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廣布政司治所在武昌府.武昌同時也是湖廣地區的糧食集散中心.順長江水道往東,過江--西布政司的九江府,再到南直隸的安慶府.水道約六七百里.再經由太平府(蕪湖)至金陵.全程一千多里.
這便是淮南水災在七月底爆發後,至九月中旬湖廣地區的糧食還沒有運到金陵的緣故.相距太遠.這也是金陵的糧商們敢于炒高糧價的原因.
否則,挨著產糧區,糧價怎麼可能上的去?金陵糧商們在有實力也不可能吃得下產糧區的大部分糧食.只有在南直隸還有操作的余地.
距離金陵數百里的太平府府城中,十幾名伙計裝束的人彙聚在水路碼頭邊上的一處茶鋪中.長江水道邊上的碼頭,這種提供給苦力歇腳,喝水的茶鋪比比皆是.紅磚黑瓦,幾間開的大門,喝茶的客人們在深秋中都穿著深藍色,灰色的短褂子.各種方言在茶鋪子里的笑聲中,爭論聲中飆出來.天南地北.
這十幾名伙計是金陵八大米行派來盯著湖廣運往金陵的糧船.個個穿著粗布衣衫,二十多歲的年紀,吃苦耐勞.太平府距離金陵約兩百里,作為監視地點剛好合適.
為首的大伙計名叫施羽.他是陳家米行的大伙計,二十多歲的年紀,身材高大,相貌平平.但身上有一股讓人信服的力量.八家米行的伙計,這些天在這里盯著,現在基本都服他.
施羽看看四周說話的苦力,小行商們,壓低聲音道:"金陵那邊的情況很危險.湖廣的糧船還不見蹤影.我們將消息先報回去."
拼起來的長長的方桌中,坐在靠窗邊的一名伙計道:"羽哥,不再往周圍查探查探?"
"不用查.我已經在碼頭上四處和人問過,安慶府那邊的關卡沒有糧船過.不會錯."
"嗯.羽哥這天賦,不管哪里話,一學就會."
又有一名伙計皺著眉,擔憂的道:"羽哥,真照金陵那邊傳來的消息.咱們這些米行今年可是要虧慘了.在松江府,鎮江府,常州府收購的米價達到6錢銀子一石,還要搭上運費,人工.這一頭,南京戶部的米糧只賣8錢銀子一石米,我看米行都難了.咱們日後吃飯都成問題."
一名胖伙計嘿的笑一聲,"咱們的手藝,哪里吃不了飯?"
大伙計與米行的東家的關系並非是簡單的雇傭關系,而是有一些小股東的意思.當然,所占的股份比起掌櫃自是不如.
施羽歎口氣,低聲道:"看戶部有多少糧食吧.松江府那邊的海路也不是那麼好走的."
金陵的形勢,對米行而言確實非常的不利.若是收購的糧食都砸在手里,虧損幾千上萬兩銀子都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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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石米八錢銀子的價格,給金陵的米價造成巨大的沖擊.早些年,米價是一石五錢銀子.最近一兩年有所上漲,至一石米六錢銀子.在如今金陵糧價高達一兩八錢的時刻,這個價格極具市場沖擊力.
九月十二日,戶部在金陵設立的十六個銷售點,于一日之內銷售大米近八千石.如同暴風般席卷全城.
金陵八大米行的各處店鋪前空無一人.在有選擇的情況下,市民們誰都不會購買高價糧食.
此前幾日,在四五天的時間內,金陵八大米行在1兩5錢銀子一石至一兩8錢銀子一石這個區間沖高,喜人的銷量在九月十一日遭到暴跌.銷量為零.
如此嚴峻的情況下,米行的掌櫃們雖說恨的牙齒直癢,但沒有人敢"蒙著頭"作出決定.都在等著監視長江水道湖廣方向的情報,以及松江府方向的情況.
長期在米業這一行里刨食,已經有掌櫃認出來,戶部售賣的米糧是產自廣--州府的大米.必定是走海路運往松江府的.因此,兩個方向的情報要綜合起來才能做出決定.
整整兩天,金陵米業公所里的掌櫃都是唉聲歎氣,愁眉不展.之前嘲諷,譏笑南京戶部尚書衛弘的話,現在想起來,真是心里磕磣的慌.丟人啊!
陳家米行的洛掌櫃喝茶時心里都在苦笑.他曾經戲言衛尚書給了米業同行們一個好借口.然而,現在看來,戶部先設置臨時的售賣點出售廉價的壞米,實際上是在培育市場.讓金陵的市民們知道,習慣去戶部設在各碼頭,城門口的地方買米.所以,在糧船一到之後,立即對市場形成巨大的沖擊,銷售量節節攀高.
毫無疑問,戶部背後高人在操作.
九月十三日晚,枯坐在米業公所里等到消息的各家米行的掌櫃們得到了確切的消息:湖廣糧船還沒到,松江府無糧船來金陵.頓時,各自散了,腳步匆匆的回去向東家彙報.
