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古國的余燼(下)

像大多數韋達國民一樣,耶空是虔誠的佛教徒,大戰以前出身貧寒的他是大般若寺的持劍伽藍(護寺外圍武官),烽煙一起,他投身前線,參加了一個以實力強大的佛民和持劍伽藍組成的游擊團,游走在古國東部平闊的戈壁灘上.

異教徒的領袖是茹阿瑪王,傳說他是真神降世,有劈開山峰撕裂大地的神力;他率領著七名半神的將領,七名將領每一個都是真神的化身,其中薩茹阿斯瓦提是智慧,學問和音樂之女神在人間的投影,她的美貌與聰慧蜚聲佛國.

在經年累月的戰爭中,耶空終于在一次夜襲中見到薩茹阿斯瓦提本人,如同被夜空直落的閃電擊中,他僵在那里,盯著身騎白象,手持長矛,紅發如火一樣燃燒的薩茹,任三把彎刀砍在身上,不能動彈分毫.

那次夜襲以失敗告終,被救回營地的耶空躺在病床上,只記得薩茹揮手擊飛佛兵時冰冷不屑的眼神.

他愛上了異教徒的半神將領,殺人無數的女魔王.

這個事實讓一直過著禁欲生活的他感到無比恐懼.持劍伽藍可以婚育,但他愛戀的對象,是極惡的羅刹,只要這個想法傳到別人耳中半分,他立刻會被憤怒的佛兵剁為碎片.他一夜一夜顫抖到無法入眠.

游擊團中德高望重的僧人察覺到他的失態,夜深後來到他的營帳,挑燭而談:

近日你不像你.怎麼了?

法師,我心有疑惑.

盡管說.

我困擾于愛.

欲愛,有愛,無有愛,三愛哪一愛?

我愛上一個女人.

由愛故生憂,但青年男子,哪個不愛人?因愛故生怖; 若離于愛者,無憂亦無怖.——你愛上誰家女?我托游擊團長去求親.

我不能說.

那就不說.你們在哪遇到?

戰場上.

你心病在哪?

怕再見不到她.

那日日上陣,夜夜殺敵,在戰場上再見,可否?


……對!

耶空不待傷好,揮劍重現在白刃戰中.

大般若寺持劍伽藍秘傳的修身法《玖光》易學難精,耶空發現在戰陣中自己的進境一日千里,殺人的手段越來越得心應手.

他的大名在異教徒中如同瘟疫一樣傳播開來,——耶空本人也這麼期望著,希冀自己的名字能夠有一日在薩茹的口中念誦,哪怕只是唇齒輕輕一碰,他在千里外也能感到快樂的顫抖.

但他們沒能重見.

盡管游擊團殺敵無數,奈何異教徒的軍力如同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茹阿瑪王布道天下,佛教徒紛紛皈依,韋達古國東部一條肉眼可見,以燃燒的佛寺為軀干的火龍向首都摩睺羅伽燒去,勢不可擋.

佛國節節敗退,耶空隨著支離破碎的游擊團撤退至首都近郊,依韋達王陵布下防禦陣勢.在僧兵,佛民,王軍混雜的王陵內,耶空找不到游擊團長,也找不到自己該處的位置,他煩躁地彈著手中生鏽的長劍游蕩在陣地,聽傷兵**,看焚燒尸體的白煙四處飄蕩,聞僧團高誦經書超度亡靈.

忽然有人倚在牆邊向他招手,耶空走過去.是那位游擊團的高僧.僧人胸膛上中了兩箭,瘡口不見血,耶空知道這種情況最糟糕,淤血已經栓塞了他的心肺.

他大聲呼叫醫僧,但高僧揮手阻止,翕動著嘴唇說:

見到她沒有?

法師,一直未見她.

想她嗎?

法師,一直很想她.

你好好聽著.我被佛門不容,被驅逐出摩睺羅伽,隱名參加游擊團,在京時,我是國師.我看到,明日此時,異教魔將軍將會從摩羅太子陵潛入刺殺國王,你的因緣在彼時彼處,彼處彼時.彼時不見,他時難見,彼處不見,他處難見.你懂了?

法師,我不太明白.

到時候自然明白,去吧.帶著這個.

