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問世間

偏殿的地面上跪著很多人,如平靜的海洋,中年婦人漠然走過,海水自然分開,掀起微瀾,一位太監首領輕輕咳了兩聲,那些跪在地上的供奉,宮女和太監如蒙大赦,趕緊爬起身來,悄無聲息地退出殿去.

那名太監首領滿臉皺紋,看著極為蒼老,卻小心翼翼扶著中年婦人的手,低聲謙卑說道:"那少年的來曆就算有些問題,但哪里值得娘娘您如此費心."

中年婦人便是聖後娘娘,聽著老太監的話,她神情淡漠說道:"如果只是個普通人,自然不需要費心."

太監首領知道娘娘說的普通,自然不是指能否修行這種小事,略一沉吟後說道:"那封薦信查過,沒有什麼問題,確實是當年教宗大人留給莫雨姑娘和平國公主玩耍用的……離宮那邊傳來的消息,教宗大人應該不知道這件事情,那少年應該是湊巧被卷入,雖然與徐府有婚約令人出乎意料,但老奴著實看不出來他有什麼特殊的地方."

聖後停下腳步,看著偏殿後方那片深沉的夜色,沉默片刻後問道:"你見過不怕死的人嗎?"

太監首領知道娘娘這句問話必然極有深意,開始認真思考.

都說世間英雄人物能輕生死淡別離,但只有真正經曆過無數生死別離的人都懂得,那些輕與淡,只是憑借強大的意志力戰勝對死亡的恐懼,但那份恐懼其實一直都在.

這位太監首領在大周皇宮里生活了數百年時間,權勢極高,近二十年前先帝駕崩後,皇族諸公反對娘娘登基,意圖闖宮造反,娘娘能夠輕而易舉地穩定朝局,除了教宗大人旗幟鮮明的支持,他在其間也扮演了極關鍵的作用.

他是經曆了無數生死別離的大人物,他很確定沒有人不怕死,哪怕像太宗皇帝陛下那樣偉大的男人,臨死前在病榻上依然無法平靜,雙眼盯著夜空里的滿天繁星,盡是不舍與畏懼.

他當時就在陛下的身旁,將那幕畫面看得清清楚楚.

"沒有人不怕死."他說道.

"先前有那麼一瞬間,那少年真的不怕死,所以,他不是普通人."聖後想著先前少年在黑色巨龍前說的那些話,說道:"我一直以為只有秋山家那孩子才能配得上那丫頭,現在看來……卻不見得."

太監首領微凜,心想難道娘娘要改變對這件事情的態度?

偏殿里再次安靜下來.

夜風輕拂欄外的花盆,盆中的青枝微震作響,遠處林子里,松鼠在樹枝上跑的更快了些.

"今夜七夕,宮外肯定很熱鬧,我准備出去看看."

"娘娘……我以為您會在宮里等著青藤宴的結果."

"等什麼?看哪家學院的學生最出息?我可沒有這種興趣."

太監首領不解,說道:"難道您不想知道這門親事究竟能不能成?"

聖後娘娘說道:"徐府是與秋山家聯姻,還是履行當年的承諾招陳長生為婿,都不是他們自己能決定的事."

太監首領微微躬身,說道:"世間一切,都聽從娘娘的意志."

聖後平靜說道:"你又錯了,這件事情也不是我能決定的事."

太監首領微驚,心想除了您老人家,誰能決定這場婚事的走向?

"要嫁人的是有容,那麼,想不想嫁,要嫁誰,終究要看有容的態度."

聖後說道:"那丫頭是個有主意的人,別人做再多事情,又有什麼意義?徒增笑談罷了."

……

……

皇宮南城外有一片街巷,與七夕夜燈火通明的別處不同,此間要顯得稍微冷清些,或者是因為距離皇城太近,也可能是因為白天這里要運很多冰出去,夜晚道路上滿是水痕,濕冷的厲害,沒有人願意在這里擺攤.


這個地方叫北新橋,卻沒有橋,更准確地說,那座由青石砌成的拱橋是假的--洛河繞過皇城的邊緣,沿著七道柳的長堤緩緩在京都城里流淌,來到這里卻繞行而過,橋下一滴水都沒有.

離北新橋不遠有口井,井里寒意四溢,仿佛里面不是水,而是萬古不化的冰,此時夜深,皇城里的宮照不到此處,柳枝就像是蘸滿了墨的枯筆,在井四周輕輕蕩著.

聖後娘娘站在井口,手里拿著一顆從甘露台上摘下來的夜明珠,她把手伸到井口上方松開,夜明珠瞬間照亮井壁,然後迅速下墮,漸漸被井底的黑暗吞噬.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井底深處傳來一聲嗡鳴,因為距離太遠的緣故,聲音並不大,更像是井水拍打井壁的回響,但她知道那不是水聲,而是那只黑龍憤怒的低嘯.

黑龍很憤怒,因為它覺得人類又欺騙了自己,明明說好了給一顆夜明珠,那少年拿走了一顆,你便應該給我兩顆才對,你就算是我惹不起的女人,又不能這樣欺負人啊!

聖後娘娘有些不悅,道:"孽畜,那顆本來就是他的,你小時候老龍沒教過你算術嗎?"

