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個故事 北政所(2)



但是,秀吉對她的態度卻與從前沒有兩樣。

秀吉常常發口頭禪似的說:“只有你是例外中的例外。”

他現在有側室多人。這話既可理解為對甯甯的深情厚愛,意思是你甯甯和她們不一樣,我特別愛憐你,沒有人比你更叫我喜歡的了;另一方面,這話也可能是指甯甯的地位。甯甯是豐臣家的主婦,是豐臣家本身的代表,而眾多的側室在法制上不過是侍女而已,在她們看來,秀吉是主君,與此同時,甯甯是主家。因之,這就成了所謂的“例外中的例外”吧。

說實在的,作為豐臣家的主婦甯甯,她的地位是比任何時代的任何婦人都更為高貴的。

秀吉任內大臣的時候,她同時被冊封為從三位,進而于天正十五年,升為從二位。接著于同年的九月十二日,和婆婆大政所一起,從大阪搬到京城的聚樂第居住。遷居時,按照秀吉的愛好所動用的儀仗之盛大,行裝之華麗,在婦女的出游史上,可稱得上是前無古人而後無來者了。光是隨同的侍女就達五百多人。轎子二百乘,車馬一百具,箱櫃行李不計其數。隨行的各大夫和擔任警衛的武士,全穿一色火紅的服裝。這副裝扮更顯出,這是一支這個國家最高貴的婦人上京的行列。

而且,沿路禁止男人觀瞻,即便是僧侶也禁止混在人群之中。理由是:考慮到他們看到年輕美貌的侍女之後,可能會想入非非。哪怕偷偷地想一下,那也是對北政所的不恭。這支壯麗無比的隊伍引得人們贊歎不已,不久就傳遍了天下。六十余州的人們都普遍地得到這一印象:北政所乃是日本國首屈一指的貴婦人。而之所以能取得這樣的效果,多半是靠了秀吉所一手導演的這支儀仗隊的成功。

第二年(天正十六年)四月十九日,即加藤清正冊封肥後的一個月前,這位“豐臣吉子”晉升到從一位。這已是人臣中的最高位了。回想起從前在尾張清洲淺野家那鋪著薄薄席子的陋室里舉行簡單的婚禮的往事,對于如今這般顯赫的地位,連她自己都有點難以置信了。

甯甯常常對身邊的侍女們說:“盡管官位升了,但我還是當初的我,沒有變化。”

她的奇跡,與其說是她的飛黃騰達,不如說是她並沒有因之而使自己的人品有絲毫的改變。就是在她晉升為從一位之後,她也從來不講京都話和宮中用語,任何場合總是用一口說得很快的尾張方言。平常對秀吉講話也是一樣。和幾十年前她被稱做藤吉郎的老婆時的那種作風一模一樣。有什麼不稱心的事,哪怕在別人面前,也會與秀吉熱烈地爭論起來;她也常常和侍女們一起高聲談笑。例如,夜里在燈下聊天的時候,會毫不掩飾地講起過去窮困時的種種趣話,引得大家發笑。又如,前田利家的妻子阿松,從前住在織田家的軍營里時,與甯甯是近鄰。當初她們常常隔著“一道木槿的綠籬”站著聊天,現在甯甯對阿松的態度,和那時完全沒有兩樣。

阿松常常說:“真是難能可貴的人哪!”

阿松早先曾對她的親生兒子前田利長和次子利政講過:“北政所夫人,說不定比太閣還強。”

這位叫做阿松的前田利家的老妻本人,也是一個內助利家創業的、很有魄力的人物,並非尋常的女子。利家死後,她取了個色彩絢麗的法名,叫“芳春院”。在加賀地方的前田家是擁有足以與尼將軍①相匹敵的權勢。下面講的是後話,且說在利家死後,在關于前田家將來的歸趨問題上,阿松曾一一和甯甯商量,並全部聽從了她的意見。

阿松還這樣訓誡她的長子利長:“無論什麼事,你都要聽北政所夫人的啊!”