高僧從身下拿出一顆熒光流轉的淡黃色珠子遞給耶空,珠子散發著溫暖的氣息,在耶空的手掌里自己旋轉起來.

法師,這是什麼?

然而沒有回音,高僧左手緊緊攥著一座小小的佛造像,掛著微笑,觸佛而亡.

耶空雙手合什.


火葬高僧之後,他久久思索,不得要領.

當天黃昏,異教徒潮水一般攻了上來,僧兵架起大弩,經過高僧加持的巨大弩箭在弓弦爆響中飛向天空,落下時化成巨大金鍾砸落,大地震動,黑壓壓的敵兵中綻開一朵又一朵血肉之花.

法力高強的持杖伽藍在持劍伽藍護衛下念動經文,袈裟飄動,高舉九環錫杖,王陵上空黑云聚集,閃電中露出九頭千眼,兩千只手俱持金剛杵,金剛橛,金剛鈴,金剛鉞刀等法器的阿修羅,巨口中噴出火焰.王陵中的佛造像全部嗡嗡作響,眼中噴射金光.

異教徒不畏死傷,螞蟻一樣碾過尸體,越堆越高.

僧兵站在十七尺高的王陵城牆上丟下石塊和沸油,弩箭在空中橫飛,耶空站在牆頭揮劍劈飛流矢,忽然看到密密麻麻的黑衣敵兵裂開一條縫隙,十八頭裝甲戰象拱衛著漂浮在空中的蓮花座,上站四頭八臂,戴金冠,掛珠串,手持法杖的茹阿瑪王.茹阿瑪伸手一指,異教徒步兵後退,推出七件輪形的時輪武器.

其中一件扁闊木制蒙皮,叫做"風機",只聽風機轟隆一響,彈出三只高速旋轉的飛輪,畫著高高的拋物線越過城牆,在城里僧兵頭上炸裂開來,灑下劇烈燃燒的黑油.

另一件叫"地劍機",被兩頭大象牽引至城牆根下,地劍機上坐著長袍的祭司,祭司念動咒語,燃起火祭,地劍機像洪荒巨獸一般渾身顫動,發出長長的悲鳴,一串雪亮的劍鋒如伏龍的脊背般刺出地面,將尸體,異教徒,僧兵和城牆一起切得稀爛.

另一件武器叫"箭機",嘣嘣嘣嘣幾聲連響,站在牆頭的一排重甲戰僧被連珠弩箭掃成碎片.

韋達僧眾與士兵被七件時輪武器壓得難以抬頭.忽然一小隊輕裝的伽藍從城牆側面跳了下去,在異教士兵中劈開一條血路,快速向茹阿瑪王沖擊而去,為首的是一個裸著上身的壯碩中年僧侶,手持一條金光閃爍的大棍.

"團長!"耶空立起身子大吼一聲.

游擊團殘存的成員在黑色的人潮中迅速損耗,隊伍的前進速度越來越慢,但已可看到茹阿瑪王身邊的白色裝甲戰象,游擊團團長抹一把臉上的血,大喝一聲,揮棍震開周遭的敵兵,腳踏戰象的獠牙拔地而起,在空中換了三步,朝茹阿瑪王猛劈一棍.

茹阿瑪的四張臉孔甚至沒有一張看著他,戰象的象輿中站著一位全身重甲的獨臂將軍,獨臂人從鞘中拔出一把極長的鋸齒刀,刀光閃過,團長的金棍只抵擋了一刹那,就被獨臂人反手拖刀,像鋸子鋸豆腐一樣,連人帶棍一同割成了左右兩片.血雨狂撒.游擊團的殘兵被黑色的大潮徹底淹沒.

傳說中的半神將軍,殺人無數的魔王亞瑪茹阿佳,只用一刀就斷送了佛國反攻的些微希望.

"團長!"

耶空已跳下城牆想追隨而去,但地劍機橫亙在眼前,他靈巧地在長龍般的劍尖上跳躍而過,空中閃過兩支流矢,一劍削去了祭司的頭顱.失控的地劍機向西面八方狂吐劍刃,周圍異教徒的身體被攪得稀爛,耶空站在地劍機上再看,團長已化為漫天血雨,崩倒塵埃.

