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士為知己者死

長孫紅卻忽然銀鈴般嬌笑起來,道:“你只當咱們真的宰不了他們,夫人若真想要那昏王的命,也就算有十個惱袋,也全都不見了。” 這句話說出來,船艙下的楚留香等人也不禁怔了一怔,敏將軍和洪相公更吃驚得連話都說不出。 過了半晌,洪相公才吃吃道:“既是如此,先生又不惜重金,將那些刺客請來怍甚?” 吳菊軒微笑道:“在下找那些刺客來,只不過想將那昏王駭上一駭,一個人若是覺得自己性命險時,就會將平日不願示人的秘密說出來了,只因這秘密若對他親人大是有利,他怎會將之帶地下?” 長孫紅道:“誰知這昏王的嘴竟比瓶子還緊,無論到了多麼危險的時候,還是不肯將這秘密告訴別人,甚至對他最親近的人都不肯說出來。” 聽到這里,楚留香不禁苦笑道:“難怪龜茲王能在死里逃生,原來別人根本就不想要也的命,咱們跟著緊張了半天,也上了別人的當了。” 突聽石觀音帶笑道:“能令大名滿天下的楚香帥上當,實在是不容易。” 她的人雖還在船艙上,但這聲音竟似對著楚留香的耳朵說出來的,她內力之強,竟已能將聲音凝練。 楚留香心里吃了一驚,嘴里卻笑道:“夫人也未免將在下瞧得太重了,在下時常都會上當的。” 石觀音緩緩道:“香帥何必太謙,賤妾平生所遇的對手,高人雖有不少,但若論聰明機智,武功之高,實無一人能此得香帥。” 楚留香苦笑道:“在下若真有夫人所說的這般高明,此刻又怎會置身在夫人裙腳之下。” 石觀音一笑道:“香帥可知道,像這樣的處境,還有人求之不得哩!” 姬冰雁冷冷道:“這女魔頭用話在挑逗你,只怕已看上了你,咱們是否能活著出來,也就要看你這大情人的手段了。” 他說話的聲音自然低而又低,楚留香還是生怕被石觀音聽見,趕緊用聲音打斷了他的話,道:“能置身在美人的石溜裙下,雖是死而無憾,只可惜在下雖想見夫人一面,卻也是輾轉反側,求之不得。” 他最後說的這八個字,乃是詩經“關睢”中的兩句,也正是古往今來,最早的,最有名的情歌,上面兩句便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短短八個字里含意之深,實在比別人千句百句話都要深得多。 石觀音顯然已聽出了他話中的挑逗之意,沉默了半晌,才悠然道:“你可是想見我一面麼?” 楚留香歎了口氣,道:“求之不得,輾轉反側。” 石觀音微笑道:“你放心,我一定讓你見我一面的。” 楚留香道:“現在?” 石觀音道:“你為何如此沒有耐心?” 楚留香歎道:“不是在下沒有耐心,而是在下生怕活不了那麼長了。” 石觀音又默然半晌,淡淡道:“你會活到那時候的。” 突聽吳菊軒大聲道:“他活不到那時候。” 石觀音冷冷道:“誰說的?” 吳菊軒長長吸了口氣,道:“夫人難道未聽說過,養癰成患,若是……” 石觀音厲聲道:“我難道還要你來教訓?” 吳菊軒不敢再說話了。 洪相公卻乾咳了一聲,陪陪笑道:“若是沒有必要,倒是將此人除去的好。” 石觀音語聲和緩了下來,徐徐道:“書畫家完成了一件傑作,若是沒有人欣賞,就會覺得如衣錦夜行,所有的心力都白花了,是麼?” 洪相公雖然是摸不透她話中深意,也答不上話來。 石觀音又道:“名伶在高歌時,若是無人聆聽,也會覺得十分無趣,是麼?” 洪相公道:“嗯!” 