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額侖狼群消失以後的第二年早春,兵團下令減少草原狗的數量,以節約寶貴的牛羊肉食,用來供應沒有油水的農業團。

首先遭此厄運的是狗崽們,草原上新生的一茬小狗崽幾乎都被拋上騰格里,額侖草原到處都能聽到母狗們淒厲的哭嚎聲,還能看到母狗刨出被主人悄悄埋掉的狗崽,並叼著死狗崽發瘋轉圈。

草原女人們嚎啕大哭,男人們則默默流淚。

草原大狗和獵狗也一天天消瘦下去。

半年後,二郎遠離蒙古包,又在草叢中沉思發呆的時候,被一輛兵團戰士的卡車上的人開槍打死,拉走。

陳陣、楊克、張繼原和高建中狂怒地沖到團部和兩個連部,但是一直未能找到凶手。

所有新來的漢人在吃狗肉上結成統一戰線,把凶手藏得像被異族追捕的英雄一樣。

四年後一個白毛風肆虐的凌晨,一位老人和一位壯年人騎著馬駕著一輛牛車向邊防公路跑去,牛車上載著畢利格老人的遺體。

大隊的三個天葬場已有兩處棄之不用,一些牧民死後已改為漢式的土葬。

只有畢利格老人堅持要到可能還有狼的地方去。

他的遺囑是讓他的兩個遠房兄弟,把他送到邊防公路以北的無人區。

據老人的弟弟說,那夜,邊防公路的北面,狼嗥聲一夜沒停,一直嗥到天亮。

陳陣,楊克和張繼原都認為,畢利格阿爸是痛苦的、也是幸運的老人。

因為他是額侖草原最後一個由草原天葬而魂歸騰格里的蒙古族老人。

此後,草原狼群再也沒有回到過額侖草原。

不久,陳陣、楊克和高建中被先後抽調到連部,楊克當小學老師,高建中去了機務隊開拖拉機,陳陣當倉庫保管員,只有張繼原仍被牧民留在馬群當馬倌。

伊勒和它的孩子們都留給了巴圖、嘎斯邁一家,忠心的黃黃卻拋棄妻兒跟著陳陣到了連部。

但是只要嘎斯邁的牛車狗群一到連部,黃黃就會跟妻兒玩個痛快,而且每次車一走,它就會跟車回牧業隊,攔也攔不住,每次都要呆上好多天才自己單獨一個跑回陳陣身邊,不管牧業組搬得再遠,甚至一百多里遠,它都會回來。

可每次回來以後都悶悶不樂。

陳陣擔心黃黃半路出事,可是見它每次都能平安回來,也就大意了,他也不忍剝奪黃黃探親和探望草原的自由和快樂。

然而,一年後黃黃還是走“丟”了,草原人都知道草原狗不會迷路,也不會落入狼口,額侖狼已經消失,即使狼群還在,草原上也從未有過狼群截殺孤狗的先例。

半路截殺黃黃的只有人,那些不是草原人的人…… 陳陣和楊克又回到漢人為主的圈子里,過著純漢式的定居生活,周圍大多是內地來的轉業軍人和他們的家屬,以及來自天津和唐山的知青兵團戰士。

然而,他倆從情感上卻永遠不能真正地返回漢式生活了。

兩人在工作和自學之余經常登上連部附近的小山頂,久久遙望西北的騰格里,在亮得耀眼、高聳的云朵里,尋找小狼和畢利格阿爸的面龐和身影…… 1975年,內蒙生產建設兵團被正式解散。

