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我堅持我的風格,我活在我的世界 第一百七十二章 迷茫

有許多人,在他們死後才有資格成為傳奇。而韓非,在他還活著的時候就已經是一則傳奇。他的天才,他的氣質,他的身世,他的思想,混織出神奇而高遠的魔力,讓同時代的人仰望神往。李斯曾和韓非同窗三年,朝夕相處,感受猶為強烈。即便是和威望卓絕的老師荀子相比,年輕的韓非的光芒也不遑多讓。能擁有韓非這樣的同學,一開始的確是有利于李斯的成長,但到後來,卻又會轉變成一種妨礙和傷害。光在大質量處彎曲,李斯要成就獨特的自己,就必須擺脫韓非的影響,否則,他就只能一直是韓非的附庸和小弟,而這是驕傲的李斯甯死也無法接受的。于是他選擇了遠離,在咸陽獨自成長。

然而,韓非始終是李斯心中的一個結,繞不過去。韓非是李斯的朋友,但更多的時候,李斯甯願把韓非看作是自己的敵人,看作他的人生之鞭,夢想之翼。如今他貴為秦國客卿,如此成就,在荀子門下已是無人能出其右。但是,他總會時常追問自己:要是韓非看到他現在的樣子,會對他作怎樣的評價?

鄭國見李斯驚異,于是笑道:“若非韓非公子授意,鄭某又怎會無巧不巧,恰好尋到先生?鄭某當時正有求于相國呂不韋,自顧不暇,又為何要費力為先生代作引薦?至于饋贈金錢,鄭某一水工而已,縱有心相助先生,又何來那麼大一筆金錢?”

李斯一時呆了,又問鄭國道:“李斯妻兒在楚國上蔡之時,每年有人送錢接濟,莫非也是韓非公子所為?”

鄭國點點頭,道:“公子眼高四海,生平未嘗輕許人,惟對先生大加推重,以為罕世之才,若湮沒于草木,不得其鳴,實為天下憾事,故爾命鄭國為先生鋪階在前,又命人為先生安家在後。先生有今日,不負公子重望也。”

李斯百感交集。他沒想到韓非竟會對他如此用心。若非鄭國入獄,他恐怕還將繼續蒙在鼓里。韓非為什麼如此對他?難道僅僅是朋友的關系嗎?李斯不能知道。李斯也聽說過,韓非在韓國過得很不如意,雖然他才高當世,又是王室之胄,卻一直不能得到韓王重用,既然如此,他為何不離開韓國,來秦國謀求發展呢?

李斯雖然情緒激動,但很快便冷靜下來,眼下最重要的是,先把鄭國的問題處理妥善。李斯道:“韓非公子之恩,容後為報。今報鄭兄之時也。李斯必盡全力,令鄭兄脫此牢籠。”

鄭國道:“鄭某本不值先生相救。先生非救我也,救水渠也。鄭國賤命,一死不足惜,只是十年辛苦,萬夫用命,挖土平田,穿山鑿石,好不容易成功在近。鄭國一死,只恐無人能繼其後,前功盡棄,豈不可惜!鄭國非貪生,只願俟渠畢之日再死,此生無憾也。”

李斯道:“李斯有疑問,必待鄭兄親口澄清,以便施救。鄭兄為韓非作間之說,是遭人陷害,還是確有其事?你給我交個實底。”在李斯看來,鄭國很有可能是被冤枉的,因為鄭國的工程為呂不韋一手批准。整垮鄭國,意在呂不韋。

鄭國低頭猶豫著。這個回答對他命運攸關,自然需要慎重。雖然飽受酷刑,他可一直都咬緊牙關,拒不服罪的。關鍵是,他能信任李斯嗎?他能對李斯實話實說嗎?良久,鄭國抬頭,望著李斯,道:“確有其事。”

李斯面容嚴肅起來,道:“即如此,李斯自有分處。從現在開始,你不可再和旁人說話。我明天再來。”李斯辭別鄭國,又喚過獄卒,叮囑他不許再對鄭國用刑。國之要犯,萬一出個三長兩短,非你所能負責。廷尉那邊,我自有知會。

路上,李斯問蒙恬鄭國的事都有誰知道?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已經通報到哪一級了。如果捅得不夠高,也許還能夠先壓住不報。蒙恬道:“卷宗已呈送相國昌平君、昌文君。”李斯心中一涼,都捅到了相國一級,那是無論如何也遮掩不過去的了。

入夜,李斯猶在庭院徘徊,了無睡意。他的思緒已經不單單停留在鄭國身上,他頭頂著灰色的蒼天,想得更深更遠。

拉普拉斯曾云:只要給出宇宙誕生的初期條件和邊界條件,他甚至能演算出整個宇宙的演化曆程,不管是過去、現在還是將來。李斯不是拉普拉斯,政局的風云變幻,他演算不出,更多的時候,他只能依靠第六感。他的第六感告訴他,自嫪毐兵敗、宗室上台以來,就有一股空氣,排外的危險空氣,在秦國政壇上彌漫。只需要一副催化劑,這股空氣就將演變成一場規模空前的政治浩劫。而鄭國身為外客,作間秦國,為韓國謀利益,正是宗室們夢寐以求想抓的反面典型。如果讓宗室拿鄭國一事大作文章,那他李斯也將成為砧上魚肉,任由宰割。因此,某種程度上,救鄭國就是救他自己。

然而,留給李斯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從現在開始,他必須和時間賽跑,向命運抗爭。李斯仰天籲氣,心內惴惴不安,而在他身後,妻子和兒女卻早已沉入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