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我堅持我的風格,我活在我的世界 第一百六十九章 為了告別的聚會

咸陽甘泉宮。時維九月,序屬三秋。太後趙姬坐于幽深的宮殿,紫色的花開滿回廊。她那已不再清澈的雙眼,無意義地望著高遠的天空。只有當飛鳥經過之時,才會將她沉重的眸子牽動。又是一個閑散而慵懶的午後,生命和容顏在微風中如絲般流逝無聲。

近來,趙姬已別無所愛,惟獨愛上回憶。她重溫著過去的愛恨悲喜,漸漸睡意昏沉。忽然侍女來報:相國呂不韋求見。趙姬一驚,方才她似乎還曾想到呂不韋呢。她有些疑惑,呂不韋前來見她,有何用意?按說,作為老情人,她應該見見。但是呂不韋同時還是秦國的相國,在如今這個敏感時期,還是不見為宜。趙姬對侍女道:“回相國,身體欠佳,不見。”

侍女很快去而複返,道:“相國說,他是特地向太後辭行來了。今日一別,恐余生再見無期。”

趙姬一聽,不由甚是傷感,心一軟,見見無妨。

多少年來,這是呂不韋和趙姬第一次單獨相處。對他們二人來說,面對而坐的,是生命里最熟悉的陌生人。縱然兩人都曾經曆過大風大浪,身處此情此景,卻也一時無話。只有四目相投,意味不可言傳。

趙姬避開呂不韋的目光,問道:相國因何辭行?又將何往?

呂不韋道:“回太後。大王即壯,已能獨攬乾坤,老臣輔佐之責已盡,再無益于大王。況且大王對老臣已生嫌棄之心,老臣雖欲為大王再效犬馬之勞,勢在不能也。只在早晚,必蒙大王放歸封國河南,不能再居于咸陽。老臣無日不掛念太後,久欲覲見,又恐招致非議,有汙太後清譽。今離別在即,恐此生再無相見之日,老臣心內淒然,無可告訴。今日得見太後一面,雖死已足。”

聽完呂不韋的深情表白,趙姬卻只淡淡地“哦”了一聲。她不想繼續這個話題。在她看來,呂不韋此行之目的,根本就不是真的前來辭行,而是向她求助,希望借她的力量,挽回嬴政的心意。她已經怕了,她已經得到了教訓,不想再和政治沾惹上任何關系。

呂不韋心內酸痛。趙姬,你就知道“哦”,你將永遠也見不到我了,你難道就一點也不惋惜?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放心吧,我不是來找你搬救兵的。這世界上,我可以接受任何人的恩惠,卻絕不願欠你什麼。

大抵人到晚年,心境難免淒苦。在這個世界上,趙姬是惟一一個讓呂不韋心存歉疚的人。他傷害過她,而且永遠無法補救。在他身上,仿佛存在著強迫重複的沖動,他常常一遍遍地回憶他傷害趙姬的那些細節,從中一遍遍地受苦,一遍遍地折磨。他無法停止這種自虐。了它過去因緣,偶然游戲;還我本來面目,自在逍遙。這樣灑脫的話,呂不韋也說得出,可就是做不到。解鈴還需系鈴人,所以他來了,他需要告解,需要寬恕。

呂不韋苦笑道:“臣已老邁,時常夢見邯鄲,夢見那時的你我,曾相依相守,相約白頭。老臣離開咸陽之後,多有閑暇,或會故地重游。太後和老臣一樣,也是多年未回邯鄲了啊。”

邯鄲,那是呂不韋和趙姬的故事開始的地方。趙姬又怎會忘記?她的初戀就誕生在那里,也埋葬在那里。一幕幕往事,從記憶深處噴湧而出。那時,他們多麼年輕,有著揮霍不完的青春和快樂,以為可以一直這樣親密下去,即便走到了人生的盡頭,那也要合穴而葬,在地下繼續厮守。可是,他們的誓言,有如秋日的樹葉,泛黃,飄落,最終被堅硬的鞋底無情地踩入泥土。刹那間,趙姬也是頗為動情,歎道:年少種種,如今思來,恍如隔世……沒想到,我們真的都老了……

呂不韋道:“太後沒老。在老臣看來,太後的容貌,還是一如從前。”

