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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厥者,蓋匈奴之別種。

姓阿史那氏,別為部落,後為鄰國所破,盡滅。

其族有一兒,年且十歲,兵人見其小,不忍殺之,乃刖其足,棄草澤中,有牝狼以肉飼之。

及長,與狼合,遂有孕焉。

彼王聞此兒尚在,重遣殺之。

使者見狼在側,並欲殺狼,狼遂逃于高昌國之北山,山有洞穴……狼匿其中,遂生十男。

十男長大,外妻孕,其後,各有一姓,阿史那即一也…… ——《周書·突厥》 人們終于可以去起獲他們應得的年貨了。

雪湖上的寒氣越來越重,雪面也越來越硬。

老人對獵手們說:騰格里在催咱們呢,快動手干吧。

雪湖上的人們飛向了各自的地盤,獵場上又出現了熱氣騰騰的歡樂場面。

老人帶陳陣來到了一個不大不小的雪坑邊上停下來。

老人說:別找太大的雪坑,要是雪坑太大,里面的黃羊就太多了,七八只十幾只憋死的大黃羊堆在一堆,熱氣大,雪坑里的雪一會半會兒凍不住羊。

這麼多的熱氣,焐了半天一夜,羊的肚子早就憋脹了,腿也支楞著,肚皮也憋紫了,小一半的羊肉也早就焐臭了。

這會兒羊就算凍上了,凍的也是半臭羊。

這種羊拉到收購站,賣不了一半的價錢,人家一看羊的肚皮就得壓你兩級的價,只給你皮錢,肉錢就一分也沒有了。

可這些半臭羊狼最愛吃,埋在這里的羊,額侖的狼群准保得惦記一個冬天。

咱們就把最好的狼食給狼留下吧。

老人趴在氈上把樺木長鉤插進坑里,雪坑足有兩米多深。

老人一點一點地探,不一會兒,他猛地一使勁,穩住了杆,然後對陳陣說:已經鉤住了一只,一塊兒往上拽吧。

兩人一邊拔一邊又往下頓,好讓繼續下漏的雪砂把凍羊身下的空隙填滿,再把羊一點一點地墊上來。

兩人都站起身,慢慢斜拽,一只滿頭是雪的凍羊頭露出雪坑。

鐵鉤不偏不斜,剛好鉤住了羊的咽喉,一點也沒有傷著羊皮。

陳陣彎腰,雙手抓住羊頭,一使勁便把一只五六十斤重的大黃羊拽到氈子上。

黃羊已經凍硬,肚皮不脹不紫,這是一只被迅速憋死和凍死的黃羊。

老人說:這是只一等好羊,能賣最高的價。

老人喘了一口氣說:里面還有呐,你來鉤吧,要像鉤那些掉在井底的水桶一樣,摸准了地方再使勁,千萬別鉤破皮,那就不值錢了。

陳陣連聲答應,接過杆,插進雪坑,輕輕地探,發現這個雪坑底下大約還有一兩只黃羊。

他花了好半天,才探出了一只羊的形狀,又慢慢找到了羊脖子,鉤了幾下,總算鉤住了。

陳陣終于在草原雪湖中,釣上來第一條“大魚”,一釣就是五六十斤,還是一只平時連騎快馬都追不上的大獵物。

他興奮地朝岸上的楊克大喊大叫:看看,我也鉤上來一只,特大個兒!太帶勁了!楊克急得大喊:你快回來!回來!快來換我!好讓阿爸休息! 湖面上山坡上到處響起驚呼聲。

一只又一只皮毛完好、膘肥肉足的大黃羊被打撈上來。

一只又一只雪筏向岸邊飛去。

那些青壯快手已經開始打撈第二船了。

巴圖、嘎斯邁和蘭木紮布的兩個氈筏最能干,鉤羊又准又快,還專鉤大羊好羊,如果鉤上來是中羊小羊,或是憋脹肚子、憋紫肚皮的大羊,只要是賣不出好價錢的羊,他們就把它們重新扔進空雪坑里去。

