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六章 江南花魁(五)

賈環和方宗師在敞軒中聊了約半個時辰才出來,步履輕快.

紀鳴在方府外的街肆茶鋪中已經等了許久,結了茶錢,和賈環一起往回走,"龐士元的婚禮後天舉行.子玉近來要忙一些咯."

他並沒有問賈環和方宗師談了什麼.這是做人,做朋友基本的常識.

賈環笑著道:"那是自然.我剛和老師談了談關于國子監改革的事情.老師答應幫忙."

"啊?那就太好了."紀鳴驚訝的笑起來,"山長知道肯定會很高興."心中微暖.賈環肯將事情和他說,擺明了是信任他.

賈環笑一笑,眯著眼睛看著夏日陽光下的屋舍瓦片.

要做一點事情,必然會得罪人.但不是說得罪人就不去做.而是要問自己的內心,這件事是否值得去做?

改革國子監,提高監生們的學問,改善監生們的就業前景,這是值得去做的事情.





賈環離開後,方望結束了會客,回到書房里.

方二公子一直在金陵服侍著父親,這會兒從外頭進來,見父親正在書桌後寫字,等了一會,奇怪的道:"父親今日怎麼不見客了?還有好幾家需要你見的賓客."

方望臉上帶著笑容,一邊寫字一邊說道:"些許瑣務,你代我處理了.喏,去把中散先生請來.我有事情和他談.再把這封請柬幫我送出去."

"哦."方二公子接過請柬,看看封皮,竟然是給溫祭酒的,但此人不是和陳尚書那邊走的近嗎?不明所以,出去辦事.

家里的丫鬟進來給方望倒了茶.

方望喝著茶,臉上的笑容就沒有斷過.他被公認為天下文宗,但天下讀書人不服氣他的很多.文無第一,武無第二.練武的很好說,拉出來練練.讀書人怎麼比呢?以後,就得看是否拿過他設立的這個文學獎了.

好主意啊!





四月二十五日下午,國子監祭酒溫佑從家中午休出來,沒有去學校而是坐轎子前往禮部尚書方望的府上.

南京六部都是閑官.平常無事時尚書,侍郎都很清閑.像方宗師這樣每天不去六部衙門應卯,也不過是換來禦史言官不痛不癢的罵幾聲.

方望因馬上就要去京城擔任修纂《皇周英華》的總裁官,因而門庭若市.

溫佑拿著請柬上門,很快就被引入方望的外書房中.方望已經等了一小會.

"下官見過大宗伯."溫佑彎腰施禮.大宗伯是禮部尚書的別稱.

方望微笑著點點頭,伸手示意溫佑落座.下人上了茶水後退出去.方望和溫佑閑聊幾句,道:"今天請溫大人過來,是有件事情要和溫大人相商."

溫佑心里奇怪,臉上平靜道:"請大宗伯示下."

方望看了溫佑一眼,聲音有點冷淡,"國子監前些時日有監生上吊自殺.溫大人為何無動于衷?你以為增加一次補考,事情就都解決了?"

溫佑准備自辯,"非是…"

方望擺擺手,強勢的打斷他的話,"張伯玉的改革方案我看過了.非常不錯.我是支持的.建議張伯玉直接給朝廷上奏折.溫大人最好還是副署聯名."


能當官的就沒有不聰明的.溫祭酒在一瞬間就感到一股涼氣從脊背上升起來.

如果只是張安博上奏章,他當然是不怕的.誰都知道張安博是被貶到南京來的.而如果加上最近正受天子器重的方望的支持,那事情就變了性質.

這份改革的奏章若是通過,他如果不副署,在天子心中大約和尸位素餐的官員沒有兩樣,以天子的行事風格,肯定要挪位置.

如果副署,不管國子監的改革成敗,他的責任要小一些.但是,這樣豈不是唾面自干.等于向張伯玉認錯?而且,還要成為張伯玉的下屬.

溫佑一時間臉上青一塊,白一塊,猶豫不決,"這…"

方望也不催溫佑,緩緩的喝著茶.對溫佑這樣的官迷來說,怎麼選擇不問可知.





龐澤和張白芙的婚禮于四月二十五日舉行.賈環調配著下人忙前忙後的幫忙.規模並不大,都是山長張安博的好友,外加張良哲家里的一些親戚.低調但喜慶.

張安博出手幫弟子在大功坊中買下了一套一進的小院.婚禮便是在小院中進行.流水席亦是宴請左領右舍.

當天晚上,比較意外的是國子監祭酒溫佑前來參加婚禮.喝了幾杯酒.

四天之後,回門後的龐澤帶著新婚妻子乘船北返,回家拜見父母.賈環和張承劍,紀鳴,田師爺一直送到金陵城外金川門碼頭,看著船帆消失在長江之中.

江水滔滔東去.初夏之際,碼頭上依舊繁華,喧鬧.賈環幾人在碼頭外的酒樓中稍坐.店小二上了酒菜.四人在臨窗的桌子處,看著江上密密麻麻的船帆,碼頭上光著胳膊抗貨物的力工.氣氛微微有些沉默.

田師爺感慨的道:"士元老弟得償所願啊.春風得意."他想起在家中的老妻,幼子.心中感歎.

張承劍和田師爺喝了一杯,"田兄何故做兒女之態.接下來,是我等大展宏圖之時."

溫祭酒已經向父親認錯賠禮,同意國子監改革.而龐士元離開,賈子玉要潛心讀書.這里面的事務,都得他們來操作.他心中振奮,意欲有所作為.

賈環笑一笑,與眾人共飲了一杯.

