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察剌孩領忽兄死而妻其嫂,生二子,一曰更都赤那,一曰玉律貞赤那。

蒙語赤那譯言狼……《史集》特別解釋二子之名為雄狼及雌狼。

赤那思部即此二子之後。

………… 赤那思即《元史·宗室世系表》之直斯,斯(S)為複數,意為狼之集團也。

——韓儒林《成吉思汗十三翼考》 三人匆匆跨上馬,跟著道爾基向西穿葦地,再向南繞堿灘,專走難留馬蹄足跡的地方往家急行。

一路上,三個北京學生都有些緊張,不僅沒有勝利的感覺,相反還有作賊于豪門的心虛。

生怕事後發了瘋的失主率兵追蹤,跟他們玩命。

但陳陣想到了被母狼叼走的羊羔,心里稍稍感到一點平衡,他這個羊倌總算替被殺的羊羔報了仇。

掏一窩狼就等于保一群羊,如果他們沒有發現並掏到這七只狼崽,那麼它們和它們的後代日後還不知道要禍害多少牲畜。

掏狼窩絕對是蒙古草原人與草原狼進行生存戰爭的有效戰法,掏一窩狼崽,就等于消滅一小群狼,掏到這七只狼崽雖然很難,但還是要比打七條大狼容易了許多。

可是為什麼蒙古人早已發明了這一快捷有效的滅狼戰法,卻仍然沒有減緩狼災呢?陳陣向道爾基提出了這個疑問。

道爾基說:狼太精了,它下狼崽會挑時候。

都說狼和狗一萬年前是一家,實際上狼比狗賊得不能比。

狗每年在春節剛過半個月就下崽,可狼下崽,偏偏挑在開春,那時雪剛剛化完,羊群剛剛開始下羔。

春天接羔是蒙古人一年最忙最累最打緊的時候,一群羊分成兩群,全部勞力都上了羊群。

人累得連飯都不想吃,哪還有力氣去掏狼。

等接完羔,人閑下來了,可狼崽已經長大,不住在狼洞里了。

狼平時不住狼洞,只有在母狼下崽的時候才用狼洞。

小狼差不多一滿月就睜開眼,再過一個多月就能跟狼媽到處亂跑。

這時候再去掏狼,狼洞早就空了。

要是狼在夏天秋天冬天下崽,那時候人有閑工夫,大家都去掏狼崽,那狼早就讓人給打完了。

狼在開春下崽還有個好處,母狼可以偷羊羔,喂狼崽教狼崽。

嫩羔肉可是狼崽的好食,只要有羊羔肉,母狼就不怕奶不夠,就是下了十幾只狼崽也能養活…… 楊克一拍馬鞍說道:狼啊,狼,我真服了你了,下崽還要挑時候。

可不嘛,春天接羔太累,我跟著那些下羔的羊群,天天背著運羔的大氈袋,一次裝四五只,一天來回跑十幾趟,人都累趴蛋了。

要不是咱們第一次掏狼,圖個新鮮,誰能費這麼大牛勁!以後我可再也不去掏狼窩了。

今兒我回去就得睡覺。

楊克連連打哈欠。

陳陣也突然感到困得不行,也想回包倒頭就睡。

但是狼的話題又使他舍不得丟掉,他強打起精神問下去:那,這兒的老牧民為什麼都不太願意掏狼崽? 道爾基說:本地的牧民都信喇嘛教,從前差不多家家都得出一個人去當喇嘛。

喇嘛行善,不讓亂殺生,多殺狼崽也會損壽。

我不信喇嘛,不怕損壽。

我們東北蒙族,人死了也不喂狼,就是狼打光了,我也不怕。

我們東北蒙族學會種地以後,就跟你們漢人一樣了,也相信入土為安。

離被掏的狼洞越來越遠,但陳陣總感到背後有一種像幽靈一樣的陰風跟隨著他,弄得他一路上心神不甯,隱隱感覺到靈魂深處傳來的恐懼和不安。

在大都市長大、以前與狼毫無關系的他,竟然決定了七條蒙古狼的命運。

這窩狼崽的媽,太凶猛狡猾了,這窩狼崽沒准就是那條狼王的後代,或者是一窩蒙古草原狼的優良純種。

如果不是他鍥而不舍的癡迷,這七條狼崽肯定能夠躲過這一劫,健康長大,日後成為叱吒草原的勇士。

然而由于他的到來,狼崽的命運徹底改變了,他從此與整個草原狼群結下了不解之緣,也因此結下了不解之仇。