石觀音道:“我們做這件事,也正如畫家揮毫,名伶高歌一般,也要人來欣賞的,因為我們做的這件事,也無疑是件傑作。” 洪相公笑道:“不錯,若論用力之深,結構之密,縱是王羲之蘭亭帖,李太白長歌行,也萬萬比不上此事之萬一。” 石觀音道:“所以我要他活著,活著看我們這件事完成,名畫要法眼鑒賞,名曲要知音聆聽,我們做的這件事,也只有楚香帥這種人才懂得欣賞的,是麼?” 洪相公擊節道:“不錯,夫人高見,當真非人能及。” 吳菊軒道:“但,但這人……” 石觀音冷冷道:“用不著你來多話。” 她對任何人都十分客氣,只有對這吳菊軒,卻從不假以顏色,吳菊軒居然也逆來順受,恭聲道:“是。” 石觀音道:“既是如此,下面的這三個人,我就要帶回去,不知各位可有異議麼?” 洪相公陪笑道:“在下唯夫人之命是聽。” 石觀音一笑道:“各位但請放心,我一定會好好照顧他們的。” 悶了一天後,胡鐵花簡直快悶出病來了,酒也不知喝了多少,奇怪的是,竟好像越喝越清醒。 眼見這一天又將過去,胡鐵花忍不住比聲歎氣,喃喃道:“楚留香,老臭蟲,你為何還不回來,難道是碰見鬼了麼?” 他卻不知楚留香竟真的是碰見鬼了。 門忽被掀起,琵琶公主已闖了進來,胡鐵花一肚子悶氣,這下可找看出氣的人,大吼道: “我問你,你究竟懂不懂禮貌?” 琵琶公主冷冷瞧了也一眼,道:“什麼禮貌?” 胡鐵花大聲道:“孟母日:失禮,將入門,問孰存,所以致敬也。將上堂,聲必揚,所以戒人也。你要進來,難道不會先打聲招呼麼?” 琵琶公主笑道:“哎約!想不到你還念過幾天書的。” 胡鐵花背負起手,仰頭道:“好說好說。” 琵琶公主的臉一板,冷冷道:“只可惜你忘了自己的身份。” 胡鐵花瞪眼道:“我是什麼身份?” 琵琶公主道:“現在,你是我們的階下之囚,我根本用不著對你客氣。” 胡鐵花瞪眼瞧了半晌,忽然一笑,道:“好男不和女斗,這話是你說的,也就罷了,若是別人說的,嘿嘿!我可就要他的好看了。” 他往床上一倒,用氈子蓋起頭,索性給她個不理不睬。 琵琶公主叱道:“你裝什麼死?起來!” 胡鐵花蒙在被里,大笑道:“我要睡就睡,要起來就起來,誰也管不著。” 琵琶公主跺了跺腳,走過去就掀他氈子。 胡鐵花大叫道:“我可不是老臭蟲,你莫瞧錯了人呀?” 琵琶公主的臉紅了紅,口氣卻軟了,道:“王妃要見你,快起來跟我去!” 胡鐵花怔了怔,一骨碌坐起來,道:“王妃要見我?她要見我作甚?” 琵琶公主道:“她素來不喜見人,此番要見你,自然是有要緊的事!” 胡鐵花眼珠子一轉,笑道:“她既然要見我,就叫她來吧!” 嘴里說著話,人又倒了下去。 琵琶公主跺腳道:“你……你這人怎地像是沒骨頭似的。” 胡鐵花翹起腳,悠然道:“你莫忘了,是她想見我,不是我想見他。” 琵琶公主咬了咬嘴唇,忽然冷笑道:“我知道了,你莫非是做賊心虛,不敢去見她。” 她話未說完,胡鐵花已跳了起來,大吼道:“我有什麼做賊心虛?我如何不敢去見她?” 琵琶公主忍住笑道:“你若有這膽子,就跟我來吧?” 龜茲王妃的帳篷,實在比胡鐵花想像中還華麗得多,帳篷里充滿了檀香,藥香,香得令人幾乎透不過氣。 珍珠羅帳里,龜茲王妃半倚半臥,彷佛弱不勝依。 雖然隔著層紗帳,她看來仍是風華絕代,不可逼視,連胡鐵花到了這里,都似覺得有些自慚形穢起來。 龜茲王妃微微一笑,道:“殘病之身,不能下床迎接,盼公子恕罪。” 胡鐵花清了清喉嚨,道:“不……不客氣。” 