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輕舟獨坐客廳.
晚上九點了,出去買手表的王副官還沒回來.
餐廳的一角,窗牖半開,淺棕色窗簾被金鉤掛起,低垂而柔軟,像慵懶窈窕的佳人臨窗而立,強賦新愁.
澄澈的瓊華曳地,似一層白霜,夜就無端添了料峭春寒.
很快,王副官買了手表回來.
"少夫人,您要的手表."王副官恭敬遞給了她.
鍾表行夜里也做生意的.
岳城的繁華,並不因為夜色而落寞.
"買表的時候,落了我的姓名吧?"顧輕舟接過來,問.
王副官道"落了,寫的是司顧輕舟."
女子出嫁,就要冠上夫姓,這是從西方傳過來的規矩.華夏也有,只是不會寫在律法里,也不允許女子的名諱外泄.
顧輕舟現在在法律上的名字,是"司顧輕舟".假如依照中華幾千年的傳統,她應該被人稱呼為"司顧氏","輕舟"兩個字是名,不能傳出內宅.
這倒也異曲同工,只不過是多了個具體的名字.微薄的尊嚴,寥勝于無.
她不免微笑.
手表裝在黑絨布的匣子里,匣面摸上去很溫暖舒適.
顧輕舟拿出金表.
這是瑞士貨.
顧輕舟有好幾塊手表,全是瑞士貨.司行霈送過,顏太太和顏一源也送過,卻獨獨沒自己買過.特別是顏一源,他特別愛顯擺,總是買很多的金表.
為了一視同仁,他會送給顏洛水與霍攏靜,自然也忘不了顧輕舟.
顧輕舟"丟失"的那一塊,就是顏一源送的.
"這是在哪里買的?"顧輕舟問王副官.
"是艾文路32號."王副官道.
岳城賣手表的鋪子很多,可專賣瑞士貨的,只有三家.
艾文路位于租界,有兩家鋪子,32號鋪子貨更齊全,不少名媛貴婦青睞.
顧輕舟拿出來,往手腕上戴.
她的手腕纖瘦,帶上去有點松.
王副官准備告訴她,如何收緊一點時,卻見顧輕舟故意摘下來,往地上一扔.
一聲脆響.
王副官吃驚,這表非常昂貴的,少夫人這是干嘛?
他准備去撿,顧輕舟動作比他快,彎腰已經重新撿起來了.
"沒事,沒壞呢."顧輕舟笑道,這才認真緊了緊表帶.
頓了頓,顧輕舟又道,"王副官,你照咱們家副官的制服,幫我做四套軍長,全部都要大號."
"是!"王副官不解,可他從來不會對少夫人的話提出質疑.
既然少夫人吩咐了,他就去辦.
要四套軍裝做什麼?
能做的事太多了,問得越多,錯得越多.
王副官曾經是司夫人的親信,他非常懂得進退.當然,自從給司慕做副官,王副官就沒有再與司夫人來往.
司夫人有時候問他什麼,他都只撿無關緊要的回答,從來不泄露秘密給司夫人.
司慕很信任他.
"你去忙吧."顧輕舟道.
王副官叩靴行禮,退了出去.
司慕回來的時候,顧輕舟就坐在燈下,慢慢摩挲著她的手表.
嶄新的金表,在燈火下有暖金色的清輝,落入顧輕舟的眸子.
她眸光瀲灩.
"誰送的手表?"司慕問.
顧輕舟笑道"我派了王副官去買的."
頓了頓,顧輕舟又解釋道,"我原本有一支,被董銘偷走了,所以我就再買了一支."
司慕一下子就坐正了身子.
"董銘?"司慕錯愕,"他要干嘛?"
說罷,他又看了眼顧輕舟既然知道董銘拿了,干嘛不當場戳穿?顧輕舟可不是那種不好意思的人.
"他應該還沒有想好要干嘛."顧輕舟笑道,"手表而已,能干的事情太少了,所以我會幫他."
司慕表情稍微放松.
顧輕舟會用計中計.
"你要挖坑?"司慕道.
顧輕舟搖搖頭"不是,我在幫董銘挖坑而已."
司慕不知她的打算.
他坐到了旁邊,問"怎麼幫?"
司慕很想知道.他需要清楚顧輕舟的計劃,這樣他可以作為後備.萬一顧輕舟的失敗了,他能立刻去救她.
他不能被蒙在鼓里.
還以為顧輕舟什麼也不說,司慕准備說服她告訴自己時,顧輕舟已經開口了"我明天要去趟艾文路32號"
她把自己的計劃,一點一滴告訴了司慕.
同時道,"我需要你的幫助,你敢不敢?"
司慕的神色已然冷峻"我怎麼不敢?你放心!"
顧輕舟微笑起來.
對于她的計劃,司慕沒有半分反對,他很支持她的胡作非為.
