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外 上

◎ 范統的事前記述
一個人的日子……其實也……還不錯啦……
──以上,大概是在我歷經「朋友拔河拔斷了得到半個范統也好、巷弄追殺原來武器也能對主人開火」的、各種疲憊不堪的事件,好不容易得以在東方城安定下來後,最直接的感想。月退、珞侍、阿噗,你們有必要這樣表示歡迎嗎?
再度回到幻世,有很多新消息得消化吸收,也有很多問題要處理,首先,其實我很訝異這裡才過了四個月,看來不只幻世跟我原本的世界時間流速不一樣,還時空不對等,直接錯置?
或者是那個送我回來的阿姨法力無邊,不但可以讓我靈魂直達幻世,還可以順便讓我穿越回比較早的時間點?
驚訝這種事情其實沒什麼意義啦,畢竟我也沒有辦法可以求證了,接下來要煩惱的應該是如何重新適應幻世的生活,像是沒有電腦、沒有電視,也沒有冷氣之類的……
坦白說,公家糧食真的很難吃。但我已經讓珞侍幫我找房子了,實在不好意思再請他支援我三餐伙食費,就算他現在是被尊稱為陛下的東方城國主也一樣,而且人總是吃人家給的,會越來越沒有志氣,我當然還是該想辦法自己賺錢,幸好目前來說,不算非常困難。
我也知道如果我去住西方城,一定可以每天吃好的用好的,但……我實在承受不了那種被人當米蟲看的眼光啊,東方城我住得比較習慣,跟我一起回到幻世的暉侍也沒有異議,事情自然就這麼定了。
說到米蟲,那個過去一直被我嫌惡,現在也依然沒好感的米重,倒是在我回來之後給了我不少幫助。例如哪裡可以接到特殊委託的單子,就是他介紹給我的,我也拿不少透露出去無傷大雅的情報跟他換了一些餐費,嗯──老實說,以我知道的內幕多寡來看,我靠賣消息就可以賺很多錢了,偏偏有些事情又不能輕易對外透露。
我只有稍微不小心被米重套了一點點話而已,反正王血注入儀式相關的事情,他早就依照當初官方公告的版本自己亂編去街頭賺說故事費啦,現在添加一點內容也只是讓人不曉得該相信哪個而已,又沒有任何一個人給我封口費,我一時失察被騙出一點點,應該……還在能被原諒的範圍吧?
有很多八卦賣出去可能會很值錢吧,米重現在也開始收集西方城的八卦了,像是那爾西跟月退一起睡會被掐脖子攻擊、音侍大人寧可跟璧柔分開也要跟綾侍大人在一起之類的事情啊──啊,不過前者說出去有點缺德,後者大概會讓米重爆發出綾侍大人後援會「拯救綾侍大人脫離音侍大人魔掌」的激憤熱血,讓人很想退避三舍,所以果然沒辦法說出去呢……
經過大略的了解後,我大概清楚了幾個認識的人現在的狀況。月退在西方城當幾乎不管事的皇帝,政務幾乎都是那爾西跟幾個魔法劍衛幫忙料理的,現在西方城仍在進行彌補官員空缺的事務,等到有餘力的時候差不多就會把璧柔換掉,同時選一下空缺了很久的梅花劍衛。
珞侍登基為王後,照理說就不能叫「侍」了,現在應該是單名「珞」的國主陛下才對,不過他說什麼要秉持著當侍時的心克勤克儉,從小到大都是侍,忽然換掉不習慣,所以就變成國主兼任侍,有點不倫不類的狀況。認識的人大多繼續喊他珞侍,我當然也繼續喊他珞侍,但正式場合可能還是要喊國主陛下吧,真是無可奈何啊。
倒是沒聽說東方城有要選新的侍,可能還在考慮吧,另外我還有點在意硃砂好像不見人影了,所以特地去問了問他的情況,結果得到了令人哭笑不得的答案。
聽說硃砂好像因為終於弄懂新生居民不能生育,沒必要進行追求繁衍之大業,再加上月退當皇帝的表現實在沒責任感到讓人失望的地步,他就大徹大悟離開城市外出歷練去了……
……月退,你那不負責任的表現,應該不是為了逃婚而裝出來的吧?如果是的話,那麼人都走了,你也該振作起來給大家看看了啊?我也對你很絕望,你知不知道?雖然我有試圖理解你的心情,但……還是很絕望啊!
其他人的近況,對我來說比較重要的也只有噗哈哈哈吧。
在我回來之前,他因為沒事可做,索性一直睡在沉月祭壇陪他老妹,現在我回來了,他就丟下他老妹不管……但這樣我恐怕會倒大楣。目前商議結果,他偶爾會回去沉月祭壇睡個幾天,當作給他老妹交代,就跟我偶爾會去西方城住幾天一樣……
坦白說他不在的那幾天,我還真沒有安全感。大家如果想暗殺我,挑這幾天來大概很有機會得手吧?
另外就是,自從知道他本名叫普哈赫赫後,我實在不知道該不該修正對他的稱呼,但他自己好像不在意,只有我在意的樣子──總之,為了避免一直不斷喊出錯誤的名字,我想我直接叫他阿噗比較好,就當作是小名吧。
還有一件事我差點忘了,那就是依然應該非常重要的,我的終身大事。我的意思是,生活也安定下來了,現在我有房子有武器,這樣徵婚應該會比較容易了?
我覺得新生居民不能生小孩這件事根本不是重點,硃砂因為這樣就放棄求偶實在太目光淺短,人還是要有個伴侶才對,尤其是還要活這麼久的情況下。總是單身,不只寂寞還會有種精神枯竭空虛不滿足的感覺,這生活怎麼過啊。
但我雖然想徵婚,卻又想低調一點,請珞侍幫我張貼徵婚公告的話,也太囂張了,不只會出名,沒徵到還很丟臉,我到底該怎麼做才好?為什麼幻世都沒有正派經營的婚友社?如果有的話,就算跟月退借錢,我也會擠出會費來的!還沒想出辦法前,我仍然只能隨便徵徵,噢,我說隨便徵徵,但我還是很認真的,請相信我的誠意。
只是……或許也沒那麼急迫啦,現在連飯都有人可以幫我煮了,雖然是用我的身體,總之……徵得到女友很棒,徵不到也不急,我隨緣。
最後再提一件事。回到幻世後也好一陣子了,大家的人際關係都出現了一點變化,我本來也都旁觀而已啦,可是他們聯合在一起後……有些事情還挺令人驚恐的。
像今天,珞侍又要我到神王殿去了,說是大家在等我……
該不會……又是,那個吧?
章之一 無處可逃時就在初次見面跟好久不見中選一個吧
『沒有「你什麼都沒看到」這個選項嗎?』 ── 暉侍
『你弟弟們站在你後面,他們現在很火。』 ── 范統
一起床就收到珞侍委託人轉達的邀約,對范統而言是一件有點驚恐的事情。
基本上,如果沒什麼事情,珞侍不會邀他到神王殿去,朋友聚會通常會直接約在外面,范統想來想去也想不出最近會有什麼需要找他去神王殿的事,除了某個過一陣子就會來一次的活動。
「唔……如果是那件事的話,還真想去啊。」
我是說,還真不想去。唉,想也知道不會有成效的事情,都失敗那麼多次了,就別再整我了吧?
打從范統回到幻世,沒過多久,月退就主動成立了一個「解除詛咒研究會」,打算針對范統嘴巴高機率說出反話的詛咒做研究,最好能順利幫忙解除。
一開始月退的說法是,他認為詛咒的原理跟西方城的邪咒有點像,也許可以當作邪咒來處理,當然他也會廣為參考其他領域的破除邪咒辦法,看能不能融合發明出強力的淨化術。
也只有像他這種天才,才能產生這種異想天開的發明主意,他最先拉到的成員是珞侍,後來又陸續加入了其他有興趣或者半被迫著參加的人,研究會的規模便好像有模有樣了起來。對月退這番心意,原本范統也很感動,並對他們的研究成果抱持期待,畢竟,可以用正常的嘴巴生活,是他夢寐以求的事,然而……當一次一次的成果發表都慘烈收場後,他原本被點燃的希望差不多也要滅光了。
儘管實驗這種東西就是得反覆進行,失敗後研究原因再進行矯正,但作為唯一可供實驗的白老鼠,范統會想逃也是正常的。
過去幾次他們把淨化術用在他身上的時候,出現的反應包含了各種身體不適的症狀,甚至還有在身上留下奇怪的圖案、長出奇怪的東西之類的狀況,這比邪咒還像邪咒的淨化術讓他完全無法理解是怎麼回事,又礙於朋友一片心意,難以面露難色地推辭,以致現在只要猜測成果發表要到了,他就會開始胃痛。
『范統,今天有什麼事嗎?沒有的話,身體借我用嘛,好久沒出來活動了。』
偏偏這種心煩的時刻,暉侍還不知情地來糾纏他借身體,頓時讓他心情更複雜了。
「不借!你借了身體就到處跟人亂說正常話假裝不是我,這樣我很困擾!」
『噢,別說得我好像單純玩得很開心一樣,我又不能讓人家知道飯桶裡面現在裝的不是飯,即使借你的身體,我還是得裝成你,那麼講反話就是不得不做的事啦。』
不管范統指責暉侍什麼事情,他都有辦法找到理由來為自己開脫,范統一陣氣悶地同時,索性賭氣了起來。
「那就借你啊!我現在要去聖西羅宮,多半是他們那個施放詛咒研究會又有舊成果了,這次不曉得會多可怕,你就代替我發賞去吧!」
范統打著暉侍要借身體就得幫他受罪的如意算盤,沒想到暉侍卻一口拒絕。
『神王殿喔,那不行。解除詛咒研究會的成果發表,肯定聚集了很多認識你的人,你知道模仿你的氣質很難嗎?再怎麼樣小地方還是會有破綻,你還是自己去吧。』
「什麼?你居然會放棄不能借用身體的機會?」
這不可能啊!這不是暉侍!天要下紅雨了嗎!
