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諜影

安陸縣城往東近百里處,已經離開了江漢平原的范圍,進入大別山和銅柏山的余脈.在這片地勢不算高的崎嶇丘陵間,散落著無數榆樹,松木和樺樹,它們靜靜矗立,如同沉默的哨兵,樹皮好似古舊粗糙的鎧甲,爬滿了銅鏽般的青綠苔蘚.

灌木和花草在地面雜亂地生長著,一些不知名的小花四處生長,散發淡淡幽香,吸引了成群昆蟲,小松鼠蹲在樹枝上,抱著飽滿的松子啃個不停,灑落夕陽余暉的空中,還時不時響起一聲清脆鳥鳴……

一切都是如此祥和,靜怡,直到一個瘦削的男子出現!

他從一棵傾倒的巨大枯樹後一躍而出,重重踩在落葉和枝干上,發出了噼里啪啦的聲音,打破了這份安甯!

鳥兒驚飛,昆蟲四散,連小松鼠都扔了松果,縮回了樹洞.

瘦削男子飛奔而過後,一切似乎又恢複了平靜,就在松鼠試探著要探出頭來時,卻又有一人狂奔而至!

那是一位端著弩機的赤幘亭長,正是黑夫!

沒有近身的厮殺,更沒有任何對話,黑夫棄馬上山後,與敖在這片樹林里一路追逐,進行一場獵與逃的游戲.

他目光死死盯著前方,敖的身影就在他前面二三十步外,有時候消失不見,有時候又突然出現,時隱時無.這人很會逃跑,不停躲到樹干之後,讓黑夫手里的弩機從來都射不中他.

黑夫最初還擔心敖的反擊,不過雖然他背著一張蔽弓,卻似乎沒有帶箭……

他們上了一個緩坡,又從另一側下去,黑夫雙腿隨著地形減速,加速.地上滿是樹根和石塊,布履太薄,腳板底被膈得生疼,他聽說一些南郡本地的濮越之民可以赤腳在山里行走,如履平地,是怎麼做到的?

前方的樹林越來越密,障礙物越來越多,黑夫只能任憑樹枝抽打臉頰,一根枝條勾住赤幘,將其留在了上面,像一面顯眼的旗幟,黑夫也顧不上去拿.

二人的追逃持續了將近一刻時間,就在黑夫不小心被一只驚跑的麋鹿所阻,停頓了片刻,以為自己再次丟失了敖的蹤跡時,在拐了個彎後,他突然發現了,正拽著倒生根想往一株大榕樹上爬的敖……

他難道想隱藏在榕樹上,讓黑夫傻乎乎地繼續往前跑麼?可惜動作慢了點.

黑夫大喜,立刻拔劍逼上前去--在追逐的過程中,他已經射光了弩矢……

榕樹生長在這個土丘的頂端,後面就是深溝,掉下去起碼要斷條腿,敖似乎也發現自己無路可退,只得掉過頭,取下銜在口中的短刀,橫在胸前,冷靜地看著黑夫的一舉一動.

沒有任何試探性的話語,雙方都知道自己面對的是怎樣的對手,決不能分神.

幾個呼吸後,黑夫首先揮劍上前,與敖的刀碰在了一起!

錚!

金鐵之聲驚走了更多的小動物,也讓黑夫發現,敖的力氣並不大,但身法極其靈活.他的刀短,在近身搏擊中不占優勢,所以與黑夫交手不尋求主動攻擊,而是在不斷閃躲,後退.

黑夫發揮了二尺劍的長度優勢,左揮右刺,封死了敖任何逃跑的可能,一路逼著他榕樹下敗退……

敖看似不敵,很快就靠到了榕樹上,氣喘籲籲,黑夫立刻舉劍猛地刺去!

不曾想,千鈞一發之際,敖卻一刀擋開了黑夫的劍,身子猛地朝側邊倒去,手拽住了一根不起眼的榕樹藤根!就是猛地一拉!


黑夫只覺得自己腿上被什麼東西死死勒住,隨即一股大力傳來,拉著他仰頭摔倒在地!

就在黑夫被摔得發懵的當口,敖繼續拉著那根堅韌的藤根,別看他人不高大,力氣卻不小,黑夫竟就這麼套著腳,整個人倒吊了起來!掛在了榕樹枝上!

……

"終日打雁,今日卻叫雁捉了眼!"

此刻此刻,黑夫能想到貼切形容自己處境的,就是這句話了.