由此看來,也許可以說,正是甯甯所具有的豪爽的性格和聰慧的資質,吸引了人們,使之在豐臣家的大名中,形成了一派盡管不顯眼,然而卻確實存在的政治勢力。

不過,甯甯所具有的威勢,也並不單是甯甯一個人造成的。那也是秀吉為甯甯所表演的有點誇張的愛情和尊敬,給世間的影響的產物。世人都知道,秀吉所最最愛的是北政所。

秀吉用朝堂的用語稱甯甯為“夫人,夫人”,寫信時也是這樣。

僅僅為了問候:“夫人,不知你食欲可盛否?”秀吉特意差人從前線給留守在家的妻子送去一封信。信中僅僅問她:“近來飯吃得多嗎?”

每當收到秀吉的這種信件,甯甯常常想:“真會開玩笑!”

她比誰都健康,平素食欲旺盛,本來就已經過于肥胖了,如果還要多吃,那可真不知會胖成什麼樣子呢。身材瘦小的秀吉喜歡面頰豐滿的女人,當時社會上也把這樣的女人看做美人,因而甯甯並沒有由于發胖而感到著急。但是,不管食欲如何,毋庸置疑的是,秀吉對她的這種厚愛,越發加重了她在豐臣家的地位。舉個例子來說,天正十五年,九州之役的時候,秀吉從遠離京城數百里的肥後八代的軍旅之中,按照慣例,給留在大阪的甯甯寄了信。信中介紹了戰爭的情況和九州的風物,末尾寫道:

嗚呼!此次九州之役使我衰老了許多。不知不覺之中,頭上已增添了許多銀絲。白發如此之多,以至已無法一根根拔去。真叫我回大阪時,愧見夫人。

這信的語氣,宛如給意中人的情書似的。而且不僅僅如此,信里還有叫甯甯喜歡的話語。

然則,我雖已白發斑斑,如是其他女人,則又當別論,而與夫人相會,則可完全不用介意。話雖如此說,但我頭上的白發也真增加得過快的了!

“跟從前一樣,真會說話呀!”

讀了這封信,甯甯一半覺得有點好笑,而內心深處倒也不無欣喜。其證據是,她一邊說著“你們瞧瞧這封信,看殿下有多好笑啊!”,一邊把這封信給身邊的侍女們讀了。

從這個時期起,秀吉的身體開始衰老起來。其證據是,從九州班師回朝以來,夜里來甯甯房中的次數已經甚少。即便有時來了,也只是說:“啊!身體好嗎?今兒個飯吃了沒有?好吧,我講件有趣的事給你聽聽吧!”他聲音洪亮,喜歡說話,這完全和從前一樣,而且對甯甯的態度越發顯得親熱了。然而他卻已無力履行作為丈夫的那種義務。秀吉確實是老了。看來,正如他從遠隔山山水水的九州戰場,差人送到的那封為自己的衰老而歎息的信所說的那樣了。

秀吉對其他側室,好像也是如此。

“殿下近來很少行幸。”

雖然還說不上是閨怨,她們卻這樣向甯甯訴說自己寂寞的心情。甯甯毫不介意地傾聽她們的訴說。也許是由于這一原因吧,甯甯也深得這些側室們的信賴,特別是加賀姬、三條姬、松之丸等人,都對甯甯十分欽慕,把她看做自己的姐姐。由于這個緣故,甯甯也常常受到這些側室們的娘家的敬愛。加賀姬,乃是前田利家和他的妻子阿松所生的女兒;三條姬出生于浦生家;松之丸姬出生于京極家。她們的娘家,在豐臣政權下,可以說個個都是聲勢顯赫的大名,他們通過女人和甯甯聯結在一起,並把甯甯當做自己的靠山。甯甯在政治方面的影響力之大,非同尋常,雖然這不是她自己策劃的。

然而,從這時起,在豐臣政權的朝堂的勢力之中,開始發生了一個與以前不同的變化。秀吉變得一味沉迷于一個女人的閨房里。這在一向對人體貼入微的秀吉來說,乃是從未有過的事情。這個女人出生于淺井家,幼名茶茶,來到豐臣家後,開始稱為二之丸姬,後來又稱做澱姬。甯甯早就覺察到,秀吉不僅為這個女人的美貌所傾倒,而且這位澱姬的高貴的血統,對于他來說,具有無比的誘惑力。大概是由于出身卑賤的緣故,秀吉對那些出身名門的女性,始終懷著一種異乎尋常的憧憬。即使在取得了今天的地位後,他這種感情也還是一如既往。舉個例子來說,甯甯是過繼給織田家手下的武士的,當秀吉的身份還低微的時候,甯甯曾經是他憧憬的對象,而這是符合他當時的身份的。

甯甯心里想道:“男人的愛好,好像不會變化似的,即便年紀大了也一樣啊!”

