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三十三章 憶江南

順紫菱洲往南走,便是稻香村.轉過假山,山懷之中,一帶黃泥築成的矮牆,牆頭皆用稻莖掩護.一派郊野氣象.幾間田舍在桑,榆,槿,柘樹木之中.冬季之時,枯樹在風中搖擺.

賈環到稻香村中,剛進院子門,就有小丫鬟迎著,笑道:"三爺來了."

賈環點頭,問道:"你們奶奶可在家中?"

小丫鬟回道:"不在.奶奶去老太太跟前侍候著,還沒回來.舅奶奶和兩位姑娘都在呢."

賈環倒沒想到李紈不在家中,便出了稻香村.他和李嬸娘,李紋,李綺不算熟.

出了稻香村,賈環想了想,便順著小路往東走.他打算在臨走前去見見秦可卿.

當日那個香--豔的誤會,時隔已經兩年多了.今年八月,秦鍾在他的運作下考取秀才.算是有了一定的社會地位.秦家此時,就剩下秦鍾一人.

近日尤三姐的事鬧出來,讓他心中有些感慨:她們這些美麗的人兒本就都不應該死的.這次去江西至少有四個月.臨走前,他想去看看秦可卿的近況.

雖然,他還沒有想好怎麼處理他和秦可卿之間的關系.





賈環剛走過瀟湘館側,正准備橫穿沁芳亭,在甬道上便遇到李紈帶著丫鬟素云漫步而來.

賈環出聲打招呼,"正是巧,剛去稻香村找大嫂,大嫂不在.不想在這兒遇到."

李紈穿著淺白色的對襟褂子,容顏秀雅,身段婀娜,輕熟的美少婦.因心中有隔閡,淺淺的笑一笑,走上前,問道:"環兄弟,找我有事嗎?"

素月和賈環的大丫鬟如意很熟,笑著給賈環見禮.

賈環點點頭,徑直道:"我要和大嫂說一說蘭哥兒科舉的事."說著,坐個手勢,要請李紈一起到沁芳亭中說話.沁芳亭,白石為欄,環抱池沿,石橋三港,獸面銜吐,橋上有亭.

素月在亭外候著.賈環和李紈兩人在小亭中說話.亭下,微風徐徐,水波湧起.

賈環並不繞彎子,注目著李紈秀麗的容顏,她今年約二十八--九歲.道:"大嫂想必聽過,薔哥兒和秦鍾是我打招呼,所以才過了今年八月份的院試."

賈府族學中的子弟,通過縣試,府試的子弟有一些,但是憑真本事通過院試的,一個也沒有.不要小看了順天府的童生.京師之地,人文薈萃.

李紈故作驚訝的道:"傳言竟然是真的?"

賈環好笑的看了李紈一眼,很聰明的女人,在賈府內守著賈蘭過活,博了一個大善人的名聲,可惜演技不夠精湛,道:"是真的.大嫂,你心里是不是怪我沒有幫蘭哥兒說情?"

"我沒有…"

賈環擺擺手,強勢的打斷李紈的話,道:"大嫂先聽我說完.薔哥兒,要幫賈府做事,身上沒有功名,上不了台面.如璉二哥,蓉哥兒那樣的虛職,爵位,其實並沒什麼用.讀書才是正途.

他們的科舉之途,止步于此.而蘭哥兒,我對他的期許很高.我希望他將來成為兩榜進士,幫我分一分這身上沉重的壓力.我要是幫他作弊,會毀了他."

李紈微微低頭,沉吟著.科舉的事,賈環是專家.她心里已經信了七八分.


賈環直言不諱的道:"大嫂,你的心,太急.蘭哥兒如今才多大?不滿十三歲.如珠大哥那般十五歲中秀才就已經是讀書人中的翹楚.你不要將蘭哥兒和我比.我是國朝定鼎一百五十年以來,最年輕的童生,舉人,進士."

李紈,心思還是比較細膩的.她雖然不像秦可卿那樣,別人說一句話,她要在心里想三天.但,心靈也是很嬌弱,經不住重話.

賈環說她一句"心太急",她有些難受,低下頭,漲紅臉.又聽到賈環提起已故十幾年的丈夫,她心中隱隱作疼.再聽賈環"自吹自擂",禁不住一笑,抬起頭,道:"環叔還是國朝最年輕的會元,探花."

她心中已經釋然.作為一個母親,自然是認為自己的兒子是最好的.但是,蘭兒再聰明,也無法和賈環比.普通人和神童,怎麼比?