他如今離地二尺,頭下腳上,右腳腳踝處,拴著一個榕樹氣根結成的繩套,此刻卻勒成了一個死結.

這樣的小陷阱,對于熟悉山林的人來說,不需要片刻時間就能布下.黑夫恍然大悟,原來敖選了這個地方交手,是為了騙自己入套?

黑夫扭頭望去,發現自己的劍掉在一旁,手夠不到的地方.不過別慌,他還有一把刀削,插在綁腿的足縢上,那是黑夫脫身的最後希望……

"黑夫亭長,別亂動."

但敖也在小心翼翼地朝黑夫靠近,那張弊弓已經拉開,搭上了一支黑夫射向他的弩箭,那是敖從地上撿來的.

黑夫只好暫時放棄了摸刀的舉動,攤開雙手,看著敖道:"你要殺了我?"

敖面容瘦削,頷下有一撮小胡須,年紀大概二十歲上下,黑夫事先也沒料到,他居然這麼年輕.

他謹慎地保持著五步距離:"不瞞亭長,若是不殺,我害怕你脫身後,還會繼續追捕我,到時候,我恐怕就沒這麼好的運氣了."

黑夫也不想求饒,歎氣道:"那便動手吧."

他也沒想到,自己的穿越生涯竟會結束得這麼快,做警察,果然是高風險職業啊.剛才自己應該慫一波的,這人跑了就跑了,大不了受點罰,何必追那麼緊呢?

敖卻又笑了笑:"但黑夫亭長的名聲,連我都要敬佩幾分,若殺了,世間將少一壯士,豈不可惜?"

"所以不瞞亭長,殺或不殺,我還在猶豫."

"你這人倒是奇怪."

黑夫看著敖:"不管你殺與不殺,可否先回答我三個問題?"

敖似乎很清楚黑夫的打算,卻仍頷首道:"但問無妨."

"首先,你是何人?"

"我只是一個從楚國逃來的小士人,一個在秦國謀生路的庸耕者."

"哈哈哈,敖,都到這時候,就別裝了."


黑夫覺得好笑:"我聽說過一句話,有才者處于世間,譬若鐵錐之處囊中,其銳立見!以你的本事,怎可能會淪為逃民?怎可能入秦一年多時間,都默默無聞?"

誠然,像韓信那種只能用來宰割天下的"屠龍刀",是有可能在日常生活中落魄的.

但敖不一樣,此人謀略,武藝,應變都極快,要是一般人有這樣的才華,不管在楚國秦國,都能混得不錯.敖必然是有什麼特別的原因,才把自己隱藏在庸耕者中,不惹他人注意,直到必要的時候,才顯露出來,鬧騰得全縣震驚.

"你從殺人案開始,精心策劃,每一步都能走在官府前頭,所用計謀隱隱有兵法在其中,竟將半個安陸縣的秦吏牽著鼻子走.最後還不惜以身為餌,誘惑吾等來追逐你,這樣的大智大勇之人,怎可能是一個衣食無著的庸耕者?"

黑夫死死盯著這個自己來到這時代以來,見識過的最棘手的對手道:

"若我沒猜錯的話,敖.你八成是一個受過訓練,身負使命的楚諜吧!"

……

敖手里的弓弦猛地拉緊,隨即又放松.

他贊歎起來:"亭長不愧是上任後就屢破大案的干吏,不但步步逼近,追查到了我,還能猜出我的身份,真是佩服!不錯,我正是奉命潛入安陸縣的楚諜,隱藏身份一年有余,如今要打探的事已經查明,自然要回國複命!"

"果然是這樣!"

黑夫感覺血液在朝自己頭上倒灌,拳頭捏得緊緊的.

"第二個問題,以你的本領,隨時可以悄無聲息地逃走,為何拖到現在,還非要帶著其他幾個庸耕者一起走,甚至不惜以身為餌,為不會騎馬的六人爭取時間,他們又是何人?也是楚國細作?"

提及此事,敖的面色有一絲暗淡:"亭長卻是猜錯了,他們,只是在楚國活不下去的普通庶民."

"當初我混入這些楚國逃民中間過江,隱藏身份.來秦國後,眾人才發現,並沒有傳聞中的好日子,在秦或在楚,區別不大.身為邦亡之人,想要在異國受平等相待,何其難也,于是眾人便後悔了,想要逃回楚國去,那里雖然也好不到哪去,但至少是故鄉,還有親人."