對此,她不免有一種奇異的感覺。秀吉所喜好的貴族婦女,只是貴族中的武將人家的女兒,他並不喜歡公卿及親王的女兒,他之所以不想收羅這樣的女人到自己的後宮里,大概是因為,在他年輕的時候未曾見過這些貴族婦女,因而也就不曾刺激過他,使他產生追求某個這種貴族婦女的欲望。秀吉對于異性的追求,是以他年輕時所見到的范圍為限的。其中與秀吉關系最為密切的武家貴族,乃是織田家。無論對于當時的秀吉來說,還是對于現在的秀吉來說,唯有信長的家族,才是至高無上的貴族;唯有繼承了這一家族血統的女性,才有資格稱為閨閣千金。那時候,織田家里,有個叫阿市的女子,她是信長的妹妹,生得婉麗無比,是個遠近聞名的美人。秀吉當時也一准曾以一種仰視高山雪蓮的心情,為之傾心的吧。這位絕世佳人阿市嫁到北近江地方的大名淺井家。後來,形勢發生了突變,淺井氏為信長所滅,阿市拖兒帶女改嫁了柴田勝家。秀吉把這勝家追到越前的北莊城,並加以殲滅。當時,麗人阿市也自殺了。死時留下三個女兒,“乃是右大臣①的外甥女兒”,秀吉甚是看重,把她們一一撫養成人。這三個姑娘中最大的,便是澱姬。秀吉讓她住在大阪城的二之丸,故通稱“二之丸姬”。是否從澱姬住進二之丸時起,就屈從了秀吉,這件事就連甯甯也不清楚。照甯甯猜想,澱姬讓秀吉進她的閨房,是在秀吉從九州戰場班師回京之後,即天正十六年(1588年)秋天前後。

其證據是,天正十七年正月,秀吉突如其來地說起“打算在澱地方造座城”的事,並托弟弟大和大納言秀長負責建城的工程。且說這澱地方是在山上,從大阪上京城的時候,必定要經過這里。說是要讓澱姬住在那里。為自己的側室特意造一座城池,這是秀吉前所未有的事兒。那恐怕是秀吉開始愛上了澱姬這個女人,而且愛之甚深的證明吧。

當甯甯聽說要在澱地建城的時候,曾用一種半正經、半挖苦的口氣對秀吉說:“排場好大啊!”

秀吉縮著個脖子,突然壓低了聲音說:“你聽說了?”

那語氣倒仿佛是在悄悄議論別人的事情似的。然而,唯獨臉上卻堆滿了天真的笑。甯甯不知有多少次受過這張討人喜歡的笑顏的騙。也許說不定,她這半輩子都是在這張笑臉的引誘下度過的吧。

“這可不是在說別人哪!”甯甯說。

“那是主家的人哪!”秀吉回答道。

他在主家這兩個字上加重了語氣。秀吉說,澱姬不是一般的側室和侍女,她既然是信長的外甥女,那麼就是主家。因為是主家,理應給予特別的待遇——這才是情理。

“是主家嗎?”甯甯反問他道。

她說,從信長來看,澱姬乃是他的外甥女。總不能連外甥女都說成是主家吧。

“不,不,是主家的人嘛。”

秀吉講了根據。天正十一年(1583年)四月二十三日,秀吉窮追猛打,一直把早先都在織田家麾下的同事柴田勝家追進了越前地方的北莊城,勝家最後停止了抵抗,差人通知秀吉他將自刎。那時派到秀吉軍帳中的是勝家的家臣,叫富永新六郎。

“這里有三個姑娘,都是淺井長政的遺兒。正如足下所知,這三人都是先主的親屬,對足下來說,也相當于主家的人。想必殿下也不會虧待她們。為此特將她們送到足下軍帳之中去。”

富永新六郎這樣轉達了勝家給秀吉的口信。不用說,秀吉答應了勝家的要求。這時,正式用了“主家”這個詞。可以說,澱姬和她的兩個妹妹,是秀吉主家的人,這早已是公之于眾、並為人所公認的曆史事實。秀吉向甯甯講了這件事的來龍去脈,想以此作為應該特別優待澱姬的理由。

甯甯說:“你說的事兒……”她指的是右大臣織田信長,“我也知道,不過……”

她感到膩味了,只好苦笑了一聲,叫人摸不著要領,她為什麼要笑。要再追問這個好色的男人也是徒勞的了,她已經沒有這份力氣,因而放棄了這一話題。然而,無論在理論上還是感情上,她都沒有被秀吉這套幼稚可笑的理由所折服。

她心里想:“難道因為是主家,因為澱姬是主家的親屬,所以每天夜里都必須和她同床共枕嗎?”