李紈這話有一些說笑的成分.縱觀紅樓原書,她雖然謹小慎微,但說笑時,亦有諷刺,有打趣.比如新開海棠社,和探春等人一起去找王熙鳳要銀子那段.

賈環笑一笑,李紈改口叫他環叔,其實就表示心中釋然.他心里給李紈點個贊.不得不說,李紈抬頭展顏這一笑,實在是頗有美人風情,嬌俏嫵媚.將近三十歲的輕熟美少婦,十二金釵級別的容顏啊!

不得不說,八七版電視劇的紅樓李紈的人物形象給毀掉.她應該很美麗.

當然,賈環此時不會說"大嫂,你平時應該多笑笑."這種言情劇本的句子,和調戲這個俏寡婦沒什麼區別.

賈環勸道:"大嫂不要太過于憂慮蘭哥兒的學業.心要放寬些.古人學問無遺力,少壯工夫老始成.任何青云大道,都不是一蹴而就,都要付出艱辛和汗水."

李紈溫婉的一笑,點點頭.這話她聽進去了.尾指輕攏著被輕風吹亂的鬢角發絲,問道:"環叔這是去哪里?你明日就要去江西,行李可都准備好?"

這態度,和前段時間可是天差地別啊!賈環心里吐糟了美少婦大嫂一句,道:"整理行李,我哪里插得上手,我去達摩庵見見秦氏."李紈知道他和秦可卿關系密切,還幫他傳了一句話.

李紈笑一笑,目送賈環往東而去,想著他和秦可卿的關系,輕輕的歎口氣:秦氏很不容易啊.她在大觀園兩年,基本沒出過達摩庵的門.





從沁芳亭出來,往東行,過大臉寶的怡紅院,再往北走,繞過凹晶館,櫳翠庵,順著山腳往後走,便可見山林叢中的一座小佛寺.橫匾是:達摩庵.其規格建制,比賈環剛才路過櫳翠庵要小許多.妙玉手下有十來個小尼姑.秦可卿這里就一個寶珠.

賈環敲門."咚,咚!"聲音在幽靜的山林中傳出.賈環看著微微西斜的太陽,心情不錯.他剛和李紈談得不錯.

賈家的未來,不是他賈環一個人的未來,而應該是一個家族形式的.兩榜進士賈蘭是其中一個比較重要的環節.當然,賈蘭年紀還小,他不知道賈蘭的官場水准如何?若是甄寶玉聽他的話去聞道書院讀書,兩人應該已經認識了吧?

再者,櫳翠庵的牌匾上寫著:苦海慈航,想想妙玉那性情,其實改為:慈航靜齋,挺不錯的.仙子們都比較裝--逼啊!

賈環敲了好一會的門,才聽到院子里頭寶珠的聲音,"誰啊?我們奶奶不見外客,請回吧."

賈環道:"是我."

庵內突然一陣沉默,緊接著聽到寶珠欣喜若狂的聲音,由近而遠,"呀…,奶奶,三爺來了."她高興的忘了開門.





清幽的禪室中,紙窗木榻,全無賈府之內的雕梁玉棟的富貴之態,洗盡鉛華.

秦可卿俏臉上帶著發自內心的笑容,給賈環斟茶,慢聲細語的道:"我這里簡陋,怠慢環叔了."


賈環的目光落在秦可卿身上.兩年多不見,她美麗依舊,五官精致.纖巧婀娜,如若嬌媚動人的鮮花,國色天姿.只是,整個人略顯的清瘦.

賈環品一口茶,歎道:"你這里是清苦了些."

秦可卿微微一笑,道:"習慣了就還好."然後,輕聲道:"環叔,有幾句話,我這兩年一直沒機會給你說.那日去見老太太之前,我知道那是個誤會,我不怪你的冒犯."

賈環愣了下.他沒料到秦可卿會直接和他提這件事.但,長久以來,心里的顧慮仿佛突然不翼而飛,令他頗感舒暢.

怎麼說呢?當日,他因抱著秦可卿,身--體有了反應.他總不能當做這件事沒有發生過,繼續和秦可卿來往.要說他內心里不欣賞秦可卿怎麼可能?誰拒絕得了她的美麗?

但,在這樣香--豔誤會的情況下,繼續保持交往,則兩人的關系,必然會滑向不可控的地步.這是他所不願意的.因為,他給不了她任何承諾.騙這樣的一個柔弱的,一無所有的大美人的身心,這種事,他做不出來.所以,這兩年,秦可卿在大觀園中,他並沒有來見她.

而秦可卿現在把話說開來,倒是讓他立即找到和她以朋友間相處的感覺.

