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面上覆著薄薄的一層雪,雪上留著清晰的一行足跡.
陳長生已經走到了街的盡頭,向右轉去,便是北兵馬司胡同.
十余丈外,能看到一堵院牆,牆後便是那座庭院.
一直沒有聲音傳來,他的身後.
刀聲或者戰斗的聲音.
但他的心神沒有受到任何影響.
因為他相信王破.
只要王破在他的身後,哪怕面對的是鐵樹這樣的傳奇強者,他也只需要看著眼前.
那堵院牆,以及牆後的庭院.
有風聲響起,呼嘯著,有些刺耳.
街上的薄雪被卷起,兩旁屋簷上的雪落下.
有破風聲響起,亂繞著,很是尋常.
一道身影破雪而出.
一把劍破身影而出,刺向他的眉心.
哪怕還隔著數丈遠,陳長生都能感覺到那把劍上附著的鋒芒與死亡意味.
他的眼睛微眯,不是因為那把劍,而是因為那道身影本身.
飛雪從振蕩的衣袂上濺起,有些明亮的光屑在其間若隱若現.
這名在雪里隱藏多時的刺客,仿佛並不在飛濺的雪里,而是在另外一個世界.
那是因為這名刺客擁有自己的世界,那些明亮的光屑,也是證明.
陳長生今天遇到的第一個敵人,是一位聚星境的刺客.
聚星境的修道強者,在諸郡可為大豪,在各宗派可為長老,誰還願意做一個見不得光的刺客?
這種級別的刺客,非常罕見.
就算是清吏司,也不會有太多.
整個大陸,只有一個地方擁有很多.
那是一個很不出名的殺手組織,蘇離當年都曾經是其中的一員.
沒有人知道那個殺手組織的來曆以及所在.
但陳長生知道.
這個殺手組織,實際上歸屬天機閣所有.
看到這名聚星境刺客的第一眼,看到那種很熟悉的刺殺風格,他便確定了對方的來曆.
--朝廷果然成功地收服了天機閣.
陳長生沒有吃驚,而是開始擔心劉青.
然後,他凝神于眼,專注于心,向後退去.
只是極簡單的一退,隱藏在風雪里的那把陰寒的劍便落了空.
當他的靴底踏破薄雪的同時,嗆啷一聲,無垢劍出鞘,不再藏鋒.
風雪滿眼,他根本無法看清那名刺客在哪里.
但他的視線,一直落在風雪里的某處,沒有片刻猶疑.
無垢劍的劍意,順著他的目光侵凌而去.
嗤的一聲輕響.
一道鮮血自亂雪里飆射而出.
那名刺客的身影被他的劍意逼了出來,不停疾退,直至最後重重地撞到了院牆上.
牆頭的積雪簌簌落下,落在刺客的臉上,然後被湧出的鮮血沖開.
刺客的咽喉上多出了一個極深的血洞.
他的眼神里充滿了惘然與絕望.
他想不明白,陳長生為什麼能夠看出自己的方位.
即便能看出來,為何他的劍能夠如此輕易地破掉自己的星域?
陳長生當然能夠破掉這名刺客的星域.
因為他用的是慧劍,有一雙慧眼.
現在的他,真元雄厚如山,神識甯柔如海,劍法更是高明至極.
他現在的境界修為,與那些真正的強者比起來,或者還有所不足,但在眼光與劍道層次方面,早已經到了某種高度.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可以用俯視的態度,去面對所有同等境界的對手.
這名刺客同樣是聚星境,但修為不如他,用的刺殺手段承自蘇離,劉青一脈……如何能夠擋得住他的劍?
血融進雪里,混成有些惡心的漿汁,那名刺客從牆上滑落,就這樣坐著死去.
陳長生繼續向前走去.
他的腳步依然穩定,平緩,神情依然平靜,顯得很謹慎.
一劍,殺死一名強敵,終究還是損耗了不少心神,更重要的是,他知道,戰斗才剛剛開始.
朝廷收服了天機閣,那麼眼前這座庭院里,必然會有比他事先推算更多的高手.
他不是周獨|夫,也不是蘇離,現在才能勉強看到王破的後背,哪里稱得上無敵.
那夜他能夠闖進那座庭院,殺得周通魂魄俱散,是占了出其不意的便意,今天自然沒辦法這般簡單.