耶空不記得那天殺了多少人,也不記得他們怎樣守住了敵兵的一波又一波攻擊.

天色放明,茹阿瑪王輕輕揮手,異教徒丟下漫山遍野的尸體,無聲地退去,對方究竟有多少人?耶空不知道.

他一直沒有找到指揮戰斗的人,只知道揮劍,殺人,等發現眼前不再有一個站立的敵人,他撲通一聲坐倒在地,卻在屁股沒著地前就進入夢鄉.

第二天整個白天敵人沒有滋擾,耶空得以好好休息,治療傷口,補充食物,僧人們開門出城將佛兵與異教徒的尸體分別收集焚燒,並念經超度.


想起高僧臨去的幾句話,耶空看看天色,伸手摸摸懷中燙手的珠子,決定起身前往摩羅太子陵.

他們守衛的王陵在城東門外,異教徒正從東面攻來;摩羅太子陵在城西,橫亙在外城進入內城的必經之路.

耶空穿城而過來到太子陵,太陽已經西斜.

陵墓是一座雄渾挺拔的白色建築,從外城西門始鋪設的白色大理石甬道延伸至太子陵正門,穿過太子陵後直通內城,十尺寬的甬道兩邊是寬闊的人工湖,湖中樹立著二十七座佛陀造像.由于內外城均有厚重的鐵門,路旁又是深水,太子陵周邊的兵力薄弱,僅有幾十名僧兵與四名護寺伽藍駐守.

耶空站在甬道中央,面前是緊緊關閉的外城西門,身後是雄偉的太子陵,兩旁是波光湛湛的湖水.夕陽把他的身影長長地投在大理石地面,他伸手摸臉,臉上干涸的血痂簌簌而落.他的外套干了又濕,被染成肮髒的鐵鏽色,手中的劍同樣鏽跡斑斑.

這地獄一樣的日子什麼時候會結束?他回頭望內城,城內的國王是否縮在錦榻上瑟瑟發抖呢?

佛陀保佑.耶空向湖水中被夕陽映紅的佛像合什施禮,感覺眼睛充實的刺痛,然後縱身跳入水中.

小時候他住在不遠處,父母禁止他玩水,因為這是個神聖的地方,且觸摸到水中的佛像,只有死亡一途.但他曾不止一次潛入水中,早就發現有一尊不為人知的大佛沉在水底.還有什麼地方比水底更適合伏擊呢.

耶空撥開湖水向下潛去,斜陽射入淡綠的湖水,湖底顯得如此澄澈,他找到童年曾見的大佛,大佛的眼神依舊慈悲.

如果異教徒在說謊,那我今日不枉涅槃.

耶空定定心神,在大佛的腹部尋到圓圓的肚臍,——那里果然團團冒著氣泡.耶空湊過去張嘴吞兩個氣泡,咽了下去,立刻感覺身體被充沛的元氣吹漲了.

是真的.是真的.佛像的肚臍在向什麼不可知的力量傳遞念力.他心里有欣喜和安定,同時感覺幻滅.異教徒說的是真話,那麼自己一生篤信的又是什麼?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

怎樣思考也抹不去薩茹在腦海中的存在.

耶空躲藏在水底,透過搖曳的水面看金紅色的西天,水有十尺深,帶著淡淡的綠色,水底生長著茂密的水草,淤泥中半陷一尊巨大的佛像,佛赤身戴冠,背有光焰,眼帶慈悲."

錫比說到這里,忽然住口.

托巴停下腳步,摘下小圓帽,頭頂冒著熱騰騰的蒸汽.他搓著手道:"那個啥,今天就在這里歇了吧?再往前趕路,就找不到這麼好的宿頭了."

錫比歡呼一聲,朝室長大人跑過去,甩下一句話:"吃完晚飯接著講!"

約納正聽得入迷,只有無奈甩甩頭,沒想到周圍一看,被景色驚呆了.

走了一路單調的黑灰色山岩,如今映入眼簾的是群山中淚滴形的一塊凹地,長滿郁郁蔥蔥的青草,野花在其中繽紛開放,一汪泉水在櫻桃樹下安靜湧動,鼻端充滿了生機勃勃的清新空氣.

"這里叫席瓦的眼淚.奇跡般的草原,不是嗎?"埃利奧特回頭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