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三十六章 旅途(下)

模樣機靈的店小二"公子長公子短"的請賈環,甯儒兩人到二樓臨街的窗戶旁的桌台坐下.此時約上午十點左右,樓中十多張酒台,只有兩三張有客人.

龍江先生甯儒多次來往京城,江西老家,對九江府的美食很熟悉,吩咐道:"將廬山石魚拿幾尾做了拿手菜端上來,炒個冬筍,山藥燉的排骨湯來一甕,再要粉蒸鴨,竹筒雞.成年的封缸酒.其余的下酒菜你看著配."

"得嘞"店小二高聲應了,下了二樓.

很快,熱氣騰騰,香氣四溢的酒菜便送上來.瓷盤盛著的魚羹,飄著山藥,蘿卜和廬山石魚混合著的鮮美味道,湯汁濃白,魚肉細嫩.令人胃口大開.

又有清炒的冬筍,小堆在盤中,清香四溢,于冬季之時,開著開胃.粉蒸鴨,竹筒雞各具特色.

賈環本身是個肉食動物.這一點,他的口味和賈府里的一眾貴族們不同:她們都是清淡口味.再加上這二十多天都在路上,沒有正經的吃上幾頓.

這時,先拿一只竹筒,沿著切好的中線掰開竹筒,吃著里面的糯米,雞肉.汁味香甜.賈環三下五除二就吃完.再品一口濃郁的魚湯,旅途的疲倦,困頓,在暢快中消了三分.

龍江先生一笑,給賈環斟酒.酒碗中滾著琥珀色的酒液,晶瑩透亮,香氣濃郁.龍江先生舉碗,道:"子玉賢弟,今日倉促,先將就著.等到家中,為兄再置酒給你接風洗塵."

賈環和龍江先生飲了一口,美酒柔和爽口,舒坦的吐出一口白氣,道:"甯前輩,我沒那麼多講究.有酒有菜,這樣就行了."

此去廣信府永豐縣,約700里.他們等會接下來趕路,約三天之內,能趕到龍江先生的老家.這年頭,馬車不防震,下午的行程的苦,是可以遇見的.

龍江先生點頭,爽利的不再提這事.眼中仍舊有些憂郁.人在數千里之外的京城,和人在數百里外的九江,龍江先生的心情自是不同的.當時,歸心似箭.此時,焦慮之情,有所舒緩.





兩人一邊飲酒,一邊談著.

賈環是將這趟旅途當做很苦逼的公費旅游.毫無期待感.他心里想的事情是早點回金陵,見薇薇,然後,和她一起北返京城,面對繁雜的局面.

話題隨意的談到京中元妃生下皇子的事.龍江先生沉吟著道:"子玉,賈皇子出生,你的處境反而更危險.退,則無以自保.進則艱難萬分.你要好好的謀劃才是."

以當今天子的性情,若是賈府敢為賈皇子爭皇位,則必然是要被強勢清掉.他不可能容忍外戚過于強大.特別是,賈環還頂著個神童的名號.國朝貶抑神童的原因,是因為前明的權相,多為神童.

龍江先生和賈環舉碗,各自抿一口,再道:"你家府上的情況,你後退,是將身家性命,都交給別人."

賈府隸屬于四王八公,舊武勳集團.賈環不掌握權力,賈皇子的未來,就會由別人來定.

"你現在十四歲的年紀就是正五品,升無可升啊.再者,五品官,算的上朝堂上的中堅力量.不可能再像七品翰林那樣隨意的升.每升一級,都要付出很大的代價.

第二,子玉你從來沒有在地方主政一方,日後若為部堂高官,缺少這部分曆練,將成為你的缺陷."

龍江先生這話說的推心置腹.賈環點點頭.他明白龍江先生的意思.在地方上主政,其實就是一種縮小版的朝堂博弈.正堂官,是可以下棋的人.

換言之,到了部堂高官,可以成為一方大佬.若是沒有當過大哥,扛把子的經驗,很容易在朝堂上栽跟頭.


這是權術上的考慮.另外,主政一方,了解地方,民情尤其的重要.比如明朝的首輔,但凡是厲害的角色,沒有誰不是了解地方情況的.翰林直升的,多半比較平庸.

比如:徐階被貶出京當過地方官;張居正游曆了全國,見識了嘉靖皇帝把國家搞的一團糟的情況.

首輔是干什麼的?按照二十一世紀流行的說法:和稀泥!文藝點的說法叫做:調理陰陽.真正辦事的是六部等部門.所以,翰林官直升,當天子的文秘,只要人足夠聰明,和稀泥的藝術都是比較高的,足以勝任宰輔之任.

