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千 第30章

即便宋氏被王像乾休棄並遣往寺廟,林氏依然不肯放過對方。她買通了幾個比丘尼,打算將宋氏折磨死,好在宋媽媽和白芍及時趕到,帶宋氏逃了出來,又得姬長夜暗中相護,在京郊的一個偏遠小村莊里暫時定居。

人都跑了,林氏和王像乾原本也不在乎,及至有姝出現,二人才感覺事情不妙,連夜派人在上京搜尋,試圖將宋氏抓起來轄制對方。在他們看來,有姝手段十分了得,都已落魄到那等地步還能攀上三皇子,可見另有所圖。好巧不巧,他剛與王天佑爭鋒相對過一回,王天佑就出了事,這其中沒有他的手筆,誰能相信?

故此,王像乾意欲除掉母子兩的心就更加迫切,原打算為兒子善完後便動手,卻沒料事情非但沒控制住,反而越鬧越大,也就暫時脫不開身。

有姝見到宋氏時,她正站在院子裡餵雞鴨,一面灑磨碎的苞米一面發出“咯咯”的響聲,吸引一大群毛茸茸的小雞小鴨飛奔而來,場面閒適而又溫馨。有姝沒見過宋氏,卻從對方秀麗的輪廓中看見了自己的影子。離開王家,又躲過了搜捕,她顯然過得很滋潤,雖有些瘦弱,臉頰卻泛著健康的紅暈,只額角落下一道兩寸長的疤痕,用劉海稍微掩蓋。

上輩子,有姝九歲便開始獨立,除了餵飽自己,偶爾還要替父母尋找食物,並不是那種需要人精心呵護的孩童。是以,他雖然從小就被宋氏拋棄,也沒享受過半點母愛的溫情,內心卻全無怨恨。正相反,他能理解,宋氏對自己的不聞不問,有時候恰恰也是一種保護。

但對於從未謀面的母親,他到底還是生疏的,站在門口木呆呆的看著對方。

不知出於什麼心態,護在少年身邊的姬長夜並未催促,也不推搡他進去,而是目視前方,沉默不語。

宋氏聽見腳步聲回頭看去,忽然掩嘴發出短促的驚呼,手中的簸箕也應聲落地。

“是不是,是不是有姝?我的兒子?”她飛快踏前幾步,卻又急忙退後,分明迫切的想要擁抱少年,卻因為內心的愧疚而不敢靠近。從宋媽媽那裡得知兒子的點點滴滴,她就日也盼夜也盼,就盼著母子相見的這一天。她不是個好母親,非但從未養育過兒子,甚至連像樣的名字也未曾給他取一個。

他叫有姝,現在一看,果真人如其名,比她想像中更美好千萬倍。她激動地直落淚,一會兒向少年伸出手,作祈求狀;一會兒掩嘴以免自己發出悲傷的哽咽。

當母子兩默默凝望時,姬長夜不自覺皺緊了眉頭。他原本對宋氏無感,更甚者還有些厭惡。作為一個母親,竟連自己的孩子都護不住,活著有何意義?目下,看見對方恨不得撲上來狠狠擁抱有姝的模樣,他更是鬱躁難言,酸意翻湧,直想馬上把人帶回去。

他將手置於少年肩頭,用力摁了摁,正打算開口,卻見宋媽媽聞聽動靜從屋內跑出來,歡喜的大叫,“哎呀,是少爺,少爺回來了!”話音未落,人已火急火燎地躥了過來,還不忘拉上近情情怯的宋氏,“夫人,這就是少爺,您不是天天掛念他嗎,還不快去!”

宋氏這才回神,幾步奔到有姝面前,將他用力抱住,然後就嗚嗚咽咽痛哭失聲,嘴裡反複呼喊,“孩子,我苦命的孩子,娘終於見到你了!”

恰在此時,外出洗衣的白芍也抬著木盆迴轉,看見抱在一起的兩人,先是愣了愣,隨即跑過去,將姬長夜和阿大、阿二擠開,又是傻笑又是抹淚,像個瘋子。

看見被人抱入懷中,顯得手足無措的少年,姬長夜眉頭皺得更緊,越發想打道回府。十五年來對有姝不聞不問,待自己將他精心養大,卻又抱著他又哭又笑,將自己置於何地?所幸有姝極重感情,理應不會被她三兩句話哄過去。


剛思及此,就見少年猶猶豫豫地伸出手,反摟住宋氏的腰,姬長夜呼吸一窒,眸色立時黑沉下去。他拂開擋在身前的宋媽媽和白芍,又將有姝強硬地從宋氏懷抱剝離,半摟在自己臂彎中,這才徐徐開口,“母子見面本是喜事,緣何啼哭不止?有話進去說吧。”

宋氏等人堪堪回神,連忙向他行禮,然後飛快將堂屋打掃一遍,邀幾人落座。

有姝在宋氏的肚子裡待了十個月,就算十五年未見,親切感卻還留存在潛意識中。是以,素來戒備心極重的他很快就坦然了,一進屋就主動往宋氏身邊坐。

姬長夜忍了忍,到底沒忍住,一把將他扯到自己右手邊,然後指著左手的位置,溫聲道,“宋夫人請。你們母子兩好不容易相見,正該坐下來敘敘舊。”話雖說得漂亮,聽聞宋媽媽和白芍說要去殺一隻雞做酒席,卻又斬釘截鐵地拒絕,“不用勞煩各位,本王還有事,片刻就走。”

