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三十九章 再入金陵

三月二十一日,凌晨五點許,東方既白,月明星稀.已經是春深,金陵城隱約在望.

賈環在船艙內來回走動著,時而推開船窗,在窗邊眺望著金陵.去江西時,路過金陵,因急著趕路,受到龍江先生心情的影響,他似乎沒什麼感覺.

而此時,他卻是心潮起伏,迫不及待的想要見到她,薇薇.

雍治十二年,在蘇州的初識.他在太湖上吟誦的那首詩:青衫少年無人識.在陳家大船上的認識.她仿佛如他的腦殘粉.

想起在清明時節那紛紛的小雨中,在蘇州城里的閑談.她追著他一起返回金陵.

"我想回金陵,不行嗎?"那說話時的動人神態,明麗的容顏帶著一抹難言的嫵媚風情.

想起,花魁大賽時,在莫愁湖上,她的親近.在眾目之下,坐在他的身旁.香風襲來,一雙星辰般的明眸看著他.明麗不可方物.

還有,他湊近她脖子說話時,她的嬌羞.肌膚,脖子,耳根正在變得緋紅.美麗無端.

想起,她搬來住在他位于武定橋和安街的斜對門.想起,他寫給她的美人詞:造化可能偏有意,此花不與群花比.

想起,同游秦淮河上,她單獨唱曲子給他聽:子不我思,豈無他人?狂童之狂也且!

想起,他誇贊她是大青衣,在船廳中錄下"人生若只如初見"的詞,想聽她的聲音:雍治十二年秋,與美泛舟于秦淮河上.試填新作聽新曲.

想起,她直白的問他:賈郎可願為我贖身?,想起她因他的沉默而哭泣,轉身離去,丟下一句:賈環,我一定會讓你這輩子都記住我.

想起,他給的五年之約.想起在將要北返京城之間,他約她再次在冬日泛舟秦淮河上:做一些我們終身難忘的事情,這才叫情調.

想起,教她唱的"讓我們蕩起雙槳","女兒情",想起她的溫柔繾倦,想起在金陵碼頭前,歌徹長江的送別.

讓我留下眼淚的,不止昨夜的酒.讓我依依不舍的,不止你的溫柔.在那座煙雨的古城里,我從未忘記你!





"嘭."

雇來的樓船停靠在金陵城外的碼頭上.天已經大亮.金陵,這座繁華的巨城,國朝的南都,煥發出巨大的活力.

"胡小四,你處理,回頭在武功坊里的住處等我.張校尉,你們自己到驛站里先住下."賈環留下兩句話,大步流星的下了樓船.

賈環急不可耐的下船,讓正在下船帆,挽著纜繩的船老大和伙計們都哄笑起來:賈大人急著去見相好啊.

胡小四拿銀子付船資.帶隊的錦衣衛張總旗沉斂的笑一笑,帶著三名下屬下船,自行前往驛站.





賈環在金陵住了兩年,很熟練的在碼頭雇傭小船進城,順秦淮河而下,過大功坊,府學,武定橋,文德橋,夫子廟,江南貢院.

位于秦淮河南岸的教坊司,舊院,珠市,便是在貢院對面.一條條的街道中,樓館林立.賈環棄舟登岸,徑直到曉夢閣中,在後院一間幽靜的小廳中,見到管著曉夢閣的金媽媽.

上午時分,富麗堂皇,雕欄畫棟的曉夢閣中略顯冷清.春日的陽光透過紙窗落在桌椅,香爐,字畫上.

上茶的圓臉俏美人,還停留在小廳中,不肯走.目光落在賈環的臉上,不斷的巡梭:一身水藍色的綢緞長衫,頭戴唐巾.容貌普通,身量頗高,自有一種攝人的風采.這就是傳聞中的賈先生?

金媽媽徐娘半老,四十多歲,笑的有點誇張,拍手道:"噯喲,賈探花,不想你今日到金陵!真是盛事.盛事.薇薇還說你要四月初才從江西回."

賈環聽的不對味,打斷她的話,問道:"薇薇不在金陵?"他雖然心急如火,但到金陵,到曉夢閣,並沒有大張旗鼓.

金媽媽訕笑道:"薇薇前幾日去了蘇州.她有一位徒弟想要在蘇州揚名,她跟著過去幫襯.大約過幾天就回了."


