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曆史是不會停的輪 第二百一十九章 故友相會 感慨良多

廷尉府的仆人們近日來格外忙碌,這是一個信號,表示府中又將迎來一位尊貴的客人。

廷尉府是經常需要接待客人的。以往,待客的准備工作都由李斯夫人著力操辦。而這次,李斯居然親自過問,從草木園林,到器具布置、酒水菜單,任何一個細節都不馬虎。這樣的情形,在廷尉府中是頭遭出現。仆人們不由猜測道,一定是秦王嬴政即將駕臨。否則,這世上還有誰的到來,能讓李斯如此事必躬親、務求完美?

這天一大清早,李斯便將孩子們從床上叫醒,用一種前所未有的莊重語調說道,孩子們,記住今天吧。因為就在今天,你們將見到你們的韓非伯父,一個擁有世上最偉大頭腦的聖賢。

在李斯的熏陶下,孩子們多少都有些目中無人。然而,當他們聽到即將見到傳說中的韓非時,忽然全興奮起來。他們知道,韓非是阿父的恩人,也是他們全家的恩人。同時,他們心中也滿懷好奇,這韓非究竟是何等模樣,能讓生平未嘗服人的阿父,唯獨對他贊不絕口、推崇有加?

孩子們激動著,李斯又何嘗不是!一別十三年,終于能再次見到韓非了。十三年來,他和韓非都變了許多。他已經貴為秦國廷尉,而韓非則被迫出使秦國,形同階下之囚。在地位和權勢上,他已經完全壓倒了韓非。然而,一想到即將面對韓非同學,李斯仍不免感到緊張和壓力。畢竟,不管怎樣落魄,韓非始終還是韓非,獨一無二的韓非,注定不朽的韓非。

當年同窗之時,李斯沒少受過韓非的接濟。如今終于有機會作個東道,還當年的人情,李斯自然絲毫不敢怠慢,他要給韓非最周到最奢侈的招待。另一方面,也不可否認,李斯存有小小的虛榮心,他也希望能通過今日的筵席,將自己在這十三年里取得的巨大成功,在韓非面前好好展示一番。

時光如逝水,不舍晝夜,侵蝕一切,毀滅一切。隨著地位的改變,境況的改變,人開始變得與時俱進,棄舊迎新。于是乎,青梅竹馬的小兒女,終不能舉案齊眉。總角之交的小兄弟,不得不各奔東西。于是乎,多年後的同學聚會,往往話不投機:成功者處在現在時態,誇耀吹噓;失敗者則處在過去時態,追念往昔。

今月猶是古時月,而今日之朋友,已不是古時之朋友。古人云,人生結交在終始,莫以升沉中路分。朋友之義,在于始終相與,不因死生貴賤而易其心。而今天下俗薄,朋友二字,已遠不如昔日那般足堪珍貴,輕易不許。

曾經,“朋友信之”,孔子之志也;“車馬衣裘,與朋友共”,子路之志也;“與朋友交而信”,曾子之志也。如今,戀人分手,說,讓我們還是作朋友吧。酒席上,說,是朋友的話,一口悶。

不過也難怪。在古人看來,交際以禮為重,交友以情為主。如今交友,多半以利為先,有貪其財而交,有慕其勢而交,有愛其色而交。是以初隆而後薄,始密而終疏,焉能長久。

再回到李斯和韓非。縱觀兩人的交往,從始至終,彼此競爭,互相壓迫。這種朋友的關系,更類似于敵人的關系,反而能夠持久。西人云:朋友得勢位,則我失一朋友。李斯如今正當權,但他卻無比確信,韓非不會失去他這個朋友,正如他不會失去韓非這個朋友。

韓非在見過贏政之後的次日,就接到了李斯的請帖。兩年前,李斯奉命出使韓國,曾登門拜訪他,他選擇了避而不見。此番入秦,李斯再度盛情相邀,如果繼續拒而不見,實在有些說不過去。

韓非來到廷尉府,李斯全家早已在門前恭候多時。李斯為韓非一一引見家人。孩子們見韓非,皆恭謹地執父執禮。

韓非盡管生性冷酷,今日重逢李斯,還是不免大為感慨。看著現在志得意滿、權勢顯赫的李斯,誰又能想到,十三年前,他還只不過是一個在蘭陵求學的窮小子,衣衫寒酸、三餐難繼。不過,對于李斯的成就,韓非卻並不驚奇。從認識李斯的第一天起,他就知道,李斯早晚會有這麼一天。

有些人就是頭上長角,雖有一時之困頓,但終究會顯露崢嶸。

人得有好美如李斯者而長貧賤乎?