甯甯每想起這事兒,總覺得十分荒唐。三條姬和加賀姬也好像對這件事感到不快。她們每次來甯甯宮中玩時,都向她發牢騷。像她們這樣有教養的人,說起話來,竟那樣毫不掩飾,真叫人感到意外。自然,她們無法說秀吉的壞話。她們的牢騷是對澱姬而發的。什麼澱姬見了她們連招呼都不打一下啦;也不知有什麼好神氣的,連對殿下都很傲慢啦;還有什麼澱姬那里起用的,都是些大藏卿娘娘、正榮尼等早先在淺井家服侍過的女浪人啦。淨是這樣一些牢騷話。

“得了,得了!”

甯甯豐腴的臉頰上露出微笑,她耐心地聽著她們七嘴八舌的議論,臉上一點也沒有變顏色。這盡管不是什麼愉快的話題,但是如果甯甯和她們唱一個調子,那將會有失自己作為豐臣家的正室的身份。

“嗨!算了,算了!”

甯甯時常不得不從她們的保護者的立場出發,這樣勸解她們。

甯甯並不是禮儀端莊的女性,她在聽別人講話的時候,也常常要多次變換跪著的雙腳的重心,變換的時候,常常連下擺的襯里都顯露出來。有時又搔搔面頰,吐口痰,總不能保持正襟危坐、紋絲不動的姿態。這與其說是因為少女時沒有受過這方面的教養,恐怕還不如說是她生來就性格豪放,無法使自己成為一個溫良、恭儉的人物。就是這位甯甯,有一回當她聽到有關澱姬的傳聞的時候,曾吃驚得呆若木雞,半晌沒有動彈。這消息不是側室們帶來的,而是她的侍女頭目孝藏主告訴她的。

消息說,澱姬把許多近江人募集在她身邊。所謂近江人,是指近江系的大名。他們這一批近江系的大名,是從秀吉進入長濱城時起開始形成的。織田信長把近江長濱城封給秀吉,這是秀吉第一次當大名。封地面積二十二萬石,原是舊日淺井氏的領地,總共三個郡,從那以後,他從木下藤吉郎改稱築前守羽柴。為了要配備與二十二萬石領地相適應的部下,秀吉在近江地方招兵買馬,網羅人才,大量錄用了當地的名門大戶人家的子弟、有戰斗經驗而眼下無主人的落魄江湖的武士,以及僧侶出身的才子等等人才。這一批人形成了豐臣勢力中的近江派,這批近江地方出身的人的特點是:通曉經營管理的知識。他們不僅善于理財,而且還掌握了其他地方的人所不會的記賬的技術。靠了這方面的技能,石田三成、長束正家、增田長盛等人被提拔為豐臣家的五奉行,擔任財政和行政事務,成了近江派勢力的首領。

他們這些近江人(嚴格地說是北部近江人)的絕大多數原是淺井家的舊部下。盡管難于說出口來,然而,他們自然地對已經滅亡的舊主家帶有感傷情調的忠誠心,隨著澱姬的出現,這種感傷的心情找到了寄托的對象。正如秀吉感到織田信長的妹妹阿市有著金子般高貴的血統那樣,淺井家的舊臣們從淺井氏的遺女澱姬身上,也感到了這一點。他們對澱姬懷有一種特別的感情,認為唯有澱姬才是真正稱得上貴婦人的人,而且又是地地道道的主家的人,由于主家的男子已為信長殺盡,因而澱姬不僅僅是主家的人,而且就是舊主本人了。于是,他們自然地聚集到澱姬的身邊來了。