整個額侖草原的狼家族,會在那條聰慧頑強的母狼帶領下,在草原深夜的黑暗里來向他追魂索債,並不斷來咬噬他的靈魂。

他開始意識到自己可能犯了一個大錯。

回到蒙古包,已是午後。

陳陣把裝狼崽的書包掛在蒙包的哈那牆上。

四個人圍坐爐旁,加火熱茶,吃烤肉,一邊討論怎樣處理這七只小狼崽。

道爾基說:處理狼崽還用得著討論嗎,喝完茶你們來看我的,兩分鍾也用不了。

陳陣知道自己馬上就要面臨那個最棘手問題——養狼。

在他一開始產生養狼崽的念頭時,就預知這個舉動將會遭到幾乎所有牧民、干部和知青的反對。

無論從政治、信仰、宗教、民族關系上,還是從心理、生產和安全上來看,養狼絕對是一件居心叵測、別有用心的大壞事。

文革初期在北京動物園里,管理員僅僅只是將一只缺奶的小老虎,和一條把它喂大的母狗養在一個籠子里,就成了重大政治問題,說這是宣揚反動的階級調和論,管理員被審查批斗。

那麼把狼養在羊群牛群狗群旁邊,這不是公然敵我不分,認敵為友嗎?在草原,狼既是牧民的仇敵,又是牧民尤其是老人心目中敬畏的神靈和圖騰,是他們靈魂升天的載體。

神靈或圖騰只能頂禮膜拜,哪能像家狗家奴似的被人豢養呢?從宗教心理、生產安全上來說,養虎為患,養狼為禍;真把小狼養起來,畢利格阿爸會不會再也不認他這個漢人兒子了? 可是,陳陣沒有絲毫要褻瀆神靈、褻瀆蒙古民族宗教情感的動機,相反,正因為他對蒙古民族狼圖騰的尊重,對深奧玄妙的狼課題的癡迷,他才一天比一天更迫切地想養一條小狼。

狼的行蹤如此神出鬼沒,如果他不親手養一條實實在在、看得見摸得著的活狼,他對狼的認識只能停留在虛無玄妙的民間故事、或一般人的普通認識水平,甚至是漢族仇視狼仇恨狼的民族偏見之上。

從他們這一批1967年最早離開北京的知青開始,大批的內地人,內地的槍支彈藥就不斷湧入蒙古草原。

草原上的狼正在減少,可能再過若干年,人們就可能再也找不到一窩七只狼崽的狼洞了。

要想從牧民那里要只狼崽來養那是不可能的,要養狼只有自己抓。

他不能等了,既然這次自己親手抓住了狼崽,就一定要養一條狼。

但是,為了不傷害牧民和尤其是老人的情感,陳陣還得找一些能讓牧民勉強接受的理由。

在掏狼前,他苦思多日,終于找到了一個看似合理的理由:養狼是科學實驗,是為了配狼狗。

狼狗在額侖草原上極負盛名。

原因是邊防站的邊防軍有五六條狼狗軍犬,高大威猛,奔速極快。

獵狼獵狐總是快、准、狠、十拿九穩。

一次,邊防站的趙站長騎著馬,帶著兩個戰士、兩條狼狗到牧業隊檢查民兵工作,一路上,兩條狼狗一口氣抓了四條大狐狸,幾乎看到一條就能抓到一條。

一路檢查工作,一路剝狐狸皮,把全隊的獵手都看呆了。

後來牧民都想弄條狼狗來養,但是在當時,狼狗是稀缺的軍事物資,軍民關系再好,牧民也要不來一條狼狗崽。

陳陣想,狼狗不就是公狼和母狗雜交出來的後代嗎,如果養大一條公狼,再與母狗交配不就能得到狼狗了嘛。

然後再把狼狗送給牧民,不就能爭取到養狼的可能性了嗎。

而且,蒙古草原狼是世界上品種最優的狼,如果試驗成功,就可能培養出比德國蘇聯軍犬品質更優良的狼狗來。

這樣,也許還能為蒙古草原發展出一項嶄新的畜牧事業來呢。

陳陣放下茶碗對道爾基說:你可以把六條小狼崽處理掉,給我留一條最壯的公狼崽。

我想養狼。

道爾基一愣,然後像看狼一樣地看著陳陣,足足有十秒鍾,才說:你想養狼? 陳陣說:我就是想養狼,等狼長大了,讓它跟母狗配對,沒准能配出比邊防站的狼狗還 要好的狼狗來呢。