但水草豐美的馬駒子河流域,卻早已被墾成了大片沙地。

房子、機器、汽車、拖拉機,以及大部分職工和他們的觀念、生活方式還都留在草原。

額侖草原在一年一年地退化。

如果聽到哪個蒙古包被狼咬死一只羊,一定會被人們議論好幾天,而聽到馬蹄陷入鼠洞,人馬被摔傷的事情卻漸漸多了起來。

幾年後,陳陣在返回北京報考研究生之前,借了一匹馬,去向巴圖和嘎斯邁一家道別,然後特地去看望了小狼出生的那個百年老洞。

老洞依然幽深結實,洞里半尺的地方已結了蜘蛛網,有兩只細長的綠螞蚱在網上掙紮。

陳陣扒開草探頭往洞里看,洞中溢出一股土腥味,原先那濃重嗆鼻的狼氣味早已消失。

老洞前,原來七條小狼崽玩耍和曬太陽的平台已長滿了高高的草棵子……陳陣在洞旁坐了很久,身邊沒有小狼,沒有獵狗,甚至連一條小狗崽也沒有了。

在北京知青赴額侖草原插隊30周年的夏季,陳陣和楊克駕著一輛藍色“切諾基”離開了京城,駛向額侖草原。

陳陣在社科院研究生院畢業以後,一直在一所大學的研究所從事國情和體制改革的研究。

楊克取得法學學士學位以後,又拿下碩士學位和律師資格,此時他已經是北京一家聲譽良好的律師事務所的創辦人。

這兩個年過半百的老友一直惦念草原,但又畏懼重返草原。

然而30周年這個“人生經曆”的“而立”之年,使他倆立定決心重返額侖草原。

他倆將去看望他們的草原親友,看望他們不敢再看的“烏珠穆沁大草原”,看望黑石山下那個小狼的故洞。

陳陣還想再到草原感受並驗證一下自己學術書稿中的論點。

吉普一進入內蒙地界,天空依然湛藍。

然而,只有在草原長期生活過的人知道,騰格里已經不是原來的騰格里了,天空干燥得沒有一絲云。

草原的騰格里幾乎變成了沙地的騰格里。

干熱的天空之下,望不見茂密的青草,稀疏干黃的沙草地之間是大片大片的板結沙地,像鋪滿了一張張巨大的粗砂紙。

干沙半蓋的公路上,一輛輛拉著牛羊的鐵籠卡車,卷著黃塵撲面而來,駛向關內。

一路上幾乎見不到一個蒙古包、一群馬、一群牛。

偶爾見到一群羊,則亂毛髒黑、又瘦又小,連從前額侖草原的處理羊都不如……兩人幾乎打消了繼續前行的願望。

他倆都舍不得自己心中濕潤碧綠的草原美景底片被干塵洗掉,被“砂紙”磨損。

楊克在路邊停下車,拍了拍身上的干塵對陳陣說:前十來年實在太忙了,沒時間回草原看看。

這兩年,我下面的人都可以獨當一面了,這才騰出空兒。

可說真的,我心里還是怕見草原。

今年春天張繼原回了一趟額侖,他跟我講了不少草原沙化的事兒。

我作了那麼長時間的精神准備,沒想到草原沙化還是超出了我的想象。

陳陣拍了拍方向盤說:讓我來開吧……阿爸才走了20多年,咱們就親眼看到他所預言的 惡果了,咱倆還真得回額侖草原去祭拜他。

而且,再不回去看看,小狼的那個洞可能真要被沙子填死了。

老洞是稱霸草原千萬年的草原狼留在世上的惟一遺跡了。

楊克說:百年老洞都是最結實的洞,幾百年都塌不了,才過了20多年也准保塌不了。

老洞那麼深,沒一百年風沙也准保填不滿它。

陳陣說:我也想念烏力吉,真想再見到他,再向他好好請教請教狼學和草原學。

只可惜,他對草原傷透了心,退休以後就離開了草原進了城,住到女兒家里養病去了。

中國沒有競爭選拔人才的科學民主機制,耿直的優秀人才總被壓在下面,這位中國少有的狼專家和草原專家就這麼被徹底埋沒了。

我看,體制黃沙比草原黃沙更可怕,它才是草原沙塵暴的真正源頭之一。

吉普在干塵熱風中行駛了1000多公里,直到把兩條胳膊曬疼曬黑,兩人才接近額侖草原。

第二天,吉普進入額侖,畢竟額侖草原是烏珠穆沁大草原的死角和邊境,兩人總算見到了連成片的稀疏草場。

額侖還算是綠的,但是,不能低頭看,一低頭,草場便清澈見底,可以看清地面的沙塵和沙礫。

而在過去,密密的草下全是陳草羊糞馬糞的腐殖質,甚至還長著像豆芽菜那樣的細長灰頭蘑菇。

陳陣在草原的盛夏,居然想起了描寫草原初春的古代詩句,他苦澀地吟道:“草色遙看近卻無。

” 兩人的心懸了起來。


他們知道再往前走就是一條千年古河,河水沒馬膝,甚至貼馬腹。

從前只有大卡車才能涉水過河,軍吉普只能加足馬力沖水才能利用慣性過河。

到草原雨季,這條河經常可以讓牧場斷郵短糧斷百貨半個月甚至一個月。

陳陣和楊克正商量用什麼辦法過河,“切諾基”卻已到達河岸,兩人往下一看都閉上了口。

離開草原時還是水流湍急的老河,如今已經水落石出,河床上只剩下一片濕漉漉的河砂、曬干表面的碎石和幾條蚯蚓般細小的水流。

吉普輕松過河,他倆的心卻越發沉重。

過河不久,兩人仿佛進入草原戰場,廣袤的額侖到處都布滿了水泥樁柱和鐵絲網。

吉普竟然在鐵絲網攔出的通道里行駛。

陳陣再仔細觀察鐵絲網,發現每塊被鐵絲網圈起來的草場大約有幾百畝,里面的草比圈外的草要高得多,但是仍是稀疏草場,可以看得見草下的沙地。

楊克說:這就是所謂的“草庫侖”了,牧區的草場和牲畜承包到戶以後,家家都圈出一塊草場留作接羔草場,夏秋冬三季不動。

陳陣說:這點草怎麼夠啊?楊克說:我聽說這幾年牧民都開始減少自己的牲畜,有的人家已經減了一半了。

又路過幾個“草庫侖”,兩人發現每個草庫侖中間都蓋有三四間紅磚瓦房和接羔棚圈。

但在這個季節房子里都沒有住人,煙囪不冒煙,門前也沒有狗和牛犢。

牧民可能都趕著畜群遷到深山里的無主草場去了。

陳陣望著草原上一層又一層的鐵絲網感慨道:在這盛產蒙古最出名的烏珠穆沁戰馬的草場,過去誰敢修建鐵絲網啊?到了晚上,那還不成了絆馬索,把馬勒傷勒死?可如今,那曾經震撼世界的蒙古馬,終于被人趕出了蒙古草原。

