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街上安靜無聲,數百人竟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陳長生站在客棧廢墟里,看了華介夫一眼.先前,這位潯陽城的主教大人曾經警告過他,有位槐院的大人物正在北地游曆,極有可能帶來極大的麻煩.
現在看來,國教果然是大陸最強大的勢力,連這般隱秘的情報都能准確地察知,只是主教算錯了,那人不是麻煩,除此之外……蘇離也錯了.
陳長生看著王破的背影,對蘇離說道:"你看,終究還是有人願意幫助你,這個世界並不是一味黑暗,值得信任."
在微寒的細雨里,王破站成一棵孤樹.他擊退梁王孫和肖張,以無比強硬的手段砍得二人無力再戰,為此也受了重傷,咳著血,聲音顯得有些虛弱.
"走吧."他沒有轉身,直接說道.
陳長生知道這句話是對自己說的.他把蘇離從椅中扶起,跟著王破,深一腳淺一腳走過被雨水打濕的斷梁碎石,向著街上走去.
蘇離覺得這般有些辛苦,最關鍵的是,他要被陳長生扶著,便不能走的瀟灑隨意,更還要被數百個人看著,這嚴重有損自己的傳奇色彩.
"進城之前我就說了,那兩頭毛鹿別急著放走,你偏不聽!"
他對陳長生惱火地抱怨道:"我不管,你趕緊給我找個座騎來."
陳長生很無奈,心想這時候到哪里去找座騎,說道:"等出城再說."
蘇離指著街那頭薛河手里牽著的火云麒說道:"這畜牲不錯,能飛."
陳長生心想整個大陸都知道那不錯,問題在于那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而是一個心心念念想要殺死你的大周神將的座騎,不趕緊離開潯陽城,還弄這些做啥?
蘇離看著他臉上的神情,勉強說道:"實在不行,梁王府的那座輦也可以."
陳長生沉默無語,心想自己真的錯了,當時在雪嶺溫泉的時候就不該走回去,便在二人說話的時候,王破一直在前面安靜等待,顯得極有耐心,忽然間,他轉身向人群走去,來到一名修行者身前,伸出右手--那名修行者牽著一匹黃驃馬.
蹄聲答答,王破牽著馬走回來,把缰繩交到陳長生的手里,然後轉身,提著那把刀繼續向長街那頭走去.看著他的背影,陳長生微怔,沒想到他竟然也是個妙人.
他看著就像個寒酸的算帳先生,但是個極妙的算帳先生.
"王破是個很有趣的人,當年他在汶水城做帳房先生的時候,我就很看好他,只不過……他的眉毛長的不好,太寒酸,太愁苦."
蘇離騎著黃驃馬,心情好了很多,有了閑談憶舊的心思,指著前方的王破說道:"如果他能長的好看些,我當時一定會對他好點."
王破應該聽到了他的這番話,腳步微頓,然後再次前行,踩破街上的雨水,便在這時,天空里落下的雨也漸漸停了,遠處的天空露出碧藍的顏色.
這場潯陽城的盛宴,來了很多赴宴者,有畫甲肖張,梁王孫這樣的逍遙榜中人,還有很多勢力,至此時這場宴會即將落場,但還有很多不肯離席的人.
那些人與蘇離之間有血海深仇,有化不開的舊怨.
王破的刀能夠殺退肖張和梁王孫,卻無法震懾人心.那些人既然是來殺蘇離的,已然置生死于度外,連死都不怕,自然也不會怕王破.
街上的青石被雨水打濕,變成無數塊黑硯,街旁站著很多人.
王破提著刀在前,陳長生牽著缰繩在後,的的答答,那是雨水從簷下滴落的聲音,也是血水淌落的聲音,也是心髒跳動的聲音.
人群的目光很複雜,敬畏,恐懼,憤怒,不甘.
王破臉上的神情沒有任何變化.陳長生看著腳下.蘇離依然望著天空,散漫至極,在他的仇人眼中,自然顯得特別可惡.
有人終于忍不住了,掠入街中,喝道:"蘇離,納命來!"
陳長生依然沉默,左手已經握住了劍柄,蘇離依然看天,毫不在意.
從雪原一路南歸,數萬里歸程,二人已經迎接過太多次襲擊.現在,南歸的隊伍里多了一個人,從兩個人變成三個人,他們更不會擔心什麼.
凌厲而沉穩的刀意破空而起,只聽得一聲悶響,那人根本沒有來得及掠至街心,便被震飛了回去,重重地摔在牆上,伴著煙塵昏死過去.
又有人至,然後再次被鐵刀擊飛.潯陽城的長街上,到處都是飛起的身影,噴出的鮮血,悶聲的慘呼,痛苦而絕望的嘶吼.