蠻荒雪原呈現出一片只有在春季接羔時才會有的豐收景象。

在遠處山頂望的狼們,一定氣得七竅生煙。

草原上打劫能手的狼,竟然也有被人打劫的時候。

陳陣忍不住想樂。

老人和陳陣載著兩只黃羊,向岸邊駛去。

氈舟靠岸,楊克和巴雅爾扶老人下地。

陳陣將兩只黃羊推下氈筏,四人將兩只羊拖到自家的牛車旁。

陳陣發現,兩家的牛車上已經裝上了幾只大羊了,忙問怎麼回事。

楊克說:我跟巴雅只挖到了一只,其它幾只是先回來的幾家人送給咱們兩家的。

他們說,這是額侖草原的規矩。

楊克笑道,咱們跟著老阿爸真是占大便宜。

老人也笑了笑說:你們也是草原人了,往後也要記住草原的規矩。

老人累了,盤腿坐在牛車旁抽起旱煙。

他說:你們倆自個兒去吧,千萬小心。

萬一掉下去,就趕緊叉腿伸胳膊,再憋住氣,這樣掉也掉不太深。

氈子上的人趕緊伸鉤子,可千萬別鉤破了臉,要不,往後就娶不上女人了。

老人一邊咳一邊笑。

又招呼巴雅爾抱木柴,升火,准備午飯。

陳陣和楊克興沖沖地走向氈筏。

走近湖邊深雪,陳陣忽然發現一個雪洞,又像一個雪中的地道,一直通向雪更深的地方。

楊克笑道:剛才阿爸在旁邊,我不敢跟你說,這就是我和巴雅挖的雪洞,那只大羊就是這麼挖出來的。

巴雅真是人小鬼大,他看你們走了,就仗著個小體輕,張開皮袍,居然爬上雪面,在雪上匍匐前進,雪殼能經得住他。

他在前面五六米的地方發現一個雪坑,然後爬回來,讓我和他一起挖地道,挖了不大工夫就挖到了,又是他鑽進洞里用繩子拴住羊腿,再退出來,然後我一個人把那只大黃羊拽了出來。

巴雅膽子太大了,我真怕雪塌了把他埋在里面…… 陳陣說:這個我早就領教了,他敢赤手空拳拽狼腿,這個雪洞他還不敢鑽?蒙古小孩都這麼厲害,長大了還了得!楊克說:我讓巴雅別鑽洞的時候,這小家伙竟然說,他狼洞都鑽過,還不敢鑽雪洞?他說他七歲的時候,就鑽進一個大狼洞,掏了一窩小狼崽呢。