洛掌櫃帶著隨從坐船到陳家後,在偏廳里略坐了一會,就得到陳家的大少爺陳子真的召見.
精美的斗室之中布置的很雅致,香料冉冉.
小厮上了茶.
陳子真坐在主位的木椅中,伸手示意洛掌櫃喝茶.聽洛掌櫃說完情況後,沉吟著道:"你覺得現在米價還撐得住嗎?"
洛掌櫃苦笑一聲,"大爺,現在不是撐不撐得住的問題.而是會虧損多少的問題."
陳子真表情凝重的點了點頭.
陳家為了米價這件事,用刺殺震懾幫衛弘搖旗吶喊的賈環.雖則事後將販運私鹽的鄭家給丟出去當替罪羊.但並非沒有後果.
暗殺士人,這很犯忌諱.不要將士林所有人都當傻子.你說不是你做的,別人就信?只是,他們現在畏懼陳家的權勢,沒有證據,不會開口發聲,心里未必沒有看法.
而在付出這樣的代價之後,如果米價之事,竹籃打水一場空,沒賺到銀子不說,還要陪本.這怎麼行?陳家必須得做點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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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深沉.秋夜里又下了一場雨,更添淒寒.
衛弘帶著隨從外面巡視各處的售糧點回來,心情很不錯.賈環在信中向他提供了一個解決問題,精彩的方案.現在,這個方案有大部分都實現了.
他將不會成因為戶部糧案被致仕.說不定還有升官的可能.當今天子,禦下極嚴,有刻薄寡恩之名,手段冷厲.但對有能力的大臣,時常會不吝提拔,重用.
雨滴落在後院的正廳外,衛弘喝著雞湯,與老妻坐在一起說會話.都是家長里短的話題.卻讓他倍感舒服.
不久前,自老家松江府華亭縣趕來的次子帶著妻子與一雙兒女前來.令家中充滿了生氣.此時,十一二歲的孫子和八-九歲的孫女正安靜的坐著.
衛家的基因非常好,兩個小人兒坐著,宛若金童玉女.衛老夫人看著的笑呵呵,道:"老爺,兼兒才到金陵,你怎麼有將他打發回華亭?這孩子不像康兒那樣出息.但也…"
衛弘無奈的苦笑,擺擺手,解釋道:"就是兼兒可靠,我才讓他回華亭辦事."
他的次子是嫡幼子,更得夫人的喜歡.但他更喜愛像他的長子,在京城做官的衛康.寫信將次子衛兼叫來金陵,面授機宜後,讓他回華亭.不是因為討厭折騰他.而是因為賈環此時正在華亭.
衛老夫人咂咂嘴,沒說話.
金童玉女兩人都是好奇的轉著眼珠子.透著一股子靈性.聽著爺爺和奶奶說話.
這時,外面的丫鬟快步進來回話,神色匆匆,進來後先行禮,語速急促的道:"老爺,外頭的張管家傳話進來,吏部陳尚書來了."
衛弘頓時一愣,隨即笑起來,"還真讓賈子玉給料到了啊."將雞湯碗遞給一旁的侍女,站起來,交代幾句,就往前院里去.
賈環給他的方案中,就有關于這一節的應對措施.
米價下跌,形勢大好.破敵只在數日間.
但是,陳家怎麼可能沒反應?所以,陳高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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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廳之中,陳高郎坐在椅子上打量著廳中的陳設.用度,器物算得上上等.當然,和陳家里的用度沒法比.但由此可見,衛弘此人也並非什麼清官.
衛弘從廳外進來,微笑著拱拱手,"讓陳大人久等了."宦海多年,這點面子功夫,對他而言並非難事.
陳高郎弓著背,老態龍鍾的站起來與衛弘見禮,語速緩緩的道:"老夫為私事而來.衛子衡何故拒人于千里之外.你我以讀書人相交."
衛弘就笑一笑,坐下來.
聊了幾句科場話題,陳高郎似笑非笑的看衛弘一眼,道:"衛兄手握糧船,春風得意啊!有人委托我來向你傳句話,想要衛兄高抬貴手,將賣米的價格提高一些.他會感激不盡."
衛弘的算盤,他大約猜的出來.彌補戶部的虧空嘛!這樣可以減少罪責.
戶部的糧食,賣的價格高一些,獲利會更多.他還有好處提供給衛弘:白銀五千兩.
至于,衛弘最終到底會不會被朝廷問責,這就不好說.但退這一步,致仕時,這筆豐厚的酬勞就更加重要.
陳高郎深信,每一個人都是有價格的.比如:鄭國公鄧鴻,金陵知府賈雨村.
衛弘沉吟著.心里好笑.陳高郎話說的漂亮,但是誰不知道陳家的米行是金陵最大的糧商?說到底,陳高郎今天來談判,是處于弱勢的.
服軟,在情理之中.(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