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八十九章 愛你,恨你,問君知否?(下)

永興十一年,七夕剛過,便是早秋.京城西郊的群山,正染著金黃色的秋意,參差不齊.

賈環和聞道書院院長羅向陽,帶著弟子公孫傑,甯熾,約二三好友,在京西踏山回來.遙憶當年,一幫同學科舉前來此踏青,漫談古今.夜里,群星璀璨,山風呼嘯.

"公孫師兄啊…"回程的馬車中,羅向陽輕輕的拍拍公孫傑的肩膀,一時感慨難言.

十一年前的那天,大師兄是有機會走的.賈環特意派了易俊傑來書院通知.但他沒走.若是,大師兄還在,他們一起飲酒,談詩,論經義,何其的愜意!

公孫傑眼睛微紅,難以自持.

賈環,許英朗,喬如松,衛陽都是輕歎著氣.

傍晚時分,馬車抵達東莊鎮.賈環的長隨錢槐在此等候多時,"三爺,奶奶們派花姨娘送書信來京."

賈環驚喜的道:"書信在哪里?"





晚間時分,無憂堂的正房里,賈環在燈下讀著妻妾們寫來的書信,思念驟然而起.

襲人在賈環身旁守著,眼眸落在賈環身上,藏著無限的溫柔.她剪著燈花,給賈環添茶或披著外衫.初秋的夜晚有些冷.細致,體貼.

賈環讀完襲人帶來的六封家信,抬頭,輕輕的抱她一下,溫聲道:"襲人,給我磨墨."

林妹妹的病已經痊愈.但,他每次都在家書中叮囑,切不可匆忙啟程來京,一定要等到大好時.而及至初秋,寶姐姐來信說,她們將要分批啟程.

這令他非常的高興.

"嗯."襲人三十七歲,穿著粉色的對襟褂子,成熟的女子,柔順的應一聲,挽起衣袖,在硯中研磨著墨錠.

賈環提筆,在素白的紙上,寫著他此刻對妻妾們的思念.

故園歸飛杜鵑鳥,春來天地盡竊窕.思與卿卿重相見,執手相看魂欲銷.

春水迢迢向故園,日日思親不見親.寄語杜鵑莫悲啼,如此愁絕不堪聽.





大江茫茫,宛若長龍.秋雨之中,江天一線.一艘精美的樓船,剛過揚州,沿運河前行.

自永興年間,大學士齊馳改漕運為海運,南北貨運大都走海路.由華亭,泉州,廣州等港口裝運,至天津.京杭大運河上,沒了官方漕船,反倒通暢許多.

雨聲叮咚的敲窗.鶯兒打起門簾,寶釵自外頭進來.就見黛玉正在讀書.笑著道:"顰兒,讀的是何書?落兒呢?"

"噯,姐姐來了.落兒暈船,在後面的船艙里休息."黛玉起身迎著寶釵,讓座,令紫鵑倒茶,輕笑著,細聲道:"都是舊日相公寫的消遣小說."

睹物思人.

寶釵親昵的摟著黛玉的肩膀,笑道:"船晃動著,讀書對眼睛不好.隨我去聽薇薇和玉華唱曲子.相公寄來那兩首詞外,還填了一首他愛的那些怪異的歌曲."

少頃,樓船的一間船艙中響起兩道美妙的歌聲:甯靜的夏天,天空中繁星點點,心里頭有些思念,思念著你的臉.我可以假裝看不見,也可以偷偷的想念.

以林千薇和石玉華的音樂功底,賈環只寫個簡譜和歌詞,就能唱出韻味來.






晚秋的清晨,白露為霜.

九月二十日的上午九時許,一支由二十多倆馬車組成的車隊,自通州碼頭平穩的去向京城.五百名精銳的騎兵,護衛著車隊.這引得沿途的民眾觀望,打聽.

很快,就有消息靈通的人認出來:這是當今帝師賈環的車隊.難怪有如此聲勢.

但,真實的原因,不是賈環出行排場大.而是,他自金陵搬家到京師,妻妾,子女,仆人們,外加各種用度,器皿.二十多倆馬車並不誇張.

他的妻妾們和子女,分兩批抵達.韻兒,詩詩,晴雯,如意,香菱她們早在八月中就抵達.可卿隨行.寶姐姐和林妹妹,薇薇,玉華她們帶著子女,于今日到達.

車隊正中,精美的馬車中,賈環和寶釵,黛玉,薇薇,玉華敘說的這七個月以來的別離之情.

寶釵穿著一襲蜜合色棉襖,端莊嫻雅,時間仿佛鍾愛她,沒有在她身上留下太多的痕跡.國色天資.黛玉穿著一件白底繡花的棉襖,如花似玉.薇薇穿著玉色的對襟褂子,身姿高挑.玉華則是青色的大襖,嫵媚純淨.