聽說牧民大多騎著摩托放羊了,電視上還把這件事當作牧民生活富裕的標志來宣傳,實際上是草原已經拿不出那麼多的草來養馬了。

狼沒了以後就是馬,馬沒了以後就是牛羊了。

馬背上的民族已經變成摩托上的民族,以後沒准會變成生態難民族……咱們總算見到了農耕文明對游牧文明的“偉大勝利”。

現在政治上已經發展到“一國兩制”,可是漢民族在意識深處仍然死抱著“多區一制”,不管農區牧區,林區漁區,城區鄉區,統統一鍋燴,炮制成一個“大一統”口味。

“偉大勝利”之後就是巨大的財政補貼,可是即便貼上100年,草原的損失也補不回來了。

兩人沿著土路向原來的連部所在地開去,他倆急于想見到牧民,見到人。

但是,翻繞過那道熟悉的山梁,原連部所在地竟是一片衰黃的沙草地,老鼠亂竄,鼠道如蛇,老鼠掏出的干沙一攤又一攤。

原先的幾排磚房土房已經一間不剩。

陳陣駕著車在曾經喧鬧的連部轉了一圈,竟連一條牆基也沒有壓到,卻幾次陷到壓塌的鼠窩里。

兩人才離開這里20年,所有殘基卻已被一年疊一層的黃沙掩蓋得如此乾淨。

陳陣歎道:草原無狼鼠稱王。

深挖洞,廣積糧,誰說老鼠不稱霸?中國人雖然也說“老鼠過街,人人喊打”。

可是潛意識里卻尊崇鼠性,十二生肖鼠為首。

子鼠與子民,與小農意識在目光、生育、墾殖和頑固方面何其相似。

楊克又替換了陳陣,他瘋似地把車開到最近的一個小山包。

登高遠望才總算在北面找到了一些牛群和幾座冒著炊煙的房子,但還是沒有發現一個蒙古包。

楊克立即駕車向最近的炊煙疾馳而去。

剛走出十幾里,忽然遠處土路上卷起長長一溜黃塵,陳陣多麼希望是馬倌的一匹快馬啊。

開到近處卻發現是一輛锃亮的雅馬哈摩托。

一位身著夾克衫,頭戴棒球帽的十五六歲蒙古少年,一個原地掉頭急刹車,停在吉普車的旁邊。

陳陣吃驚地發現少年肩上竟然斜背著一支小口徑步槍,摩托車的後座旁邊還掛著一只半大的老鷹,正滴著血。

陳陣眼前立即閃現老阿爸第一次見到這種槍驚惶失色的眼神。

他沒想到蒙古孩子也已經擁有這種武器,而且還坐在更先進的進口兩輪機器上使用這種武器。

楊克急忙用蒙語問候,並亮明自己的身份,報了自家的名字。

少年白紅的臉上露出陌生和冷淡,他一邊瞪大眼睛望著“切諾基”,一邊用東北口音的漢話說,他是朝魯的小兒子,從盟里中學回家過暑假。

陳陣想了半天才想起,朝魯是外來戶,是原場部管基建隊的一個小干部。

聽張繼原等同學說,草原改制以後,所有兵團和牧場留下的轉業軍人和場部職工也都分到了草場和牲畜,變成了漢式生活方式的牧民,額侖草原憑空增加了百分之三十的漢式定居牧業點。