但是,有些尖銳的階級矛盾,六部等部門的意見解決不了.需要宰輔自己制定一個解決辦法.那麼,這時,就要求首輔必須了解地方,民間的實際情況.

所以,簡而言之,要當一個叱咤風云的大佬,最好要干過縣長,市長.很多門道,書上沒有,奏章上沒有,邸報上沒有.必須要親身經曆.所以,唐朝時就有明文規定:不曆州縣者不擬台省.

賈環品了一口魚湯,感歎道:"甯前輩這是金玉良言啊."

沒有經曆州縣,確實讓他有些東西不懂,以這種狀態走上高位,必然會出問題.這個問題,他亦沒有辦法.玄幻一點的說法:這屬于升級過快的後遺症,根基不牢固.

至于,他個人升官的事情,他另有打算.增收商稅事情完成之後,他就打算辭職,推政老爹成為正三品的侍郎.

政老爹,在雍治十五年六七月份就會結束他的福建提學副使(正四品)的差事回京.何大學士執政,要幫政老爹一任升遷,並不難.當然,京中從三品的位置確實不大好找.

這距離賈環的目標,只差一步.只要賈政為正三品的侍郎,就不怕給豬隊友帶入坑了.三品侍郎,可以獨自表態支持誰.這是部堂高官的份量.

當然,這只是賈環的保底目標.更長遠一點的,他在辭職的這段時間內,要以賈府的名義,尋求掌握四大家族的主導權.收羅四家的人才,力量為他所用.

龍江先生笑笑,"我不過是比你多吃了幾年的米罷了."





話說到這里,酒已經吃了好幾杯,談興漸起,龍江先生道:"正所謂,江山如畫,世事如棋.子玉,你看這天下地圖,以州府劃分."

龍江先生拿起筷子,沾了茶水,在桌子上隨意的勾勒出大周十五個承宣布政司的地圖(交趾仍在手,西域為新增)."每三年,參與會試的士子們從各地出發,抵達京城.

然而,在真正的權力版圖中,其實並不是這樣.而是這樣."

龍江先生拿手指點點桌面:"福--建福清,廣--西全州,福--建閩縣,江--西永新,四--川新都,南直隸華亭.千絲萬縷,最終彙聚在京城的殿宇中."

得益于時人喜歡以籍貫稱呼宰輔,賈環一聽就明白,撫掌一笑,"甯前輩高論.如唐周(宋)時."

唐宋時期,但凡宰相,絕大部分都是有脈絡可循.不是前朝宰相的兄弟,兒子,侄兒等,就是女婿,門生.這就是權力格局.

龍江先生的話,分別說了國朝三個朝代:世宗,仁宗,當今,六位致仕的宰輔.

雍治朝的兩位:謝旋,韓潤.新任的武英殿大學士華墨與韓全州的關系便很密切.


仁宗朝的兩位:福--建閩縣人紀安成,其幼子紀興生現任金陵知府,與已故的林如海交好.賈環雍治十二年離開金陵時還見過他.四十歲的正三品,火箭干部,不獨獨是賈環一個啊.

江--西永新人甯祥,龍江先生的父親.若非雍治天子是兵變上位,出了意外,此時已經四十多歲的龍江先生,早就已經是部堂高官,宰輔可期.

世宗朝已經亡故的兩位宰輔:天下唯一的三元士子,文人科舉的巔峰大神,南直隸華亭人林季同.賈環的同年,戶部主事唐道賓是其鄉黨.

四--川新都人楊泰和.據聞,國朝的名臣,云貴總督齊馳與其頗有淵源.

龍江先生哈哈一笑,意氣飛揚.





兩人隨口縱論著天下大勢,說著朝野舊聞時,樓下的街上突然傳來一陣喧鬧聲,吸引了正在酒樓吃酒的眾人.

賈環微醉的看向樓下.

幾分鍾前,一個衣衫襤褸的小男孩正在跪在地上哭,身旁有一匹白布蓋著的尸體.極其淒涼.

圍觀的人中,穿著各式衣衫,高矮不同,約有二十多人,七嘴八舌的勸著少年趕緊賣--身,葬掉親人.這年頭,七八歲的孩子,能值一二兩銀子.

有人丟下些銅板.接著,白布蓋著的尸體突然動一下,爬起來.是一個十幾歲大的青年.人群"哄"的一聲鬧起來.那兄弟倆揣著銅板,嬉皮笑臉的給圍觀眾人鞠躬.

原來是騙錢的.

賈環看下去時,正好看到人群喧鬧的那一幕.隔壁的酒桌上有人感歎道:"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啊!"

