辛說一句對不起,跪倒在她的面前,請求她的原諒。但是他克制住了。他憎恨自己的克制力。

宓辛回到自己的庭院,對著鏡子仔細地梳妝自己。樊於期曾為她打開了一扇門,她進去時是個女孩,出來變了婦人。她覺得這樣很好。後來,她遇見了成蟜。成蟜也為她打開了一扇門,她進去時是個婦人,出來則變了女孩。她覺得這樣更好,無以複加的好。她沖著鏡子中的自己,給了一個最為燦爛的微笑:生日快樂,宓辛。

不一刻,有人來報成蟜:宓辛投井身亡。成蟜聞言,心中一陣劇痛,昏倒在地。就在他適才的一遲疑,便永遠失去了挽回宓辛的機會。一代美人,香消玉沉。時為嬴政八年七月初七。生死同日,是人為?是天意?

成蟜良久複蘇,急命人速速將宓辛撈起。他要去看她最後一眼。浮丘伯也正好趕到,忙道:“君侯不當去。樊夫人既已投井,依某之見,不如就勢填井,掩埋為安。”

成蟜勃然大怒,一把揪住浮丘伯的衣襟,呵斥道:“是何言語!是何言語!一切罪孽,皆因汝而起。汝尚有顏面再作此惡毒不仁之計?”

浮丘伯並不驚慌,他示意其余人等先退下去,這才說道:“君侯息怒。死者已逝,何必再去擾伊,也擾了自己。一切皆有天意,死亡將君侯與樊夫人隔離,便是上天特意安排的最好結局。告別的時候到了,就讓樊夫人長眠于井底。人人皆可為情所困,惟君侯不可。等待君侯的,不應只是一個女人,而應是一整個國家,一個龐大的帝國,一個屬于君侯的帝國,一個屬于嬴氏的帝國。”

成蟜又道:“樊夫人決然自沉,該如何向樊於期交代?”

浮丘伯笑道:“衣不如舊,人不如新。樊將軍早沉在美人鄉中,樊夫人是死是活,他又怎會在意。”

成蟜默然。浮丘伯的話,多少給了成蟜少許安慰和勇氣。別了,宓辛。你原是一場太過美麗的夢幻,而我在一個錯誤的時刻清醒。你從不曾屬于我,但願你也從不曾屬于任何人。請原諒我。你所去的天堂,那是我到不了的地方。而我將去的地方,你也不可同行。于是成蟜拿水在浮丘伯面前洗手,道:“填井不葬,是你所要的。這婦人的血,也是因你而流,罪不在我,你承當吧。”

浮丘伯點頭道:“惟君侯如意。她的血歸我,和我的子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