陳陣問:你打老鷹干什麼? 少年說:玩唄。

你是個中學生難道不知道保護野生動物? 老鷹叼羊羔,怎麼不可以打?額侖的老鼠太多,打死幾只老鷹,外蒙的老鷹馬上又會飛過來的。

楊克問了巴圖和嘎斯邁家的地點。

少年指了指北邊說,過了邊防公路,最北邊的,最大的一個石圈就是他們家。

說完,急轉180度,頭也不回地朝著老鷹盤旋的山頭沖去了。

楊克和陳陣忽然感到自己好像變成了額侖草原的客人和外人,一種從未有過的陌生感越來越強地排斥他倆的到來。

楊克說:咱們誰家也別去,先直奔巴圖家。

只有見到嘎斯邁他們,咱倆才不是外人。

吉普加快車速,沿著他倆熟悉的草原遷場古道朝邊防公路飛馳。

陳陣開始尋找山包上的旱獺,微微突起的古老獺洞平台依然散布在山包上,獺洞旁邊的草也比較高。

然而,跑了幾十里,卻一只獺子也沒有發現。

楊克說:連小孩都有了小口徑步槍,你還能找到獺子嗎?陳陣只好收回目光。

吉普路過幾家有人住的房子,但是,沖出來的狗卻又少又小,一般只有兩三條,而狗的體格竟比北京別墅區里的“黑背”狼狗還要小。

從前吉普路過蒙古包,被七八條十幾條毛茸茸巨狗包圍追咬的嚇人場面見不到了,狗的吼聲再也沒有了以前能嚇住草原狼的那種凶狠氣概。

楊克說:狼沒了以後就是狗,狗沒了以後就是戰斗,戰斗沒了以後就只剩下懶散和萎靡了……草原狗可能比北京城里的狗更早成為人們的寵物。

陳陣歎道:我真想二郎啊,要是它還活著,這些苗條的狗還能叫做狗嗎? 楊克說:草原沒了狼,其它各個環節全松扣了。

沒有狼,猛狗變成了寵物,戰馬變成了旅游腳力和留影道具。

陳陣揉了揉吹進眼里的沙子,說:漢人對草原一無所知,現在的政策對草原功能的定位還是沒定准,重經濟,輕生態。

內蒙草原是華夏的生態和生命的屏障,應該把內蒙草原定為生態特區,給予生態財政補貼,實行特別通行證制度,嚴禁農業、工業和流民進入草原。

吉普進入原來二隊的黃金寶地——春季接羔草場,可眼前一片斑駁。

禿地與沙草一色,硝粉與黃塵齊飛。

陳陣滿目干澀,望著草甸東北邊遠遠的黑石山,他真想讓楊克把車直接開到那里的山腳下。

楊克說:我在電視里看了20年的《動物世界》,越看我就越想罵你和罵我自己。

要不是你,我也不會欠草原那麼重的債。

內蒙草原腹地七條最棒的小狼崽,個個都是珍稀品種,全死在你的手里了。


我成為你的最大幫凶。

現在我兒子一提起這件事,就罵我愚昧!農民!殘忍!唉,從現代法律上講,我的法律責任也不小,是我支持你去掏狼窩的。

要是我不去,你肯定不敢一個人半夜上狼山的。

上海知青在云南的孽債,還可挽回,補救,而且還能重新找回那麼可愛的女兒,讓我好生羨慕。

可你我的孽債,真是無可挽回了……還是女兒好啊。

我那個兒子,在家里是條狼,可一出門連只山羊都不如。

被同學一連搶走三個錢包,都不敢吭一聲。

陳陣默然。

楊克又問:你這20年,國內國外,模型體制,經濟政治,農村城市研究了一大圈,為什麼最後又轉回到國民性的課題上來? 陳陣反問道:難道你認為這個問題不解決,其他的問題能得到最終解決嗎? 楊克想了想說道:那倒也是。

自從魯迅先生提出國民性的問題以後,這個問題還是沒有得到解決。

中國人好像始終就除不掉那個病根……改革20年了,進步不小,可走起來還是病病秧秧的,你就找個時間先給我開個講座吧。

吉普一過高坡上的邊防公路,可以俯看漫長的邊境線,兩人都驚大了眼睛。

原先20多里寬的軍事禁區和無人區,終于被人畜的增長壓力所突破,如今成了人畜興旺的牧場。

這里竟是行駛1000多公里以後所見的唯一還能叫作草原的草場。

草場的草雖然比過去矮了一大半,但仍是一片深綠,被軍事禁區保護了幾十年的草地還沒有明顯地出現沙化的跡象。

大概也受到邊境那邊原始草原的濕氣侵漫,這片草場竟顯出一些被霧露滋潤的嫩青色。

一路上所見的干黃蕭條印象頓時為之一掃。

草場上紅磚瓦房,石圈石棚像一座座散布在邊境線上的明碉暗堡,每座房子大多建在地勢較高的地方,是一片片個人承包草場的中心。

眼前的邊境線草場散布著數十群牛羊,使兩人吃驚的是羊群,每群羊龐大無比,大多超過3000只,有的甚至多達4000只。

游牧已變成定居定牧。

楊克掏出精致的高倍望遠鏡,仔細地看了看說:這里的羊群也太大了,咱倆可從來沒有放過這麼大的羊群,比咱倆放的羊群大一倍,羊倌還不得累死啊? 陳陣說:原來的羊群是集體的,要是歸私人所有,再大的羊群也能管得過來。

