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我堅持我的風格,我活在我的世界 第一百五十四章 車裂

且說嫪毐遭到閹割之後,也沒有病假可休,只能重傷不下火線,接受一輪又一輪的審判。嫪毐已然絕望,只希望一切早點結束,于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審判進行得格外順利,到嬴政九年九月,只用了四個月的時間,對嫪毐及其同黨的審判便已全部結束。

接下來,就是對嫪毐的量刑問題了。有看官可能要問了,嫪毐鐵定死罪,還量什麼刑,直接剁了不就完了?殊不知,在那時,死罪也是要分三六九等的,遠非一刀下去那麼簡單。

秦朝的死刑,僅今日還能夠知道的就有以下十幾種:戮、磔(片皮人)、定殺(在水中淹死)、囊撲(裝在袋子里摜死)、車裂(車馬分尸)、剖腹、坑(活埋)、絞、棄市、腰斬、射殺、梟首、滅族、體解(手工分尸)、鑊烹(煮)等等。而實際種類必然比此更多。總之,只要你犯了死罪,那麼以上種種死刑,必有一款適合你。

這是李斯最後一次見到嫪毐。他清清喉嚨,不無傷感地說道:時辰到了,該上路了。嫪毐舒了口氣,苦笑道:終于到頭了。

最難消除的欲望,淫欲是也。東坡志林載:東坡云:“皆不足道,難在去欲。”張公規附言云:“昔日蘇子卿(蘇武)齧雪啖氈,蹈背出血,無一語少屈,可謂了生死之際矣。然不免為胡婦生子,窮居海上,而況洞房綺疏之下乎?乃知此事不易消除。”

最難擺脫的恐懼,死亡是也。死亡是唯一嚴肅的哲學問題。其它所有的哲學命題,無不是由此倒推而出。在迎接死亡的態度上,東西方的文化差異表露無遺。西方傾向于選擇和解。即便是死刑犯,將死之時,也會有牧師為其布道,接引他的靈魂去天國,安息在上帝的國度里云云。

東方,或者說是中國,很多時候選擇的是憤怒。譬如:二十年後,老子又是一條好漢。譬如:腦袋掉了,碗大個疤。近世又多了一種更為粗野的說法:殺人不過頭點地,要死也是屌朝天。

一個時辰之後,在他面前的嫪毐就將成為逝者,永遠地走入曆史,不複存在。這種感覺對李斯來說頗為奇妙。他很想知道,此時盤桓在嫪毐心中的,究竟是怎樣的思想。李斯于是問道:“枝頭秋葉,將落猶然戀樹;簷前野鳥,除死方得離籠。人之處世,可憐如此。君侯將去,甯無所思?”

嫪毐道:“今日我思人,他日誰思我?無思生即死,無思死亦生。”

李斯沒想到,嫪毐也會打機鋒。打機鋒,未嘗不是一個好的逃避方法。有些黑暗的事情,你再怎麼精心准備都顯得不夠充分,因為你本能地拒絕它的發生。但是,你承認也好,你抗拒也好,它發生了,降臨了。

李斯又道:“與君侯同處一世,孰料中途而別。君侯臨去,若有所請,李斯自當成全。”

嫪毐道:“先生如愛嫪毐,請讓嫪毐體面地死去。”

堪稱人樣子的肖恩•;康納利,可謂曆盡人間百態,據他言說:人活著,就是為了能夠體面地死去。嫪毐也想體面地死去,然而他的這點要求,注定無法得到滿足。李斯道:“君侯之刑,乃大王親自手定,不可更改。”

嫪毐道:“嫪毐將罹何刑?”

李斯道:“君侯幾日未食?”

“三日。”

“既如此,君侯當知……”

嫪毐低下頭顱。作為死囚犯,連最後的晚餐也享用不到,這只能說明一個問題:他將領受的刑罰,出于衛生和美觀的考慮,不能允許他吃東西。嫪毐歎道:“車裂?”李斯點了點頭。

刑場上,嫪毐已被捆綁妥當,李斯再問:“君侯可有遺言?”

關于嫪毐的遺言,有多種不同的記載。

不過嫪毐到底說了句什麼遺言,今日已經不再重要。只見李斯手掌往下一揮,五馬昂首嘶鳴,發足奔騰,各朝一個方向奔去,刹那間,嫪毐不再完整,成為一段段殘缺的肢體,被拖曳在地,卷起地上的塵泥,留下五道長長的血痕。

那一日,嫪毐死了,嫪毐的三族也隨之被悉數誅殺。嫪毐的黨羽,衛尉竭、內史肆、佐弋竭、中大夫令齊等二十人皆梟首。嫪毐門下的數千舍人,罪重者戮,罪輕者判處鬼薪之刑,為宗廟砍柴三年。因嫪毐一案而受到牽連,進而被奪去爵位、抄沒家產、流放蜀地的達四千多家。多少家庭的命運因此改寫,多少人間慘劇從而發生,自非此處所能細表。

在嬴政的授意之下,在李斯的執行之下,關于嫪毐謀反一案的處理,用刑不可謂不重,手段不可謂不狠,力度不可謂不大,打擊面不可謂不廣,然而即便如此,嫪毐謀反一案卻還遠沒有到最終結案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