『要跟我認識的人說話,對我來說也有點尷尬,我也是會困擾的,范統。』
「這是難得可以跟你妹妹說話的劣機耶!」
『我只要看得到他們就好,並沒有特別想跟他們說話。此外,既然是要解除你的詛咒,那自然是作用在你的靈魂上才有用吧?你還是乖乖自己承受,失敗了又出現不舒服症狀的話,再找我替你頂一下沒關係,但必須等到離開他們以後。』
……你到底多不想跟他們接觸啊,暉侍?
范統對他徹底無話可說,這時連理當一直在睡覺的噗哈哈哈都進來插嘴。
『范統,你們在討論什麼東西?先警告你,如果你又要把身體給那個假黑毛用,叫他不准碰本拂塵。』
基本上,暉侍跟范統的心靈交談與噗哈哈哈跟范統的心靈交談是兩條平行線,暉侍說什麼,噗哈哈哈是聽不到的,但范統回答的時候直接用嘴巴講,所以噗哈哈哈才會察覺好像又有什麼討厭的事情要發生而開口。
「啊?就算身體借他,那也還是我的腿啊,你為什麼要這麼大方,都不能碰你的話,萬一掉在天上不就連撿都不能撿?」
『本拂塵寧可自己變成人回家也不要給他亂摸,被冒充主人的傢伙碰,感覺超討厭的。』
而他們兩個跟范統做的精神溝通,雖然彼此聽不見,但會感應到雜訊干擾,所以,即使范統用講的回應,他們仍可以分辨出現在是在回應自己、回應另一個人,還是自言自語。
『范統,你在跟噗哈哈哈講話啊?總之我先沉進去休息了,有事情再喊我。』
喂!只要要面對親人就逃得比什麼都快嗎!
『反正本拂塵已經說得清清楚楚,范統你到底聽明白了沒有?』
一個跑了又換一個糾纏,我的人生到底……真是……噢。
既然暉侍跟噗哈哈哈都不再打擾他了,那麼他必須做的事情,就是早點到神王殿去。
說是到神王殿,不過具體來講,范統要去的地方是珞侍閣。珞侍登基為王後,由於沒有新選侍入殿,原本的珞侍閣就空了下來,大家聚會時還挺好用的。
還沒進入聚會的外廳時,范統就已經聽見了交談的聲音。等他拉開門進去,第一個發現他、跟他打招呼的就是月退。
「范統!快過來吧,經過上次的失敗,結合大家的意見,又有新型態的淨化符咒了,我們來實驗看看。」
證實心中猜測無誤後,范統實在笑不出來。
果然又是這折騰人的活兒嗎?所以,一直沒成功就會一直繼續下去囉?你們什麼時候才要放棄?
「我們這次有找人實驗過,證明應該是有效的,你不要還沒嘗試就一副覺得會失敗的模樣啦,范統。」
那位阿姨都可以直接用能力讓我穿越了,仔細想想根本是深不可測的強者,你們就算湊在一起,要解掉這個詛咒也是不太可能的啦……等等,珞侍,你說什麼?找人實驗過?你們找人實驗過?找誰啊!怎麼實驗的啊!
「你們找狗實驗?」
范統在說出這句反話的時候,珞侍頓了頓,一旁的那爾西肩膀抖動了一下,像是差一點不小心做出失態的反應,已經聽過類似反話的月退則和伊耶有志一同地睜大眼睛,然後,音侍開朗地做出糾正。
「啊,不是狗,是九百萬啦。」
拜託,當然不是狗,那只是人的反話而已,有的時候會說成鬼,有的時候會說成神,然後有的時候是狗啊──那個,九百萬是?我記得您都叫住手先生八百萬,典故好像是他看到您都一臉您欠了他八百萬的樣子,現在說九百萬是他臉色越來越臭了嗎?不,我是不是該先質疑另一件事,你們……你們還真的做活人實驗?而且從身邊的人下手?
「不要那種嚇壞的臉色,我們有徵求他的同意。」
珞侍,別再說破我心事都寫在臉上了啦。
「他為什麼會拒絕?」
「你是說他為什麼會同意嗎?嗯……可以為皇帝而死的紅心劍衛總要有派上用場的時候,況且又不會死。」
月退你不要一面低頭一面說出這麼恐怖的話啊!他可是原生居民耶!
「呃……范統,你不要誤會,是那爾西隨口提到要是有人可以配合做實驗會比較方便,雅梅碟才自告奮勇說他願意的,我可沒有直接要求他接受。要不是真的有需要,我才不想拿他做實驗呢。」
大概是看范統的臉色不佳,月退立即出言解釋,但他這種說成「沒事我根本不想見到雅梅碟」的說法,還是令人心情複雜。
「但你們要怎麼實驗?祝福他之後再幫他解掉?如果解不掉呢?」
「我們用在他身上的邪咒,都有相應的解咒方法,但我們的實驗是拿研發出來的淨化術解掉各種不同類型的邪咒,經過實驗,都成功了,所以這次要解掉你身上的詛咒,成功機率應該不低。」
聽完珞侍的解說,范統看看自己的兩個朋友,看看感覺很狀況外的音侍,再看看從他進來開始,就別開臉不想跟他說話的伊耶跟那爾西。
……說得好像很厲害的樣子,可是你們這個解除詛咒研究會的成員,有半數以上都讓人很不安啊啊啊!
當初要找人合作研究的時候,月退第一個想到的就是珞侍,畢竟符咒中可能也有能解除邪咒的法門,多研究總是好的。接著,總愛湊熱鬧的音侍加入了,在不期盼他會有什麼貢獻的情況下,月退又去拉了不太可能拒絕自己的那爾西和禁不起糾纏的伊耶入會,目前為止,成員大概就是這些人,未來會不會增加,還是個未知數。
綾侍聽說是以公務忙碌為由拒絕了,事實上如果要提公務,那爾西絕對比他還忙,欠月退一條命只好什麼都答應的情況讓范統有點同情他,但,也只是有點而已。
我實在很懷疑不要先生跟那爾西會為了幫忙解除我的詛咒而認真努力。以他們對我的嫌棄程度,你們兩個真的確定他們不會在淨化術中加上可能導致失敗的因子嗎?我覺得他們光表情就寫著「我到底為什麼非得來這裡做這種事」了,至於音侍大人,我聽說他每次用邪咒都會發生不好的事情,簡單來說邪咒只要跟他扯上關係就會不妙對吧!你們怎麼能放心跟這樣的同伴一起研究!是朋友就認清誰討厭我啊!
「我們已經準備好了,隨時都可以進行,為了不要浪費時間,你就快點過來吧……不要退後!給我過來!」
……珞侍,不錯啊,你自從登基後越來越有威嚴了,命令句用得真好呢……
研判伸頭一刀,縮頭一刀,退無可退之後,范統只能乖乖走到珞侍面前,略帶不安地發問。
「所以……這次不是你負責施?」
每次研究出新的淨化術後,因為不見得是同個領域的東西,所以負責對他使用的也不見得是同一個人。
剛才好像聽月退說這次是淨化符咒,那麼應該是珞侍負責的對吧?
過去的實驗,原本輪到邪咒跟魔法時也會有伊耶或那爾西來進行施咒的狀況,但邪咒那一次范統痛到在地上打滾,魔法那一次則是不明原因淚流不止了一小時,後來這兩個跟他不熟的人就以「又沒什麼深仇大恨,這樣好像在虐待他一樣」之類的理由推掉了這個任務。反正不管是邪咒還是魔法,都可以算是月退擅長的領域,倒也不會很困擾。
當然,無論如何不能讓音侍來使用,這是大家都有的共識。
「當然是我,符咒都已經準備好了,難不成你想自己來?」
珞侍說著,就將他手上那張暈散著藍光,感覺很厲害的符咒亮到范統面前,一副「你想自己動手也可以」的態度。
嗚喔!這不是張單純的符咒對吧?裡面搞不好還融合了其他很多東西,對吧?讓我這個不明白原理的人隨便用會不會爆炸啊?
「對了,你的武器有很好的增幅效果,這麼說來,讓你使用的話,淨化的威力應該會上升很多倍,這或許是個不錯的主意?」
因為珞侍忽然注意到范統腰間的噗哈哈哈,便靈光一閃有了這樣的點子,范統頓時也不知道該拒絕還是接受,因為聽起來好像有幾分道理。
「問題是,這是你們研發出來的南北,我很清楚該怎麼使用,搞不好會發揮得出效果啊!」
「不然,你把你的拂塵借我用一下好了,聽說握住就有用?」
對於珞侍的提議,范統心中很掙紮,出借噗哈哈哈這種事情,噗哈哈哈本身似乎不太可能同意。
只是握一下的話,他在睡覺也不會發現吧……?