個人管不了,可以雇人管啊,還可以提供就業崗位,利益刺激勞動積極性嘛。

陳陣面對如此興旺的定居牧場,卻感到腳下發虛。

從前在夏季新草場集中紮營,集中放牧,人們都不用擔心,牧草啃矮了,還有三季保存完好的草場可用。

但是,定居定牧的畜群除了“草庫侖”里的草以外,再沒有其他草場了。

兩人都急于想知道牧民以後怎麼辦?陳陣 覺得這也許是內蒙草原最後的一線虛假繁榮了。

兩輛摩托和一匹快馬向“切諾基”沖來。

陳陣終于看見了久違的草原騎手。

摩托還是比馬先沖到吉普跟前,一個身著藍色蒙古單袍的壯漢刹住了車。

陳陣和楊克幾乎同時高喊:巴雅!巴雅!兩人跳下吉普,高大的巴雅爾像熊一樣地抱住陳陣,氣籲籲地說:陳陳(陣)!陳陳(陣)!阿一看到車就知道你來了,她讓我來接你回家。

說完又狠狠抱了抱陳陣,然後又去抱楊克,又說:阿知道陳陳來你也一定來,都住我家去吧。

兩個小青年也跳下馬,跳下車。

一個十六七歲,一個十四五歲。

巴雅爾說:趕緊叫爺爺,這是陳爺爺,這是楊爺爺。

兩個孩子叫過以後,便圍著“切諾基”轉著看。

巴雅爾又說:這兩個孩子放暑假,剛從盟里回來。

我想往後讓他倆到北京上大學,這兩個孩子就可以交給你們倆了。

快上車吧!阿聽張繼原說你們倆要來,都快想出病來了。

吉普跟著摩托和快馬朝最遠處的炊煙處沖去。

巴圖和嘎斯邁兩位白發蒼蒼的老人互相攙扶著迎出了兩里地,陳陣跳下車,大喊:阿!阿!巴圖!和兩位老人熱淚擁抱,嘎斯邁的淚水滴在陳陣的肩膀上。

她雙拳敲砸陳陣的肩頭,生氣地說:你20年也不回來!別的知青都回來過兩三次了,你再不來我就死啦!陳陣說:你可不能死,是我該死,讓我先死好了!嘎斯邁用粗糙的手掌擦干陳陣的眼淚,說:我知道你一讀進書里面,就連你自個兒的親阿爸親額吉都忘啦,哪還能想起草原上的家。