到時候,小狼狗一生出來,准保牧民家家都來要。

道爾基眼珠一轉,突然轉出獵犬看到獵物的光芒。


他急急地喘著氣說:這個主意可真不賴!沒准能成!要是咱們有了狼狗,那打狐狸打狼就太容易了。

說不定,將來咱們光賣狼狗崽,就能發大財。

陳陣說:我怕隊里不讓養。

道爾基說:養狼是為了打狼,保護集體財產,誰要是反對咱們養狼,往後下了狼狗崽子,就甭想跟咱們要了。

楊克笑道:噢,你也想養狼了?道爾基堅決地說:只要你們養,我也養一條。

陳陣擊掌說:這太好了,兩家一起養,成功的把握就更大了! 陳陣想了想又說:不過,我有點兒吃不准,等小狼長大了,公狼會跟母狗配對嗎? 道爾基說:這倒不難,我有一個好法子。

三年前,我弄來一條特別好的母狗種,我想用我家的一條最快最猛的公狗跟它配對。

可是我家有十條狗,八條是公狗,好狗賴狗都有,要是這條母狗先讓賴狗配上了,這不白瞎了嗎。

後來,我想出了一個法子,到該配種的時候,我找了一個挖了半截子的大干井筒子,有蒙古包那麼大,兩人多深。

我把那條好公狗和母狗放進去,再放進去一只死羊,隔幾天給它們添食添水。

過了二十天,我再把兩條狗弄上來,嘿,母狗還真懷上了。

不到開春,母狗就下了一窩好狗崽,一共八只,我摔死四條母的,留下四條公的,全養著。

現在我家的十幾條狗,就數這四條狗最大最快最厲害。

一年下來,我家打的狼和狐狸,多一半是這四條狗功勞。

要是咱們用這個法子,也一定能得到狼狗崽,你可記住了,打小就得把狼崽和母狗崽放在一塊堆養。

陳陣楊克連聲叫好。

帆布書包動了動,小狼崽們可能被壓麻了,也可能是餓了,它們終于不再裝死,開始掙紮,想從書包的縫隙鑽出來。

這可是陳陣所尊重敬佩的七條高貴的小生命啊,但其中的五條即將被處死。

陳陣的心一下子沉重起來。

他眼前立即晃過北京動物園大門的那面浮雕牆,假如能把這五條狼崽送到那里就好了,這可是草原深處最純種的蒙古狼呵。

此刻,他深感人心貪婪和虛榮的可怕,他掏狼本是為了養狼,而養狼只要抱回來一只公狼崽就行了,即使在這七只里挑一只最大最壯的也不算太過分。

但他為什麼竟然把一窩狼崽全端了回來了呢?真不該讓道爾基和梁建中倆人跟他一塊兒去。

但如果他倆不去,他會不會只抱一只小狼崽就回來呢?也不會的。

掏一窩狼崽還意味著勝利、勇敢、利益、榮譽和人們的刮目相看,相比之下,這七條小生命就是沙粒一樣輕的砝碼了。

此刻,陳陣的心一陣陣的疼痛。

他發現自己實際上早已非常喜歡這些小狼崽了。

他想狼崽想了兩年多,都快想癡了,他真想把它們全留下來。

但這是根本不可能的,七條小狼,他得弄多少食物才能把它們喂大呀?他忽然閃過一個念頭:是不是再騎馬把其它的五只狼崽送回狼洞去?可是,除了楊克,沒人會跟他去的,他自己一個人更不敢去,來回四個多小時,人力和馬力都吃不消。