抱持著這種僥倖的心理,范統默默地交出噗哈哈哈,珞侍快速接過後,像是不想再浪費時間一樣,立即揚起符咒。
「范統,準備好了?準備好我就開始了。」
「還沒。」
「這到底是好了還是沒好……」
「還沒啊。」
「算了,我就直接當你好了──來吧!」
也許是這個符咒有其特殊性,需要唸出名稱才能施用,珞侍在以一貫俐落的動作擲出符咒時,范統聽見了他唸咒的聲音。
然後襲上五感的,是視野的一片閃白與身上無預警的劇痛──
「范統!」
這是月退的驚呼聲。
「奇怪,怎麼會這樣?」
珞侍吃驚的聲音,顯示他難以接受自己出手就會一而再再而三殺死范統的事實。
「啊,被小珞侍殺掉了耶。」
音侍忠實地陳述了結果。
「直接死了可以少掉折磨,說不定也比較乾脆。」
那爾西在說這句話的時候不知道有沒有代入他殺了某人時的心情。
「要打撈你們自己去,我不奉陪。」
伊耶對湊熱鬧擠上船之類的事情一點興趣也沒有。
「那我們快點去打撈范統吧!」
「重生也需要一段時間,冷靜一點,恩格萊爾。」
「差不多也到用餐時間了,我們用過餐再一起去吧。」
「啊,我又不吃,那我要去哪裡?話說回來,直接死掉是整個人都淨化掉了嗎?他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是啊,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水池重生需要多久的時間,大家都很清楚,只要抓差不多的時間去劃船接人就是了,那之前,一切一點都不急。
伊耶拒絕陪同,音侍又被綾侍抓去收另一個他搞出來的爛攤子,一起來到水池劃船的便只剩下月退、珞侍、那爾西跟不太高興的噗哈哈哈。
「你們這些壞金毛實在是太過分了,范統不只在本拂塵沒注意的情況下死掉,兇手還借用本拂塵當幫兇。金毛都是這樣做事的嗎,范統都交壞朋友。」
儘管出發點是好意,但范統死了是不爭的事實,面對他武器的指責,月退無話可說,那爾西嘴裡唸了一句「又不是我殺的」,不屬於金毛組的珞侍則不曉得該如何回應,因為這話好像沒罵到他,然而那張符咒是他扔的。
「而且這船也太寒酸了吧,難道就沒有好一點的船嗎,本拂塵不喜歡跟你們坐得這麼擠。」
即使坐在這船上的三個人有兩個是范統的朋友,噗哈哈哈依舊不假辭色,完全表現出他不喜歡跟外人親近的個性。
對於這個抗議,珞侍公事公辦地回答「東方城水池配備的船裡這已經算大的了」,月退四處張望搜索范統可能出現的水痕,那爾西則再度碎碎念了一句「到底為什麼我也要來……」。
「現在找范統比較要緊吧,你們也幫忙看看?」
月退一心擔憂著范統的泳技,深怕沒注意到、距離太遠,范統就溺死了。聽了這話,珞侍開始觀察水池的狀況,那爾西也勉為其難幫忙看看,然後一眼就發現某處水底下有動靜。
「那邊是不是怪怪的?要劃過去嗎?」
「真的呢,我們趕快劃過去。」
月退說著就自己抓起槳來努力劃動了,因為只有他一個人在劃的關係,船前進的速度實在不怎麼理想。
「珞侍,那爾西,你們也幫忙劃吧?」
噗哈哈哈一看就知道是不會出手幫劃的,所以月退只喊了這兩個人。
「我到底還要劃船接范統幾次……」
珞侍無奈地拿起槳子開始幫忙,那爾西卻沒做出一樣的動作。
「我不會。」
如果伊耶有跟來,大概會譏諷一句「這是什麼嬌生慣養的回答」。事實上,劃船的經驗雖然不是每個人都有的,有心還是可以動手學習──那爾西顯然就是沒這個心。
「那你來做什麼啊?」
同樣是不劃船的人,噗哈哈哈卻十分理直氣壯地挑剔那爾西。
「……我也不想來啊。」
那爾西的視線飄往月退,再飄向水面,直到珞侍開口說跟著劃不會太難,他才勉強開始動手。
「可是那邊感覺不太對……」
噗哈哈哈皺著眉頭,雖然覺得怪怪的,但也沒反對船往水痕的方向前進。
五感恢復時,包圍身體的水讓他感覺冰涼而刺痛。他不知道那刺痛的感覺是從何而來的,彷彿要磨蝕進靈魂深處一樣,讓他在掙紮中差點吐出體內僅存的空氣,然後才想到該讓身體上浮,挽救一下自己。
『范統?』
他搞不清楚現在為什麼會是自己掌控身體,試圖用心靈呼喚的方式跟范統取得聯繫,體內卻毫無反應。
怎麼回事,難道痛到忍不下去所以縮進深處躲起來了嗎──第一時間,他只能這樣猜測,畢竟現在從內部蔓延出來、擴散往四肢的劇痛,連他都覺得有點無法忍受。
重生出了什麼問題?現在到底是什麼狀況?
他很擔心目前身體的異常,只能先擺動手腳,先往上透氣再說。
有的時候他也很佩服自己,在痛覺如此強烈的情況下,還能驅使身體活動。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這個位置沒有距離水面很遠,上面還有個船影,應該可以求救一下。
在他將手探出水面抓住船邊時,其實已經快因疼痛而脫力了,好不容易將臉撐出水面呼吸,就撞見了幾張熟悉的臉孔,那幾張臉上跟他有同樣的疑惑跟震驚。
「咦?」
月退的第一反應,是轉頭看那爾西,確定他人在這裡,珞侍跟那爾西則當場呆住。
在他還在思考是不是該講反話的時候,從珞侍口中吐出的那個名字讓他終於驚覺事情不太對勁。
「暉侍?」
珞侍不該對著他喊出這個名字。
他明明沒有身體,寄居在范統體內。
明明是……
「啊哈、啊哈哈哈,可能是搞錯了什麼地方,我還是再沉下去看看會不會變回來好了……」
在一片錯亂跟痛覺襲擊的情況下,暉侍鬆開手打算沉回去溺死逃避,但他手還沒抽回來,就被那爾西抓住了。
這種時候面對那爾西也不是,甩開也不是,他僵硬之後覺得連頭都開始疼痛了。
「啊!那邊有水花,范統應該在那裡!」
月退在發現接到的這個不是范統後,顯然就完全不關心他了。
水花的位置看起來有點遠,現在船上又有兩個人處於魂不守舍的狀態,還有一個在水裡沒上來,月退正著急,忽然噗哈哈哈輕飄飄地跳了出去,就這麼在水面輕鬆地走了起來,直到走到范統的位置,沒好氣地要他抓住自己的腳撐一下為止。
「在水池還可以用術法……沉月的哥哥果然作弊啊。」
喃喃地感嘆完後,月退這才為了恢復船的正常劃動效率,轉頭看向身邊兩個同伴。
「不推下去的話就拉上來,叫他一起劃船,我們快點去接范統。」
這兩個同伴現在到底是什麼心情,早就知道暉侍在范統體內的月退無暇顧及──回去再解決就好的事,當然比不上救范統重要的。
◎ 范統的事後補述
人如果不幸,就要去改運,如果不能改運,那就要認命。
唉,解除詛咒什麼的,是不是根本就不該有所期待啊?月退他們這個解除詛咒研究會搞出來的成品,已經從整人變成奪命了啊!
光線閃出來的那一瞬間,我根本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就被秒殺了,到底是那張符咒出了什麼問題,還是噗哈哈哈太威?不,就算阿噗他太威,也該是符咒本身就有問題,才有將問題加倍發揮的效果吧?
這種死得不明不白的感覺實在是太感傷了,珞侍,你說吧,連未遂也算進去的話,你到底殺過我幾次?月退也有過差點殺掉我的記錄,我到底都交了些什麼樣的朋友?殺了人以後到水池來接我就沒事嗎,王法何在──
算了,因為死太快,基本上沒什麼痛感,再加上過去的負債已經抵銷,重生時也不會痛,我還是可以勉為其難不跟你們計較的,誰教我這種個性……
大概是太久沒游泳的關係,一下子置身冰冷的水中,我的腳抽筋了,浮上水面時已經喝了不少水,處於沒什麼能耐自救的狀態,我甚至無法捕捉到船在哪個方向,即使我知道他們應該不至於沒良心到不來接我……所以,阿噗凌空出現在上方,要我抓他的腳時,我居然沒第一時間質疑他開了什麼外掛才能在這裡使用術法。
說起來,武器護甲變身成人的原理到底是……?不屬於術法符咒魔法邪咒嗎?不然照理說,音侍大人跟綾侍大人會無法踏進水池,因為會變回原形啊?
就當作這只是修成人形後的普通轉換過程好了,總之,掛在阿噗腳上像浮屍般讓他拖著往船漂移的我,上了船以後才發現多了一個人。
一個我很熟悉,卻不曉得他為什麼會在這裡的人。
──暉侍,你為什麼會……?你不是應該在我的身體裡嗎?怎麼跑出來的?難道是剛剛的淨化咒?你、你是被驅逐出體的嗎?所以你果然是惡靈?
事到如今糾結你是不是惡靈已經沒什麼意義了,我記得你好像是用邪咒把自己靈魂打散烙到我身上的嘛,所以那個淨化咒還真的強到把這種以生命跟靈魂為代價的邪咒給驅散了?然後你跌出來剛好在水池就得到了身體?這、這樣的發展,我到底該怎麼面對?
而且我一上船就覺得氣氛很微妙。
月退完全不跟你說話,我能理解啦,反正你們不熟,他只顧著問我有沒有怎樣也是正常的。
那爾西不跟你說話,我也……還算可以理解啦。畢竟你們那麼多年沒見面了,也不曉得你是不是真貨,尷尬一下算是正常。
珞侍不跟你說話……嗯……勉強可以理解吧,關於你是西方城間諜的事情,他搞不好心中也產生過一些疙瘩?而且沒有人曉得你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一時之間不曉得該跟你說什麼,這,正常嘛……
但是你為什麼也不主動跟他們說話,反而一看到我就像鬆了一口氣找到救星一樣,親熱地坐過來噓寒問暖呢?
到底是誰一直唸見不到弟弟很寂寞的?
到底是誰成天炫耀兩個弟弟都很可愛,為他們而死完全沒有問題的?
怎麼為他們而死沒問題,跟他們相處就有問題了啊!別跟月退一樣好不好,不要逃避了,快點面對!你這樣連我都看不下去啊!
不過先不管這些,有一件事情我很介意。
暉侍,從水池出來的你……頭髮為什麼是黑色?