你不是老想掏狼崽嗎,到時候咱們把巴雅帶上。

陳陣連忙說:那我可不敢。

看看人家蒙古人的性格,我只有羨慕的份兒啊。

楊克和陳陣這兩個北京學生上了蒙古雪筏,楊克年輕的臉上竟然樂出了皺紋,他說:在草原上打獵真是太有意思了,整天放羊下夜太枯燥單調。

我發現,一跟狼打上交道,這草原生活就豐富多彩、好玩刺激了。

陳陣說:草原地廣人稀,方圓幾十里見不到一個蒙古包,不跟狼打交道,不出去打打獵,非得把人憋死不可。

前些日子,我看書看得特上癮,看來,草原民族崇拜狼圖騰,真是有幾千年的曆史了。

兩人在早茶時候,吃足了紅燒牛排,此刻正有使不完的力氣。

兩人噴出急沖沖的白氣,像龍舟上的賽手,手腳並用,前倒後換,氈筏像雪上摩托一般地飛滑起來。

楊克也終于親手鉤上一只大黃羊,他樂得差點沒把氈筏蹦塌,陳陣嚇出一身冷汗,急忙把他按住。

楊克拍著黃羊大叫:剛才看人家鉤羊,就像是夢,到這會兒我才如夢方醒。

真的!真的!真有這等好事。

謝謝您啦,狼!狼!狼! 楊克死死把住鉤杆,不讓陳陣染指。

陳陣不敢在危險之舟上跟他搶,只好充當苦力。

楊克一連鉤起三只大黃羊,他鉤上了癮,不肯上岸,壞笑說:咱們先鉤後運吧,效率更高。

說完,楊克就把鉤到的羊平放在結實的雪面上。

在岸上,畢利格老人吸完了一袋煙,便起身招呼留在“湖邊”上的人,在車隊旁邊清出更大一片空地。

各家的主婦將家里帶來的破木板、破車輻條等燒柴堆到空地上,堆成了兩個大柴堆。

又在空地上鋪上舊氈子,再拿出盛滿奶茶的暖壺,還有酒壺、木碗和鹽罐放在上面。

桑傑和一個孩子,殺了兩只未被凍死,但被雪殼別斷腿的傷羊。

額侖草原的牧民從不吃死羊,這兩只活羊正好被獵人們當作午餐。

大狗們早已吃撐了狼的剩食,此刻對這兩只剝了皮,淨了膛,冒著熱氣的黃羊肉無動于衷。

一個火堆燃起,畢利格和女人孩子們都用鐵條木條 ,串上還微微跳動的鮮活羊肉,撒上細鹽,坐在火堆旁烤肉烤火,喝茶吃肉。

誘人的茶香、奶香、酒香和肉香,隨著篝火炊煙,飄向湖中,招呼獵手們回來休息聚餐。

時近正午,各家的氈舟都已回岸卸了兩三次獵物了,各家的牛車上都已裝上了六七只大黃羊。

此刻,所有的男人都被替換下來。

吃飽喝足了的女人和孩子,都上了氈筏,又匆忙進湖去鉤羊。

新鮮黃羊烤肉是蒙古草原著名美食,尤其在打完獵之後,在獵場現場架火,現烤現吃,那是古代蒙古大汗、王公貴族所熱衷的享受,也是草原普通獵人不會放過的快樂聚會。

陳陣和楊克終于正式以狩獵者的身份,加入了這次獵場盛宴。


他倆早已把北京便宜坊和烤肉季的廳堂忘掉了。

狩獵的激奮和勞累使每個人胃口大開,陳陣感到他比蒙古大汗享用得還要痛快,因為這是在野狼剛剛野蠻野餐過的地方野餐,身旁周圍還都是狼群吃剩下的黃羊殘骸。

這種環境,使他們的吃相如虎似狼,吃出了野狼捕獵之後狼吞虎咽、茹毛飲血的極度快感。

陳陣和楊克的胸中突然湧生出蒙古人的豪放,他倆不約而同、情不自禁地從正在痛飲猛吃狂歌的蒙古獵人手里,搶過蒙古酒壺,仰頭對天,暴飲起來。

畢利格老人大笑道:再過一年,我都不敢到北京去見你們的家長了,我把你們倆都快教成蒙古野人了。

楊克噴著酒氣說:漢人需要蒙古人的氣概,駕長車沖破居庸關闕,沖向全球。

陳陣放開喉嚨連叫三聲阿爸!阿爸!阿爸!將酒壺舉過頭頂,向畢利格“老酋長”敬酒。

老人連灌三大口,樂得連回三聲:米尼乎,米尼乎,米尼賽乎。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我的好孩子。

) 巴圖醉醺醺地張開大巴掌在陳陣後背猛拍一掌說:你……你,你只算半個蒙古人,什什……什麼時候,你你娶個蒙古女女……女人,生一……一蒙古包的蒙古小孩,才才算蒙古人。