看著這一張張熟悉的容顏,賈環心中的情緒升騰這,輕握著寶釵,黛玉的手,"記取年時,頭白成雙唱舊詞.莫言秋晚,五日小春黃菊綻.寶姐姐,林妹妹,我又食言了."

十二年前,雍治二十年冬,他從西域征戰歸來,對妻子們說:自此再不分離.然而,今年二月,他不得不急速上京.分別七個月,或許並不算長.

但,這期間黛玉生病月余,令他牽腸掛肚,輾轉難眠.唯恐出事.今日再見,歡喜難言.

寶釵嫻雅的一笑,輕輕的搖頭.手掌緊握.她都沒想到賈環今日回來通州碼頭接她們.

黛玉促狹的一笑,秋水般的美眸落在賈環臉龐上,道:"環哥既然有愧意,可曾想好怎麼哄我們?"

又輕笑道:"落兒,可有什麼願望要你爹爹幫你實現的?不許說吃抹茶味的冰激凌."

賈環的孩子們都沒有留在馬車中,只有黛玉的女兒落兒在.十歲的小姑娘,亭亭玉立,繼承著黛玉的美貌,賈環很寵她.

賈落兒感覺仿佛是第一次來京城,掀起車簾一角,看著京中繁華的街市.這時聽著自己的母親的話,扭頭笑道:"娘,你不是在來的路上說,要罰爹爹再寫幾本小說嗎?"

這對答,令林千薇和石玉華噗嗤笑出聲來.賈環哈哈一笑.車廂中,氣氛輕快.





雍治十五年,暮春之際,湘云見柳絮飄飛,偶得小令.桃花社眾人擬柳絮詞.

其中,寶玉有一句:鶯愁蝶倦晚芳時,縱是明春再見,隔年期.

然而,大觀園里的金釵們,不會再做此歎.

永興十一年秋,寶釵,黛玉抵達京中.晚秋之時,秋菊綻放.桃花社社主林黛玉,于十月初十宴請諸位姐妹齊聚大觀園藕香榭中,賞秋菊開詩社.

迎,探,惜三春在京中,湘云,薛寶琴等亦在.邢蚰煙亦隨丈夫許英朗在京中.李綺為甄寶玉之妻,在京中.南書房裁撤,甄寶玉為鴻臚寺少卿.

李紋是金陵人羅華之妻,羅華此時亦在京中.

這一日,諸芳齊聚大觀園.談論著二十年前的舊事,俱是感慨難言.丫鬟們環侍,清冷了許多年的大觀園又熱鬧起來.寶玉,妙玉送來賀貼.

三月初一,王夫人的壽宴,曾用大觀園做起居進退之所.但是,沒有金釵們的大觀園,便沒有那種詩情畫意,它就是清冷的!


頑笑一回,賞一回菊,寫一回詩,至中午時在藕香榭里擺酒.湘云拉著香菱劃拳.香菱酒量不行,溫柔的美人滿臉輕紅,又抵不過湘云勸她.

寶釵拿一枝菊花,倚在窗檻上.好一副仕女晚秋圖.探春在一旁和她說話,"寶姐姐是不是想起那年云丫頭做東吃螃蟹的詩會?"

林瀟湘魁奪菊花詩薛蘅蕪諷和螃蟹詠.

寶釵笑盈盈的道:"是啊!云丫頭要作詩,又要請客.螃蟹還是我哥哥送進來的.那是八月中,正是吃螃蟹的季節.不比今日."

寶琴在看黛玉釣魚,說著話.她和黛玉私交極好.這時,看過來,笑道:"寶姐姐,我很懷念冬天吃的那塊鹿肉."那代表著她的少女時代.

湘云灌完香菱,笑道:"傻姑娘,那有何難,等幾日下雪,我們再去蘆雪庵賞雪便是."

迎春,惜春,李紋,李綺拿著團扇,掩嘴輕笑.云妹妹豪爽,但粗心.再去蘆雪庵容易,可這逝去的時光難回啊!

邢岫煙淡然的一笑.

探春因問道:"三弟弟在做什麼?今日我們姐妹作詩,他既然入了詩社,可有作品交上來,林丫頭怎麼說?"

提起賈環在做什麼,寶釵,黛玉俱是難掩笑意.今日賈環在無憂堂中帶奶爸,正陪著孩子們.用他的話說:無情未必正豪傑,憐子如何不丈夫?

就是不知道,他一會會不會叫苦呢.那些小鬼頭,可是機靈,難纏.

黛玉細聲答道:"自是要他做一首.紫鵑,你去給相公說一聲.將他的作品要來."

"好."紫鵑笑著,帶著兩個小丫鬟,出了藕香榭,徑直往北走,再向東過紫菱洲,從蘅蕪苑側面北上.至無憂堂後院中.相同的正是黛玉如今的住處.