那條母狼此刻一定在破洞旁哭天搶地,怒吼瘋嚎。

現在送回去,不是去找死嗎。

陳陣拎著書包,步履緩慢地出了門。

他說:還是過幾天再處理吧,我想再好好地看看它們。

道爾基說:你拿什麼來喂它們?天這麼冷,狼崽一天不吃奶,全得餓死。

陳陣說:我擠牛奶喂它們。

梁建中沉下臉說:那可不行!那是我養的牛,奶是給人喝的,狼吃牛,你用牛奶喂狼,天下哪有這等道理?以後大隊該不讓我放牛了。

楊克打圓場說:還是讓道爾基處理吧,嘎斯邁正為完不成任務發愁呢,咱們要是能交出五張狼崽皮,就能蒙混過去,也能偷偷地養狼崽了。

要不,全隊的人都來看這窩活狼崽,你就連一只也養不成了。

快讓道爾基下手吧,反正我下不了手,你更下不了手,請道爾基來一趟也不容易。

陳陣眼睛酸了酸。

長歎一聲:只能這樣了…… 陳陣返身進了包,拖出干牛糞箱,倒空干糞,將書包里的狼崽全放進木箱里。

小狼崽四處亂爬,可爬到箱角又停下來裝死,小小的生命還想為躲避厄運做最後的掙紮。

每只狼崽都在發抖,細長硬挺的黑狼毫顫抖得像過了電一樣。

道爾基用手指像撥拉兔崽一樣地撥拉狼崽,抬起頭對陳陣說:四只公的,三只母的。

這條最大最壯的歸你了,這條歸我!說完便去抓其他五只狼崽,一只一只地裝進書包。

道爾基拎著書包走向蒙古包前的空地,從書包里掏出一只,看了看它的小肚皮說:這是只母的,讓它先去見騰格里吧!說完,向後抬手,又蹲了一下右腿,向前掄圓了胳膊,把胖乎乎的小狼崽用力扔向騰格里,像草原牧民每年春節以後處理過剩的小狗崽一樣——拋上天的是它們的靈魂,落下地的是它們的軀殼。

陳陣和楊克多次見過這種古老的儀式,過去也一直聽說,草原牧民也是用這種儀式來處理狼崽,但是,他倆還是第一次親眼看見牧民用此方式來處理自己掏來的狼崽。

陳陣和楊克臉色灰白,像蒙古包旁的髒雪一樣。

被拋上天的小狼崽,似乎不願意這麼早就去見騰格里。

一直裝死求生、一動不動的母狼崽剛剛被拋上了天,就本能地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了,它立即拼出所有的力氣,張開四條嫩嫩的小腿小爪,在空中亂舞亂抓,似乎想抓到它媽媽的身體或是爸爸的脖頸,哪怕是一根救命狼毫也行。

陳陣好像看到母狼崽灰藍的眼膜被劇烈的恐懼猛地撐破,露出充血的黑眼紅珠。

可憐的小狼崽竟然在空中提前睜開了眼,但是它仍然未能見到藍色明亮的騰格里,藍天被烏云所擋,被小狼眼中的血水所遮。

小狼崽張了張嘴,從半空拋物線弧度的頂端往下落,下面就是營盤前的無雪硬地。

狼崽像一只乳瓜一樣,噗地一聲摔砸在地上,稚嫩的身體來不及掙紮一下就不動了。

口中鼻中眼中流出稀稀的粉紅色的血,像是還帶著奶色。

陳陣的心像是從嗓子眼又摔回到胸腔,疼得似乎沒有任何知覺。

三條狗幾步沖到狼崽跟前,道爾基大吼一聲,又跨了幾大步擋住了狗,他生怕狼崽珍貴的皮被狗咬破。

那一刻陳陣意外地發現,二郎沖過去,是朝著兩位伙伴在吼,顯然是為了攔住黃黃和伊勒咬狼崽。

頗具大將風度的二郎,沒有鞭尸的惡習,甚至還好像有些喜歡狼崽。

道爾基又從書包里掏出一只狼崽,這條狼崽好像已經嗅到了它姐妹的乳血氣味,剛一被道爾基握到手里就不再裝死,而是拼命掙紮,小小的嫩爪將道爾基的手背抓了一道又一道的白痕。

