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一章 誰的葬禮

巨大的情緒風暴釋放出來.

賈珍的死就像是一枚威力巨大的深水炸彈,將圍繞在賈環身邊,盤旋在他頭上數月之久,深藏在水下的各種暗流,都給炸的粉碎,而後消散.

種種情緒如:譏笑,輕蔑,失望,快意,難過,伺機等都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寒冷,噤聲,恐懼,顫栗.

很多人都仿佛重新記起來去年京西大水時,那位被稱作賈院首的少年,做了什麼事情,下了什麼命令:飛起來的大好頭顱,潑灑在地上的鮮血,燒埋的尸體...

這是鐵與血帶來的震懾.那一年,他才九歲.而今年,他十歲!

賈環的口碑,威信,名望沒有崩潰,而是重塑.偶露崢嶸,令人有源自靈魂深處的畏懼.

賈珍死了.死在五月四日的正午.一天之中,太陽最猛烈的時刻,帶著他那些齷蹉,肮髒,卑劣的念頭,記錄,案底煙消云散,魂歸地府.

被緊急從太醫院請來的張太醫,在房中看了看已經咽氣的賈珍,歎口氣,面對眾人不切實際,希翼的目光,搖搖頭,和賈璉,賈蓉出了房間.

房中,頓時哭聲一片.尤氏,佩鳳,偕鸞趴在賈珍的尸體上傷心的哭著.王熙鳳,尤老娘,尤二姐,尤三姐放聲大哭,悲切之情卻沒有多少.另有平兒等丫鬟,仆婦若干陪著哭.

房間外,賈蓉,賈璉和張太醫說起病情.從往年的病情,飲食,起居,都一一問道.

張太醫歎口氣,斟酌了下,說道:"珍老爺有些年紀了,既然是吃補藥,房事就要禁著些.征伐過度,非身體之福.找個妥當人給珍老爺換壽衣吧.藥丸,我取一粒回太醫院研究."

這話基本是將賈珍的死因給定了性:征伐過度.

賈璉,賈蓉聽的張太醫話里有話,送走張太醫.先安排了些府中准備喪事的事宜.又派人去給榮國府,族中的長輩送信.幾句話安排賴升等人去辦了,再進去和尤氏說了.

消息傳到榮國府,賈赦,賈政兩人過來.與賈璉,賈蓉彙聚在內書房里商量.有張太醫的話打底,賈赦和賈政兩人定了調子:賈珍近日勞神憂思,今天吃了酒,又高興得太過,有些刺激,無疾而終.斷然是不能報官.否則,這種縱-欲而亡丑事傳揚出去,賈珍的身後名還要不要?

至于賈珍臨死前喊"可卿"的事情,賈璉和賈蓉不敢給賈赦,賈政當面提起.這是比縱-欲而亡更大的丑事.

死因,原則定下來後,賈珍停靈在甯國府後花園會芳園中.消息傳了出去.

到晚間時分,甯國府里亂哄哄的,哭聲地動山搖.賈珍停靈在會芳園,吊唁的人絡繹不絕.

賈代儒,賈代修,賈敕,賈效,賈敦,賈赦,賈政,賈寶玉,賈琮,賈扁,賈珩,賈珖,賈琛,賈瓊,賈璘,賈薔,賈菖,賈菱,賈芸,賈芹,賈蓁,賈萍,賈藻,賈蘅,賈芬,賈芳,賈蘭,賈菌,賈芝等人都來了.

事情繁忙,雜亂.陪客,請欽天監陰陽司擇日等等.事情來的毫無准備,極其突然.賈璉幫著料理外事,累的慌,找了空,在甯國府中的一處小間里眯了一小覺.賈珍的死對他內心中的沖擊非常大,令他異常的疲憊.

他又不是傻子.這事絕對和賈環脫不了干系.原因勢必就在那個什麼丹上面.預估著以賈環的聰明,那丹藥就是送進太醫院檢查也不會有任何問題.但賈珍肯定是吃了那丹藥又沒禁女色,所以出了問題.

丹藥的藥力如何,他是深有體會.僅僅是一碗藥酒,他到第二天中午回來,還能興起余波和鳳姐兒來一回.何況是再猛三分的藥丸?尤氏那對姐妹真真是尤--物.珍大哥多半是忍不住.

"咯吱"一聲,門推開輕響,賈璉起身一看,見是妻子王熙鳳進來,松口氣,從床榻上坐起來和她說話,說了一會兒外面喪事的情況,然後道:"如何?"

王熙鳳輕聲道:"珍大哥的衣服下面全是那東西.怪不得張太醫要讓妥當的人換壽衣."賈珍臨死前喊著秦氏的小名可卿,不知道多少人聽去,再加上這樣事,幾乎算得上是公公意-淫兒媳而死,傳出去名聲就毀了.府里將事情壓下來是對的.

賈璉歎道:"環兄弟,真是手黑啊!"賈府現在關于怎麼處理送春--藥給賈珍的賈環,意見還不統一.賈赦責怪了賈環幾句,但並沒有明確的意見.賈政是說要把賈環這個孽子打死了賬….

王熙鳳聽的不對,詫異的問道:"這關環老三什麼事?"


賈璉將藥丸,藥酒的事情說了一遍.他和王熙鳳是夫妻,在藥力的事情上說的非常明白.這是很明顯的算計.

