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曆史是不會停的輪 第二百章 維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

且說韓王將殺李斯。李斯聽聞之後,第一反應不是恐懼,而是震驚。震驚過後,又是大搖其頭,以為此事愚蠢而不可理喻。他李斯可是隨便就能殺得的?難道韓王就沒想過殺他所帶來的恐怖後果?對韓王這一荒謬透頂的決定,也許只能如此解釋——兔子急了也亂口交人。

李斯鎮定下來,徐徐問道,“韓王欲殺李斯,丞相從何而知?”

張讓道,“今日四國傳書至韓,合縱已成定局。今趙國正聚集兵士,預備從韓國借道,興師伐秦。最早明日,恐怕韓王就將派人前來誅殺貴臣了。”

李斯點頭道,“我知之也。韓王欲殺李斯,以表示與秦國決裂之決心,取信于四國也。”

張讓道,“正是。韓王殺貴臣以絕秦好,示以與四國同心,四國聯軍一出,韓師從而響應,共伐強秦。時不我待,貴臣還請連夜出城,以免無辜殉身。”

李斯仰天長笑,笑中飽含譏誚和憤懣。韓王要殺他,難道又是韓非的主意不成?韓非啊韓非,你是不是早就對我起了殺心?你之所以拒不見我,是不是擔心見我之後,動了往日之情,從而對我下不了狠手?然而,也須怪你不得。你我各為其國,各為其主,本就容不得私情。

李斯怕死嗎?以前,他想當然地以為自己是怕的。但真當死亡近在眼前之時,他卻發現自己反而全無畏懼,因為他知道,在他背後,有整個秦國在支撐著他,守護著他。他在韓國流下的每一滴血,秦國和嬴政都必將替他千萬倍地討還。

張讓大惑不解,生死懸于一線,李斯怎麼還能笑得出來?于是催促道,“事不宜遲,貴臣盡早上路。沿途事宜,張某都已安排妥當,貴臣大可安心。”

李斯道,“孝當竭力,忠則盡命。李斯使命猶然未了,豈能畏死而逃?告訴你,李斯哪里也不去,就呆在這驛館里。忠于事君者,內其祿而外其身。韓王欲取李斯性命,李斯于此靜候可以。”

張讓聞言臉色大變。李斯見狀,立即明白自己一時失言,他拿“忠君”二字來說事,無疑大大刺痛了張讓的神經,要知道,張讓前來救他性命,不僅是對韓王不忠,他簡直就是在背叛韓王。

為了安撫張讓,李斯于是擺低姿態,開始掏心窩子說話,作溫語道,“丞相厚意。李斯心非木石,自當感恩涕零!李斯亦畏死也,李斯亦欲逃韓也。然李斯一旦畏死,則代表秦國畏死。李斯一旦逃韓,則代表秦國逃韓。如此,則李斯誠秦國之罪人也。即便能平安離開新鄭,也必被秦王殺于咸陽。逃也死,不逃也死,我甯願不逃也。不逃而死,一則可名揚于世,二則韓王殺我之仇,秦王必為我千百倍報之。若丞相是我,又當作何取舍?”

張讓長歎道,“韓王欲殺貴臣,張某也甚不以為然。凡事絕則錯。為貴臣之故,絕強秦之歡,動上國之怒,恐終非良策也。然而,如今韓王只信韓非,不聽張某。為之奈何?貴臣留此必死。依張某之見,還是應先回咸陽。秦王素來寵信貴臣,必不至以死相加,自折股肱。”

李斯道,“李斯所以不去,為秦也,也為韓也。李斯身為秦臣,竊為韓國痛惜,不忍坐視。以少犯眾,以弱侮強,忿不量力者,乃自取滅亡,天不可救。李斯願上書韓王,使其懸崖勒馬,勿招滅國大禍。丞相為我傳書。”

李斯于是伏案疾書。筆走龍蛇,須臾畢就。其書曰:

“昔秦、韓戮力一意,以不相侵,天下莫敢犯,如此者數世矣。前時五諸侯嘗相與共伐韓,秦發兵以救之。韓居中國,地不能滿千里,而所以得與諸侯班位于天下,君臣相保者,以世世相教事秦之力也。先時五諸侯共伐秦,韓反與諸侯先為雁行,以向秦軍于關下矣。諸侯兵困力極,無奈何,諸侯兵罷。杜倉相秦,起兵發將以報天下之怨而先攻荊。荊令尹患之,曰:‘夫韓以秦為不義,而與秦兄弟共苦天下。已又背秦,先為雁行以攻關。韓則居中國,展轉不可知。’天下共割韓上地十城以謝秦,解其兵。

夫韓嘗一背秦而國迫地侵,兵弱至今,所以然者,聽奸臣之浮說,不權事實,故雖殺戮奸臣,不能使韓複強。

今趙欲聚士卒,以秦為事,使人來借道,言欲伐秦,其勢必先韓而後秦。且臣聞之:‘唇亡則齒寒。’夫秦、韓不得無同憂,其形可見。魏欲發兵以攻韓,秦使人將使者于韓。今秦王使臣斯來而不得見,恐左右襲囊奸臣之計,使韓複有亡地之患。臣斯不得見,請歸報,秦韓之交必絕矣。斯之來使,以奉秦王之歡心,願效便計,豈陛下所以逆賤臣者邪?臣斯願得一見,前進道愚計,退就葅戮,願陛下有意焉。

今殺臣于韓,則大王不足以強,若不聽臣之計,則禍必搆矣。秦發兵不留行,而韓之社稷憂矣。臣斯暴身于韓之市,則雖欲察賤臣愚忠之計,不可得已。邊鄙殘,國固守,鼓鐸之聲盈于耳,而乃用臣斯之計,晚矣。且夫韓之兵于天下可知也,今又背強秦。夫棄城而敗軍,則反掖之寇必襲城矣。城盡則聚散,聚散則無軍矣。城固守,則秦必興兵而圍王一都,道不通,則難必謀,其勢不救,左右計之者不用,願陛下熟圖之。

若臣斯之所言有不應事實者,願大王幸使得畢辭于前,乃就吏誅不晚也。秦王飲食不甘,游觀不樂,意專在圖趙,使臣斯來言,願得身見,因急與陛下有計也。今使臣不通,則韓之信未可知也。夫秦必釋趙之患而移兵于韓,願陛下幸複察圖之,而賜臣報決。”

張讓攜書而去。而在驛館里等待著的李斯,仿佛變成一個熱鍋,各種思緒則象是鍋上的螞蟻,亂爬亂撓。這次的《上韓王書》,能不能和上次的《諫逐客書》一樣,產生奇效,一舉扭轉局勢?對此,李斯深表悲觀。一方面,他了解嬴政,能洞察其心,從而有的放矢,就算打不到十環,八九環總跑不了。但他卻並不了解韓王,他連韓王的面都沒見過,換而言之,他連靶子長什麼樣都不知道。另一方面,李斯心中也清楚得很,從文章質量上比較,《上韓王書》也遠不如《諫逐客書》。《諫逐客書》足足醞釀了一年有余,《上韓王書》最多也就醞釀了半天。上次寫《諫逐客書》,他心境專一。這回寫《上韓王書》,他內心狂野。

李斯默誦著方才寫的每一個字,也頗覺自己邏輯混亂,焦點渙散,然而,書已然送出,無可更改。難道,這小小的驛館,就將是他李斯的斃命之所?難道,他只能作甕中之鱉,在此引頸待誅?難道,他只能坐等韓國甲士一湧而入,將他亂刀砍死?

與此同時,李斯卻又對自己能安然度過此劫充滿信心。韓非也許真想殺他,但以韓非的智慧,他絕不會在現如今這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對他進行一場錯誤的謀殺。

等待著生,每一秒都是如此漫長。等待著死,每一秒卻又是如此短暫。奇妙的時光,連李斯也無法判斷其是短是長。

一天過去了,張讓不至,李斯歎曰:‘維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

兩天過去了,張讓不至,李斯歎曰:‘維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

三天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