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謀定而後動 第一百一十二章 一夫當關

關于樊於期的咸陽宮造反半日游,當時的真實情況是這樣的:

樊於期率三千精兵,帶著華陽太後和成蟜的手令,一大早便直沖咸陽宮而來。咸陽宮前,只守著十來個郎官。樊於期也沒什麼好多說的,上前便是砍翻。就這樣,連闖兩道門,都未碰到任何夠分量的阻礙。樊於期心里嘀咕:不是吧,這造反也忒容易了些吧。

然而,在闖第三道門時,樊於期看見了一個人。

是的,只有一個人。

一個站在門正中央的人。

他就那麼筆直地站著,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卻自有一股力量,讓人不敢輕犯。樊於期的突如其來,似乎並不讓他驚奇。而樊於期劍上滴落的鮮血,也不曾讓他有一絲畏懼。這人甚至連劍也沒佩。他只是抬起眼睛,輕蔑地望著樊於期,以及他的三千精兵。他幾乎是失望地歎了一口氣,那意思分明是說:才三千人,為什麼不是三萬呢?

如此離奇的景象,並不在樊於期的預料之中。他生生止住腳步,朝那人行禮道:“客卿大人!”

李斯還禮,道:“中尉大人。”

樊於期很想上前一劍將擋路的李斯砍翻,但李斯那幅篤定的模樣,卻讓他心里很是沒底。他決定先問清楚情況,再砍不遲。于是問道:“客卿大人何以在此?”

李斯朗聲應道:“秦王知中尉大人前來晉見,特命李斯于此門相迎。”

樊於期大吃一驚。莫非秦王已經知道我要造反了?那里面豈不是早有埋伏?

李斯笑道:“中尉大人何以止步不前?李斯願以實言相告,此時咸陽宮內外,守衛不足三百人,中尉大人盡可放心前行。”

真正負責任的造反者,不會像阿Q先生那樣:造反?有趣。同去同去。于是一同去。真正負責任的造反者,不掉別人的腦袋,便掉自己的腦袋,神經自然高度緊張。李斯越說里面沒人,樊於期越是猶豫不決。

如果說此時樊於期心里在打響鼓的話,李斯的心里則是在敲悶鑼。天知道,李斯並沒有撒謊,咸陽宮所有的守衛加起來,恐怕也只有兩百余人。而秦王嬴政就在咸陽宮里,萬一樊於期硬沖進去,後果不堪設想。

(插廣告:本書首發,如果兄弟們看得舒服請來16K支持一下,您的支持、收藏才是我們寫下去的動力,您每天閱讀才是我們把數字的質量提高的源泉!)李斯早已覺得樊於期和成蟜之間存有陰謀,提請嬴政加強防備。無奈嬴政不肯相信,呂不韋更是不肯相信。嬴政將注意力都放在防備宗室作亂之上,如郎中令王綰、內史肆等,本可用來保衛嬴政的,卻都被調了去防備宗室。在此危機關頭,李斯自知重任在肩,他要以一個人的力量,拖延住樊於期,等候王綰和內史肆帶兵來援。

樊於期和李斯對峙片刻,忽劍指李斯,道:“此乃緩兵之計,客卿欺吾不知歟?”

李斯哈哈大笑,大聲道:“好一個緩兵之計。中尉大人果然智慧過人。只是以中尉大人之智慧,又何以為長安君所賣而不自知?”

李斯漫不經心的一句話,卻點到了樊於期的要害。他早已在成蟜身上押上了他所有的賭注,如果成蟜真的要出賣他,他活該只能死無葬身之地。

李斯見樊於期木然不語,又道:“浮丘伯的苦肉之計,中尉大人以為怎樣?”

浮丘伯的名字被說出,更是讓樊於期慌亂。浮丘伯行蹤詭秘,李斯又如何得知?李斯對他們的謀劃到底知道多少?

李斯見樊於期亂了分寸,再道:“李斯有數言,特為將軍計,將軍願聽否?”

“說。”

李斯作了個邀請的手勢,“請將軍移步。”

對于李斯的口才,樊於期早有耳聞。經他一說,能讓母雞搶著報曉,公雞嘗試下蛋。其誘惑力之強,有如海妖塞壬的歌聲,不可抵擋。你最好的辦法就是像奧德修斯那樣,用蠟塞住雙耳,乃至把自己鎖在桅杆之上,根本就不要聽。

然而樊於期還是忍不住好奇,想要嘗試一下李斯到底有多神奇。他進入門內,但見宮殿空曠,並不像有埋伏的樣子。可還有那第四道門,第五道門呢?

李斯道:“以樊夫人為餌,中尉和長安君演了一出好戲,幾乎掩盡天下耳目,卻並未能瞞過秦王。中尉大人對長安君仁至義盡,今日又因長安君之故,不惜擅闖咸陽宮,犯下彌天大罪。然而,長安君又是如何對待中尉大人,中尉大人可曾知道?”

“如何?”

李斯緊盯著樊於期,道:“敢問樊夫人何在?”

“尚在長安君府中。事成之後,樊某自會將其迎歸。”

李斯詫異道:“夫人已死,中尉難道不知?”