他剛想拋,突然又停下對陳陣說:來,你也開開殺戒吧,親手殺條狼,練練膽子。

草原上哪個羊倌沒殺過狼? 陳陣退後一步說:還是你來吧。

道爾基笑道:你們漢人膽子忒小,那麼恨狼,可連條狼 崽都不敢殺,那還能打仗嗎?怪不得你們漢人費那老勁修了個一萬里的城牆。

看我的……話音剛落,狼崽被拋上了天。

一只還未落地另一只又飛上了天。

道爾基越殺越興奮,一邊還念念有詞:上騰格里吧,上那兒去享福吧! 陳陣覺得自己的膽氣非但沒被激發出來,反倒被嚇回去一大截。

他深感農耕民族與游牧民族在心理上的巨大差異——使用宰牲刀的民族自然比使用鐮刀的民族更適應鐵與血。

古老的漢民族為什麼不在自己的民族內部,保留一支漢文化的游牧族群呢?傳統的國土范圍內,尚有適合游牧的草原,完全可以培養出一支華夏本民族的“哥薩克”。

說到底,築城護邊,屯墾戍邊都不如游牧戍邊,草原民族的驃悍勇猛就是在這樣嚴酷的環境中,年複一年地練出來的。

五條可憐的小狼崽從半空中飛過,五具血淋淋的軀殼全都落地。

陳陣把五只死崽全都收到簸箕里,然後久久仰望云天,希望騰格里能收下它們的靈魂。

道爾基似乎很過癮,他彎腰在自己的卷頭蒙靴上擦了擦手說:一天能殺五條狼的機會不多。


人比狼差遠了,一條惡狼逮著一次機會,一次就可以殺一二百只羊。

我殺五只狼崽算個啥。

天不早了,我該回去圈牛了。

說完就想去拿自己的那條狼崽。

陳陣說:你先別走,幫我們把這些狼崽皮剝了吧。

道爾基說:這好辦,幫人幫到底,一會兒就完事。

二郎站在簸箕旁邊死死護著死狼崽,沖著道爾基猛吼兩聲,並收低重心准備撲擊。

陳陣急忙抱住二郎的脖子。

道爾基像剝羔皮似的剝著狼崽皮,一邊說:狼崽皮太小,不用剝狼皮筒子。

不一會兒,五張狼崽皮都剝了出來,他把皮子攤在蒙古包的圓坡頂上,撐平繃直。

又說:這皮子都是上等貨,要是有40張,就可以做一件狼崽小皮襖,又輕巧又暖和又好看,花多少錢也買不來。

道爾基抓了些殘雪洗手,又走到牛車旁拿了把鐵鍬說:你們幾個真是啥也不會,我還是幫你們都做了吧。

狗從不吃狼崽肉,這會兒得快把死狼崽埋了,還得埋深一點。

要不讓母狼聞見了,那你們的羊群牛群就該遭殃了。

幾個人走到蒙古包西邊幾十米的地方,挖了個近一米深的坑,將五具小狼尸全埋了進去,填平踩實,還撒了一些敵敵畏藥粉,蓋住狼崽尸體的氣味。

楊克問:要不要給狼崽搭一個窩?道爾基說:還是挖個土洞,讓它還住地洞吧。

陳陣和楊克在蒙古包西南邊十幾步的地方,挖了個60厘米深,半米見方的土坑,坑里墊上幾片破羊皮,又留出一點泥地,然後把小公狼崽放進了坑里。

小狼崽一接觸到泥土立即就活泛起來。

它東聞聞,西看看,在洞里轉了幾圈,好像又回到了自己原來的家。

它漸漸安靜下來,在墊著羊皮的角落縮起身趴下,但還在東聞西望,像是在尋找它的兄弟姐妹。

陳陣突然想把另一條狼崽也留下,好給它做個伴。

但是,道爾基立即把歸了他的那條狼崽揣進懷里,跨上馬,一溜煙地跑走了。

梁建中冷冷地看了狼崽一眼,也騎馬圈牛去了。

陳陣和楊克蹲在狼窩旁邊,心事重重地望著狼崽。

陳陣說:我真不知道咱們能不能把它養活養大。

以後的麻煩太大了。

楊克說:咱們收養小狼,好事不出門,壞事行千里。

你等著吧。

現在全國都在唱“打不盡豺狼決不下戰場”。

咱們這倒好,居然認敵為友,養起狼來了。

陳陣說:這兒天高皇帝遠,誰知道咱們養狼。

我最怕的是畢利格阿爸不讓我養狼…… 楊克說:母牛早就回來了,我去擠點奶,小狼准餓壞了。

陳陣擺擺手說:還是喂狗奶,讓伊勒喂,母狗能喂虎崽,肯定就能喂狼崽。

陳陣把狼崽從狼窩里拎出來,雙手捧在胸前。

狼崽一天沒進食了,肚皮癟癟的,四個小爪子也冷得像雪下的小石子。

此刻它又冷又怕又餓,全身瑟瑟發抖,比它剛被挖出狼洞時候萎靡了許多。

陳陣急忙把小狼崽揣進懷里,讓它先暖和暖和。

天近黃昏,已到伊勒回窩給狗崽喂奶的時候了,兩人朝狗窩走去。

原先他倆用大雪堆掏挖出來的狗窩,早就讓寒流前的暖日化塌了,新雪又不厚,堆不出大雪堆。

此時的狗窩已經挪到蒙古包右前方的干牛糞堆,干糞堆里有一個人工掏出的小窯洞,洞底鋪著厚厚的破羊皮,還有一大塊用又硬又厚的生馬皮做的活動門,這就是伊勒和它三個孩子溫暖的家。

