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曆史是不會停的輪 第一百八十六章 正話反說

鄭國是一個水利工程專家,其演講技巧自然不能和李斯同日而語。盡管如此,鄭國方一開口,立時滿座俱驚。

鄭國並不需要演講技巧,他只是用數據來說話。他給嬴政算了一筆帳:關中水渠建成之後,可以將四萬多頃的不毛之地改造成肥沃良田,每畝田的產量能夠達到一鍾。這些數字意味著什麼?意味著,僅僅靠關中水渠,就可以解決秦國三分之一人口的吃飯問題,或者,解決一支60萬大軍越境作戰的軍糧問題。(注。)

在座諸人不是水利專家,而是政治家,他們比鄭國本人更能明白這些數字對于秦國的戰略意義,一時間群情激奮,竊竊私語起來。

嬴政猶然不信,道:“果能如此,抑或是汝虛報邀功?”

鄭國道,臣乃待死之身,焉敢虛言。于是將四萬多頃良田分解到關中各郡,此郡能得幾許,彼郡能得幾許。又曆數各郡人口、地形、氣候、土質,條分縷析,言之鑿鑿,不由得人不信。要知道,這其中的許多數據和資料,是鄭國用兩條腿一步步跑出來的,在官方報表上根本了解不到。

隨著演說的進行,鄭國其人也發生了奇妙的變化。一個剛剛還萎靡不振的死囚犯,忽然間變得神采煥發,臉上有光。那是科學之光,信仰之光。縱然是至高無上的秦王,也不能奪去他作為一個科學家的信心和尊嚴。鄭國滔滔不絕,最後作出結論:“臣為韓延數歲之命,為秦建萬代之功。”

聽完鄭國所言,嬴政喟然長歎,問道:“以諸卿之見,鄭國當如何區處?”

眾人尋思嬴政的口氣,似乎已有了赦免鄭國的意思,不然何以會有此一問。的確,如此大的現實利益擺在面前,即便是君王,也不免動心。但是,眾人又知道,按照秦法,鄭國只有死路一條。法律的權威不容置疑,正是秦國的立國之本。做臣子的,只能謹奉法令,不能越雷池半步。唯一能凌駕于法律之上的,只有秦王嬴政。如果貿然建議赦免鄭國,那就是在建議破壞法律,動搖國本,誰敢承擔這樣的罪名?況且,宗室這邊的態度也不明朗,犯不著自己搶先表態。于是,嬴政雖然問話,卻無人回答。嬴政無奈之下,只能點將,指名李斯,命他發表意見。

李斯也不推辭,長身應道:“臣不改初衷,以為當車裂鄭國,誅其三族。”一語既出,嬴政變色,宗室詫異。李斯繼續說道:“鄭國主修關中水渠,前後十年,奔波終日,無夜安枕,惟恐水渠不能早日竣工,不能早日為秦之利。其心險惡,是以臣請車裂鄭國,誅其三族;鄭國初為韓作間,而入秦以來,不念故國,只知有秦,所行無不利秦。韓見鄭國之背叛,悔之已晚,恨不能早殺之。敵國願殺之人,大秦也當殺之,阿敵國之好。是以臣請車裂鄭國,誅其三族;鄭國理水溝洫,膽敢變澤鹵為良田,富我關中,安我百姓,其心狠毒,是以臣請車裂鄭國,誅其三族;鄭國膽敢令關中成沃野,強盛我秦,使秦有吞並諸侯、一統天下之資,助大王為天下之主,其心叵測,是以臣請車裂鄭國,誅其三族。”

李斯一氣道來,其聲如金石交鳴,其勢如磅礴雷霆。話音已落,宮殿之內,死寂一片,無人應答。宗室諸人皆神色沮喪,若有所失。再無別的聲響,只有鄭國的隱約抽泣。那時的科學家通常都得不到應有的承認,比較郁悶。鄭國何曾有過什麼知己,何曾有人給過他如此高的贊譽。李斯今天的一席話,怎不讓他感激涕零:生我者父母,知我者李斯也。

李斯這是典型的正話反說,而這種技巧,在很多年以後,他又用過一回,只是那回沒有成功而已。

嬴政自然知道李斯是在正話反說。他嘴角牽動了一下,別鬧了,費曼先生。嬴政掃視階下,決心已定,于是說道:“人不貴無過,貴能改過,鄭國初為韓作間,然入秦以來,卻能不枉錯任,為秦謀利。先王立法,非以刑罰為樂,為安定百姓、取利國家也。今倘殺鄭國,不過舉手之勞,一時之快,有何益哉!殺鄭國為小,興關中水渠為大。昔日管仲射齊桓公,幾死,齊桓公終恕而用之,卒成霸業。今鄭國雖有大逆在前,寡人念其治水有功,人才難得,特赦之,使續修關中水渠,為萬世利。”