章之二 限時的奇蹟
『為什麼落月的傢伙都要在我們東方城的水池重生?』 ── 綾侍
『啊,暉侍這樣都可以回來,那……櫻可不可以呢?真的不可能嗎……』 ── 音侍
說好去接范統,回來時卻多了一個人──這事情實在讓人不知該從何說起,自然也是先瞞著眾人將暉侍一起帶回去的,只是他們在神王殿門口就撞見了違侍,這種運氣下,就算想瞞也瞞不下去。
「……」
違侍看見他們一夥人時,先是停格,然後將視線定在暉侍身上,便陷入了石化般的沉默,可能是處於不太確定自己看到了誰、眼鏡是否出了問題、是不是那爾西還有其他兄弟、到底該不該貿然開口的疑惑中,在沒有人向他解釋的情況下,暉侍索性笑著跟他打了招呼。
「嗨,好久不見啊,違侍。」
一旁看著的范統無話可說。
我說暉侍啊,你這樣笑著打招呼是自暴自棄了嗎?還有,不要說Hi好嗎?那不是這個世界的語言啊!不要因為跟我回去學了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就拿來幻世用,我聽了覺得很違和!
「……暉侍不是原生居民嗎……」
違侍如同不能接受現實一般,喃喃唸出這樣的話語。這感覺是從「暉侍不是死了嗎」、「新生居民才有可能重生」這樣推論下來產生的疑惑,畢竟原生居民轉為新生居民,史上只有兩個例子而已,何況暉侍都已經死那麼久了。
「我當然是原生居民啊,不過我還不知道現在的我是什麼就對了,哈哈哈。」
暉侍故作爽朗的回答,讓范統更加覺得他是在自暴自棄。
現在的你是什麼,不就是新生居民嗎?不然還能有什麼啊?
「到底……」
「違侍,我們會安排好這件事情,你先去做你的事吧。」
珞侍果斷地截斷違侍的話語後,以不容反駁的語氣下達了指示。
現在東方城的王是珞侍,對於他的命令,違侍無法有任何異議,當即臉色難看地遵照命令離開。
既然違侍都已經知道了,那麼通知一下綾侍跟音侍也是應該的。在暉侍困擾地表示想回暉侍閣換個衣服整理心情後,就變成大家待在暉侍閣等他的狀態。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暉侍出來之前,珞侍神情著急地抓著范統詢問。范統有暉侍記憶的事情,知道的人只有少數幾個,珞侍跟那爾西都不包含在內,而暉侍留給范統的不只是記憶,還有靈魂,這件事就更少人曉得了,幾乎只有月退跟噗哈哈哈知情而已。
「這萬言難盡,說來話短啊……」
我是說一言難盡,說來話長。要我用這張嘴解釋,你也太為難我了吧,好歹拿個紙筆來好嗎?
「那個假黑毛死前碰到范統,就把自己的記憶連同打散的靈魂烙到范統身上,現在被你們的淨化咒給分離出來了。」
噗哈哈哈看這種狀況,乾脆以不耐煩的語氣幫忙做了說明。
噢,阿噗,你真是善解人意!三言兩語就道盡了一切啊!
「從范統的身上分離出來的……」
那爾西你那大受打擊的神情是什麼意思?等一下你哥出來,你要是用這種看到糟糕東西的表情看他,他鐵定會很傷心。
「為什麼之前都不告訴我?」
這個問題你自己去問他好嗎?珞侍。唉,不過看你這麼急,我還是回答一下好了。
「我也很願意啊,是暉侍要我可以告訴你們的。」
我是說,要不是暉侍要我不能說,我早就說啦!每次要我去跟那爾西道歉,又不能說明真正原因,意義到底在哪裡,真不知道他在龜毛些什麼!
「分離了也不錯嘛,雖然會說反話的詛咒還是沒解除,但至少淨化咒有發揮出預期以外的效果,我們的研究還是有用的。」
月退你的笑容真是真心啊……但是,你高興的應該不是暉侍復活了,而是從我身上驅趕走一個壞東西吧?你就是這樣想的吧?
「那個淨化的效果……」
此時,噗哈哈哈似乎想說些什麼,但是被粗魯的開門聲打斷了。
「暉侍!聽說暉侍回來了,是真的嗎?他在哪裡?」
聽聞消息就飛快趕過來的音侍,看起來十分激動的樣子,剛好換完衣服的暉侍也從裡面走了出來,捕捉到人影的那個瞬間,他立即以想要撲抱過去的姿態朝暉侍衝過去。
「暉侍──」
「啊,音侍──」
暉侍看見音侍的時候,也露出了開心的笑容,像想回應他、和他來一個熱情的擁抱──但卻在抱到的前一刻身子扭轉閃開了。
沒抱到人的音侍先是錯愕,接著便以受傷的神情看向暉侍。
「暉侍,為什麼不跟我擁抱,你果然因為那件事情討厭我了嗎?」
「不,我怎麼可能會討厭你呢?只是我現在身上有點痛,你那身盔甲這樣抱上來,我應該會死吧,真是不好意思。」
暉侍的微笑充滿了歉意,至於他說的身上有點痛,沒人曉得是怎麼回事,音侍也徹底地忽略了這句話。
「就算我聽櫻的命令殺了你,你還是願意當我的小花貓嗎?」
音侍用一副可憐兮兮的態度,說出了非常奇妙的話語。
「那是當然的啊,只要你不嫌棄,我就算死了也一樣是你的小花貓啦。」
儘管是如此不明的話語,暉侍依然回應得十分順暢,好像這只是日常對話一樣。
「噢,暉侍──!我好想你──」
「我也好想你啊,音侍──」
因為這次是近距離的擁抱,沒有加速度衝撞,暉侍就沒再閃開了。
室內大部分的人看著這一幕,完全無話可說,范統也覺得臉上有點抽動的感覺。
喂喂,暉侍,你的兩個弟弟──都在這裡唷?你該不會忘了吧?你就算要逃避他們,也不是把他們當隱形人啊!將你有病的那一面呈現出來給他們知道真的是可以的嗎?尤其是在你一直苦心維持好哥哥形象的珞侍面前啊!
「暉侍,自從你不在以後,神王殿變得好冷清,你為什麼要死?」
哇!音侍大人!您不要白目到這種地步啊!先不提對一個看起來目前活著的傢伙問這種問題很奇怪,他為什麼會死,不就是您殺的嗎!
「因為在這個年紀死去的話,就可以青春永駐容貌維持,生是美青年死也是美青年……不對啊,音侍,你真的是要問這個問題嗎?這問題聽起來很微妙呢……」
你的回答才微妙!你的回答才微妙啊!你是認真的嗎?不是吧?
「啊?什麼聽起來很微妙,我是問你為什麼要欺騙櫻的感情還替西方城做事啊,明知道一被發現就會死,你為什麼還要自己找死?那時候你說的什麼沒有選擇,也太籠統啦,我聽不懂啊,如果喜歡我們為什麼要這麼做,快說清楚講明白嘛。」
您剛才問的問題也省略太多內容了吧,音侍大人。還有,您在這幾個關係人面前問出這麼尖銳的問題,我覺得暉侍背上好像插滿了箭呢……
「呃呵呵呵,人都死了,就別再跟你的小花貓追究那麼多了吧……」
又人又貓的你很矛盾啊,暉侍。還有,你要這樣繼續跟音侍大人對話下去嗎?你就只想跟他說話嗎?我覺得珞侍跟那爾西的臉色都有點難看耶。
「啊啊,暉侍,既然你回來了,那我們懷念的遊戲是不是也可以繼續──」
不!不要玩那個!您是說暉侍記憶裡的那個對吧?拜託你們不要玩!還有,他叫您不要追究,您就真的不追究了啊?也太好說話啦!
「那個當然沒問題啊,只要你有空,我隨時都可以。」
隨時?你是說現在也可以?
「既然如此那我們到音侍閣去吧,走吧走吧──」
您還真的要立刻把他拉走!您懂不懂得看人臉色!
「音侍。」
如果音侍過於自我中心的言行需要有個人來潑他冷水,那麼現場擔下這個任務的,就是以略帶不悅的聲音開口的珞侍了。
「你如果沒什麼重要的事就自己先回去,不然我叫綾侍來抓你。」
他講完這句話後,現場一片安靜。
我覺得一股寒風吹過。真不錯,越來越有王的氣勢不是說假的,珞侍,如果管得住音侍大人,你就成功了啊!
「咦──小珞侍,我不能把暉侍帶走嗎?」
音侍似乎沒有違侍那麼好搞定,即使珞侍已經表露出不悅,他還是沒立即聽話。
「你不能。」
珞侍的回答也很乾脆,於是招來了音侍的委屈的話語。
「啊,可是──暉侍看起來比較想跟我走的樣子啊,他看起來不想待在這裡。」
嗚喔!就算您看穿了他的心思,也別捅出來嘛!您這話一說,現場多尷尬?這種時候該緩頰一下還是落井下石?
「暉侍!」
基於話題發展下去可能不太妙的心理,范統出聲喊了他,成功吸引了暉侍的注意力。
而既然喊了,總該說點什麼,在實在沒什麼好主意的情況下,范統索性隨便問了一個問題。
「我忽然想知道一件事,珞侍跟那爾西,小時候哪一個長得比較不可愛?」
他此話一出,原本一臉陰鬱正在恍神的那爾西與正跟音侍對話的珞侍,全都以十分介意的眼神瞧向暉侍。
啊,糟糕,結果這其實是落井下石,逼入死地嗎?
「……范統!我突然想到有些事情必須跟你溝通一下!不好意思,我們到旁邊去談,你們別在意、別在意──」
暉侍在那兩道目光的逼視下,整個如坐針氈,當下立即過來手臂一勾圈住范統的頸子,就一副感情好的姿態將范統強拉走了。
「暉侍,夠近了吧,到這裡他們應該聽得到了啦……」
你快冷靜下來恢復平常的你啊,我承認剛剛那個問題有點失誤,雖然難得有這種機會可以讓你失去鎮定也挺有成就感的,但我──我真的不是想幸災樂禍啦……話說回來,這一切對你來說是個災禍嗎?