李斯如今的高官顯爵,並不能讓韓非羨慕。讓韓非羨慕的,是李斯擁有他不曾擁有的自由。李斯生為布衣,他想去哪個國家都行,為哪個國王盡忠都可以。而他韓非,生來就是公子,他姓韓,他身上流著韓國王室的血,從他一出生,就別無選擇,只能將他的一生獻給韓國的利益。

杜甫名詩《贈衛八處士》云: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今夕複何夕,共此燈燭光。少壯能幾時,鬢發各已蒼。訪舊半為鬼,驚呼熱中腸。焉知二十載,重上君子堂……可謂寫盡世情悲苦、重逢滄桑。韓非和李斯兩人,時隔十三年之後,再度聚首,其唏噓感歎,也大抵如是。

筵席鋪陳,美味珍饈流水傳上,李斯的兒女們輪番跪進酒,韓非雖不善飲,也是來者不拒,很快便有了醉意。

席散人去,空堂靜室,只剩李斯和韓非相對而坐,一如當年同窗之時。兩人互望,皆有隔世之感。

李斯道,蘭陵一別後,無日不思君。兄今來秦,以兄絕世之才,必得秦王愛寵。日後你我同殿為臣,朝夕相聚,不亦快哉!

韓非一笑,不置可否。他目前的處境甚是尷尬,一方面,如果他要為韓國暗中謀利,就必須取得贏政的信任,見用于秦,掌握必要的權力。但是,如果真的讓他像李斯那樣,出仕秦國,又違背了他的本性,況且,贏政之所以看重他,其實是看重他的學說,而一旦他的學說為秦國所用,秦國必然會越發強大,韓國的滅亡也就將越發不可避免。

李斯見韓非不語,又道,兄之書,何以能為秦王所見,兄知之乎?

韓非醒悟過來,道,莫非是你……

李斯微笑點頭。兩年前,李斯出使韓國,委托韓相張讓為其取韓非之書,張讓經不住李斯的一再催促,不得已奉上兩篇。李斯于是將其置于贏政書房,這才有了贏政一讀傾心、發兵得韓非之事。

韓非把酒臨空,醉眼朦朧。他不能不多想,李斯也許就是贏政的說客,特意要試探他的態度。是以盡管心中不快,怪罪李斯多事,害得自己淪落到現在的境地,卻也並不形于顏色,只是淡淡說道,何必呢,不值當。

李斯見韓非興致怏怏,斷喝道:韓非何在?

韓非錯愕道,韓非在此。

李斯道,君心已死,非我所知之韓非也。當年的韓非,懷抱大材,勇于用世,長願功顯天下,名揚後世。

韓非不語。李斯再道,世上有才如兄者能有幾人?忍心自棄,埋沒速朽乎?你我皆知,能用兄者,惟秦而已。兄為韓公子,心念故國,固常情也,然不見天下大勢乎?韓亡必矣,六國亡必矣。英人莎士比亞作戲劇《暴風雨》,其中有語云:舟船漏,鼠不留(注1)。鼠尚有靈,不居破舟之中,而況人乎?

韓非忽然大笑。李斯不解其意,道,兄因何而笑?

韓非道,言及老鼠,不由想起當年的你,上蔡歎鼠曰:“人之賢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處耳!”時過境遷,此韓非已非彼韓非,此李斯猶彼李斯乎?

提起往事,李斯也忍不住笑了起來。韓非又道,世人視君,以為猶行當年之言,然否?

李斯冷笑,不屑道,世人哪得知。(注2)

韓非大叫道,好一句世人哪得知!僅此一句,足以狂醉三千年。

兩人痛飲大笑。這一瞬間,仿佛重又回到了當年同窗之時。如今的李斯,地位和權勢擺在那里,除了韓非,恐怕再也沒人敢和他如此直率地交談,更別說擠兌挖苦他了。

李斯見韓非一再岔開話題,知其無意事秦,也不再勸說。反正韓非在咸陽還要停留很久很久,大可以從長計議。

很自然的,兩人的話題從務實開始轉為務虛,縱論諸子百家,天理人性。李斯的心態是,韓非好比是一座思想的寶藏,豈可入寶山而空回。而韓非恃才傲物,也只有李斯這樣強勁的對手,方才能刺激到他,讓他一吐胸臆,盡情發揮。于是乎,酒興飛揚,胸襟開張,通宵長語,不覺東方即白。

二士共談,必說妙法。韓非和李斯,站在時代的巔峰之上,一樣的雄視古今,一樣的俯瞰百代,這樣兩個不世出的人物對談起來,又該是怎樣一幅激動人心的景象!千載以下,吾人不由遙想,兩人悠然對坐,侃侃而談,身外卻早已是大雨瓢潑、飛沙走石。嗚呼,倘能適逢其會,仰瞻其光,沾染其澤,即使被淋得全身盡濕,打得滿頭是包,咱也認了,咱也值了。

注1:

見《暴風雨》第一幕第二場。

普洛斯彼羅:……他們已經預備好一只腐朽的破船,帆篷、纜索、桅檣——什麼都沒有,就是老鼠一見也會自然而然地退縮開去。……

注2:

見世說新語。

謝公(謝安)問子敬(王獻之):「君書何如君家尊?」答曰:「固當不同。」公曰:「世人論殊不爾。」王曰:「世人那得知。」

關于這個,愛倫坡也有類似的觀點:世人並不都具備評斷能力,更多的只是道聽途說,所謂耳鑒而已。比如,一個白癡也可以認為莎士比亞是偉大的,而他之所以作這個評價,只不過是因為他那個智力比他高一些的鄰居這樣告訴他的。而那個鄰居的這一見解,則來自于另一個智力比他更高的某人。由此追溯上去,一直可以追溯到幾個天才,他們在山頂上面對面跪成一圈,仰望著峰巔上那個首創此一見解的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