嬴政金口既開,一切無可更改。鄭國于是重返關中,繼續修渠。後來,那條水渠便以他的名字命名,稱為鄭國渠。對于鄭國渠在曆史上發揮的重大作用,司馬遷曾在《史記》中給予了高度評價:“于是關中為沃野,無凶年,秦以富彊,卒並諸侯。”而通過一首當時傳唱的民謠,更可以看出普通百姓對鄭國的衷心感激。其謠曰:“田于何所?池陽谷口。鄭國在前,白渠其後。舉鍤為云,決渠為雨。涇水一石,其泥數斗。且溉且糞,長我禾黍。衣食京師,億萬之口。”

鄭國渠造福了億萬平民,幫助秦統一了天下,而其在曆史上的影響,遠不僅如此。當今人緬懷漢唐盛世之時,也不應忘記,這兩大王朝的都城長安,正位于因鄭國渠而繁榮富庶的關中平原之上。如今,鄭國渠早已荒廢,難覓當年風姿,在今陝西涇陽縣,尚保存有其渠首遺址,

在當時秦國官吏的眼里,鄭國最終被嬴政赦免,是鄭國的勝利,更是李斯的勝利。這標志著李斯地位的鞏固,標志著外客在經過一場驅逐風波之後,重新成為秦國政壇上的重要力量。而雜治一戰過後,李斯的威望更是達到了空前的巔峰,用卡夫卡的話來說,就是到了第二天要為之追悔的程度。

嬴政十年這一年,實在是漫長的一年,在這一年,有太多太多的大事件發生。先是太後趙姬因嫪毐一案而被軟禁,繼而有二十七人為之死諫,複有茅焦為之再諫,趙姬終得重返咸陽,母子團圓。茅焦被拜為上卿,卻旋即掛冠而去。呂不韋失勢,被放歸封國河南。然後是鄭國間諜案發,嬴政頒布逐客令,很快又廢除之。李斯晉升廷尉,在仕途上更進一步。

終于到了嬴政十年的年末,李斯送走鄭國,回首這一年來的滄桑巨變,也是感慨萬千,恍如夢中。年關已近,李斯心想,這回總算可以歇一口氣了。

殊不知,這一年並不肯就此平靜地在日曆上被一翻而過。在魏國都城大梁通往咸陽的路上,有一人正葛衣竹杖,踏雪而來……

(注:鄭國渠到底產生了多大的效益,挺讓我困惑。史記云,渠就,用注填閼之水,溉澤鹵之地四萬余頃,收皆畝一鍾。古時候的計量單位的換算,讓我頭暈得很,查了一晚上,還是茫然不解,直想撞牆。《中國古代著名水利工程》一書說:“秦國的40000余頃,約合今天的28000余頃。”曆史學者葛劍雄在《秦漢統一的地理基礎》一書中,說道:“鄭國渠的作用究竟有多大?只要看它的灌溉面積和成效就可以了。四萬余頃田畝產一鍾(即六斛四斗),總產量約260萬斛(石);以秦漢時每人每年平均需用糧18石計,這些糧食大約能供養14.44萬人。”有人又反駁葛劍雄道:“然而剛才又和老馬算了下,發現原來也是一搞笑BUG。無論是古代還是現代,1頃土地等于100畝田,換而言之,4萬頃也就是400萬畝。1畝產量是六斛四斗,總產量,就是六斛四斗乘以400萬,應該是2600萬斛(石)才對。葛劍雄竟然少計了一位數,成了260萬斛(石)。(或者,他一心認定了1頃等于10畝?-_\)換而言之,鄭國渠每年的糧食產出,其實是葛劍雄計算數字的十倍,可以供養大約144.4萬人。按照范文瀾老先生的戰國人口推算,戰國末年秦國人口大約500萬上下,一個鄭國渠,就可以解決三分之一強。再加上灌溉300萬畝的都江堰和各處散田,這樣就對上了。”網上還有說法,“據有關曆史專家研究,鄭國渠灌溉的115萬畝良田,按照每畝產600斤糧食計算,就能夠供應秦國60萬軍隊作戰。”

我沒有搞懂,文中虛寫,乃勉強為之。即便是文中的虛寫,我也覺得大有問題。請讀者存疑,望高人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