他本也想說兩句話,說:“我是你的階下之囚,你用不著客氣。” 但話到嘴邊,竟說不出來了。 龜茲王妃歎了口氣,道:“前夜的不幸之事,的確令人遺憾。” 一提到這件事,胡鐵花的火氣就往上撞,冷笑道:“王妃莫非是要來審問我的麼?在下恕不奉陪了。” 他轉身就走,龜茲王妃卻笑道:“公子留步,公子太多疑了。” 胡鐵花冷笑道:“多疑的不是我,而是你們。” 王妃又歎了口氣,道:“我等錯疑了公子,確是不該,但請公子恕罪。” 胡鐵花反倒怔了怔,道:“你……你們已承認人不是我殺的了?” 王妃柔聲道:“人自然不是公子殺的,否則公子又怎會還留在這里?公子若是想走,又有誰能攔得住呢?” 胡鐵花默然半晌,長歎道:“快被人冤死了的時侯,忽然還見個明白事理的人,實在令人開心得很。” 王妃道:“公子如今還在生氣麼?” 胡鐵花笑道:“在下本來的確有些生氣的,但王妃這麼樣一說,在下反倒不好意思了。” 王妃嫣然一笑,過了半晌,又道:“賤妾請公子前來,實有一事相求。” 胡鐵花挺胸道:“士為知己者死,王妃要在下做什麼,只要在下能做得到,要水里就水里去,要火里就火俚去。” 王妃道:“公子高義,賤妾先謝過了。” 胡鐵花忽然發現,帳篷里就剩只下他一個人和王妃相對,琵琶公主和丫們竟都已悄然退去。 也不知怎地,也一顆心竟忽然“砰砰”跳了起來,似乎覺得紗帳中的王妃,正在向他微笑。 當下大聲道:“王妃不必客氣,有什麼吩咐,請說就是。” 龜茲王妃道:“公子不知是否還記得,明天就是對方與我等相約,交換“極樂之星”的日子了,不知公子是否能……” 胡鐵花雖然拚命抑制自己,但也不知怎地,竟忽然想起了洞房花燭的晚上,那溫存纏綿的一夕。 帳中的龜茲王妃,竟似乎已變成了…… 胡鐵花再也不敢瞧下去,再也不敢想下去,大聲道:“王妃莫非是要在下將那極樂之星換回來麼?” 王妃歎了口氣,道:“我一家大小流離在外,實在眾叛親離,竟不得不以此等瑣碎的事來牽累公子,賤妾于心實是難安。” 胡鐵花慨然道:“在下若不能將那極樂之星換回來,情願將這顆腦袋摘下來充數。” 王妃道:“公子如此大義,實令賤妾……賤妾……” 她語聲哽咽,竟連話都說不出了,卻突然自紗帳伸出一只柔若無骨的手來,燈光下,只見她纖纖指尖,不住微微顫抖,就像是一朵在狂風中掙紮的小小蘭花,若無人扶持愛護,眼見就要被暴風兩摧殘。 胡鐵花但覺心里一陣熱血上湧,腦袋一陣迷糊,等頭腦清醒時,才發覺不知怎地自己竟也握住了這只手了。 龜茲王妃居然也沒有退縮,沒有閃避,只是顫聲道:“公子此去千萬小心,賤妾已將一切都托付給公子了。” 胡鐵花只覺一顆心已快跳出了腔子,也不知該放下這只手來,還是該繼續握住,嘴里也不知說些什麼。 只覺龜茲王妃的手,反而握起他的手,柔聲道:“除此之外,賤妾還有一件私事想托付公子。” 胡鐵花腦子里還是昏昏的,想也不想,大聲道:“在下早已說過,只要是王妃的事,在下萬死不辭。” 他天生就是熱情沖動,顧前不顧後的脾氣,別人若是對他好,他簡直可以把心都掏出來送人的。 此刻他只覺得這龜茲王妃不但是他平生第一知己,而且是天下對他最好的人,以王妃之尊,居然對也一個江湖人如此寵遇,他不但感激零涕,簡直有些受寵若驚了。 龜茲王妃道:“賤妾只求公子為賤妾打聽出那極樂之星的秘密。” 胡鐵花怔了怔,道:“這秘密連王妃都不知道麼?” 王妃歎道:“我和王爺多年夫妻,彼此雖然可稱得上是相敬如賓,但只有這一件事,他卻始終不肯告訴我。” 