"我一個人離開,自是不難,但若棄他們不顧,事後被發現了,眾人皆要連坐服刑.我不願讓他人為我受累,便想賄賂里監門,為吾等偽造驗傳,誰料他卻中途反悔……"

這便是整個案子的起因了.

"也是我處理不夠縝密,沒料到黑夫亭長會參與查案,事情敗露後,不但連累了眾人,還連累了信賴我的石君.我自知救不了石君,只能憑一己之力,讓同行的楚人多些逃走的機會,也能讓心里少些愧疚.有個會騎馬的非要隨我來,不幸身死,只望其余六人,能順利抵達云夢澤."

這下子,黑夫就更是不解了:"敖,你真是個怪人,殺里監門和獵戶之妻時心狠手辣,可火燒廄苑時,卻又放過廄吏等人性命,甚至不燒耕牛,又顯得心慈手軟……"

"再者,你身為楚諜,本該優先完成使命,其他都可不顧,卻為救楚國逃民一起離開,屢屢犯險.要我說,你真是個處處畫蛇添足的楚諜,讓人困惑."

"亭長還知道楚國畫蛇添足的典故."

被黑夫說中了自己的弱點,敖卻有些驕傲:"楚士行事,一貫如此,有所為,有所不為."

"黑夫亭長,這一點,你應當可以理解.我聽人說,你曾狠心將盲山里百余人繩之以法,卻為了幫一個無辜受過的公士,白送了他四千錢,這不也是心慈手軟麼?看來,你也是個畫蛇添足之人啊!"

黑夫一愣,自嘲道:"也對,我也做過不少自相矛盾之事."


這時候,敖像是想通了什麼,表情放松下來:"黑夫亭長,我想清楚了,還是不殺你罷.一來,我的母族是東遷的若敖氏後人,你抓住了盜斗辛墓的盜墓賊,若敖氏欠你的人情,我替他們還.再者,這世上真正的士本就不多,再少了你,豈不更加無趣?其三,我雖是楚諜,與你各居其國,各為其主,但殺你,卻不在我的使命里."

"還跟若敖氏沾親帶故?"黑夫不曾想,居然還有這樣一層關系,嘴上卻硬著:"你不為被捉住的石報仇?"

"亭長只是履行秦吏職責,是我對不住石君,連累了他,要報仇,也當是我自刎謝罪."敖倒是分得很清楚.

黑夫大笑:"那我還真得多謝你不殺之恩了,只不過啊,敖,你又做了一件畫蛇添足之事,真不是個合格的楚諜……"

"亭長申斥得對,做間諜,我不合格."

故意和敖說些有用沒用的,黑夫也沒閑著,他一直在調整自己的身體,讓身體側向敖的眼睛,讓他看不見自己另一只手的動作,抓住敖松懈的機會,悄悄朝足縢上的刀削摸去……

因為,他從不把性命寄托在敵人的憐憫上!

兩寸,一寸,指尖觸到了刀柄鐵環,摸到了!

黑夫心中一喜,然而,就在他終于握住刀柄,緩緩拔出時,弓弦突然響了!

"嘣!"

剛才還笑嘻嘻說著不殺黑夫理由一二三的敖,射出了箭,毫不猶豫.

"完了!"

黑夫瞳孔因為恐懼猛然收縮,隨即,他左腿小腿處傳來一陣劇痛!

敖的射術可比黑夫強多了,一支箭,硬生生地鑽進了腿肉里!

黑夫吃痛,手里的刀削又掉了,落在了葉子堆里,他掙紮起來,大罵道:"敖,楚士欲食言乎?"

敖手里也沒箭了,收弓笑道:"黑夫亭長,我不打算食言,只是廢你一條腿,你如今受了傷,下來後好好捂著傷口止血吧,別繼續追趕我了."

他抬頭看了看西沉的日頭:"我也知道你的打算,故意拖延時間,好讓你的同伴抵達.這可不是閑談的好地方,秦楚當在不久後交戰,你我在戰場上,或許還能再會!屆時,便各自以兵戈作為問候罷,就此別過,告辭了!"

說著,敖便緩緩向後退去,到了十余步外,才掉頭跑了起來.

"喂!"

黑夫也不管腿上在流血了,他朝敖大喊道:"你真的叫敖?報上真名來,日後戰場上見了,我可不想叫錯!"

"沒錯,敖,只是我的化名."

他頭也不回,身形靈活,在夕陽映照的樹叢間狂奔呼嘯起來.

"亭長可記牢了,今日留你一命者,楚人鍾離眛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