從有姝被人抱入懷中那刻開始,他的內心就像塞滿了滾燙的石頭,既堵得慌又燒灼得厲害,隨便按按胸口也覺得疼痛難忍。

宋氏戀戀不捨地看著對面的兒子,聞聽此言連忙道,“不敢耽誤王爺,將有姝留下便罷。”有三王爺在,母子相處難免拘束,故而她巴不得對方趕緊走,言辭間竟忘了禮數。

姬長夜眸色漸冷,語氣卻十分溫和,“有姝乃本王的左膀右臂,本王身邊可少不了他。今日便不多留了,改天再來也是一樣。”

宋氏張口慾言,對上三王爺深不見底的眼眸卻瑟縮了一下,只得強笑點頭。

有姝壓根沒注意到主子和母親的暗潮洶湧,見桌上的竹籃裡擺著一件縫補中的衣服,便主動拿起來穿針引線。

雖說姬長夜頗有積蓄,暗中也擁有許多人脈,但蕭貴妃遣了幾個探子時時監視,故而他並不敢露富,頭幾年有太後賞賜的銀兩可用,後幾年便不得不裝窮,日子越過越緊巴,別說錦衣華服,打了無數補丁的衣衫鞋襪也捨不得丟,直穿到不合身為止。且不提上輩子修煉到滿點的生活技能,寄宿在開元寺時,這些縫縫補補的活兒有姝也沒少干,因此動作十分嫻熟。

宋氏見狀,越發感到心疼。她的兒子原本該是貴族公子,現在竟撚著針線,幹這些婢女才幹的活兒,可見從小到大沒少受苦。都怪她,護不住兒子,所幸現在離了王家,終於可以補償一二。

思及此,宋氏連忙奪過針線,柔聲道,“快放下,這些不用你幹。回了家,你就是娘的心肝肉,只管坐著就好。”話落從籃子裡取出一根繩索,在少年身上比劃,“娘給你量量尺寸,做幾套衣衫。夏日將盡,該換秋裝了。”

有姝反射性地躲了躲,有些不習慣宋氏的親密。宋媽媽見狀連忙勸和,“少爺您別怨夫人,夫人無時無刻不在念著您。您從小到大的衣裳鞋襪,她全都估摸著尺寸做了出來,只恨林氏心毒,竟半件都不准夫人帶,全一把火燒了!”

有姝不再躲避,主動伸展胳膊讓宋氏丈量。這一片慈母心腸,他不能,亦不願辜負,睇見對方額頭的傷疤,禁不住用指尖輕輕一觸,問道,“這是怎麼了?”


“沒什麼,不小心磕傷了。”宋氏連忙握住兒子指尖,久久不放,然後順著骨節分明的手指摸上纖細的手腕,感懷道,“你太瘦了,該好生補補。娘最擅長做藥膳,早晚將你補得白白胖胖的。”

有姝掙了掙,沒掙開,只得隨她去。兩人手握著手,聊了聊彼此近況。

姬長夜靜靜喝茶,低垂的眉眼卻籠罩著一片鬱色。才剛見面就又摟又抱,又揉又捏,眼下,竟連“心肝肉”也說了出來。要真是心肝肉,能十五年對有姝不聞不問?要真是心肝肉,能不儘早離開王家去尋找兒子?現在卻這番作態,真是笑話!

我好不容易將有姝養大,怕他冷了,怕他餓了,怕他誤了前途與終身。我為他籌謀一切,甚至連腳下的道路也一併鋪好,只但願自己走後他能過得平安康健。若真要論起來,他該是我的心肝肉,什麼時候輪到你宋氏心疼?想著想著,姬長夜越發心緒難平,放下茶杯問道,“什麼時辰了?”

“回主子,未時三刻。”站在門口的阿大看了看院中的樹影。

“七皇弟還在聽雨軒等候本王,這便走吧。”姬長夜一刻都不想多待。

與七王爺的會晤不是明日嗎?阿大、阿二心中疑惑,面上卻分毫不露,立即去院外牽馬。

有姝不知道該如何與宋氏相處,正尷尬得緊,這會兒不免暗鬆口氣,連忙拽住青年衣袖,亦步亦趨跟上。打從出生那天起,他就沒見過宋氏一面,若是個普通少年,沒準兒會貪戀母愛,但他帶有前世記憶,又對以往的父母極為留戀,乍一見面,其實並未感到激動或不捨。

他願意照顧宋氏,但要培養出真正的母子之情,卻還需一個漫長的過程。

宋氏見兒子要走,眼淚立刻決堤。但她知道自己沒阻攔的資格,哪裡會有母親因為一個荒誕的夢就把兒子扔在外面整整十五年?便是有再多理由,也解釋不過去。她將人送到門口,欲言又止。

姬長夜被少年拽住時,焦灼的內心像下了一場綿密春雨,又是潤澤又是偎貼,沉鬱的眉眼緩緩舒展,忖道:終究是我手把手養大的孩子,即便見了親人,卻還是向著我的。

卻沒料剛走到門口,有姝竟又繞了回去,捲起衣袖道,“主子能否稍等片刻?我幫,幫母親把院子裡的活兒乾完,她們幾個女人守著這個家不容易。若是主子趕時間就先走吧,我晚上自個兒回去。”

這下,宋氏再不提讓兒子好生坐著的話,幾步上前將他拉住。

姬長夜微揚的嘴角耷拉下來,眸色冷得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