你……你力氣小小的,不不不行。

蒙古女人在在……在皮被里,多多的厲害,比狼狼……狼還厲害。

蒙古男男人多多的怕啦,像羊一樣的怕啦。

桑傑說:在晚上,男人,羊的一個樣,女人,狼的一個樣。

嘎斯邁第一厲害。

眾獵手大笑。

蘭木紮布興奮得就地把楊克摔了一個滾,重重地摔在厚厚的雪窩里,也結結巴巴說:什什……什麼時候,你你把我摔倒,你……你才是蒙古人。

楊克鉚足了勁,上去就摔,卻又被蘭木紮布連摔三個跟頭。

蘭木紮布大笑道,你你……你們漢人,淖高依特那(是吃草的),羊的一個樣;我我們蒙古人,馬哈依特那(是吃肉的),狼的一個樣。

楊克撣了撣身上的雪說:你等著瞧!明年我要買一頭大犍牛,一個人吃。

我還要長個兒,比你高一頭,到時候你就是“羊的一個樣啦”。

眾獵手大叫:好!好!好! 草原蒙古人的酒量大過食量,七八個大酒壺轉幾圈以後便空空如也。

楊克一見沒了酒便膽壯起來,他對蘭木紮布大喊:摔跤不如你,咱倆比酒量!蘭木紮布說:你的狐狸的學啊,可是草原上的狐狸不如狼狡猾狡猾的。

你等著,我還有酒。

說完,立刻跑到自己坐騎旁邊,從馬鞍上一個氈袋里掏出一大瓶草原白酒,還掏出兩個酒盅。

他搖了搖酒瓶說,這是我留著招待客客……客人的,這會兒就用來罰你。

眾人高叫:罰!罰!應該罰! 楊克苦笑道:狐狸還真的斗不過狼。

我認罰,認罰。

蘭木紮布說:你聽聽……聽好了!按草原罰酒規矩,我說喝幾杯你就就……就喝幾杯。

從前我就說錯一句話,就被一個蒙漢通的記者灌醉過,這會兒也得讓你嘗嘗苦頭了。

然後倒了一盅舉了舉,竟用半流利的漢話說:百靈鳥雙雙飛,一個翅膀掛兩杯。

楊克大驚失色道:四個翅膀,各掛兩杯,啊!一共八杯啊。

還是一個翅膀掛一杯吧。

蘭木紮布說:你要是說話不算數,我就讓百靈鳥一個翅膀掛三三……三杯啦。

眾人,包括陳陣在內,齊聲大叫:喝!一定要喝!楊克只好硬著頭皮連灌八盅酒。

老人笑道:在草原,對朋友耍滑要吃大虧的。

陳陣和楊克接過老人替他烤好的兩串肉,吃得順著嘴角直流羊血湯。

兩人都已經愛吃烤得很嫩的鮮肉了。

陳陣說:阿爸,這是我第一次吃狼食,也是我活這麼大,吃得最好吃,最痛快的一頓肉。

我現在才明白為什麼一些皇帝和他們的兒子那麼喜歡打獵了。

唐朝的唐太宗是中國古時候最厲害的一個皇帝,他很喜歡打獵。

他的太子,就是他的接班人,經常和自己的突厥衛兵到草原去跑馬打獵。

太子還在自己宮殿的院子里支上草原帳篷,在里面像你們一樣地殺羊,煮羊,用刀子割肉吃。

他喜歡草原生活喜歡得連皇帝都不想當了,他就想打著突厥的狼頭軍旗,帶著突厥騎兵到草原上去打獵,去過突厥人的草原生活。

後來他真把自己接班人的位子弄丟了,唐太宗不讓他當接班人了。

草原生活真是太讓人著迷,迷得有人連皇帝都不想當了。

老人聽得睜大了眼睛說:這個故事你還從來沒給我講過。

有意思,有意思。

要是你們漢人都像這個皇帝的接班人一樣喜歡草原就好嘍,要是他不把大汗位丟掉就更好嘍。

中國大清的皇帝都喜歡蒙古草原,喜歡到蒙古草原打獵,喜歡娶蒙古女人。

還不讓漢人到草原開荒種地。

那時候蒙漢就不怎麼打仗,草原也太平了。

畢利格老人最喜歡聽陳陣講曆史故事,他聽後總要回贈給他一些蒙古故事。

他說:在草原不吃狼食,就不能算是真正的草原蒙古人。

沒有狼食興許就沒有蒙古人了。

從前,蒙古人被逼到絕路,總是靠吃狼食活下來的。

成吉思汗的一個祖爺爺被逼到深山里,啥啥沒有,像野人一樣,差一點餓死。

他沒法子,只好偷偷跟著狼,狼一抓到獵物,他就悄悄等著,等狼吃飽了走了,他就撿狼吃剩下的食吃。

就這樣一個人在山里活了好幾年。

一直等到他哥哥找到了他,把他接回家。

狼是蒙古人的救命恩人,沒有狼就沒有成吉思汗,就沒有蒙古人。

狼食好吃啊,你瞅瞅這次狼給咱們送來這麼多的年貨……不過,狼食可不是那麼容易吃到嘴的,往後你就知道了。

兩只黃羊被吃得干乾淨淨,篝火漸漸熄滅,但畢利格老人仍是叫人鏟雪把灰堆仔細地壓嚴了。

云層越積越厚,山頭上已被風吹起了一片雪砂,像紗巾一樣地飄起。

各家的獵手壯漢又駕起雪筏沖進雪湖。

人們必須搶在風雪填平雪坑之前,把牛車裝滿。

多鉤上來一只黃羊就等于多鉤上來六七塊四川茶磚,或是十幾條天津海河牌香煙,或是十五六瓶內蒙草原牌白酒。

各包獵手在畢利格老人的指揮下,雪筏全部從深湖集中到淺湖,極力搶鉤淺湖里比較容易鉤取的黃羊。

老人又把人分成幾組,快鉤手只管鉤羊,快劃手只管運羊。

雪筏距岸較近,長繩也開始發揮作用,幾個大漢站在岸邊,像拋纜繩一樣把長繩拋到裝滿黃羊的氈筏上,筏上的人把繩子的一頭拴在氈子上,再把長繩拋回岸,岸上的人再齊力拽繩,將氈筏拽到岸邊。