楊克用肉湯小米粥喂過了伊勒,它便跑到自己的窩前,用長嘴挑開馬皮門,鑽了進去,盤身靠洞壁小心臥下。

三條小狗崽立即找到奶頭,使出了吃奶的勁。

陳陣悄悄走近伊勒,蹲下身,用手掌撫摸伊勒的腦袋,盡量擋住它的視線。

伊勒喜歡主人的愛撫,它高興地猛舔陳陣的手掌。

楊克扒開一只狗崽,用一只手捏著伊勒的奶頭擠狗奶,另一只手握成碗狀接奶,接到半巴掌的時候,陳陣悄悄從懷里掏出小狼崽。

楊克立即把狗奶抹在狼崽的頭上背上和爪子上。

楊克使用的是草原牧民讓母羊認養羊羔孤兒的古老而有效的方法。

楊克和陳陣也想用這個方法讓伊勒認下這個狼崽兒子。

但是狗比綿羊聰明得多,嗅覺也更靈敏。

假若伊勒的狗崽全部死掉或被人抱走,它也許會很快認下這個狼子,但是它現在已有自己的三個孩子,所以它顯然不願意接收狼子。

狼崽一進狗窩,伊勒就有反應,它極力想抬頭看它的孩子。

陳陣和楊克只好采用軟硬兼施的辦法,不讓伊勒抬頭起身。

又冷又餓的小狼崽被放到伊勒的奶頭旁邊,當它一聞到奶香,一直蔫蔫裝死的小狼崽,突然像大狼聞到了血腥一樣,張牙舞爪,殺氣騰騰,一副有奶便是娘的嘴臉原形畢露。

小狼崽比狗崽出生晚了一個半月,狼崽的個頭要比狗崽小一圈,身長也要短一頭。

但是小狼崽的力氣卻遠遠超過狗崽,它搶奶頭的技術和本事也狠過狗崽。

母狗腹部有兩排奶頭,乳房有大有小,出奶量更是有多有少。

讓陳陣和楊克吃驚的是小狼崽並不急于吃奶,而是發瘋似的順著奶頭一路嘗下去,把正在吃奶的狗崽一個一個擠開拱倒。

一時間,一向平靜的狗窩像是闖進來一個暴徒劫匪,打得狗窩狗仰崽翻,亂作一團。

小狼崽蠻勁野性勃發,連拱帶頂,挑翻了一只又一只的狗崽,然後把兩排奶頭從上到下,從左到右,全部嘗了個遍。

它嘗一個,吐一個;嘗一個,又吐一個,最後在伊勒的腹部中間,挑中了一個最大最鼓,出奶量最足的奶頭,叼住了就不撒嘴,猛嘬猛喝起來。

只見它叼住一個奶頭,又用爪子按住了另一個大奶頭,一副吃在碗里,霸住鍋里,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惡霸架式。

三只溫順的胖狗崽,不一會兒全被狼崽轟趕到兩邊去了。

兩人看得目瞪口呆。

楊克驚大了眼睛說:狼性真可怕,這小兔崽子連眼睛還沒睜開,就這樣霸道。

怪不得七條狼崽就數它個大,想必在狼窩里它對它的兄弟姐妹也六親不認。

陳陣卻看得興致勃勃又陷入沉思,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從思索中醒來,又想了想說:咱們還真得好好看呐,這里面啟發人的東西太多了。

你看,這個狗窩,簡直就是世界曆史的縮影和概括。

我剛才忽然想起魯迅先生的一段話,他認為,西方人獸性多一些,而中國人家畜 性多一些…… 陳陣指了指狼崽說:這就是獸性……又指了指狗崽說:這就是家畜性。

現在的西方人,大多是條頓、日耳曼、盎格魯·撒克遜那些游獵蠻族的後代。

古希臘古羅馬的高度文明發展了一兩千年以後,他們才像猛獸一樣地從原始森林中沖出來,搗毀了古羅馬。

他們的食具是刀叉,他們的食物是牛排、奶酪和黃油。

因此,現在西方人身上的原始野性和獸性,保留得要比古老的農耕民族多得多。


一百多年來,中國家畜性當然要受西方獸性的欺負了。

幾千年來龐大的華夏民族總被草原游牧小民族打得丟人現眼也就不足為怪了。

陳陣摸了摸狼崽的頭繼續說:性格不僅決定個人的命運,性格也決定民族的命運。

農耕民族家畜性過多,這種窩囊性格,決定了農耕民族的命運。

世界上四大文明古國全是農耕國,那三個古文明早就滅亡了,華夏文明之所以沒有滅亡,不光是因為它擁有世界上最大的農業兩河流域——黃河和長江,養育出了世界上最龐大的人口,使得其他的文明不太好啃動和消化掉。