靜室里尷尬的靜默了一會.賈環笑了笑,熟練的轉移話題,道:"秦鍾中了秀才,你這當姐姐的高興嗎?我聽薔哥兒說,提親的人不少."

秦可卿很聰明,起身,屈身給賈環行一禮,道:"謝環叔的幫助."

賈環伸手虛扶,笑著搖頭,"你啊,在佛堂里兩年,還是保留著在甯國府的禮節.是啊,貧女得居富室,當然怕行差踏錯一步.可是,我現在執掌賈府,你便是錯了,又怕什麼?"

秦可卿抿嘴一笑.一頭烏黑的長發,一身白色的道袍,有著別樣的風韻.

最是那一笑的溫柔,像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

賈環莞爾一笑,喝茶,道:"我明日就要啟程去江西,當朝廷的欽差,出差公干.回來估計得明年春末."

"啊…"秦可卿愣了下,美眸中難掩擔憂,道:"那…環叔,你一路上要小心."

賈環笑著點頭,起身,道:"你一樣.保重."





萬家燈火在深夜里漸漸的熄滅.雍治十四年的十二月初二晚,便這樣走過了小半.

大丫鬟們都散了.賈環叮囑了晴雯,回頭給秦可卿那里送些用度去.她那里太清苦.

賈環和寶釵兩人並臥在床榻中,蓋著溫暖的湖藍色被子.相擁在一起,聽著靜夜里的風聲.

賈環去江西,因是欽差,而龍江先生必定會急著趕路.賈環不方便帶丫鬟.會帶兩個長隨:錢槐,胡小四.

寶釵杏眼看著賈環,道:"夫君,你這次路過金陵,將那位林大家帶回京中吧.你和她約了五年,難不成真的五年?"

"我哪有那麼迂腐?"賈環溫柔的愛撫著寶姐姐背上的肌膚,道:"姐姐,委屈你了.頗愧年來負盛名,天涯到處有逢迎.識荊說項尋常事,第一知己總讓卿."

寶釵抿嘴一笑,依偎在賈環懷中,取笑道:"東莊鎮上的林姑娘還等著你呢.不知道夫君幾時迎娶?"

賈環笑一笑,道:"姐姐准了.我明日就去和她說,不過被拒絕的概率有八成."


寶釵忍不住噗嗤嬌笑起來,難得一見的對賈環翻個白眼.他知道她不會不許的.

賈環道:"不說她了.姐姐,我給你說江南的舊事.還記得,那首兼懷寶釵嗎…"

江南的那一幕幕啊,如同畫卷一般重新的浮現在眼前.揚州,金陵,蘇州.還有武定橋里等著他的美人,情定于五年約.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

當日,他帶著黛玉離開金陵,想著不知道何時才能複歸.有流水落花春去也之感慨.

正所謂: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胭脂淚,留人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而此時,兩年後,他將返回.于此之時,如何不盼,如何不思,如何不訴說?

人人盡說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來江水碧于天,畫船攜美聽雨眠.





雍治十四年冬,十二月初三.賈環任欽差,去江西宣慰甯太師.辭官的龍江先生隨欽差車架同行.

一路疾馳,入通州.買舟南下,江船如飛.





冬夜雷雨,實屬罕見.夜色中,傾盆大雨傾瀉在京城中,電閃雷鳴.

一頂小轎,進入晉王府中.片刻後,從轎子中下來的劉公公被引到府中晉王常讀書,思考的摘星樓中.

二樓之中,燭火通明.雨滴噼里啪啦的敲打在窗戶上.冬夜的寒氣浸透而來.

太監陽氣不足,比一般人怕冷.劉公公裹著身上的棉衣,跪坐在塌席上.上面陳列著小案,有酒有肉有冷盤.

晉王25歲的年紀,容貌英俊,神情略有點頹廢,他已經閉門讀書多月.因為賈環一句:明無奪嫡之爭,權勢盡失.還有何大學士隨後的表態.

劉公公品了一口酒,暖和下身子,這才開口,"賈貴妃生了一個皇子."

晉王點頭,冷笑道:"我知道.但皇位之爭,怎麼都輪不到這個小屁孩吧?我父皇又沒不昏庸."

劉公公微微一笑,"自然.但是,殿下,這意味著天下的形勢已經變了.嘿嘿.殿下你的機會來了."

晉王不解.

從窗戶的影子上,可以看到劉公公的身體有些前傾,和晉王說著什麼.晉王頻頻點頭.

"轟!"天空中,驚雷炸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