在范統說完這句話後,暉侍總算停下了他急促的腳步,然後面向牆壁,整個人扶牆垂首蹲了下來,如同已經被剛剛弟弟們的視線表情精神攻擊得潰不成軍了般,完全失去了先前勉力維持的輕鬆假象。
喂……?你不是有事要跟我溝通一下嗎?怎麼也不質問我為什麼問那種問題挑撥離間?
「你怎麼啦?你還壞嗎?」
「沒什麼……大概是身體不適加上精神不適吧,你就別理我了。」
暉侍一點也沒有想振作起來的樣子,周身籠罩著片片烏雲。
「你說這什麼話啊!只不過是跟以前不認識的鬼見面,有到這種世界毀滅都無所謂的地步嗎?」
「范統,你不懂,不是世界毀滅都無所謂,是世界已經毀滅了。」
世界已經毀滅了?你的世界到底易碎到什麼程度啊?
「到底為什麼毀滅了,你可不可以簡單說給我聽?」
「我只要繼續當個死人,他們也只需要繼續把我當死人就好,為什麼要碰面,為什麼要打破現狀,我的人生難道還能更糟下去嗎……」
「我的確是很懂啊,你不就是離開了嗎?那就好好跟他們一起過下去啊,這不是你未來的希望嗎?」
「你好無情啊,范統。我們不是說好要一起過下去嗎,只不過是分離出來而已,轉眼間你就叫我去跟他們一起過……」
什麼跟什麼啦!誰跟你說好了!說得好像跟他們一起過等於叫你去死一樣,難道你的情感以及過去和樂融融的記憶都是假象嗎!
「那可是你特地留遺言要我疏遠的兩個人耶!打從在船下你就很正常,你為什麼都不跟他們說話?」
「人要衣裝,佛要金裝,他們有穿,我沒穿,會自卑無法直視也是自然的。」
我問的問題跟你的回答根本對不上吧!你以為這樣就可以打混過去?你以前分明是個會對著鏡子自戀自己身體的傢伙吧,有穿沒穿明明不是你會在意的地方!
「所以呢?你真的打算跟他們講話嗎?」
「我的一切都是由謊言與詐欺堆疊出來的,如今很多事情都已經東窗事發,還要我一次面對複數的苦主,這實在是太過殘酷了。」
「所以你是以死了就可以逃避一切的前提來進行你的人生的嗎!你一直以來都是因為反正死了就什麼都不必交代、死了所有的問題你都不必負責,才這麼隨心所欲地過日子嗎!」
「我當然從一開始就知道我會不得善終,但其實我也沒過得很隨心所欲。噢,范統,你的身體是我的避風港,我已經不能沒有你溫柔的包容,我多麼想回到你的身體裡就這麼當作什麼都沒發生過,你是我的救贖與依靠啊──」
不要因為連想死的心都有了就胡亂說一堆莫名噁爛的話!可以把話說得這麼可怕的人也只有你了吧!那麼就用這樣的口才去對你的兩個弟弟天花亂墜一下啊,你以前都可以在珞侍面前扮演好哥哥了,現在為什麼不行!
范統不曉得該說什麼來讓暉侍擺脫自暴自棄的狀態,而在他想到話之前,噗哈哈哈突然不知從哪冒了出來,而且──居然是來找暉侍的。
「喂,假黑毛,這個給你。」
噗哈哈哈拿出一張寫了字的紙遞給暉侍,在暉侍疑惑地接過紙張後,噗哈哈哈才面向范統,用他慣例的偉大語氣說話。
「本拂塵要去沉月祭壇住個幾天。記得事情辦完要來接我。」
啊?這種宛如感情失和要回娘家的台詞是?
「要是不來你就死定了!」
然後還要人去接、講講好話才肯跟我回家?怎麼越想越像了……等等,你剛剛說事情辦完?辦什麼啊?
可惜,噗哈哈哈沒有耐心等范統問出問題,就直接使用術法消失了,這也讓范統不由得埋怨他為何要跑那麼快。
住個幾天有沒有確切一點的數字啊!事情辦完,到底是哪件事情!難道你是要我把暉侍安定好再去找你嗎?但我覺得我什麼都不用做,也會有一堆人搶著收留他吧?而且阿噗你什麼時候對暉侍這麼友善了,我都不知道啊!
想抱怨的對象不在眼前時,自己在心裡糾結只是傷身而已,范統只好將注意力轉回暉侍身上。
「他給你寫了什麼啊?你聽完了?」
暉侍在收起紙張後,臉上的神態跟剛剛已經完全不一樣了,范統訝異於這樣的變化,而暉侍的手也拍上了他的肩。
「范統,你說得沒錯,我不應該逃避,我現在覺得我可以回去面對他們了。」
啊?你說啥?你的心境轉折是如何發展成面對的,給個懶人包好嗎?
「我不得不說這種忽然想開的感覺真是豁然開朗。世界上哪有這麼多需要心煩的事情呢,反正撐過去就解決了,我一定沒問題的。」
「很難過你的人生觀忽然變得這麼悲觀,總之……你可不可以解釋一下?我不懂你啊。」
「不懂也沒關係,走,我們回去吧,哈哈哈哈哈哈。」
這……到底是恢復正常了還是壞掉了?阿噗,你究竟對他做了什麼?為什麼你寫了張紙給他就可以讓他變成這樣?
由於暉侍已經自己踏著輕盈的步伐沿著原路回去,范統也只能跟在後面行動。回到眾人聚集的廳房時,他發現伊耶出現了,大概是收到大家都在這裡的通知後前來會合,現在月退正在跟他講解事情經過的樣子。
暉侍一出現,便成為眾人的目光焦點,剛才被留下的音侍還沒回去,一看到他就哀怨地發話。
「啊,暉侍,你怎麼一下子就跑掉了啦。所以之後你要回來神王殿嗎?東方城五侍一直缺一個,就變成四侍,很難唸的……」
「不好意思,音侍,因為大概再過個五、六天我就會消失了,所以我可能沒有辦法回來當侍呢,不要太想我。」
「咦?」
所有人聽到這個消息,都相當吃驚。
「范統他家拂塵跟我說明了一下現在的狀況,總而言之……我只是因為淨化咒而分裂出來、暉侍記憶的碎片,並不是完整的靈魂,也無法長久維持目前的形體。他說依照推算,我大概過五天到六天就會自然消散了,所以……你們不必太在意我,希望這幾天大家可以相處愉快。」
如果大家剛剛的吃驚程度是八十分,那麼,等他說完這段話,恐怕就變成一百分了。
儘管暉侍說話的態度比剛才坦然了許多,但他說出來的內容以及依舊下意識迴避那爾西視線的狀況,仍使范統忍不住想在心裡唸他。
你面對的覺悟根本還沒建立好吧!而且你忽然想開的原因,是因為你發現五天就可以解脫,只要熬過這五天就可以像之前那樣裝死了是嗎?我到底該怎麼說你啊!
「記憶……碎片?」
珞侍還在消化這個詞的意思,這時暉侍總算直接對他開口了。
「是的,記憶碎片,一個暫時存在這裡的幻象。不過因為看起來就像是『暉侍』,你們也可以把我當成暉侍,反正記憶是一樣的。」
這樣的說明似乎有點抽象難懂,珞侍則緊接著問了另外一個問題。
「暉侍,你跟范統共存的事情,為什麼不讓他告訴我們?」
「我沒有跟范統共存,我只給了他我的記憶。」
「可是,他說是你的靈魂阻止他說的……」
「我的靈魂?那是他的錯覺。應該是我記憶裡的潛意識阻止他的吧,暉侍的靈魂早就散掉不存在了。」
暉侍這一連串的話語使得范統有點反應不過來,而珞侍顯然不打算停止追問。
「你的記憶為什麼要阻止他告訴我們這件事情?」
「因為,這只是徒增困擾而已。」
暉侍略做停頓後,接著說了下去。
「已經死掉、不能給任何人希望的記憶存在另一個人身上……不只困擾活著的你們,也會給范統添麻煩。無端讓范統多了一個人的記憶已經很對不起他了,無論如何,他還是應該就只是他自己才對。」
他說到這裡,那爾西忽然站了起來。
「我要回去了。」
對他忽然的發言,第一個產生反應的人是伊耶。
「你要回去?公文有這麼趕嗎?」
「留在這裡沒有任何意義,你們不走也沒關係,我要回去了。」
「為什麼沒有意義?那傢伙不是你哥嗎?」
伊耶問完這個問題後,那爾西看了暉侍一眼,回應得相當冷淡。
「我不知道。」
「……那爾西!」
眼見他說完話隨即打算走出廳房,暉侍終於著急地叫住了他。在這聲呼喚下,那爾西停下腳步,等待他說話的神情依舊木然。
「我會去找你的,等東方城的事情處理完,我一定會去找你的,等我幾天好嗎?」
「我等了你十一年,不差這幾天,反正每個人總是要我等他,無所謂。」
那爾西只回了他這麼一句,就自行往外離去。
「范統,他到底是真的無所謂還是其實很在意?」
人一離開,暉侍立即緊張地回頭這樣問范統,頗有病急亂投醫的感覺。
「那是你妹,你都不知道,問我有什麼用啊!我跟他很熟啦!」
要問也問月退吧!你要搞清楚跟那爾西相處最久的人是誰才對呀!怎麼印象中我以前也被月退這樣為難過?