胡鐵花想了想,道:“王爺苦連王妃也瞞著,又怎樣肯將這秘密告訴在下?” 王妃緩緩道:“故老相傳,龜茲國上代本有一宗巨大的寶藏,平時誰也不可動用,只有在國家到了危急存亡之秋,才能將之用來複國中興,至于寶藏所在之地,也唯有身繼龜茲國王位大統的人才知道。” 胡鐵花恍然道:“王妃莫非是認為這極樂之星的秘密,就和寶藏有關麼?” 王妃道:“想來必是如此。” 胡鐵花苦笑道:“若是如此,王爺只怕更不會將這秘密告訴我了。” 王妃道:“但以王爺一人之力,是絕對無法將那宗巨大的寶藏運出來的,是麼?” 胡鐵花道:“不錯。” 王妃道:“這不但要人搬運,而且遠必定要人保護,是麼?” 胡鐵花道:“是。” 王妃又歎了口氣,道:“賤妾方才已說過,現在王爺屬下已沒有一個得力的人手,更沒有一個人能有力量護送這寶藏的。” 胡鐵花沉吟道:“王妃的意思,是認為王爺會找我來護送這寶藏?” 王妃道:“正是。” 胡鐵花苦笑道:“王爺若是信得過我,也不會冤枉我是殺人犯了。” 王妃柔聲道:“王爺對公子雖有誤會,但公子將那極樂之星換回來後,他的看法必然會改變的,何況,他除了公子之外,更絕沒有別人可以信任。” 胡鐵花笑道:“王妃可知,王爺對我那朋友,就比對我信任得多。” 王妃沉默了半晌,道:“但王爺若將此事交托公子,公子肯將其中的秘密告訴我麼?” 胡鐵花道:“在下豈非早已答應……” 王妃截口道:“王爺若要公子嚴守秘密呢?” 胡鐵花想了想,笑道:“在下卻是先答應王妃的,是麼?” 這件事有些不台規矩道理,若換了別人,必定不會答應,但胡鐵花做事可從來不管是有理,還是無理的,只要是他認為該做的事,他就非做不可,現在他一心只認為龜茲王妃是天下第一個好人,那位王爺是個混帳,他若為了一個好人來騙騙混帳,那豈非正是天經地義,合理已極。 至于這龜茲王妃又是為了什麼一定要知道這秘密呢?這一點,胡鐵花卻連想也不去想,自然更不會去問的。 正午,驕陽如火。 胡鐵花帶領著三匹駱駝,直奔西行: 他頭上雖重重疊疊地纏了條很長的白布還是不免被太陽曬得發昏,隨他同行的三個龜茲武士,武功雖遠不及他,但卻久已被沙漠中風沙烈日練成一副鋼筋鐵,看樣子竟比他舒服多了。 胡鐵花歎了口氣,喃喃道:“看來我只是酒喝得太多了,怎地像是嬌滴滴的大姑娘似的,一曬太陽就頭昏,這樣下去,還得了麼了,” 其實這也是因為他久日勞累太劇,不但酒喝得太多,而且那一夜纏綿,更大大消耗了他的體力。 昨天晚上,他雖然很早就上床了,但想起紗帳中那如煙中芍藥般的倩影,想起那柔若無骨的纖纖玉手,他竟是翻來覆去的睡不著,他心里越是覺得不該胡思亂想,唐突佳人,越是罵自己好色無恥,但也不知怎地,那美麗的王妃竟彷佛本就是他相思入骨的情人,他要不想都不行。 胡鐵花平日不是這樣子的,到後來他只有自己安慰自己:“我只怕是被那多情的老臭蟲傳染了。” 但一想起楚留香,他更睡不著了。 楚留香已去了兩天多,非但沒有回來,而且連一點消息也沒有,他和姬冰雁難道都遭了那神秘刺客的毒手?一眼望去,千里無極的大沙漠,連一點生機都沒有,沒有人,沒有鳥獸,沒有云,沒有風。 其間或有一兩只令人惡心的大蜥蜴,自岩石中爬出,爬過駱駝蹄下,但卻更為這沙漠平添幾分死亡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