陳陣說:這些年我天天都在想草原,我在寫草原的書,還寫阿爸你們一家呢,我哪能忘掉草原上的家呢?這些年我一直活在草原上,和你們在一起。

陳陣急忙扶兩位老人上車,將車開到家。

這個家有一個巨大的石圈,要比從前牧業隊的石圈大兩倍。

車過石圈,在圈牆的西面是一排寬大的新瓦房,帶有電視天線和風力發電機。

房子的西窗下還停著一輛帆布篷已經褪色的老式北京吉普。

房子和石圈周圍方圓一里都是沙地,稀稀落落長著半人高的灰灰菜。

陳陣在房前停下了車。

他離開額侖草原20年,再回來時卻跨不進老阿爸住過的蒙古包了,心里頓感失望。

陳陣和楊克從車上卸下好煙好酒、罐頭飲料、果凍奶糖、披肩護膝、皮帶打火機、“敵殺死”等等禮物,抱進蒙古式的客廳。

客廳有40多平米,沙發茶幾,電視錄像,酒櫃酒具一應俱全。

一幅淡黃色的成吉思汗半身像大掛毯,掛在牆壁正中,圓眼吊睛和藹地望著他的蒙古子孫和客人。

陳陣恭敬地站在像前看了一會兒。

嘎斯邁說:這是阿爸的一個親戚,從外蒙回額侖老家探親的時候帶來的。

那個親戚還說,這邊真富啊,道路特別好,就是教育和草場不如那邊…… 一家人坐下來喝奶茶,吃新鮮奶食。

嘎斯邁已經不愛吃大白兔奶糖了,但是她卻很領這份情。

她微笑道:你還真沒有忘記我,那時候你給狗吃都不給我吃。

嘎斯邁很快就對她從未見過的果凍贊不絕口,學著陳陣的動作,往嘴里擠了一個又一個。

她笑道:你怎麼知道我的牙掉沒了?帶來這老些不用牙的好吃東西。

陳陣摸了摸鬢角說:連我都老了,白頭發都有了,牙也掉了幾顆,我哪能忘記你。

我在北京跟好多人講過你敢一個人抓蒙古大狼的尾巴,還把尾巴骨頭掰斷。

好多人都想到草原來旅游,還想見見您呐。

嘎斯邁連忙擺手道:不見!不見!外蒙的親戚講,他們那兒有專門保護狼的地盤,不讓打狼了。

這會兒咱們電視里也講不讓打狼了,你怎麼盡跟人家講我的壞事兒呢? 天色已暗,房外傳來熟悉的羊蹄聲。

陳陣和楊克急忙出包,羊群像洪水般地漫過來。

一個漢裝打扮的羊倌,騎著馬轟趕著羊群。


陳陣猜想這可能就是額侖草原上新出現的雇工。

兩人上前幫著慢慢趕羊入圈。

巴圖微笑道:你們兩個羊倌的老本行還真沒忘,20多年了,還知道吃飽的羊群不能快趕。

陳陣笑道:草原的事,我一點都忘不了的。

又問:這群羊真夠大的,有多少只? 巴圖說:3800多只吧。

楊克噓了一聲說:大大小小這些羊,就算平均一只羊150—170元,那你的家產,光羊群就價值六七十萬了。

再加上牛群、房子、汽車、摩托,你已經是個百萬富翁啦。

巴圖說:沙地上的財產靠不住啊。

要是這片草場往後也跟外來戶的草場那樣沙化了,我家就又成貧下中牧了。

楊克問:分給你家的草場能養多少羊啊? 巴圖將圈門關好,說:要是雨水足,我的草場可以養2000多只羊;要是天旱,就只能養1000只。

這些年連著旱,四五年沒下過透雨了,這會兒能養1000只都難啊。