賈環正由蘇詩詩,襲人,鴛鴦,彩霞陪著,一起照看著孩子們.院子里熱鬧歸熱鬧,但一會兒,他就頭大.十幾個小孩子聚在一起玩鬧,那場景.嘖嘖,,,

紫鵑說明來意,賈環口敘一首舊詞:醉花陰,由她帶回到藕香榭中.

薄霧濃云愁永晝,瑞腦消金獸.佳節又重陽,玉枕紗廚,半夜涼初透.

東籬把酒黃昏後,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





治平二年冬.北風刺骨.漆黑的夜色中,小時雍坊曾府,一名小吏騎馬而來,稍後被帶到曾大學士的書房中,

"這麼晚了,還有何事?"大學士曾縉由兒子陪同著,緩步從外面走到書房中,帶著起床氣的問道.人老了,十點鍾已經入睡.結果被小吏吵醒.

小吏行禮,道:"曾相,山東布政司傳來加急的消息,泰山地震."

"啊…"曾縉的長子震驚難言.泰山是封禪之地.泰山地震,是上天的警示嗎?

曾縉穩著,半響,仰頭大笑,"哈哈,哈哈,老夫可以致仕矣!"





雪花飄落.西苑朝霞居的六樓上.甯瀟在此宴請著賈環.一壺黃酒,幾碟小菜.紫兒,婉兒在一旁斟酒.

甯瀟和賈環碰一杯,輕笑著道:"賈郎,天子已經下了十道起複詔令,你打算何時接受?蕭開之在真理報上為你造勢:子玉不出,如蒼生何?"


治平二年,泰山地震.大學士曾縉"引咎辭職".軍機處出現空缺.朝中關于賈環起複的聲音,越來越多.

賈環笑一笑,"瀟兒,再等一等吧.至少等年過了.王文公養望十余年,方才有此語.我啊,等一等,不是壞事."五年的時間過去,當年齊馳留下的改革紅利,都被消耗殆盡.很多政策,需要調整了.他有出仕執政之意.

甯瀟嫣然一笑,不再勸賈環.





春天的細雨如春蠶啃著桑葉,沙沙作響.

午後時分,賈環在文淵閣中處理著政務時,被甄太後派人叫到甯壽宮中.

一路走來,都是靜悄悄的.賈環微感詫異,跟著甄祎的貼身宮女走到一處樓閣中.

賈環上樓來,只見樓中空無一人,只有甄太後一人,穿著青色柔軟的長裙站在窗邊賞雨.廳中一圓桌,陳列著精致的酒菜.

小雨如絲,將午後的時光,點綴的休閑而慵懶.

賈環躬身行禮,道:"臣見過太後."他為帝師時,不是朝臣,對天子,太後的禮節,不必在意.而此刻,他為東閣大學士,預機務.要認認真真走形式.

甄祎回頭,柔柔的一笑,"賈先生來了.坐!"走過來,親自給賈環斟酒,上好的白酒,酒氣飄香.她問道:"賈先生入軍機處月余,我輕松許多.總算可以睡一個好覺."

治平天子,今年不過十六歲,距離他十八歲親政,還有兩年.在此之前,是由甄太後攝政.代為行使天子的權力.她這三年來,如履薄冰.--當然,周朝真正的大權,在賈環手中.

而在賈環入軍機處後,她完全的放松下來.只要依著賈環的意見即可,不用多想.政治,令人著迷,同樣很累.她不是長公主甯瀟.

賈環感覺今日的甄太後有些怪怪的,輕輕的點一點頭.

甄祎用尾指請攏著耳邊的秀發,舉杯飲酒,道:"賈世兄,明日便是子文的忌日."

原來如此.提及甯淅,賈環心中亦湧起些傷感.雖然三年的時間過去.溫聲安慰道:"你節哀."

甄祎輕輕的搖頭,借著酒意,將多年前她心中想的卻未說出口的話說出來,"愛你,恨你,問君知否?"

賈環愣住.

以他的養氣功夫,聽到甄祎此時的話,腦子都直接當機.半響,才恢複過來.甄家,是他一手的毀的!以甄祎的性格,真的一點都不恨他?

而前面那兩個字,直接過濾掉吧!甄祎是子文的妻子.他和甄祎在年少時,確實有一些個淵源.但,從未到那種程度上.他直接拒絕了和甄家聯姻.

賈環看著甄祎的眼睛,真誠的道:"三姑娘,謝謝!"起身,離開小樓.

這是上海灘中的一句歌詞.馮程程對許文強,該這麼說.

他不會的.他身邊的妻妾,都是和他有著十年以上的感情.他心中不會再多容的下別人.





後世的曆史學家發現,在治平年間,在那個輝煌的年代,文人筆記和野史中,多有對當時的大學士賈環和太後甄祎一些香-豔的描述.真相如何,卻是湮滅在曆史的塵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