然後再將長繩又拋給湖里的人,讓他們再把氈筏拽過去。

如此協作,進度大大加快。

雪湖上的人影終于被巨大的山影所吞沒,各家的牛車都已超載。

但是部分獵手還想架火挑燈夜戰,把運不走的黃羊堆在岸邊,派人持槍看守,等第二天再派車來取。

但畢利格大聲叫停。

老人喝斥道:騰格里給咱們一個好天,就只讓咱們取這些羊。

騰格里是公平的,狼吃了人的羊和馬,就得讓狼還債。

這會兒起風了,騰格里是想把剩下的羊都給狼留下。

誰敢不聽騰格里的話?誰敢留在這個大雪窩里?要是夜里白毛風和狼群一塊兒下來,我看你們誰能頂得住? 沒有一個人吭聲。

老人下令全組撤離。

疲憊而快樂的人們,推著沉重的牛車,幫車隊翻過山梁,然後騎馬、上車向小組駐地營盤行進。

陳陣渾身的熱汗已變成冷汗,他不住地發抖。

湖里湖外,山梁雪道,到處都留下人的痕跡,柴火灰燼,煙頭酒瓶,以及一道道的車轍,要命的是車轍一直通往小組營盤。

陳陣用腿夾了夾馬,跑到畢利格的身邊問道:阿爸,狼群這次吃了大虧,它們會不會來報複?您不是常說,狼的記性最好,記吃記打又記仇嗎? 老人說:咱們這才挖了多少羊啊,多一半都給狼留下了。