紀鳴微微一笑,心中暢快.其實山長是想等溫祭酒調任之後,再看看有沒有機會.山長的性子並非咄咄逼人.不過,子玉是直接一步到位.拿方宗師壓溫祭酒.溫祭酒直接認慫.

有些人,還是敲打敲打才老實啊!





國子監即將改革的消息也在極短的時間內傳遍國子監.主要涉及考試,學習,分班三個大的方面,同時還有開設教輔書書局,錄用二十名肄業監生的消息.這件事還涉及到禮部.監生們會到禮部抄錄曆年鄉試的卷子.

因而,消息在南京六部,南京守備司,南京都察院傳開.同時在江南官場中傳開.不少學官都在密切的關注刊行教輔書之事.前明就有此事,但後來被禁止.

然而,國子監震蕩之時,四月底的金陵城中,最熱鬧的還是二十八日開始的花魁大賽.莫愁湖中花團錦簇,佳人士子云集.剛剛參加完府試的士子們縱情狂歡.從揚州,蘇州,松江等地士子也彙聚而來.街肆上隨處可見討論名妓區別,美丑的士子.

如果說國子監的震動,改革是一個不起眼的角落,沒有多少人關注,那麼花魁大賽更像是一場市民階層,讀書人的盛會.但這還是只是局部的畫面.

金陵城中最具影響力的事件是:方望上京.

五月三日,南京禮部尚書方望攜家帶口,買舟北上,前往京城主持修撰《皇周英華》.滿城的官員,士紳都前來相送.只要修書完成,就是名留青史的一刻.

賈環作為方望扛著士林輿論壓力一筆取中的最年輕的舉人,也在送行的人群中.


在清涼門外的碼頭上,一艘兩層樓高的大船穩穩的聽著.方家的奴仆來往搬運著行李.

代表南京城內眾人送行的是南京吏部尚書陳高郎,南京守備,鄭國公鄧鴻.隨後放眼看去都是一色的緋袍.面前繡著錦雞,孔雀,獅子,虎.

計有:南京戶部尚書衛弘,南京都察院左都禦史張經緯,南京禮部侍郎張安博,南京吏部侍郎巴平,南京工部侍郎皮經業,金陵知府賈雨村,體仁院總裁甄應嘉,國子監祭酒溫佑等人.

賈環跟著本地的名士,士子擠在一起.身邊就是江南名士中散先生,以畫技,經義,詩詞見長.還有江南四大才子之二的李良吉,丁昂.另有若干三四十歲的讀書人,都是方宗師平日來往的文人.

來送的人群中還包括應天府兩縣上元縣,江甯縣的正印官,致仕的高官,本地的士子,父老等.烏壓壓的一片,將碼頭上站滿.

碼頭正前方.陳高郎六十五歲,這個年紀于正二品的高官來說並不算老.但他已經垂垂老矣,弓著背,頭發花白,穿著緋色的官袍,正色道:"望溪先生身負天下之望,此次入京定能為後世遺留文化瑰寶,展現我皇周風華."

方望微笑著道:"謝陳大人吉言."

他平日里和陳高郎來往不多.不在一個圈子里.不過,送別之時,聽到祝福的話,還是很舒服的.

方望和陳高郎,鄧鴻說了幾句,作揖之後,登上樓船,灑然的離開.

江風習習.樓船緩緩的開動,碼頭上人聲鼎沸.

"大丈夫當如是啊!"

賈環聽到耳邊有士子感歎,心里好笑,放眼看去,今天這幅畫面基本就是金陵城中最高的權力人物聚會.

他在金陵城中讀書,一直都很低調.到今天才算站到了金陵城最高權力舞台的一角.

人群逐步的散去.六部堂官都坐進轎子里,衙役,轎夫已經打起旗牌開路.

賈環正要離開,肩膀上被拍了幾下,"小家伙,你的老師離開金陵,怎麼沒見你吟詩相送?"

賈環有點齜牙.拍他的是中散先生,一名五十多歲的老者,穿著白色的儒衫,笑眯眯的看著他.他來金陵後參加過方宗師舉辦的一次酒宴,見過金陵城中第二位的文人中散先生.

賈環拱手行禮,道:"心有所感,但不能成詩.請先生見諒."這種場合出風頭,有那個必要嗎?他現在只是個舉人.虛火捧得太高,跌得越慘.

中散先生看著賈環,笑了笑,他從好友方望口中得知,就是這少年建議創辦文學獎,評價國朝曆年文章,一統文壇.這少年可沒有看起來的那麼普通,無害.權謀,智計都是一流.溫祭酒不是給敲打的准備捏著鼻子給張伯玉當下屬嗎?

"今年的花魁大賽由老夫主持,複賽之時,老夫請你到勝棋樓來做幾首精品美人詞."

賈環無奈的答應下來:"好."

他還想留幾首精品美人詞在合適的場合上用.比如,稱贊下林千薇林大美人.





國子監中要改制,人心浮動.賈環的國子監生涯就此結束,在家中讀書,複習.

至于正在莫愁湖上熱熱鬧鬧舉行的花魁大賽,賈環並沒有太大的興趣.他這個年紀逛青樓是給自己找不痛快.

晚飯後,庭院里蟬鳴不休.點著蠟燭的客廳中有些悶熱.賈環,黛玉,裴姨娘幾人坐在圓桌吃茶閑聊.

紫鵑梳著丫鬟髻,穿著精致的粉白色掐牙背心,站在黛玉身後,好奇的問道:"三爺,你那個…內衣樣式賣出去了嗎?"(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