「伊耶哥哥,我們趕快去追那爾西吧,他看起來心情很差。」
范統還沒來得及指點暉侍去問月退,月退就跟著起身,看來也要走了。
「收回你那個稱呼!他有心情很差?他不是平常就這樣嗎?」
要伊耶在那麼多熟人與陌生人面前默認月退那個稱呼,是絕無可能的事,但這件事目前不是重點,所以他只簡單斥罵一句便帶過。
「嗯……我覺得他動手殺我之前那一兩天好像就是這種情緒,反正淨化咒又要重新研究了,這邊看起來也很忙碌,我們就先回去吧。范統,你要不要跟我回聖西羅宮休息幾天?」
「好,我待在這裡不好,你自己留下吧,保重。」
那個,我是說你自己回去吧。拋下這邊焦頭爛額的狀況離開,我晚上會睡不好的,而且先不說我不喜歡聖西羅宮,矮子根本就一點也不歡迎我同行好嗎……
「真的不跟我去嗎?你每次都拒絕……」
雖然范統那段反話說得顛三倒四,很難判讀出原句,但月退還是從他揮手再見的動作了解了他真正的意思,因而有點失望。
不就跟你說我不受歡迎而且我無法丟下暉侍過去──啊,對喔,我根本沒說出口,我只有在心裡想而已……真糟糕,習慣用想的就可以讓阿噗跟暉侍知道以後,有時都會忘記要開口說話。
「我可以不管暉侍就這樣跟你走啦,你快點回去好好當你的女王,別整天想著工作。」
我認真覺得,反話有助於訓練我的臉皮。原先講出一堆糟糕反話的時候,我都會恨不得拔掉自己的舌頭,現在反話講多了,那種羞恥與尷尬的感覺也淡化到幾乎消失的程度,哼哼,如今的我根本不會因為區區幾句糟糕反話而大驚小怪、驚慌失措,我進步神速啊。
「好吧,我回去會繼續研究解除詛咒的方法,范統,不要灰心,一定有辦法的。」
嗯?不……我叫你回去做正事,不是繼續不務正業啊!矮子要對我釋放殺氣了!你到底要讓你身邊的人多討厭我才甘心!不要一直沒意識到這一點啦!只要你一直把我放在心上,一直因為我而不乖乖做你的皇帝,他們視我如眼中釘的情況就不會改變吧?
由於伊耶就在旁邊,范統不可能直接將這些話告訴月退──事實上,就算這裡只有他們兩個人,他還是不會將這些話說出口的。畢竟對他來說,月退為了他好的一番心意,他很難潑他冷水,也就是這種性格才使他無從拒絕一堆亂七八糟的事情,他自己也很頭痛。
西方城的人都離開後,暉侍閣裡就剩下暉侍、范統、珞侍跟音侍,珞侍的臉色仍然不太好看,音侍則一副搞不清楚狀況的樣子,這時候,暉侍總算從那爾西離開的失神中清醒過來,沒頭沒腦地說出一句奇怪的話。
「好了,我們來約時間吧。」
「約時間?」
「是啊,既然我只有五天可以處理後事,總是得平均分配一下的。這樣看來應該每個人可以分到一天的時間,音侍你明天好嗎?珞侍後天?你們覺得如何?」
你這話為什麼那麼像是腳踏多條船約會滿檔的人說出來的啊?有人在知道自己的時間只剩下五天的情況下還能這麼冷靜的嗎?
而且五天後……你到底會怎樣?什麼叫自然消散?阿噗叫我事情辦完再去接他,該不會是叫我幫你送終完再去的意思吧!
「咦,暉侍,今天不行嗎?為什麼還要等到明天?」
音侍似乎十分迫不及待,很積極地想在今天就把約會的額度用掉。
「哈哈,今天都已經下午了,選今天的話你不就只剩下半天了,這樣不是很吃虧嗎?」
「啊,對喔!好吧,明天就明天,我會一大早就來叫你起床的!然後我們可以去老頭那裡玩,一定要一整天都過得充充實實才行!」
暉侍這個說法,音侍很快就接受並且歡天喜地離開了,但珞侍沒有這麼好騙。
「為什麼不能今天?」
他顯然是不接受剛剛那個給音侍的說法,才會問出相同的問題。
唉,暉侍,你的小珞侍長大了不好騙了。我個人認為你是想爭取一天的時間好編織你要給他們的謊言……咳。
「抱歉,珞侍,一切發生得太突然,我想我還是需要一點時間整理一下心情,順便翻一下我的遺物──嗯,我留下來的東西。今天剩下來的時間,就讓我一個人度過吧,好嗎?」
我總覺得你在跟珞侍說話的時候有特地將聲音放柔。果然好哥哥的習慣改不掉嘛。應該說,我現在已經搞不清楚哪一面才是你本性所呈現出來真正的你了,你也太多面了吧?……好吧,也許是我的問題,畢竟只有我看過你這些不同的面貌,得到你的記憶真是一種罪過。
「……嗯。」
珞侍這段時間培養出來的氣勢,這一瞬間,好像又在暉侍面前收得乾乾淨淨了。
「既然如此,范統,我們走吧。」
欸?等等,他只是叫你走,沒叫你清場啊!我還有事情要問他,你別拉著我一起走啦!
「暉侍!我不能離開嗎?」
在被珞侍拉著一起出去之前,范統喊了暉侍一聲,急切地問出這句話。
「噢──范統你也想約嗎?那第五天的後半段給你好了。」
看暉侍輕描淡寫地帶過,還把他排進那個令人無言的約會表中,范統不由得皺眉。
「為什麼不是第五天的前半段啊?除了珞侍跟音侍大人,你不就只剩下那爾西要排了嗎?難道他一個人就佔據了兩天?」
「你想多了,我想他根本不會給我一天,所以第五天的後半段可以排你。」
「那你的第四天哪去了啊!」
「剛約完兩天總要休息一下,第五天再去面對他。反正四這個數字也不太吉利,就順便避開吧。」
你是月退嗎──!都一樣把那爾西排在最後一天!都一樣見面的時間能拖就拖毫無誠意!那爾西是會吃人還是咬人?雖然我跟他不熟,我還是覺得很過分啊!
「我一定要等到第五天才能跟你溝通?現在就真的不行嗎?」
以我們過去的相熟度,我一點也不明白為什麼現在不能跟你交談、問我想問的問題啊!你躲的不是他們嗎?我不該包含在內吧?
「我說過,今天剩下來的時間,就讓我一個人度過吧,拜託了。」
當暉侍看向他,以難得帶點憂傷的疲憊神態這麼對他說的時候,范統愣住了。
在繼續要求下去,彷彿是強人所難一般,這種情況下,他只能接受跟著珞侍離開這件事,就這樣讓暉侍閣的門扉阻絕了他所熟悉的那個身影。
◎ 范統的事後補述
我有種一頭霧水、腦袋快要爆炸的感覺。
我到底可不可以現在就衝去沉月祭壇,問問阿噗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那張紙上寫了什麼我好在意!真的好在意!總不會是阿噗威脅暉侍不振作起來就讓他老妹做掉他吧?畢竟沉月統管新生居民,這個威脅可能挺有用的?
可是我覺得,阿噗不是會管這種事的人啊,就算暉侍想逃避現實不振作,這也不關他的事吧……反正,為什麼有事情不告訴我呢!我就是那種會想很多、想太多的人啊!
珞侍拉我出去後,就說有事要辦,讓我自己回去。於是我頓時就成了一個閒人,阿噗跑了,暉侍分離出來了,我一下子連個說話的對象都沒有,離開家跟回家的反差也太大,我簡直不能適應啊。
無論怎麼想,我還是覺得這一切很詭異,特別是那個記憶碎片的說法。
所以我真的要等到第五天嗎?而且還是第五天的後半段?
今晚先設法入睡,然後明天再來想想好了……
章之三 就算沒有我,你看起來也過得很好的樣子嘛
『這句話好像在哪裡聽過耶。』 ── 璧柔
『一定是我對妳說過吧,原來妳這麼快就忘了啊……』 ── 月退
打從搬出三人宿舍一人獨居後一向睡得很好的范統,這天晚上難得失眠了。
照理說這應該是相隔許久後,他終於恢復安寧的第一個夜晚──沒有誰的話語會在腦中響起,睡著後也不會被暉侍入侵、夢中閒話家常胡亂糾纏──如此清靜的環境,明明會很好睡才對,他卻翻來覆去直到天亮。
當公雞叫聲混雜在清脆的鳥鳴中響起時,范統睜著帶有血絲的眼睛,深深覺得這是個必須好好處理的狀況。
我以為幻世只有陸雞,沒想到居然還有一般的公雞,是新養的嗎?在我家附近的話,豈不是每天大清早都會被公雞吵醒?我是不是該投訴一下鄰居養寵物妨礙我的居家生活?事關我之後早上睡覺的品質,我……不對啦!重點根本不是公雞吧!重點是暉侍啦!重點應該是那個不在這裡的暉侍才對!
范統懊惱地起身後,胡亂撥了撥自己的頭髮,然後發現自己尚未補充食物的腦袋不太肯運轉,肚子也咕嚕嚕叫了起來。
……唉,回到幻世後一堆事情忙碌,又嫌提升流蘇的正規途徑麻煩,所以一直沒處理,到現在還是拿草綠色流蘇……我必須找個時間好好正視一下這個問題!我的實力明明可以拿比較高級的流蘇,靠著阿噗作弊的話還可以有黑色流蘇的水準吧!總是領這麼少的月俸,沒接委託就沒錢吃飯,只能吃公家糧食……這不是跟以前一樣嗎!