要是我的貪心大,我會在雪坑都插上木杆,白毛風能刮平雪坑,可刮不走杆子,我照樣可以把剩下的黃羊都起出來。

可我要是這麼干,騰格里往後就不會收我的靈魂了。

我不這麼干,也是替牧場著想。


明年開春,狼群有凍黃羊吃,就不會給人畜多找麻煩了。

再說狼給人辦了好事,咱們也別把事做絕。

放心吧,狼王心里有數。

晚上,白毛風橫掃草原,二組的知青包里爐火熊熊。

陳陣合上《蒙古秘史》對楊克說:畢利格阿爸說的那個靠撿狼食活下來的人,叫孛端察兒,是成吉思汗的八世祖。

成吉思汗的家族是孛兒只斤家族,這一家族就是從孛端察兒這一代走上曆史舞台的。

當然後面幾代還經曆了幾次大挫折大變動。

楊克說:這麼說,要是沒有狼,沒有狼這個軍師和教官,就真沒有成吉思汗和黃金家族,沒有大智大勇的蒙古騎兵了。

那草原狼對蒙古民族的影響就太大了。

陳陣說:應該說,對中國對世界的影響更大。

自從出了成吉思汗和他率領的蒙古騎兵,中國從金、南宋以後的曆史全部改寫。

中亞、波斯、俄羅斯、印度等國家的曆史也全部改寫。

中國的火藥,隨著蒙古騎兵開辟的橫跨歐亞的大通道傳到西方,後來轟破了西方的封建城堡,為資本主義的崛起掃清了障礙。

再後來火炮又輪回到東方,轟開了中國的大門,最後轟垮了蒙古騎兵,世界天翻地覆……可是,狼在曆史上所起的作用,在人寫的曆史中被一筆勾銷了。

如果請騰格里作史,它准保會讓蒙古草原狼青史留名。

牛倌梁建中還在為剛剛拉回來的一車外財興奮不已,忙說:你倆扯那麼遠干嘛?咱們當務之急是趕緊想法子,把雪窩里剩下的黃羊都挖出來,那咱們可就賺大發了。

陳陣說:老天爺可向著狼,它能給咱們這一車羊就不錯了。

這麼大的白毛風起碼得刮上三天三夜,雪窩里的雪還不得再加半米厚,雪坑一個也見不著了。

想挖羊,大海撈針吧。

梁建中走出包,看了看天,回來說:還真得刮上三天三夜。

今天要是我去就好了,我非在最大的幾個雪坑里插上杆子不可。

楊克說:那你就甭想吃到嘎斯邁做的奶豆腐了。

梁建中歎氣說:唉,只好等明年開春了。

到時候我再去裝一車,然後就直接拉到白音高比公社收購站,你們倆不說,誰也不知道。

剩下的半個冬季,牧場的畜群果然沒出什麼大事。

額侖的狼群跟著黃羊群跑遠了,跑散了。

大白災也沒有降臨。

寂寥的冬季,陳陣每天放羊或下夜,但一有空,他就像個獵人一樣到處搜尋草原上狼的故事。

他花費時間最多的是一個有關“飛狼”的傳說。

這個傳說在額侖草原流傳最廣,而發生的時間又很近,發生的地點恰恰又是在他所在的大隊。

陳陣決定弄清這個傳說,想弄明白狼究竟是怎樣在額侖草原上“飛”起來的。

知青剛到草原就聽牧民說,草原上的狼是騰格里從天上派下來的,所以狼會飛。

千百年來,草原牧民死後,都將尸體置于荒野的天葬場,讓狼來處理,一旦狼把人的尸體完全啃盡,“天葬”就完成了。

“天葬”的根據就是因為狼會飛,會飛回騰格里那兒去,把人的靈魂帶上騰格里,像西藏的神鷹一樣。

可是當知青說這是“四舊”,是迷信的時候,牧民會理直氣壯地堅持說,狼就是會飛。

遠的不說,就說近的——文革前三年,一小群狼就飛進二大隊茨楞道爾基的石圈里,吃了十幾只羊,還咬死二百多只。

狼吃飽喝足了,又飛出了石圈。

那石圈的圈牆有六七尺高,人都爬不過去,狼不會飛能進去嗎?那個石圈還在,不信你們可以去看看。

那天,烏力吉場長領著全場的頭頭都去看了,連派出所的所長哈拉巴拉都去了。

又是照像又是量尺寸。

圈牆很高,狼不可能跳進去;圈牆周圍又沒有洞,狼也不是掏洞進去的。

調查了幾天,誰也不知道狼是怎麼進去,又是怎麼出來的。

只有牧民心里最明白。

這個故事在陳陣腦袋里儲存了很久。

此時,對草原狼越來越著迷的陳陣又想起這個傳說,于是騎馬幾十里地找到了那個石圈,仔細考察了一番,仍是弄不清狼怎麼進圈的。

陳陣又找到了茨楞道爾基老人。

老人說,不知道我的哪個二流子兒子得罪了騰格里,害得我一家到這會兒還遭人罵。

可老人一個上過中學的兒子說,這件事全怪牧場的規定不對。

當時額侖草原還沒有石圈,場部為了減少下夜牧民的工分支出,又為了保障羊群的安全,就先在接羔草場最早蓋起了幾個大石圈。

場部說,有了石圈狼進不來,牧民就不用下夜了,每天晚上可以放心睡大覺。

那些日子,我們家一到晚上關緊了圈門,就真的不下夜了。

那天夜里我是聽到狗叫得不對勁,像是來了不少狼,可是場部說不用下夜就大意了,沒出去看看。

哪想到早上一打開圈門,看到那麼一大片死羊,全家人都嚇傻了。

圈里地上全是血,有二指厚,連圈牆上都噴滿了血。

每只死羊脖子上都有四個血窟窿,血都流到圈外了。

還有好幾堆狼糞……後來,場部又重新規定,住在石圈旁邊的蒙古包也得出人下夜值班,還發下夜工分。

