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謀定而後動 第一百一十六章 李斯說,我看不必。

李斯見嬴政顏色大變,卻也不懼,朗聲問道:“臣敢問何為謀反?”

嬴政氣得渾身發抖,恨聲道:“太後親下手令,直指寡人為竊國之賊,又複遣樊於期殺奔咸陽宮,欲置寡人于死地,而以長安君繼秦王位。此不為謀反,何為謀反?”

李斯肅然道:“臣昧死上言。華陽太後之手令,辱蒙吾王賜觀。臣有愚見,不敢不陳。手令所稱,今據秦王位者,乃相國呂不韋之子,偽主也。臣愚昧,只知踞王位者,吾王也。吾王乃先王嫡嗣,繼秦王之位,乃上應天命,下順綱常,此乃天下共知,何來相國呂不韋之子?手令所云,實荒唐可笑而不足一駁也。曆代先君不廢宗室之意,蓋以宗室為內援。勿使秦王之位淪入外姓之手,此宗室守望之責也。若僅以一無稽無憑之手令,秦國宗室竟因而罹難,天下之疑,必不能止,而反愈熾,此為不得不思也。以臣揣測,華陽太後因富有春秋,誤信謠言,加諸遭逢挑撥,故而關心則亂,不及深思,乃下此手令。”

嬴政面色漸漸和緩下來。他懂了李斯的意思。李斯說了半天,歸根結底,是如何對此一事件定性的問題。這一層為他所忽略,也為嫪毐呂不韋二人所忽略。他已經先入為主地認為,這是一次謀反,于是人為地將自己置于不是你宗室死就是我嬴政亡的絕境。但李斯的話提醒了他,在謀反之外,原本還有第二條路可選。正所謂退一步海闊天空。將事件性質從謀反改為誤信,讓嬴政眼前瞬間豁然開朗。

就嬴政個人而言,他是不願意和宗室決裂的,至少在目前是這樣。現在他執政的根基未穩,還不到一意孤行、為所欲為之時,正該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況且,秦國宗室不是一般家族,而是王族天家,除去一般家族對家族成員具有的普遍約束力之外,更有一個獨特的作用:它能證實嬴政作為秦王的合法地位。

嬴政和宗室的關系,與中世紀歐洲國王和教皇的關系略有近似之處。那些國王雖然擁有世俗權力,但所謂君權神授,如果沒有經過教皇的正式加冕,便算不得是合法的君主。而另一方面,國王雖然擁有更為實在的權力,比如人民和軍隊,但要和教皇對抗,下場通常卻並不見得美妙。有一個著名的例子:公元1073年,神聖羅馬帝國皇帝亨利四世打算廢黜教皇格列高里七世,格列高里七世也不示弱,立即下令將亨利四世逐出教會。到公元1077年,由于自從被逐出教會,國內叛亂紛起,亨利四世扛不住了,只得向教皇求饒。接下來的情節就像武打小說一樣:據說亨利四世身披悔罪麻布衣,光著雙腳,站在教廷前面,當斯時也,大雪紛飛,寒風刺骨,亨利四世有如玉樹臨風,挺立不動,曆時三日三夜,這才最終換來了教皇的寬恕。

當然,嬴政用不著在宗室面前如此卑微。但在那個謠言經久不散的非常時期,他卻又不得不依賴宗室將他搭救。作為政治人物,他的血統並不能由他說了算,他母親說了也不算,必須得到整個宗室的一致承認才行,只有這樣,他才能保證王位,信服天下。

李斯又道:“相國與嫪君之所以勸吾王者,皆暗懷私心,為自謀之計耳。吾王不可不察。常言道,疏不間親。今朝政大權,在相國與嫪君二人之手。吾王所能借重者,惟宗室之力也。咸陽之內,兵變已平,長安君又遠在千里,宗室已不足以害王,是去是留,盡可權衡利弊,從長計議。一旦輕誅宗室,雖快在一時,卻痛在長遠。宗室既滅,而人死不得複生,則吾王何以制嫪呂?何以信天下?”

嬴政聽得入神,李斯又道:“事出必有因。宗室所以誤信謠言,何故也?以不得重用,故生怨心。此名為怨吾王,實恨相國與嫪君也。吾王因而導之誘之,則宗室必仇相國與嫪君,而為吾王所用也。”

寬恕有時候並非因為慈悲,而只是由于需要。嬴政于是長歎道:“若無先生,寡人幾誤大事。寡人願與宗室言歡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