還可能由于草原游牧民族對中華文明的巨大貢獻……不過,這個關系我還沒有完全琢磨透,在草原呆了兩年多,我越來越覺得這里面大有文章…… 楊克點了點頭說:看來養狼除了研究狼,還可以研究研究人性、狼性、獸性和家畜性,在城市和農區還真沒這個條件,頂多只能看看人和家畜…… 陳陣說:可是人性家畜性不跟狼性獸性放在一起對比研究,肯定研究不出什麼名堂來的。

楊克笑道:沒錯。

看來養狼的第一天就大有收獲。

這條狼崽咱們養定了。

狗窩里的騷動,小狗崽被狼崽欺負所發出的委屈哼哼聲,使伊勒更加懷疑和警惕起來,它極力想撐起前腿,擺脫陳陣的控制,看看窩里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陳陣擔心它認出狼崽,把它咬死,便死死按住伊勒的頭,一邊輕輕叫它的名字,哄它撫摸它,一直等到狼崽吃圓了肚皮才松開手。

伊勒扭過頭,立即發現窩里多出了一個小崽,它不安地挨個聞了聞,很快就聞出了狼崽,可能狼崽身上也有它的奶味,它稍稍猶豫了一下,但還是想用鼻子把狼崽頂走,並極力想站起來,到窩外光線亮一點的地方看個究竟。