賈環滿腔的熱切,如同被澆了一盆冷水:薇薇不在金陵.他還要再等十天左右,才能見到她.

賈環沉默著,臉色難掩失望.惆悵難言的情緒徘徊在心頭.還有著疲倦,他昨晚幾乎沒睡.

"我給薇薇寫一封信,告知她我已經到金陵.勞煩金媽媽順路捎帶到蘇州."

賈環當場提筆寫了信,交給金媽媽,說了幾句話,悵然的告辭離開曉夢閣,坐船往武功坊而去.他並沒有催薇薇立即返程.只是說他到了金陵.她在曉夢閣里擔任唱曲的教習.有自己的"事業"也好,左右只是在金陵再等幾天.

輕舟在秦淮河中緩慢的行駛著.兩岸春光爛漫,草長鶯飛,楊柳郁郁蔥蔥.江南已經暮春之時.

賈環坐在船中,情緒有些低落.固然是再過十天左右就能見到佳人.但,他還是很難忍住心中惆悵的情緒.賈環無奈的一笑,真是好事多磨!

既然見不到薇薇,賈環的行程應當是先回金陵的賈府祖宅,見一見管家,族老,吃個飯,再去見山長.還有在金陵城中的親戚,故舊們.但是,賈環想先回武功坊看一眼.他夢里見江南的地方.





小船在武定橋邊停下,賈環付了船資,走上岸邊,進了和安街.幽靜的青石板街道中,幾名行人走過.

和安街這一帶,一貫很安靜.

"三爺?啊…你回金陵了."看門的老仆驚訝之後,將賈環迎到家中,又轉身去潤德坊通知賈府.

看著院落里熟悉的一草一木,賈環追思往昔,感慨良多.裴姨娘身死于此.這里也是他和林妹妹感情之始的地方.

而他這兩年因惡了天子,始終無法兌現他給林妹妹的承諾:賜婚.好在,林妹妹二月十二今年才滿十四歲.他還能略幾年的時間去謀劃.這件事依舊很難,很難.

賈環在東廂房里看了看.黛玉的臥室還保持著原樣,當日,蘇詩詩還在這里教她彈琴.

想著香蹤飄渺的蘇詩詩,他似乎還能看見她清麗嫻雅的玉容,她美麗的舞姿.還有在這里,在雨中的下午,她在他嘴唇上柔柔的一吻.這讓賈環心中,因未見薇薇而返回的惆悵,黯然情緒再深三分.

金陵這里,有太多,太多終身難忘的回憶.





賈環從東廂房里出來,聽到外面有聲音.返回到前院,剛出正廳,就看見門外,一名清麗,婀娜的美麗女子走進來,白衣勝雪.身後還跟著一名俏麗的丫鬟,喊道:"小姐,小姐,你慢點.慢點."

賈環站在正廳的門口,三步台階上,愣愣的看著庭院里的女子,半天沒回過神來:蘇詩詩.自他和寶姐姐成婚後,在京中消失了兩年多的天下第一名妓:蘇詩詩!

蘇詩詩沒再往前走了,定定的站著,一身白衣,清麗,曼妙.在這春風沉醉的日光中,她的倩影,若如玉女,國色天姿.清澈醉人的美眸呆呆的看著賈環.

一時間,有千言萬語,都不知道如何去訴說.

她聽丫鬟丹兒回來說:賈環回來了.她忙過來看看.而現在,她確認,真的是賈環回金陵了.

蘇詩詩展顏一笑,不意間淚水滾落,若如斷了線的珍珠.她轉身就走.一若雍治十二年的那個夏天.

再見蘇詩詩,賈環內心之中,仿佛一道閃電,刺破了那陰郁,憂傷,惆悵情緒的烏云.如同山林之間,有清泉流瀉而出,有黃鸝在枝頭唱著清脆,歡快的歌兒.

所有的負面情緒都一掃而空.還有疲倦.他突然間明白,薇薇在書信中說的驚喜是什麼!是她.蘇詩詩一直都在金陵.而且,和薇薇有著聯系.

賈環喊道:"詩詩,別走!"

雍治十二年那個夏天,他心情複雜的目送蘇詩詩嬌羞的近乎是逃跑般的從他的書房中離開.雍治十五年的暮春,落英繽紛,他如何能眼睜睜的看著她再次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