"我但願自己的這些計劃,都用不上."顧輕舟說罷,又歎了口氣,"因為我真的不想殺人."
司慕卻眉目陰冷.
"有我呢!"司慕道,"人我會幫你殺!"
顧輕舟再次笑了下.
司慕回眸,正好對上了她的笑容.
笑容很淺,卻有恰到好處的怡然.眸光清澈,能倒映出司慕的面容.
司慕呼吸微緊.
顧輕舟則站起身"我先回房了."
她路過司慕,司慕下意識伸手拉住了她"輕舟"
顧輕舟的臉色緊繃.
司慕心中無趣,又松開了手,道"晚安."
顧輕舟就沒顧上說晚安,疾步上樓去了.
司慕一個人坐在客廳,抽了兩根雪茄,才去沐浴躺下.
翌日,天氣晴朗,晨光從窗欞里透進來,落了滿地.
顧輕舟起床.
司慕早已走了.
顧輕舟更衣之後,吩咐副官去備車"我要去趟艾文路32號."
王副官一聽,是昨天買手表的地方,不免詫異看了眼顧輕舟.
顧輕舟沒說什麼,王副官就什麼也不問,只是恭敬退出去,吩咐司機備車.
吃了早飯,顧輕舟又帶著兩匹狼散了步,到了十點,陽光暖融融灑落在身上,似批了件錦裘.
顧輕舟乘車去了艾文路32號的鍾表行.
王副官先開路,說了這是軍政府的少夫人.老板也在報紙上見過顧輕舟,聞言立馬上前招呼,把顧輕舟請到了雅間.
雅間裝飾得很奢華.
"昨天才買的,摔了一下,不知可摔壞了."顧輕舟將手表褪下來,遞給了老板.
老板忙接過來"您放心,我這就叫人去檢查."
手表拿去檢查了,小伙計又端茶進來.
顧輕舟與老板閑聊.
"聽聞你這里買手表,都是要記錄的."顧輕舟道.
老板忙道"是是."
顧輕舟卻蹙眉"這是什麼時候的規矩?"
老板不知這位少夫人何意.自從他這里開業,就遵循了這個習慣.如此昂貴的手表,客人都要保證是獨一份,而且有跡可循.
這個"跡",不是為了自己能看到,而是為了其他人能看到.
少夫人這麼問,老板有點惶然,怕得罪了她.
"我半年前買了一支,好像沒有登記."顧輕舟眉頭蹙得更深.
老板恍然大悟.
感情是找補來了.
半年前,顧輕舟還不是督軍府的少夫人,她也許買不起這麼貴的表.但是,她需要別人知道,她娘家也是很富貴的.
老板聞音知雅,忙笑道"半年前我可能去進貨了,不在店里,這些人不知輕重給忘了,該死該死!"
看著顧輕舟稍微緩和的臉色,老板又道,"少夫人,我們這里可以補登記.您派人把表送過來,我依照記錄,給您補上."
顧輕舟卻道"我記得型號與日期."
說罷,她報了一支手表的型號,又報了個日期.
老板去查了.
這支手表,不是他店里賣的.看著這編號,應該是香港的貨.
這點機密,只有幾個大老板才清楚,店員也不知道.
"拿賬本來."老板對店員道.
既然是香港賣的,就不怕對方查.不管真假,巴結這位少夫人要緊.少夫人說是在這里買的,就是在這里買的.
補登之後,老板拿給顧輕舟瞧.
"這筆跡不太一樣啊!"顧輕舟看到了,又微微蹙眉.
"沒事,沒事!"老板道,"這是我親自登記的.我很少自己動手,故而跟其他筆跡不同."
顧輕舟露出了笑容.
老板在心里罵"太虛榮了!"
明明沒有買過,卻想要老板偽造一份記錄!
不過,做生意就是和氣生財,老板也不敢得罪大人物,只得忍氣吞聲.
看著這記錄,顧輕舟唇角的笑容更加深了.
老板就更加鄙視這女人"虛榮到了這般程度,簡直可怕!怪不得說她出身低賤了!"
面上笑容不減,心里很瞧不起顧輕舟.
顧輕舟當做沒看到,起身離開了.
過了一天,王副官將做好的四套軍裝,送給了顧輕舟.
"全是大號的,照咱們家副官的軍服做的."王副官道.
顧輕舟頷首"裝在箱子里,放在我常出行的汽車後座,以備不時之需.順便告訴所有的副官,讓他們知道我車子後座有四套軍裝."
王副官心中更加狐疑這是做什麼?
這些軍裝,要給誰穿啊?
"如果我出事了,記得帶上這些軍裝,我要用."顧輕舟又道.
王副官詫異"少夫人,您有什麼事?"
顧輕舟卻擺擺手,不再言語.
看著少夫人嫻雅的面容,王副官不敢問了,只是默默把她的話吩咐下去.
司慕回來,顧輕舟告訴他"我的網撒好了,等著魚兒往網里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