他知道今天肯定會遇到,自己無法戰勝的對手,這才是題中應有之意.
他終究太年輕,修道不足三年,世間有不少強者,可以憑著境界實力,強行碾壓他,讓他的眼光與劍道層次無法發揮出來.
比如不再輕敵,不會允許任何意外發生的周通.
比如逍遙榜前面的那些強大的男人.
比如這時候出現在他面前的小德.
逍遙榜第五,妖族中生代第一強者,小德.
看著他從雪中走來,小德的眼中隱現一分敬意,不似寒山初遇時那般輕慢不屑.
"今日我會好好送你上路."
陳長生知道天書陵之變時,小德與肖張,在皇宮一役里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對小德會應朝廷之請出手對付自己,他不應該感到意外,但他這時候確實有些意外.白帝城的使團,現在還在京都里,無論從哪個方面看,小德都不會出手,除非……
他忽然覺得風雪里的寒冷越來越真切.
街上到此時依然沒有聲音響起,刀聲或者戰斗聲,王破還沒有出刀.
風雪里出現了無數人影,都是些高手,相信還有更多刺客與殺手隱藏在暗處.
陳長生看著近在眼前的庭院,沉默了.
因為他明白了.
庭院如此近,今天卻不見得能夠進.
這時候,他只能看到庭院里的一些畫面,比如那道如白線的牆頭,以及探出牆頭的那棵海棠樹.
海棠樹早已落完了葉,光禿禿的樹枝上承著雪,看著很是凋蔽淒冷.
一片死寂.
……
……
當薛家二爺無聲而笑的時候,會顯得有些滑稽.
而在他的對手看來,這時候的他的臉,其實非常恐怖.
當薛家二爺斂了笑容,沒有表情的時候,最是陰冷,就像一個死人.
王破看著這張多年不見,卻很難忘記的英俊的,滑稽的,恐怖的,陰冷的,丑陋的臉,忽然生出一種強烈的渴望.
當年在汶水城做帳房先生的時候,他時常會生出這種渴望,只不過因為那四個字,他一直忍著.
恩重如山,確實就是四個字.
汶水唐家,對他恩重如山.
當這座山迎面倒下來的時候,你能做些什麼?
王破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他的刀是直的,對世界的看法也是直的.
有仇必雪,有恩必報,這麼簡單的事情,哪里需要去想.
直到今天,聽到薛家二爺說出那句話.
--你不准出刀.
他的眉耷拉了下來,顯得很是愁苦,問道:"這是誰的意思?"
薛家二爺明白他的意思,說道:"當然是老爺子的意思."
王破看著他,沒有說話.
薛家二爺微嘲說道:"如果是我的意思,我怎麼會攔你的刀?我會特別高興地看著你死在鐵樹的手上."
王破想了想,說道:"不錯."
薛家二爺說道:"但老爺子他像喜歡孫子一樣喜歡你,他不想你死,才會讓我來說這句話."
王破再次沉默.
"剛才你肯定覺得我們唐家准備挾恩圖報,很是不恥."薛家二爺盯著他的眼睛,帶著毫不掩飾的惡意說道:"現在發現,唐家其實是想保你的命,你沒辦法瞧不起我們這些商人,是不是覺得很難過?"
王破靜靜看著他,說道:"既然你想我死,那麼可以當作今天你沒有說這句話."
"雖然我想你死,但我也不想你就這麼死,死的毫無價值."
薛家二爺看著他微諷說道:"我不管老爺子怎麼想,我只知道,我唐家為了你曾經付出過很多代價,你就是我唐家的一件貨物,是我唐家投資的一門生意,你就算要死,也要替我唐家掙足夠的銀錢回來,怎麼能因為這麼莫名其妙的原因去死?"
哪有什麼英雄好漢,正道滄桑.
真是莫名其妙.
你要死,就該死的有價值,怎麼能和那個小孩子去胡鬧?
那麼,什麼是有價值的呢?
王破明白了.
教宗的位置,便是世間最有價值的事物.
兜兜轉轉,絲絲點點,到頭來,原來還是這件事情.
京都初雪的這一天,在很多人看來,是他和陳長生殺死周通的一天.
而在有些人看來,卻是陳長生去死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