……

……

陳長生的算術很好,更准確地說,只要與學習相關的能力,他都很強,但認路的本領不強,在離開那座偏殿,進入夜色下的沉沉深宮後,他很快便發現自己迷路了.

繁星在天,燈火在前,他知道北在哪兒,自然能確定哪里是南方,甚至隱隱約約可以看到未央宮處的燈光,然而皇宮里花樹繁多,道路百轉千回,他擔心遇著侍衛,不敢走大路,竟不知該如何才能走到那邊.

這時,夜色下的禦園里響起極輕微的聲音.

一只黑羊從夜色里走了出來,悄然無聲,仿佛它本就是夜色的一部分.

當初在國教學院,陳長生見過它,先前在未央宮外,他也見過它,不知道為什麼,他很確定這只黑羊對自己沒有任何惡意,他想了想,說道:"你……想幫我?"

那只黑羊靜靜看了他一眼,然後轉身向夜色里走去.

陳長生不敢遲疑,趕緊跟了上去,離去之前,他向南方未央宮方向看了一眼,那處依然燈火通明,禮樂之聲卻已消失,南方使團的提親到了哪一步?自己還來不來得及?

……

……

青藤宴已至中段,南方使團正式開始提親.

未央宮殿內有很多大人物,比如離山長老小松宮,比如聖女峰那位女子,比如天道院院長茅秋雨,比如徐世績,比如陳留王和莫雨,在提親的流程里,他們扮演著不同的角色.

有當事者,也有觀禮者,也有見證者.

殿上曼妙的樂舞剛剛結束,醇酒佳肴尚未冷,沒有人舉箸進食,人們帶著微笑注視著場間.

秋山家主起身開始贊禮,莫雨代表聖後娘娘表示感謝,表示大周王朝非常樂意看到這門婚事,並且希望人類能夠借由這椿婚事更緊密地團結在一起,以更好地對抗魔族.

聖女峰那位女子是徐有容的師叔,她代表當代南方教派聖女,對此門親事表示贊同.徐世績隨後起身,對南方諸位賓客的到來表示歡迎,對這門婚事矜持地表示了同意,當然,誰都知道他的矜持是故作矜持.

一門婚事如何算成功?

提親為始,傾身為禮,締約為書,這便是訂婚.

天地君親師.

現在,聖後娘娘同意這門婚事,徐世績同意這門婚事,南方教派聖女同意這門婚事.

天地無言,如今君親師,都同意這門婚事,在所有人看來,這門婚事自然便算是成了,從來沒有人想過,徐有容自己對這門婚事是什麼態度,當然,也沒有人想過徐有容自己會反對.


做為大陸年輕一代最光彩奪目的一對男女,徐有容與秋山君之間的婚事,在所有人看來都是天作之合,他們之間的故事早已經在世間流傳了很長時間,所有人都以為那是最美好的故事.

接下來,便是訂親儀式三問里的最後一問.

大周朝的禮節並不繁複,主要來自于國教的相關道典,隨著國教日漸興盛,周禮也隨之推展到南方,南方使團今夜提親,完全按照周禮進行,倒不純粹是尊重女方,他們自己也是如此.

所謂三問,便是問天地,問親族,問君師,可會反對這門婚事,最後一問,則是問世間.

之所以在周禮里會有這三問,尤其是最後一問,名義是給世人最後一次指出男方或者女方隱藏著的問題的機會,而實際上,極少會發生這種事情,而更像是給男方或者女方最後一次反悔的機會.

一般情況下,訂親儀式上很少會有人提出反對意見,因為那意味著同時得罪男方和女方,今夜很明顯,婚事雙方都不可能反悔,于是最後的問世間,自然便是個過場.

陳留王站在殿前,看著殿內的數百人,微笑問道:"秋山君欲與徐有容結為夫妻,可有人反對?"

殿內鴉雀無聲,但氣氛並不壓抑,所有人的臉上都掛滿了笑容,在這樣美好的時刻,人們只想著祝福,只想著等陳留王問完之後,便起身向婚事雙方祝酒以為慶賀.

角落里國教學院的座席上,落落的小臉上沒有笑容,只有震驚帶來的蒼白--她已經解開了袖子里的錦囊,看著那份已經有些發黃的婚書,看著婚書上的兩個名字,她才知道,原來那天自己的戲言居然是真的,她才終于明白,先生與東禦神將府之間的恩怨是什麼,她才知道,為什麼莫雨那些人想盡辦法也要先生不在場……

問世間要問三次.

陳留王溫和而笑,再次問道:"有沒有人反對?"

殿內依然安靜,人們的臉上滿是祝福的微笑,世界無比美好.

陳留王看了徐世績一眼,微笑以示祝賀.

徐世績輕捋短須,不再刻意矜持,點頭致意.

陳留王又望向秋山家主,笑著點了點頭.

秋山家主微笑不語,明顯極為喜悅.

陳留王望向殿內,最後一次問道:"有誰反對嗎?"

對于這門婚事,全世界都贊成,沒有人反對.

于是,整個世界都很安靜,很美好,所有人都在等待著.

角落里,落落忽然站起身來.

沒有人注意到她.

便在這時,殿外傳來了一道聲音.

"我反對."

一名少年從殿門處走了進來.

他渾身濕漉,黑發散亂,衣衫盡破,看著盡為狼狽.

他看著大殿內的人們,眼神明亮,神情堅定.

殿內驟然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