陳陣聽得嚇了一跳,忙問:那你怎麼敢養這麼多的羊呢? 巴圖說:你准是要說我不管載畜量了吧。

住在這片草場的都是原來嘎斯邁牧業組的牧民,都是你阿爸帶出來的兵,都懂載畜量,知道愛惜草場。

我養這麼多的羊,有一半只養半年,到下雪前我就要賣掉2000只,把當年的1400多只大羔子,還有幾百只羯羊、老母羊全賣掉。

草場剩下的草差不多就夠羊群過大半個冬天了。

我再把賣羊得的錢,拿出一小半買一大圈青干草,整群羊就能過冬了。

夏末秋初,我也把羊群趕到深山的荒草場去,這些年天旱,蚊子都干死了,羊群在深山里也能抓上點膘…… 回到客廳,巴圖繼續說:我們小組的人家還是用草原蒙古人的老法子,草好就多養羊,草賴就少養羊。

養羊跟著騰格里走,跟著草走,不跟人的貪心走。

可是那些外來戶哪懂草原老規矩,自個兒草場的草啃沒了,就常常趕羊過來偷吃草,真讓人生氣。

還有一些本地蒙古的酒鬼二流子也討厭,把分到的羊全換酒喝了,老婆跑了,孩子野了,現在就靠出租自個兒的草場活命,一年收一兩萬租金。

陳陣問:誰來租草場? 巴圖憤憤地說:一些從半農半牧區新來的外來戶,這幫人根本不顧載畜量,只能養500只羊的草場,他們就敢養2000只、3000只,狠狠啃上幾年,把草場啃成沙地了,就退了租,賣光了羊,帶著錢回老家做買賣去了。

楊克對陳陣說:沒想到外來的“過江龍”越鬧越成勢了,草原早晚都得毀在他們的手里。

陳陣對巴圖和嘎斯邁的草場和家業有了點兒信心,說:看到咱們家的日子過得這麼好我真高興啊。

嘎斯邁搖搖頭說:大草場壞了,我家的小草場也保不住啊。

草原干了,騰格里就不下雨,我們這些家的草場也一年不如一年了。

我要供四個孩子上學,還要留出錢給孩子結婚蓋房子,還要看病,還要存一大筆錢防大災……現在的孩子都只顧眼前,看什麼就想買什麼……剛才他們看見你們的高級車了,一個勁兒想讓巴雅買你們這樣的車。

我怕草原上的老人都走了以後,年輕人就不懂草原的老規矩了,拼命多養羊,用羊來換好車,好房子,好衣服…… 楊克說:怪不得我一下車這小哥倆就纏著我問這車多少錢。

嘎斯邁說:蒙古人也應該搞計劃生育,孩子多了,草原養不起他們啊。

這兩個男孩子要是考不上大學,再回到草原放羊,往後結婚分家,羊群也要分家。

羊群一分家,就顯小了,他們就更想多養了,可草場就這麼大。

這小片草場要是再蓋幾個房子,草場就要被壓死了…… 巴雅爾一直在屋外殺羊,過了一會兒,他的妻子,一個同樣結實的蒙古女人,端進來滿滿一大盆手把肉。

陳陣和楊克也拿出各式罐頭和真空包裝食品。

天尚未暗下來,客廳里的電燈卻突然亮了。

陳陣對巴圖說:嘿!真亮堂!牧民終于不用點羊油燈了。

那時候我湊近油燈看書,常常把頭發燒焦。

楊克問:風力發電機發出的電能用多長時間? 巴圖笑著回答道:有風的時候,風力發電機轉一天,把電存到蓄電池里,這些電可以用兩個小時,要是不夠用,我還有小型柴油發電機呢。