陳陣馬上又把伊勒按住,他必須讓伊勒明白主人的意圖,希望伊勒能接受這個事實,只能服從不准反抗。

伊勒別別扭扭地哼叫起來,它似乎已經知道窩里多出來的一只小崽,就是主人剛剛從山里抓回來的狼崽,而且主人還強迫它認養這個不共戴天的仇敵。

草原狗不同于內地狗,內地狗眼界狹窄,沒見過狼和虎,給它一條虎崽,它也會傻乎乎地喂奶認養。

可這里的草原是狗和狼搏殺的戰場,母狗哪能認敵為友。

伊勒幾次想站起來拒絕喂奶,都被陳陣按住。

伊勒氣憤、煩躁、難受、惡心,但它又不敢得罪主人,最後只好氣呼呼地躺倒不動了。

在草原上,人完全掌握著狗的生殺大權,人是靠強大的專制暴力和食物的誘惑將野狗馴成家畜的。

任何膽敢反抗主人的狗,不是被趕出家門,趕到草原上餓死凍死或被狼吃掉,就是被人直接殺死。

狗早已喪失了獨立的獸性,而成為家畜性十足的家畜,成為一種離開人便無法生存的動物。

陳陣替伊勒們感到深深地難過。

與此同理,在人類社會,如果專制鎮壓的力量太強大,時間又太久,人群也會漸漸喪失人性中的獸性,而逐漸變為家畜性十足的順民。

順民多了,民族內部的統治也順利了,可是一旦遭受外部強大力量的入侵,這個民族就喪失了反抗能力。

或者俯首稱臣變成異族的順民,或者被徹底毀滅,變成後人考古發掘的廢墟。

多少燦爛輝煌的農耕文明,現在只能到曆史博物館去看了。

狗窩漸漸平靜下來。

伊勒是楊克陳陣喂養的第一條母狗,在它的懷孕期、生產期和哺乳期,他們始終對它關懷備至,好吃好喝好伺候。

因此伊勒的奶水特足。

在別人抱走了幾條狗崽後,它的奶水更是綽綽有余。

此時多了一條小狼崽,伊勒的奶水供應,也應該不成問題。

三條狗崽雖然被狼崽擠到瘦奶頭的地方,但狗崽們也慢慢吃飽了。

小狗崽開始爬到狗媽的背上脖子上,互相咬尾巴叼耳朵玩耍起來。

可是狼崽還在狠命地嘬奶。

陳陣想,在狼窩里,七只狼崽個個都是小強盜,搶不到奶就可能餓死。

即使這條個頭最大的狼崽,也未必能敞開肚皮吃個夠。

這回它來到狗窩,可算有了用武之地,它一邊吃,一邊快樂地哼哼著,像一條餓瘋了的大狼撲在一頭大牲口上生吞活咽,胡吃海塞,根本不顧自己肚皮的容量。

陳陣看著看著就覺得不對頭,一轉眼,狼崽的肚皮大得快超過胖狗崽的肚皮了。

他趕緊摸了摸狼崽的肚子,嚇了一跳:那肚皮撐得薄如一層紙。

陳陣擔心狼崽真的會被撐破肚皮,便急忙握住狼崽的脖子,慢慢拽它,可是小狼崽竟然毫無松口的意思,竟把奶頭拽長了兩寸,還不撒口,疼得伊勒咝咝直叫。

楊克慌忙用兩手指掐住狼崽的雙顎,才掐開了狼嘴。

楊克倒吸一口冷氣說:牧民都說狼有一個橡皮肚子,這回我真信了。

陳陣不禁喜形于色:你看它胃口這麼好,生命力這麼旺盛,養活它好像不難,以後就讓它敞開吃,管夠! 陳陣從這條剛剛脫離了狼窩的小狼崽身上,親眼見識了一種可畏的競爭能力和凶狠頑強的性格,也由此隱隱地感覺到了小狼身上那種根深蒂固的狼性。

天色已暗。

陳陣把小狼崽放回狼窩,並抓了母狗崽一同放進去,好讓小狼在退膜睜眼之前,與母狗崽混熟,培養它倆的青梅竹馬之情。

兩個小家伙互相聞了聞,狗奶味調和了彼此的差異,它倆便緊緊靠在一起睡下了。

陳陣回頭發現二郎一直站在他的身旁,觀察狼崽也觀察主人的一舉一動,還向陳陣輕輕搖了搖尾巴,幅度較以前大了一點,似乎它對主人收養小狼表示歡迎。

為了保險起見,陳陣搬來一塊舊案板蓋在洞坑上,又找來一塊大石頭壓在案板上。

敦厚和藹的官布已將羊群關進羊圈,他聽說陳陣他們掏了一窩狼崽,馬上打著手電筒尋過來看個究竟,見到蒙古包頂上的小狼崽皮,他吃驚地說:在額侖,漢人挖到小狼,從來沒有,從來沒有,我的,相信了。

三個人正圍著鐵桶火爐吃著羊肉掛面,門外傳來一陣狗叫和急促的馬蹄聲。

張繼原挑開氈門簾,拉開木門。

他一只手還牽著兩根馬籠頭缰繩,兩匹馬在包外跺蹄,他蹲在門口說:場部下了命令,邊境線附近的大狼群已經分頭過來了,明天全場三個大隊在三個地點分別集中打圍。

咱們大隊負責西北地段,場部還抽調一些其他大隊的獵手支援咱們隊,由畢利格全權指揮。

隊里通知你們,明天凌晨一點,你們到畢利格家集合。

場部說,各個蒙古包除了留下老人小孩放牛放羊,其他所有人都必須參加打圍。

全隊的馬倌馬上就要給各家沒馬的人送 馬,馬倌必須提前繞到預定的埋伏地點。

你們趕緊抓時間睡覺吧,我走了,你們可千萬千萬別睡過了頭! 張繼原關上門,跨上馬急奔而去。

梁建中放下飯碗,苦著臉說:剛來了只小狼,大狼也來了,咱們快讓狼拖垮拖死了。

楊克說:在草原上再呆幾年,保不准咱們也全都變成狼了! 三人跳起來分頭備戰。

梁建中跑到草甸將三人的馬牽到草圈牆下,又跑進草圈,用木叉給馬挑出三堆干青草。

楊克從柳條筐車里拿出一些羊骨羊肉喂狗,再仔細檢查馬鞍馬肚帶和套馬杆,並和陳陣找出兩副牽狗出獵用的皮項圈。

兩人都曾參加過小規模的打圍,知道打圍時狗的項圈和牽繩馬虎不得。

陳陣給二郎戴上一副皮項圈,然後把長繩像穿針鼻一樣地穿進項圈的銅環,再把長繩的兩端都攥在手里。

他牽著二郎走了幾步,指了指羊圈北面,喊了一聲“啾”!同時松開一股繩。

二郎嗖地沖了過去,兩股繩拉成了一股,又從銅環中脫出。

二郎只戴著皮項圈沖進黑暗,而長繩還捏在陳陣手里。

此種集體打圍時的牽狗方法,既可以使獵狗完全受獵手的控制,以避免狗們擅自行動,打亂圍獵的整體部署;又可以多人同時放狗,還避免長繩纏絆狗腿,影響速度。

楊克也給黃黃戴了項圈,穿了繩,也演習了一次。

兩條獵狗都聽命令,兩人手上的動作也沒有毛病,沒有讓狗拖著長繩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