王熙鳳柳葉眉皺起來,再和賈璉對視一眼,兩人都能感受到對方眼中的寒冷,忌憚.

日後,若是譏諷,或者給環哥兒下套,還是悠著點罷.

或者,還是別去惹他最妥當.





馮紫英作為賈珍的朋友,在得到消息後,飛馬到甯國府.府門洞開,兩邊燈籠照如白晝.他在仆人的引導下,到停靈之室痛哭一番,又安慰了賈蓉一番.

出來和賈璉聊了幾句,心里就有數.告辭離開時,騎在俊馬上,再回首看那嘈雜,哭聲震天,淒淒慘慘的甯國府.突然間,內心里湧起難言的情緒.夜里的風有一點點冷.

兩個月前,從佟家村出來後,他鄙視賈環的作為:裝孫子,屈服,服軟,拍馬屁.他竟然鄙視賈環啊!他當時怎麼就敢鄙視賈環呢?

賈環這是怎麼回擊的?

要謀奪賈環錢財的賈珍現在死了.

作為中間人,馮紫英親眼看著賈環先倒了藥酒.他們五人一起喝了一碗,再親眼看著賈環將那丹藥送給賈珍.

裝孫子,服軟,拍馬屁都是假的!賈環的目標是將那藥丸送到賈珍手中.而且認定賈珍一定會吃藥,而不禁止女色.這份心思…

馮紫英縱馬狂奔,宣泄心中難言的情緒.或許是有一點點慚愧,有一點點畏懼.





賈寶玉到甯國府祭拜後,進去和尤氏,鳳姐等人說了一會話,然後回到榮國府中.

寶玉才進來,屋里的大丫鬟們襲人,媚人,茜雪,麝月,秋紋都過來侍候.端茶倒水,暖心問候.媚人幫寶玉擦臉,換衣服.襲人在一旁溫聲問道:"二爺,你可用過晚飯?要吃什麼?"

燈火明亮.丫鬟們低聲說話,氣氛有些壓抑.畢竟是東府的珍大爺死了,甯,榮兩府是一體.她們這些丫鬟也要有些悲傷的意思.

"沒吃.隨意."寶玉有點煩躁的打斷襲人的話,坐在榻椅中發呆.一屋子丫鬟有點不知所措.

寶玉是想起那天和馮紫英吃酒的事情.他,好像,說了很多環哥兒的壞話吧?突然間,打了一個寒顫,一種顫栗的感覺襲來,涼幽幽的.





深夜里,哭聲漸漸的寂靜下去.賈蓉作為賈珍唯一的兒子在靈堂里守著.好友賈薔陪著.另有賈瓊,賈琛,賈璘幫忙陪客.

賈蓉和賈薔說了會話,離開靈堂,到旁邊的休息房間中稍微休息.夜里無人,賈蓉躲在床榻中,蒙頭嗚嗚的哭起來.不是悲傷賈珍的死.他是害怕.


和賈璉一樣,他心知肚明,父親的死,是賈環一手操縱.恐懼,就像陰云一樣籠罩在他的心頭.

他得罪賈環得罪的不深.但是,他把妻子秦可卿得罪的很深.而可卿是去找賈環求救.如果,如果…

前頭屋里才死了一頭狼,後面就進來一頭更可怕的老虎.

環哥兒,是真狠啊!聽說去年京西大水時…

他還能活嗎?





薛姨媽,薛寶釵,林黛玉,史湘云等人實在第二天的端午節前往東府里探視.下午過後才回來.

賈惜春作為賈珍的庶妹留在東府里.迎春,探春都回來.薛寶釵無心和姐妹們感歎,說話.她看得出來,探春明顯有些輕松,又擔心後續的手尾.

但她心里明白,以環兄弟的聰明,後續的手尾絕對是在其可承受的范圍內.想起那晚心中的失望,斥責環兄弟男兒屈膝,愚蠢.誰又料到他竟然如此的殺伐果斷.

她有些慚愧,錯怪了環兄弟.又有些不知所措.畢竟是一條人命.她無法再保持她一貫的從容,鎮定.這超脫了她的認知范圍.環兄弟和她不再一個層面上.

環哥兒,到底在外面經曆了什麼事情呢?





入夏之時,山林中郁郁蔥蔥,從妙峰山金云峰的潭柘寺中看去:遠山含黛,峰巒疊嶂,風景迤邐.

寺中一處涼亭中,賈環和潭柘寺主持的智塵大師下著圍棋,茶香嫋嫋.夏日炎炎之時,山中幽靜,清涼.其實,幾天前賈蓉來找他時,他就在潭柘寺內,並沒有外出游玩.

賈環的棋盒下壓著一封書信.他剛看過.是山下晴雯派人送來的信.錢槐到了東莊鎮:兩天前,賈珍死了.

智塵大師看著賈環臉上的笑容,心中明白,輕歎口氣.

賈環和智塵大師是心照不宣,微微一笑,"我剛想了一首詞,詠記此時的心情,大師有興趣聽聽嗎?"

智塵大師雙手合十,"阿彌陀佛,賈院首詩才天授,貧僧洗耳恭聽."

賈環笑了笑,看著遠方的青山,輕聲詠誦定風波,一舒胸臆.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