聽到別人對自己容貌的贊美,甭管對方是出于真心還是假意,終究是高興的。況且,作為高高在上的太後,被人誇獎美貌的機會實在不多,不是不想誇,而是不敢誇。趙姬笑道:“相國取笑了。歲月如刀,神鬼難逃。衰殘之貌,豈能和昔日相比。”

呂不韋搖搖頭,喃喃地道:“你沒有老。我記得你的模樣……是的,也許你已經有了皺紋,不再有柔和明媚的眼神,不再有飽滿欲滴的雙唇。可是,你依然美麗,以不同的方式,在不同的象限。或許真的有一天,當你年老,頭發白了,步履蹣跚,再也沒有人愛慕你了,再也沒有人傾聽你了,連你自己都不再相信你曾經是那麼美麗。請你記住,這世上總有一個人,你可以尋訪。在他那里,你依然保有青春的容貌和年少的歡笑。在他心中,你永不會衰老。”

呂不韋望著趙姬,她離開他只有三尺的距離,看上去毫無防備。只要一伸手,就可以將她攬在懷里,甚至……完全可以把她輕易撲倒在地,然後……這不是他一直夢寐以求的嗎?呂不韋沉浸在幻想之中,他覺得喉嚨干澀,渾身燥熱。只要能夠重新擁有這個女人,他不惜付出任何代價。可是,上一個占有過趙姬的男人是嫪毐,趙姬不可能不將他和嫪毐作一番比較。他能有嫪毐強嗎?呂不韋一撇嘴角,他強任他強,清風拂山岡。說不定,小宇宙一燃燒,神勇連自己都出乎預料。總之,就像必須相信明天太陽照常升起,要相信自己能夠超水平發揮。正思想間,呂不韋的身子不知不覺地像弓彎起,即將作如獵豹般的一躍。

趙姬看著呂不韋奇怪的形狀,心里不禁也有些害怕,冷冷問道:“相國你沒事吧?”

吃此一嚇,呂不韋的身軀漸漸松弛下來,歎道:“老臣昔日虧欠太後良多,罪行深重,每每思及,悔恨不迭。不知太後能否開恩,許老臣一個贖罪的機會?”

趙姬道:“過去的事,還提它做甚?”

呂不韋取出三封信來,那是趙姬被幽閉在雍縣棫陽宮時寫給他的求救信。呂不韋讀了起來,讀到“殘敗之身,愧入故人之眼,將老紅顏,猶望呂郎垂憐”之句時,道:“太後難道忘了這些信嗎?”

趙姬神色不改,道:“妾心已死,相國幸勿糾纏。”

呂不韋面如死灰。他再一次明白了:歲月如水,水深如那場曾經的愛情,淹沒了兩個人。一個已經上岸,一個還在沉底。如今,水面波瀾不驚,沒有人經過,沒有人想到,那場愛情已分成兩份,一份安全轉移,一份永沉水底。

趙姬的冷漠,激怒了呂不韋,他怒極反笑,道:“大王可常來此甘泉宮中,給太後請安?”

趙姬奇道:“相國何以有此一問?”

呂不韋道:“老臣只不過忽然想到太後和嫪毐所生的兩個孩兒,粉雕玉琢,何等招人疼惜!冤死于此甘泉宮中,魂魄想必還盤桓不去,大王素來自愛,恐不願多于此宮中駐足。”

趙姬氣極,眼中有火,怒道:“你究竟來干什麼?”

呂不韋心中一陣快意,又火上澆油道:“老臣一時失言,望太後見諒。嫪毐車裂之時,老臣正好在場,那叫一個慘……”

趙姬向外一指,尖叫道:“你給我出去。”

呂不韋陰笑道:是的,我是該走了。太後請多保重,老臣千里之外,也將是無日不掛念太後的。

呂不韋告退,趙姬撲地大哭。哭了一會兒,又朝外喊道:“別藏了,出來吧。”

一侍女神色驚慌地出來,跪倒在地。

趙姬道:“你都聽到了?”

侍女道:“奴婢不敢。”

趙姬閉上眼睛,道:“你職責所在,我也不來怪你。你聽到了些什麼,就向大王如實告訴吧。”趙姬揮揮手,侍女退下。趙姬斜斜躺下,臉上猶殘存著淚痕,面容枯寂,沒有人知道她在想些什麼。鏡頭越拉越遠,趙姬那動人而憂傷的體態,慢慢消失在陰影當中。風吹動宮殿房粱上的蟲洞,發出既像歎息又像嗚咽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