樊於期大怒道:“胡說。”

李斯一笑,道:“中尉將夫人托于長安君,此乃以餓狼司肉、渴馬護水也。夫人美貌絕世,長安君又正在少壯之年,淫欲正盛,夫人美色當前,長安君豈無染指之思?據李斯所聞,長安君並未恪守與中尉之約,而是一心要玷汙夫人之清白。可憐夫人,為保全名節,不令將軍蒙羞,甯投井自沉,不使長安君得逞。依李斯看來,夫人雖為自戕,殺夫人者,實長安君也。”

樊於期更怒,道:“客卿再敢胡言,休怪樊某劍下無情。”

李斯道:“中尉不信,請隨李斯前來。”

樊於期心存疑慮,不知李斯欲帶自己前往何處,自不肯行。李斯指著前面的偏殿,道:“李斯這就領中尉去見夫人。李斯若心存狡詐,中尉掌中有劍,兩步之內,便可令李斯血濺當場,中尉何慮哉?”

樊於期這才跟隨李斯,來到偏殿。偏殿之內,果然空空蕩蕩,只是在偏殿正中,安躺一人。樊於期近前一看,險些昏倒。李斯沒有騙他,真的是他那闊別已久的妻子,宓辛。樊於期跪在宓辛身前,但見宓辛面容皎好,一如生時之美麗。長日以來,樊於期沉湎在溫柔鄉中,本已漸漸讓宓辛在心中淡去。不想今日一見,雖遠隔陰陽之界,昔日的柔情蜜意,卻瞬間猛然泛起,撕心裂肺。

李斯看著瑟瑟發抖的樊於期,道:“李斯本無意擾了夫人的魂靈,只是暗為夫人抱恨不平。可憐夫人含冤未雪,臨死也未能見得中尉,還有四個孩子。李斯這才大膽起夫人于地下,當面向中尉陳情。”

李斯鼓動口舌,樊於期卻根本沒在聽。他捧著宓辛的臉,笑中有淚,道:美人,給爺再笑一個。宓辛自然沒有笑。樊於期又上去和宓辛接吻。嘴里斷斷續續地哼哼著:歸來兮,美人……我希求你的美麗;我渴望你的身體……為何你不看著我……無論美酒與鮮果,都不能平息我的欲望;你在我的血管里點燃欲火……我吻了你的嘴,多麼苦澀的雙唇,難道是血的滋味?……或許是死亡的滋味……歸來兮,美人,和我親嘴……

但見樊於期趴在死去的宓辛的身上,和她又說話又接吻,場面之陰森詭異,作為唯一的旁觀者,李斯胃里不禁一陣翻騰。

面對現實吧,宓辛再也不會醒轉。她並非睡美人,能被王子的親吻喚醒。況且,即便宓辛真是睡美人,她等待的王子也將是遙遠而高傲的成蟜,卻不是和她作了十多年夫妻的樊於期。

樊於期起身,兩眼血紅,仰天狂笑道:“區區一女子而已,何為涕下?樊於期啊樊於期,你算什麼英雄?”

李斯一心要拖延時間,于是正色道:“中尉何必自責。聖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鍾,正在我輩。”

樊於期一想也是,無論如何,十余年的夫妻,宓辛之死,怎麼說也值得他幾滴熱淚。李斯又道:“李斯聞中尉之名,如雷貫耳,以為當世一人而已。夫人當日委身相從,也以中尉為蓋世英雄也。今夫人因長安君而死,中尉不為複仇,反鷹犬事之,此非夫人之所望,更非丈夫之當為。”

樊於期受李斯一激,果怒形于色。李斯又道:“中尉心中定有疑惑,長安君的十萬兵馬應已殺回咸陽才是。長安君何在?中尉為長安君所賣也。本是里應外合,殊不知長安君卻另有准備。秦王薨,繼位者非長安君莫屬。中尉弑秦王不成,中尉死,長安君則按兵不動,仍不失長為長安君,衣食富貴。萬一中尉弑秦王成,中尉仍難逃一死,長安君必以中尉之頭顱,為秦王複仇,示天下以大義,昭繼位之正統。以李斯看來,成或不成,中尉死必也。”

總之,樊於期被李斯游說得昏沉。他幾乎都忘了自己是前來造反的。一時間太多的信息,讓他承受有余,消化不及。樊於期于是道:“如此,計將安出?”

李斯信口應付道:“中尉縱不愛身惜命,也當為家小考量。稚子何辜?老母何辜?中尉忍其同死乎?今中尉只是誤信蠱惑,若懸崖勒馬,猶為未晚。秦王與相國皆對中尉冀望甚深,當許中尉戴罪立功,領兵征討長安君。擒得長安君,將功抵罪之余,更得秦王倚重。將軍今日為秦之中尉,異日則為秦之白起、蒙驁也。”

李斯說到後來,言語間已是破綻百出。樊於期也覺得不對勁,正沉吟未決,殿外忽殺聲一片。李斯喜形于色,知道是郎中令王綰、內史肆領兵趕到。樊於期大怒,心知中計,拔劍便砍李斯。李斯將將躲過,腦袋雖保住,頭發卻已被削去一大片。李斯轉身便逃,樊於期提劍緊追。

郎中令王綰、內史肆高呼:“奉旨捉拿賊首樊於期,余者不問。”于是兵士紛紛投降。樊於期猶緊追李斯不放,李斯都快以為今天自己要嗚呼了,大叫王綰救我。樊於期追出百步,這才被甲士截住,樊於期奮勇殺奔而出,這才有了前面城門逃出那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