說話的是一名消瘦的中年富商,衣衫考究,飾物名貴.其貌不揚.塌鼻子,頜下黃須.那一桌三個人都附和著他說話.

龍江先生將上菜的店小二叫過來,給了他幾錢銀子,問起外面的情況,"九江府最近受災了?"作為官場人士,看問題的角度自是不同.

店小二喜笑顏開的收了銀子,道:"大老爺,咱們九江府沒有受災,是黃州府那邊的災民,知府大人可不管別的府過來的人.有七八百人,如今都在城北這里聚攏.有人到碼頭這邊討生活."

隔壁桌子處的富商及隨從豎起耳朵聽著.

將店小二打發走,龍江先生抑郁的喝了一大口酒,道:"盛世下隱藏著危機啊.好在,何相執政這兩年多出善政.但如同人突然患重病,一時半會難以調理過來."

這種事,店小二沒必要騙他.

賈環有些心寒.官場踢皮球.但是,到明年春天時,這七百人能下活幾個?冬天,會凍死人的!

賈環抿抿嘴,道:"這事在給朝廷奏章中恐怕不夠十個字."

有些事情,沒看到,可以當不知道.先天下之憂而憂,那日子還過不過?但是,看到了,聽到了,總要做點力所能及的事.


賈環叫來店小二,要了紙筆,當場提筆寫了稿件,交給胡小四,"走驛站系統,投給真理報編輯社."

又道:"甯前輩,我打算捐一千兩銀子給這些災民,先把這段時間渡過去.我打算在驛站里多等半天."多等半天,以他的身份,九江府知府必定會來見.

他並沒有當青天大老爺的意思.追責,輪不到他來追.賑災,必須得依靠當地官府的力量.就算明知道他們會貪一部分銀子.

甯儒表態道:"子玉,辦這樣的事,多耽擱半天是值得的.我也出一千兩.走,我們回驛站."

賈環,龍江先生剛站起來時,有人道:"且慢."隔壁桌子的富商走過來,拱手一禮,正色道:"兩位兄台高義.在下亦願捐一萬兩給城北的災民."

一萬兩銀子是大手筆.這讓眾人都微微愣住.賈環打量著來人,約五十多歲,矮小,清廋.看裝束,並非讀書人.問道:"還未請教閣下何人?"

富商身邊的人都帶著矜持的微笑.

矮小的富商道:"在下胡熾.在下方才聽兩位大人縱論天下大勢,當真是真知灼見.心中仰慕至極.仿造言之.天下大勢,在我等商賈眼中分四份:晉商,徽商,廣州行商,天順豐."

晉商票號通兌天下,但主要在北地使用.徽商的錢莊,遍布江南.而廣東海商們壟斷著海洋貿易,他們自有票號.西南各地至湖廣,江西,則是通行滇人胡熾創辦的天順豐票號.

換言之,站在賈環面前的,是一家富可敵國財團的掌舵人.誰又會想到在九江城外見到此人?

胡熾的三名隨從微微一笑,幾乎可以預見對面一中年一少年兩人臉上的詫異之情.

但是…

龍江先生只是看了胡熾一眼,並沒有別的話.賈環很淡然的拱一拱手,"在下賈環.胡員外那一萬兩銀子多了.要捐的話,捐三千兩就夠了."

從自我介紹上,可以聽得出來差距.胡老板在說出自己的名號後,還順便介紹了天順豐.而賈環只說了兩個字:賈環.所謂的名滿天下,就是如此.

不解釋.

胡熾詫異的看著賈環,臉上浮起熱情洋溢的笑容,"原來是賈探花當面!"

天底下表字叫"子玉"的少年,天知道有多少.但誰又想得到,天下聞名的賈探花會出現在九江城外?意外之遇,意外之喜.

胡熾的隨從的神情則是都有些懵逼.本來還以為遇到兩個小官.哪里會想到遇到這樣知名,出眾,手握大權的人物?通政司右參議不嚇人,真理報主才嚇人.

當下,一起到驛站中.胡熾想要承辦賑災之事.賈環無可無不可.倒是搞明白胡熾出現在九江府的原因.云貴總督齊馳在西南打下數府之地,任職數年,明年春天要進京陛見,敘職.胡熾帶著貨物,禮物先行.

當天下午,賈環和九江府劉知府談了小半個時辰,將發表給真理報的文章撤下來,合計捐贈5千兩銀子,用于安頓黃州府七八名災民.九江府承諾處理好.

傍晚時分,賈環,龍江先生一行九人在驛站換乘馬車,前往700里外的廣信府新豐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