珞侍登基後為什麼要把提升流蘇的規矩改掉大半啊──要改也等我提升完再改嘛!雖然他改的時候也不曉得我還會回到幻世,但──
在心裡抱怨完後,范統決定先去領包公家糧食來救急,讓腦袋經過食物補充後活絡一點,再來好好思考暉侍的事情。
因為一切實在是太奇怪了,當面問他搞不好又被他花言巧語閃躲過去,我覺得我得想一個更好的方法。
以范統的思考,一時之間要想出一個好方法實在有點困難。他一面面無表情地啃著難吃的公家糧食,一面試圖從自己過去的人生經驗中尋找靈感,然後得到一個絕望的結論。
我發現我想了解什麼在意的事情時,做過最有效的行動好像是隱身偷偷觀察耶……只有這麼不光明正大的方法嗎?所以,我應該偷偷去跟蹤暉侍這幾天的約會,看看他有沒有什麼可疑的行動,然後從他的言行舉止中找出不對勁的地方?
這麼麻煩做什麼啊──!
才剛想出一個方法,范統就忍不住想否決掉了。
先不提麻煩的問題,暉侍他這兩天都在神王殿吧?休息的那天應該也是,然後下一天就跑去聖西羅宮了,要偷偷潛入這些地方跟蹤觀察,沒有阿噗在,我自己怎麼可能辦得到!
……等一下,真的辦不到嗎?突然好想實驗看看……?手上沒有阿噗的我,到底能做到什麼地步呢?可是,我就為了實驗這種事情,決定潛入神王殿跟蹤暉侍嗎?萬一辦不到,被抓到,豈不是很丟臉?
處於有點想做又糾結於許多問題的情況下時,有些人會因而懶掉,徹底打消念頭,有些人則會越想越不甘心,試圖尋求一個突破口。
范統在很多時候都屬於前一種人,但今天的他不知為何就是不想這麼算了,想著想著,他忽然靈光一閃。
啊,對了,上次那張符……
想起之前發生的某件事情後,范統連忙翻箱倒櫃地找起一張符咒。
因為噗哈哈哈那裡似乎保存了很多失傳的奇怪符咒,只要有機會,范統就會跟他討。如果是短時間內可以學會書寫的,就連寫法一起學下來,而很難學會的,就直接討張範本,有時間再慢慢練。
現在他在找的就是打算「有時間再慢慢練」的出竅符。那時候噗哈哈哈告訴他,這張符可以讓人精神離體到處亂跑,速度比身體移動快得多,因為離體狀況下沒人看得見,也無法跟人接觸交談,實用性不高,後來就漸漸失傳了……
喔喔!找到啦!仔細想想,這根本是竊聽跟偷窺的利器吧?古代人都這麼善良,不會想到這種用途嗎?只是,沒實驗過也不曉得能不能這樣用,只有一張而已,用掉就得再跟阿噗討了,也不見得討得到呢……
盯著手上的符咒,范統考慮了三分鐘。最後他研判該用的時候就是該用,為了還沒學會怎麼寫這種理由而放棄行動的話,怎麼想都很蠢。
唉,早知道就先挑這張臨摹筆劃了,這種失傳符咒不只是因為那時候的人發明之後找不到適當的用途,也是因為筆劃太繁複,要記下來寫出有效符咒的機率太低的關係吧?
在心中做出這樣的感嘆後,范統隨即注入融合法力的符力,對著自己啟動了這張符咒。
現在融合兩種力量的手續他已經做得很熟練了,只要不使用嘴巴念咒,使符咒正確發揮效力,對他來說是輕而易舉的事。

第一次使用這失傳的出竅符,范統的感覺雖然稱不上糟糕,但也好不到哪裡去。
所謂使用精神來移動,就是以思考移動的意思,因為專注無雜念地想著自己要移動往什麼地方才能準確進行移動,范統大概花了半個小時的時間,才勉強掌握要訣。
他看不到自己的軀體,因為移動的是他的精神意志,他的軀體仍留在他的屋子裡,不會跟著跑出來。
唔,看來使用這個符咒時,身體沒有防備,會有點危險呢。以後真的學會的時候,要用也得找個安全的地方……我家目前應該還算安全吧?反正我不是那種沒事會有人上門尋仇的人,家裡也不至於忽然發生火災或者什麼的,我就這樣去神王殿好了,不曉得暉侍在哪一殿呢?
在他的精神快速移動的情況下,他很快就抵達了目的地。這種浮在半空中,可以感應到四周景物聲音的感覺,讓他覺得十分新鮮,但要是可以,他還是比較想用自己的身體正常地感覺這些東西,至少不會才跑一下就暈暈的有點疲憊。
說起來我最好不要讓人知道有這種符咒,不然稍微有腦袋的人都會開始想到不良用途上吧,嗯,奇怪,音侍閣沒有,難道人還在暉侍閣嗎?
范統一面想著,一面在神王殿內進行搜索。找過音侍閣後,他又去了暉侍閣,但一樣找不到人。
可惡,精神狀態下無法使用符咒啊,不只身邊沒有符咒,就算有我也沒手可拿!這下子我到底該去哪找暉侍?反正移動速度很快,乾脆整個神王殿都跑一跑算了?
做出這樣的決定後,他也很快就付諸實行,搜了一圈倒是真的有收穫,確實找到了人,而且居然是在綾侍閣。
暉侍跟音侍的一日約會,地點居然選在綾侍閣,如此造成別人困擾的行為也只有他們兩個做得出來,范統本來還在感嘆,即使是綾侍閣,也沒有針對已經失傳的符咒做出防備措施,但他一進去,立即就因為令人胃痛的畫面而將這個感嘆徹底忽略。
「海帶啊海帶。」
「海帶啊海帶──」
嚴格來說,范統還沒進去,就已經先因為裡面傳出來的聲音而無言,進去確認畫面與他想像的完全符合後,他頓時有種自己不該來的感覺。
海帶個鬼啊暉侍!你為什麼要教音侍大人這麼讓人崩潰的東西,還讓他跟你一起玩?別把你在我那個世界亂學的東西隨便帶到幻世來啊!就別說你連殭屍拳也教了!
所謂的海帶拳,是一種邊喊著「海帶啊海帶」邊將雙手呈波浪狀擺動來進行的猜拳遊戲,手可以選擇擺動的方向有兩側、前方跟上方,輪流進行中假如跟主攻的那方選擇了一樣的擺動方向就輸了。范統不太喜歡這個遊戲的原因是雙手擺動一面喊台詞的畫面太蠢,但身在綾侍閣的這兩個傢伙顯然不這麼認為,還十分樂在其中。
你們那是什麼變種海帶拳?為什麼越猜越快了?你們完全是以黑色流蘇的實力來較量眼力跟動作快速了嗎?「海帶啊海帶」明明就是用點韻律感慢慢唸才有趣的台詞,你們唸得跟機關槍發射一樣,到底把海帶拳當成什麼啦?這是三十二倍速的海帶拳嗎?
相較於扭動得快速又開心的音侍與暉侍,坐在書桌前默默閱覽公文的綾侍,忍耐度似乎已經快到極限了。
「海帶啊海帶。」
「你們快點分出勝負好嗎?」
「海帶啊海──啊!」
在綾侍不悅地插話後,音侍一個不小心就失手了,獲得勝利的暉侍立即洋洋得意地發表了他的獲勝感言。
「贏啦贏啦,感謝綾侍幫忙讓音侍分心啊,不然還真不曉得要猜多久,猜拳可是個不輕鬆的體力活呢,如果猜到幾百局才分出勝負,搞不好猜完我們就會同時喘氣倒在地上了。」
那是什麼愚蠢的畫面!你為什麼要讓你自己陷入那種境地!端端正正地做個正經人不好嗎,都幾歲了還這麼幼稚,行動前都不先考慮後果的啊!
「啊,不要啊,那我就不能演皇上只能演寵妃了……」
音侍臉上呈現出一片愁雲慘霧,看似十分不喜歡這個結果。
皇上跟寵妃……這個關鍵字,果然是你們以前愛玩的糟糕角色扮演嗎?所以……你們用海帶拳來決定誰當皇上?你們──你們可以再更糟糕一點沒關係,我心如死灰。
關於暉侍跟音侍愛玩的角色扮演,范統曾經在翻暉侍記憶的時候看過音侍當皇帝的情況下是什麼情景。
「把小花貓的事情給朕說清楚!」、「賤妾惶恐!您指的是什麼?」、「你們要玩就滾去自己的房間玩!」……這還真是似曾相識呢,回想起來,根本以前也常常跑到綾侍大人的房間來干擾人家嘛,到底為什麼可以這麼厚臉皮不知羞恥啊,暉侍?你到底要把你在我心中的形象扭曲多少次才夠?
「來吧,愛妃,我們可以開始了,朕現在真是心情愉悅,哈哈哈哈──」
你們是把綾侍大人當成佈景了嗎?
「等等啦!我們──我們先來猜那個吧?決定完那個再說吧?」
音侍比了一個不明的手勢,於是暉侍也跟著心領神會地比出相同動作。
「哦,你是說那個啊?好啊,那就來猜吧。」
哪個啦!不要故意在第三者面前打出彼此之間才知道的暗號好不好!你們究竟想失禮到什麼地步?
「海帶──啊海帶。」
「海帶啊海帶──」
不──!立刻又玩起海帶拳來了!我何必特地跑到這裡來承受這種精神攻擊啊?我是不是該走了?什麼端倪都看不出來呀,暉侍他看起來就是一副很愉快無陰影的樣子,他根本過得很爽!我沒事擔心他做什麼,我有病!
「海帶啊海帶──」
「不是都猜完了嗎?你們還猜什麼啊?」
「海帶啊海帶!喔喔!」
「啊!又輸了啦!」
這次大概是因為綾侍冷言插嘴插得太快,他們還沒進行幾局就分出了勝負,一樣是不由自主會注意綾侍的音侍落敗。
「來綾侍閣猜拳還有一個好處,那就是獲勝率會提升呢。」
連勝兩場的暉侍笑得相當燦爛,音侍則持續他的愁眉苦臉。
「可惡,死老頭你不要在旁邊害我分心了啦!」
「不要逼我罵髒話。是誰跑到別人房間來玩海帶的?」
您就這樣簡稱海帶了啊?綾侍大人。也是啦,疲勞轟炸一陣子過後,腦袋裡的關鍵字就會只剩下海帶了吧?