這些年,接羔草場的石圈土圈越蓋越多,有人下夜,就再也沒有狼飛進圈里來吃羊的事故了。

陳陣不死心,又問了許多牧民,不論男女老少都說狼會飛。

還說,就是狼死了,狼的靈魂也會飛回騰格里那兒去的。

後來,哈拉巴拉所長被“解放”了,從旗里的干部審查班放了回來,官複原職。

陳陣連忙帶上北京的好煙上門看望,這才弄清“飛狼”是怎麼“飛”進石圈的。

哈所長內蒙公安學校科班出身,能說一口流利的漢語。

他說,這個案子早已結案,可惜,他的科學結論在草原 上站不住腳,大多數牧民根本就不相信,他們認定狼是會飛的。

只有一些有文化有經驗的獵人,信服他的調查和判斷。

哈所長笑道:要是從尊重本民族的信仰和風俗習慣說,狼飛進石圈,也不能說完全錯,狼至少有一段距離是在空中飛行的。

他接著說:那天,全場牧民人心惶惶,都以為騰格里發怒了,要給額侖草原降大災了。

馬倌把馬群扔在山上都跑回來看。

老人和女人都跪在地上朝騰格里磕頭。

孩子們嚇得大人再用勁打也不敢哭。

烏力吉場長怕影響生產,也急了,給我下了死令,必須兩天破案。

我把全場的干部組織起來,讓他們保護現場。

可是現場已經被破壞。

石圈外面地上的線索全讓羊群和人踩沒了。

我只好拿著放大鏡一寸一寸地在牆上找線索。

最後,總算在圈牆東北角的外牆上找到了模模糊糊的兩個狼的血爪印。

這才破了案。

你猜猜看,狼是怎麼進去的? 陳陣連連搖頭。

哈所長說:我判斷,一定是有一頭最大的狼,在牆外斜站起來,後爪蹬地,前爪撐牆,用自個兒的身子給狼群當跳板。

然後,其它的狼,在幾十步以外的地方,沖上來,跳上大狼的背,再蹬著大狼的肩膀,一使勁就跳進羊圈了。

要是從里面看的話,那狼就不是像飛進來的一樣嗎? 陳陣愣了半天說:額侖的狼真聰明絕頂。

草原上才剛剛蓋起石圈,狼就想出了對付的辦法。

草原狼真是成精了……牧民說狼能飛確實也沒錯。

只要狼跳起來,以後移動的那段距離都可以算作飛行距離。

狼從天而降,掉在羊堆里,那真得把羊群嚇得半死。

狼群這下可真撈足了,在羊圈里吃飽了也殺過癮了。

可就是留在外面的那條狼夠倒黴的,它什麼也吃不著。


這條狼,風格挺高,還挺顧家,一定是條頭狼。

哈所長哈哈大笑:不對不對,依我判斷,外面這條狼也飛進去吃了夠。

你不知道,草原的狼群集體觀念特強,特抱團,它們不會拉下它們的弟兄和家人的。

里面的狼吃足了,就會再搭跳板把一條吃飽的大狼送出來。

然後再給餓狼搭狼梯,讓它也進去吃個夠。

那外牆上的兩只血爪印,就是里面的狼到外面當跳板的時候留下的。

要不,哪來的血爪印?第一條狼當跳板的時候,還沒有殺羊,那爪子是乾淨的,沒有血。

對不對?你再想想當時的陣勢,狼真是把人給耍了。

狼群全進了石圈,大開殺戒。

人蓋石圈明明是為了擋狼,這下倒好,反而把看羊狗擋在外面了。

茨楞道爾基家的狗一定把鼻子都氣歪了。

狗不會也不敢學狼,跟狼一樣飛進羊圈里去跟狼掐架。

狗比狼傻得多。

陳陣說:我也比狼傻多了。

不過還有一個問題。

狼群怎麼能夠全部安全撤離?我是說,最後那條狼怎麼辦?誰給它當狼梯? 哈所長樂了,說:人確實比狼傻。

當時大家也想不通這個問題。

後來,烏場長趟著厚厚的羊血又進了羊圈,仔細看了看才弄明白。

原來牆里的東北角堆了一堆死羊,至少有六七只。

大家判斷,最後一條狼一定是一條最有本事,也最有勁的頭狼。

它硬是獨個兒叼來死羊,再靠牆把死羊摞起來,當跳板,再跳飛出去。

也有人說一條狼干不了這個重活,一定是最後幾條狼合伙干的。

然後,再一個一個地飛出來。

後來,烏場長把各隊的隊長組長都請來,在現場向大家分析和演示了狼群是怎樣跳進去,又是怎樣跳出來的,牧場這才慢慢平靜下來。

場部也沒有批評和處罰茨楞道爾基。

烏場長卻作了自我批評。

說他自己對狼太大意了,太輕敵了。

陳陣聽得毛骨悚然。

雖然他完全相信哈所長的科學結論,但此後,草原狼卻更多地以飛翔的精怪形象出現在他的睡夢中。

他經常一身虛汗或一身冷汗地從夢中驚醒。

他以後再也不敢以獵奇的眼光來看待草原上的傳說。

他也開始理解為什麼許多西方科學家仍然虔誠地跪在教堂里。

過了些日子,陳陣又想方設法實地考察了大隊的兩處天葬場。

一處在查干陶勒蓋山的北面,另一處在黑石頭山的東北面。

從表面上看,這兩處天葬場與牧場其他草場草坡台地沒有太大區別。

但細細觀察區別還不小,兩處天葬場都遠離游牧遷場的古道,地處荒涼偏僻的死角和草原神山的北部,離狼群近,離騰格里近,便于靈魂升天。

而且,那里的地勢坎坷,坑坑窪窪,便于牛車顛簸。

在額侖草原,千百年來,牧民過世,有的人家會把死者的內外衣服全部脫去,再用氈子把尸體卷起來,捆緊;還有的人家不會再動死者的著裝。