不一會兒房外響起一片喇叭聲,整個嘎斯邁“部落”的人幾乎都開著吉普和騎著摩托來了,把寬大的客廳擠成了罐頭。

草原老朋友相見,情感分外火辣,陳陣和楊克挨了一拳又一拳,又被灌得東倒西歪,胡言亂語。

蘭木紮布仍然瞪著狼眼,梗著牛脖子,這會兒又擼著山羊胡子,沖著楊克大叫:你為啥不娶薩仁其其格?把她帶到北京去!罰……罰……罰酒! 楊克醉醺醺地大言不慚:你說吧!百靈鳥雙雙飛,一個翅膀掛幾杯? 老友們驚愕!酒量已不如當年的蘭木紮布忙改口道:不……不對!不……不罰酒!罰你把你的高級車借……借我開一天。

我要過……過過好車癮! 楊克說:是你說,我這個“羊羔”配不上額侖最漂亮的“小母狼”的,我哪敢娶她啊,全怪你!借車好辦,可明天你開車不能喝一滴酒! 蘭木紮布一人把著一瓶瀘州老窖,狠狠地灌了一口說:我……我沒眼力啊!你沒娶薩仁其其格倒也沒啥。

可我為啥就沒把我的小妹妹烏蘭嫁給你,要不,草原上打官司就有北京的大律師上陣啦。

這些年破壞草場的人太多,還到處挖大坑找礦石,找不著,也不把坑埋上……北京少給我們草原一點錢都不要緊,最要緊的是給草原法律和律師!他又灌了一口酒高叫:說好了!明天我就來開你的車!你先把鑰匙給我! 接著,沙茨楞、桑傑等各位老友都來借車。

楊克已醉得大方之極,連說:成!成!成!往後你們打官司也找我吧。

說完便把車鑰匙扔給了蘭木紮布。

眾人狂笑。

接著便是全部落的豪飲高歌、男女大合唱。

唱到最後,大伙兒都選擇了蒙古最著名的歌手騰格爾的歌。

歌聲高亢蒼涼,狼聲歐音悠長,如簫如簧:……這……就歐……是……蒙古歐……人……熱……愛……故歐……鄉的人…… 酒歌通宵達旦,眾友淚水漣漣。

酒宴上,陳陣和楊克像北京“二鍋頭”一般,被好客又好酒的各家定了單,一天兩家,家家酒宴,頓頓歌會。

那輛藍色“切諾基”成了好友們的試用車、過癮車和買酒運酒的專用車,並用它接來其他小組的老友們。

巴圖家門口成了停車場,第二天下午幾乎半個大隊的吉普和摩托都停在這里,騎馬來的卻很少。

牧民說,要不是冬天雪大,騎摩托放不了羊還得騎馬,可能蒙古馬早就沒人養了。

原來二大隊的四群馬,現在就剩一群,還沒有原來的半群大。

巴圖說:狼沒了,草少了,馬懶了,跑不快了,個兒頭也沒從前大了,額侖馬沒人要嘍。

陳陣還發現,畢利格那一代的老人都不在了。

楊克教的那些小學生已經成為額侖牧業的主力軍。

三天之內兩人喝得血壓升高,心動過速。

不過,草原上的漢家菜園子已成規模,酒桌上天天頓頓都能吃到大盆的生蔬菜蘸醬,要不然,他倆的血脂膽固醇也要升高。

連日的酒宴,小組的牧業也癱了一半,全靠外來雇工支撐。

陳陣問過雇工,他們每月的工資是200元加兩只大羊,同時管吃管住,干得好年終還有獎勵。

有一位雇工說,他是額侖西南邊400里一個蘇木(鄉)的牧民,前幾年他家也有1700多只羊,日子不比額侖的牧民差多少,他家也雇了一個牧工。

可是草場一年不如一年,前年一場大旱,沙起了,草焦了,羊渴死餓死一大半,他 只好出來打工。

可是一年下來掙到的二三十只大羊也不能運回老家,老家沒草,活羊沒用了,只好賣掉,換成錢帶回家…… 兩人在各自的老房東家睡了整整一天才緩過神來。

第四天,陳陣又和嘎斯邁一家人聊了大半夜。

第五天清早,陳陣和楊克駕車開往黑石山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