而另一方面,澱姬也以一種對待舊部下的親切感與他們來往。何況,澱姬身邊的年老的女傭人都是近江人,她們和那些近江系的大名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和來往。在這樣的氣氛中,澱姬自然地成了他們的後台。

“澱姬想和我抗衡。”

甯甯從上面這一消息中感到了這一點。這一次,她無法把此事單單當做側室們的牢騷話而充耳不聞了。就說肥後的那件事吧,小西行長和加藤清正同時冊封。這件事,甯甯已經感到不能等閑視之了。她猜想,有可能是澱姬和石田三成一起請求秀吉,推舉了近江派之一的小西行長。

對事物感覺敏銳的孝藏主說:“恕我冒昧地進一言,我覺得,澱姬好像是有心在將來,超過您北政所啊!”

所謂“超過”,倒也並非想搶奪正室的位子。大概是說,想建立一種實質上超過正室的權勢吧。甯甯覺得,沒有比這更為可笑的事情了。在豐臣家後宮里,有資格對人事發表意見的,除了我這個與秀吉一起建立了豐臣家江山的糟糠之妻之外,是沒有第二個人的。也是不應該,不可以,不允許有第二個人的。

不過,甯甯絲毫也沒有為這件事而在秀吉面前說過抱怨的話。

對此,秀吉也是心領神會的。

秀吉的態度是,他的心越是倒向主家的澱姬,便越發對甯甯表示出比以往更多的柔情和關切,越發尊重她作為豐臣家的主婦的榮譽。

出人意料的是,澱城的建造工程很快就完成了。這座城池是天正十七年正月動工的,三個月之後就基本建成了。建城工程進展之神速,固然令人驚訝,而比這更叫世人震驚的是澱姬的懷孕,以及在澱城完工兩個月之後的五月二十七日生了一個男孩這件事。這就是她所生的第一個兒子鶴松。

背地里有人議論道:“會不會是……”

他們認為,這也許不是太閣殿下的種子,太閣受了騙,上了當。這風言風語在豐臣家後宮的那些側室們之間流傳著。和秀吉有過肉體關系的這些側室們,模模糊糊地知道,秀吉似乎是不會生兒子的。首先,秀吉是個十分喜歡女色的人,倘使他這方面的機能是健康的話,那麼,過去總應有人懷孕過啊,可是從來沒有過,由此可見,澱姬生兒子的事,十分蹊蹺。

甯甯也思忖著:“是啊,是有點怪啊!”

正因為她與秀吉的夫妻關系史比誰都長,因而感到迷惑不解。不過,甯甯絲毫也沒有把自己心中的疑竇說出口來,她以豐臣家主婦的身份,熱烈地祝賀了鶴松的誕生。她不光是豐臣家的主婦,從法律上來說,她還是新生兒的母親呢。

“媽媽!”

她被孩子這樣稱呼著。這就是說,鶴松有兩個母親,孩子也叫澱姬為“母親”。而當秀吉和鶴松身邊的人必須把這兩個母親加以區別的時候,就稱澱姬為“媽媽”或“娘”,而甯甯則被稱為“政媽媽”。

這個“政”,大概是甯甯的官位北政所的“政”字吧。

給鶴松贈送東西的時候,甯甯自己也說:“這是政媽媽給你的。”

對于近江系的大名們來說,鶴松的出生真是可以說是一支響徹云霄的凱歌。他們的後台澱姬在豐臣家的地位,從側室一躍成了公子的生母了。外地的諸侯們在給北政所送禮的同時,開始用更加華貴的禮品去孝敬澱姬了。甯甯在各大名之間的威望,不用說是降低了。

“澱姬為豐臣家立了大功!”

甯甯常常這樣說,顯出萬事都不在乎的樣子,然而對孝藏主以及其他甯甯身邊的侍女們來說,事情就沒有這麼簡單了。她們對這一新的事態,常常抱有一種敵視的態度。她們認為,如果鶴松就此長大成人,那麼澱姬和她的親生兒子,就會占據豐臣家的核心,總有一天,北政所的威望和權勢,一定會成為明日黃花。

鶴松出生的第二年,即天正十八年,秀吉率大軍東下,把原在關東八州稱霸的北條氏圍困在他的老巢小田原城里。

秀吉采取了長期包圍的方針,為了讓被圍的城池里漸漸地耗盡糧草,他叫了些藝妓到軍中供士兵游樂,也舉辦過酒宴。甚至還讓軍中的諸侯把妻妾也叫來了。

秀吉也寫信告訴甯甯,“我這樣做了”。

信中這樣寫道:

我軍以凌厲的攻勢,很快把敵人趕進了鳥籠。這樣,估計已不再會有危險的戰斗,請放心就是。我常常想念少爺①,但每當想到打好這一仗也是為了他的將來,同時也是為了穩定天下,我就能夠排解這種思念之情。我自己雖身在戰場,但還是通過熏灸等辦法,注意身體的保養,萬望你也保重身體。

另外,我已下令,在這小田原戰場打一場持久戰,為此,決定讓大名們把妻子接到軍營中來。因為……

秀吉寫到這里才進入正題。歸根結底一句話,秀吉是想把澱姬叫去。不過他沒有直說。在這一點上,他體察甯甯的心情,十分照顧她的處境,進而慰藉她那可能會受到損傷的自尊心。他接著寫道:

如上所述,此戰將持久,為此,我欲召澱來軍帳中,望夫人通知她做好動身的准備。澱是僅次于夫人的、我的意中人也。

信的意思是要正室夫人甯甯命令澱姬到小田原去,並通知她做好動身的准備。秀吉通過這辦法,保持了她的地位和體面,並想由此消除她可能會有的不快。

甯甯苦笑著說:“嘴巴還是這樣甜啊!”

她一方面看透了秀吉的心思,另一方面秀吉既然這麼尊重她,她也就沒法生氣了。況且,信中還說“澱是僅次于夫人的、我的意中人”,他這麼赤裸裸地捧她,倒使她沒法對付,終于使甯甯發生一種錯覺,以為這封信是秀吉在向她講私房話呢!

秀吉沒有忘記寫上這麼一句:

我年老力衰,不中用了。

這是考慮到,對于不久之後他和澱姬之間將在小田原發生的關系,甯甯可能會展開種種想象和聯想,為此而特意用上這句話來封住她的思路。秀吉用這樣一番心思,與其說是他一廂情願、自以為是,不如說,應該看做這是秀吉那種體貼人的性格的表現。盡管這種辦法過于隨便了,然而他的本意是想減輕甯甯精神上的苦痛。如果他真的那麼年老力衰,則甯甯的妒忌也就可以減少到最低限度了。

“來了這麼一封信。”

甯甯說著,把信給孝藏主看了。秀吉雖然沒有叫甯甯到小田原去,然而,她覺得即便把這封信給孝藏主讀了,也並不會失去面子。因為,在這封來自軍旅之中的信里,秀吉向她確認了這樣一個事實:比起澱姬來,他更愛甯甯,從地位來說,甯甯是主,澱姬是副,甯甯對澱姬甚至有著發號施令的權力。

不過,甯甯卻並沒有到澱姬所住的府邸,親口通知她做好動身的准備,她並沒有傻到這樣的地步。甯甯要是這麼蠢笨、老實的話,那麼,秀吉也早就不會有什麼顧忌了。這種場合,恐怕也就不會、更沒有必要差人送這麼一封費盡心機的信來了吧。

甯甯把信扔給了孝藏主,對她吩咐道:“你去適當處理一下。”

孝藏主感到困惑,她不知道如何處理才好,不知道該如何去對澱姬說,又該幫澱姬照料些什麼。

她反問甯甯說:“我可不知道怎麼辦好啊!”

這時,甯甯才嘿嘿一笑,說道:“你作什麼難啊!”

甯甯說,秀吉對她都尚且寄來了內容如此詳盡的信,對那位澱姬,肯定早已差人送信,做了充分細致的指示了。哪里還用咱們去幫忙啊,根本沒有什麼事情要咱們幫的啦!多管閑事,反倒會有失面子。

但是孝藏主卻不明白其中的奧妙。秀吉信中明明要甯甯去通知澱姬的嘛。

“你也真是死心眼!”甯甯又一次笑著說,“這就叫言辭嘛。”

照甯甯來說,這不過是秀吉的一種說話技巧而已,只要能讓甯甯的心境有所松寬,他的目的也就達到了。對待信中的內容,不必那麼死心眼。

甯甯對孝藏主說:“你只需給澱姬手下的老年女仆打個招呼,就說這次你們要去關東,辛苦了。這樣就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