然後將死者停放到牛車上。

再在牛車車轅頭上橫綁上一根長木。

到凌晨虎時,再由本家族兩個男性長輩各持長橫木的一端,然後騎上馬,將車駕到天葬場,再加鞭讓馬快跑。

什麼時候死者被顛下牛車,那里便是死者的魂歸騰格里之地,象征著一位馬背上民族成員坎坷顛簸人生的終止。

如果死者是由氈子裹尸的,兩位長輩就會下馬,解開氈子,將死者赤身仰面朝天放在草地上,像他(她)剛來到世上那樣單純坦然。

此時死者已屬于狼,屬于神。

至于死者的靈魂能不能升上騰格里,就要看死者生前的善惡了。

一般來說,三天以後便知分曉,如果三天以後死者的軀殼不見了,只剩下殘骨,那死者的靈魂就已升上騰格里;如果死者還在那里,家人們就該恐慌了。

但額侖草原狼多,陳陣還沒有聽說哪位死者的靈魂升不上騰格里。

陳陣知道西藏的天葬,但來蒙古草原之前,卻一直不知道草原蒙族也實行天葬,且不是由巨鷹,而是由狼群來施行的。

陳陣越發感到恐懼和好奇。

他從下隊送生產物資的大車老板那里,打聽到了天葬場的大致位置,立即找機會悄悄去了天葬場兩次。

但由于大雪覆蓋,他沒有看到自己想看的場面。

直到寒冬即將過去,有一次他終于發現了雪地上通往天葬場的馬蹄印和車轍印,順車轍走去,他見到一位病死的老人,好像才剛剛落在此地。

周圍的馬蹄印,車轍和人的腳印還很新鮮,連雪沫都還沒有被風吹盡。

老人如赤子般安詳,仰臥在雪地上,全身覆蓋著一層薄薄的雪沫,臉上像罩著一層白紗,面容顯得舒展和虔誠。

陳陣驚呆了,一路上惴惴不安的內心恐懼,漸漸被虔誠和神聖所代替。

死者哪里是去“赴死”,而是像去騰格里赴宴,再次接受聖水洗禮,去迎接自己又一次新生。

陳陣第一次真正相信草原蒙古民族崇拜狼圖騰是真的——在一個人生命的終點,將軀體當成裸露坦蕩的祭祀供品,從而把自己解脫得如此乾淨徹底,誰還能懷疑草原蒙族對騰格里、對草原狼以靈魂相托的由衷敬仰呢。

陳陣不敢在此神聖之地過多停留,生怕驚擾了死者的靈魂、褻瀆了草原民族的神聖信仰,便恭恭敬敬地向老人鞠了一躬,牽馬退出天葬場。

他注意到最後一段的車轍印七扭八歪,仿佛還在眼前顛簸。

陳陣用自己的步幅大致量了量死者的最後一程,大約有40—50米,它濃縮了草原人動蕩、坎坷的人生旅程。

人生如此之短促,而騰格里如此之永恒,從成吉思汗到每一個牧人,畢生中仰天呼喊的最強音就是:長生天!長生天!長生騰格里!而草原狼卻是草原人的靈魂升上長生騰格里的天梯。

三天以後,死者家中沒有恐慌,陳陣心里才一塊石頭落地。

按照當地習俗,事後必去天葬場核實的牧民,也許已經從生人的腳印和馬蹄印知道有外人來過禁地,但沒有一個牧民責怪他。

可是如果死者的靈魂沒有升上騰格里,那他將處在另一種境地了。

陳陣的好奇和興趣開始與草原民族的圖騰和禁忌相沖突,他小心謹慎地放羊勞動,去親近他更感好奇、神秘和敬佩的草原民族。

這年的春天來得奇早,提前了一個多月,幾場暖風一過,額侖草原已是黃燦燦的一片。

被雪壓了一冬的秋草全部露了出來,有些向陽的暖坡竟然還冒出了稀疏的綠芽。

接踵而來的是持久的干風暖日,到各個牧業隊進駐各自的春季接羔草場時,人們要忙著草原防火和抗旱保羔了。

梁建中還是晚了一步。

那些場部的大車隊基建隊的民工盲流外來戶,在年前看到嘎斯邁生產小組在收購站賣黃羊的那個熱鬧陣勢,都紅了眼。

他們纏著獵手打聽獵場的地點。

獵手們都說凍羊全挖光了。

他們又拿東北關東糖去套巴雅爾,小家伙卻給他們指了一個空山谷。

後來,這些大多是東北農區蒙族出身的外來戶,還是找准了草原蒙族的致命弱點——酒。

就用東北高粱烈酒灌醉了羊倌桑傑,探知了埋藏凍黃羊的准確地點。

他們搶先一步,搶在狼群和梁建中的前面,在黃羊剛剛露出雪的時候,就在圍場旁邊安營紮寨,一天之內就將所有凍羊,不管大小好壞,一網打盡。

並連夜用四掛大車全部運到白音高比公社收購站。

二隊的馬倌們一連幾夜,聽到了大山里餓狼們淒慘憤怒的嗥聲,空谷回響,經久不絕。

馬倌們全都緊張起來,日夜守在山里的馬群周圍,不敢離開半步,把他們散落于各個蒙古包的情人們,憋得鞭牛打馬,嚎歌不已,幽怨悠長。

不久,場部關于恢複草原一年一度掏狼崽的傳統活動的通知正式下達,這年的獎勵要比往年高出許多,這是軍代表包順貴特意加上去的。

據說這年狼崽皮的收購價特別高。

輕柔漂亮,高貴稀罕的狼崽皮,是做女式小皮襖的上等原料。

此時已成為北方幾省官太太們的寵愛之物,也是下級官員走後門的硬通貨。

畢利格老人終日不語,一袋接一袋地吸旱煙。

陳陣偶然聽到老人自言自語道:狼群該發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