王破提著刀,當先而行.他只是提著鐵刀看似隨意地擊打,便沒有一個人能夠越過他的刀,靠近蘇離,無論那人是北地的聚星初境強者,還是哪個宗派的天才.
自始至終,他未動刀鋒,所以沒有人死去.
長街兩旁,到處都是倒地難起的修行者.
果然是逍遙榜上的最強者.
除非是聖人親至,八方風雨到場,誰能阻得了天涼王破?
陳長生依然緊緊握著劍柄,沉默而警惕.
他的視線沒有停留在王破的身上,也沒有落在那把神鬼難測的鐵刀上,雖然他很清楚這是很難得的學習機會,而是一直落在街旁那些很容易錯過的地方.
--斷牆,垂簷,受傷的修行者,痛罵的少年.
即將離開潯陽城,卻也是最危險的時候.
他從來沒有忘記那個始終隱匿在夜色里的刺客.
那個已經沉默跟隨他和蘇離數千里之遠,耐心強到令人驚怖的天下第三刺客.
那個有一個非常普通名字的刺客:劉青.
他覺得劉青會出手.
王破已經來了,劉青如果不趁著潯陽城最後的混亂出手,一旦他們離開潯陽城,劉青便極有可能再也找不到出手的機會,最後如蘇離那樣,把自己陷進最尷尬的境地.
潯陽城頭漸近,轉過前面那個街角,便能看到緊閉的城門.
便在這時,梁王孫說了一句話.
從離開客棧開始,梁王孫一直跟著他們.
他現在已經無力出手,卻不願離去.
他想看看蘇離是不是還能活下去,想看看這天究竟會不會睜眼.
他對王破說道:"天下雖大,已無蘇離能容身之所,你又能帶他去哪里?"
王破停下腳步.
黃驃馬停下腳步.
王破轉身望向他,說道:"我送他回離山."
陳長生帶著蘇離走了數萬里.
那麼,他也帶蘇離再走數萬里,走回離山又如何?
"可是……就算你送他回了離山,又還有什麼意義呢?"
長街那邊響起一道淡漠的聲音.
陳長生心想是啊,如果離山真的有變,蘇離就算回了離山又能如何?
難道世間如此之大,卻真的已經容不下他了?
然後,他忽然間警醒,望向聲音起處.
是誰在說話?
王破的神情變得極為凝重,肅然無語.
他很警惕,甚至要比面對肖張和梁王孫一起還要警惕無數倍.
看著街道轉角處緩緩出現的那個人,陳長生覺得身體變得很寒冷.
不會吧.
他在心里默默想著.
忽然間,憤怒無比.
故事,不應該有這樣的結局.
一場吃人的盛宴,憑什麼就要按主人的意願收場?
憤怒,源自于無助.
陳長生這時候感覺很無助,因為他真的絕望了.
無論是在荒野里面對薛河還是梁紅妝,還是在客棧里看到梁王府的大輦,他都沒有絕望過,哪怕面對著肖張的鐵槍,他連劍都舉不起來的時候,他還是不絕望.
因為他還活著,蘇離還活著,他相信這個世界肯定有人會來幫助他們.
他對著潯陽城的明媚春光喊出那四個字,就必有回響.
果然,王破來了.
他欺風踏雨而來.
然而現在,這人……居然也來了.
再明媚的春光,終將消散.
念念不忘的回響,也將消散.
就算還有人願意來幫助他們,又還有什麼用呢?
現在,還有誰能幫得了他們呢?
……
……
街道轉角處出現的是個中年人.
那人長發披肩,里面卻隱隱能夠看到很多如雪般的痕跡.
以至于無法分清他究竟活了多少年,修行了多少年.
數十年還是數百年?
那人很高大,很瘦削.
那人氣度非凡,瀟灑無雙,因為他是世家領袖.
那人神情很冷漠,因為他是絕情滅性的絕世宗宗主.
看著王破和陳長生,他自有一份霸道與居高臨下的氣勢.
即便看著蘇離,他也毫不掩飾自己的自信與狂傲.
名動八方,風雨如晦.
來人正是八方風雨.
朱洛.
他是大陸的最強者.
他是修行世界的神明.
潯陽城的長街上一片安靜,然後響起無數聲音.
數百名修行者紛紛拜倒.
梁王孫長揖行禮.
肖張臉上的白紙動了動.
王破沒有動,沒有行禮,靜靜看著對面.
陳長生也沒有行禮,他忘了行禮.
蘇離坐在馬背上,居高臨下.
他看著朱洛說道:"你們這些老家伙終于忍不住了."
朱洛說道:"只是不忍親手殺你,所以不想相見."
蘇離安靜了會兒,感慨說道:"看來,我當年的看法果然沒有錯."
朱洛問道:"什麼看法?"
蘇離看著他認真說道:"你們幾個都是王八蛋……老王八蛋."
……
……
(戒煙對寫作的影響真的太大了,我始終在努力,越來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