「我們總要挑一個珞侍比較不會去的地方進行嘛……」
暉侍以一臉困擾的神情說出這樣的話,音侍也點頭附和。
「就是啊,給小珞侍看到可怎麼辦呢。」
「這不構成你們這樣干擾別人工作的正當理由吧!而且你什麼時候會顧慮哪件事情發生的話怎麼辦了?你這大白癡!」
綾侍美麗的臉孔幾乎要因為這兩個沒良心的傢伙而扭曲了,但他們依然沒有絲毫反省。
「啊,討厭,為什麼是我輸啊,我不要……」
「願賭服輸啊,愛妃。」

瞧音侍那副悽慘的樣子,綾侍不由得開口詢問了一句。
「你們剛剛猜拳到底賭了什麼?」
我也很想知道。是人都會有好奇心,綾侍大人雖然不是人而是護甲,一樣有好奇心嘛。
「輸的人要偷你的衣服拿去拍賣。」
「不要把別人玩進去!你們現在給我滾!」
啊啊,終於玩笑開得太過分要被轟出去了嗎?事實上我在聽到一臉悲痛的音侍大人說出那個答案時,確實有點後悔自己為什麼要好奇,反正暉侍常常讓我有這種感覺,也不是第一次了,我……唉。
「老頭,你不要這麼絕情嘛!暉侍他只能待五天耶!只有五天耶!而且跟我約的時間只有一天而已!人都死了,你為什麼就不能對他好一點嘛!」
對於綾侍要把他們趕出去的話語,音侍聽了立刻就抗議起來,只是,不管他的聲音如何悲憤,綾侍還是不為所動。
「哼,說得好,人都死了,我為什麼要對他好一點?他過五天就會消失,我現在對他好也收不到任何回饋,所以快點滾出去,聽清楚沒有?」
噢,綾侍大人,您這是真心話還是……?您只是單純想反駁音侍大人的論調嗎?
「綾侍果然討厭我啊,不然,音侍你帶我去看看櫻──女王陛下的陵墓好嗎?」
暉侍你轉得好硬!你轉得好硬啊!你剛剛是想直呼已逝女王的名字嗎!你想做出這麼失禮的事情?等等,一直以來你都是怎麼稱呼女王的?那不是你義母嗎?
「好啊好啊,那我們就……」
「不准去。」
音侍才剛答應,綾侍就黑著臉阻止了他們。
「啊,為什麼不能去!難道我們要去看櫻,還要經過你的批准嗎!」
「你們去那裡想做什麼?不要去祠堂那裡做一堆對櫻無禮的事,我光用想的就覺得不能接受了。因為我現在沒空跟過去監視,所以,你們不准去。」
將手壓在桌上的繡帕上頭,綾侍的神情和語氣依舊嚴厲。
「我們哪會做什麼啊?老頭你這是偏見!偏見!」
「你們就是會做什麼!你們兩個只要在一起就沒有好事!」
「好吧,如果是組合的問題,那明天我再找珞侍一起去就是了……」
「哼,那麼沒事了,你們滾吧。」
「啊!老頭你怎麼這樣!又不讓我們去,又不讓我們留下來!那我們到底要去哪裡呀?」
這是你們的問題啊,為什麼說得好像人家把你們趕盡殺絕一樣?想約會,不會去虛空一區找小花貓泡茶?
「你們要去哪裡我管不著,反正不要去祠堂,也不要留在這裡!高興的話,你們要去聖西羅宮玩也沒關係,快點從我面前消失!」
「好主意,暉侍,那我們就去聖西羅宮玩吧!」
哪是這樣的啊!音侍大人!
「不,我覺得這不是個好主意,聖西羅宮我打算大後天再去的,我們不能這樣提早進行這個行程,而且萬一被那爾西看到了,我的立場可能會更加艱難……」
暉侍你終於有這種面有難色的時候啦?你也知道不能讓弟弟發現自己如此糟糕嗎?
「不只珞侍不清楚,你的親生弟弟也不曉得你糟糕的真面目嗎?」
綾侍挑了挑眉,對暉侍的發言做出質疑,暉侍則皮笑肉不笑地否認。
「倒也不是這樣,他或許知道一小部分吧,但認知哥哥有點糟糕跟認知哥哥很糟糕是完全不一樣的事情,我並沒有打算跟他分享我糟糕的一切,至少──在過五天就會消失的情況下沒這個打算。」
你那糟到深處無怨尤的一切,拜託還是別跟任何人分享吧,受害者有我一個就夠了,除非你這麼喜歡讓人幻滅。
「不去聖西羅宮就不去吧,走就走!老頭你這現實的傢伙,要是暉侍過了五天沒消失,你就要後悔沒對他好一點了!」
彷彿要走之前不丟句狠話就會顯得氣勢不夠一般,音侍以一副不甘心的神態對綾侍這麼說,但這話一樣沒有收到他想要的效果。
「要是過了五天沒消失,我就該思考如何讓他消失了。要走就快走,到底要我趕幾次?」
哇,綾侍大人,您這宣言還真凶狠,比音侍大人的還狠辣啊!別隨便做出這種犯罪宣言,我都為暉侍捏一把冷汗了……
「暉侍,我們走!」
「所以,音侍,你決定好要去哪了嗎?」
「我們可以去街上拋媚眼給女孩子、去廣場隨便找人決鬥,反正就是不要待在這裡受氣!」
「不,這些事情我們恐怕還是不能做啊,你也曉得,我過五天就會消失了,讓東方城的大家看到『暉侍』,真的好嗎……」
所以,你只能私底下跟過去的熟人約會,關在神王殿或者聖西羅宮裡囉?沒想到你還會顧慮被一般大眾看見之後產生的麻煩啊,我以為你會因為時間不多就率性妄為呢?
「不是五天,是四天,有一天已經過去了。」
綾侍非常冷淡地點醒了暉侍計算天數上的問題。
居然還特地糾正這一點,綾侍大人您到底多迫不及待他消失啊?
「啊,暉侍,反正只有這幾天而已,你就別拘束了,想做什麼就隨心所欲地做啊?」
喔喔喔音侍大人!您不要這樣鼓吹他啦!您要是把他那細到不可思議的克制神經吹斷,他就無法無天了!求求您讓他小小的良心繼續掛在那裡吧,求求您!
「但是我覺得如果我真的這麼做,就算四天後我消失了,綾侍也會繼續詛咒我靈魂不得安寧耶。」
你真的有顧慮過這種事?那你以前跟音侍大人拿侍符玉珮玩得不亦樂乎時,怎麼就沒想過有朝一日死了會有很多人咒你投胎不順?你們這對豬朋狗友到底有沒有真心反省過給人造成了多少麻煩啊──
「真遺憾我是千幻華,不是抓得到靈魂的沉月,否則要治你就方便多了。」
若說以前綾侍還會看在同事關係上維持對暉侍的禮貌距離,那麼,在矽櫻下令格殺暉侍後,他對暉侍的態度就可說是完全不做任何包裝,直接呈現出滿滿的刺了。
「啊──算了啦,暉侍,不然我們回音侍閣去,頂多我多封幾層限制,讓小珞侍無法隨便走進去,這樣就沒問題了吧。」
回音侍閣聽起來還算是個可行的意見,暉侍這次沒有反對,就老實地跟著音侍離開了綾侍閣。
然後,綾侍忽然朝旁邊看了一眼。
「還不走嗎?人都走了還留在這裡做什麼?」
咦?
發現綾侍盯的是自己精神所在的位置後,范統確實嚇了一跳。
「聽見了就快點離開,不要留在這裡打擾我。」
噢……雖然綾侍大人的居處沒有防範出竅符,卻還是感應得到啊?是千幻華天生對符咒敏感還是綾侍大人符咒修得比音侍大人專精呢?暉侍的話,我記得是個符咒白癡的樣子……可是珞侍卻說那爾西符力學得不錯耶,珞侍自己的法力也很不賴,所以,理應兩邊天賦優良的混血兒裡面還是有例外的嘛?
我可以想像我如果問暉侍「你弟弟修法力與符力的融合修得那麼順,你為什麼學不好符咒」,他會怎麼回答我。多半是「范統你倒是說說看,世界上的人幾乎都講話正常,為什麼你卻會講出反話呢,難道身為混血兒就一定有符咒跟魔法的天賦嗎」之類的舉例調侃,而且例子鐵定會舉到我身上……
不、不對!我應該趕快離開綾侍閣才對!要是惹怒了綾侍大人,不曉得會發生什麼事情啊!
緊急撤離的范統在回到神王殿外面的通道後,也猶豫起接下來該怎麼辦了。
我要接著跟蹤去音侍閣嗎?可是……他們回去應該也是繼續那不堪入目的海帶拳還有糟糕的角色扮演啊,我去那裡殘害我的眼睛跟大腦做什麼?沒必要跟吧?完全沒有必要吧?
暉侍今天大概就只是單純想跟音侍大人玩而已吧,看來今天觀察不會有什麼收穫,我還是收手休息,明天再說好了……?
就如同暉侍所說的,糟糕的一切沒必要完全呈現在他人面前,范統覺得就算是已知真相的自己,也不必一而再再而三地重複接觸暉侍的糟糕面,這對心靈層面的健康可能不太好,迴避才是最好的選擇。
做出這樣的決定後,范統在心裡嘆了口氣,隨即讓精神脫離了神王殿。
◎ 范統的事後補述
觀察暉侍的行動,今天可說是毫無進展。
當然我也不能期待一開始就會有收穫,期待越高失望越大,這是一定的,期盼小小的努力就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確實是很不切實際的行為。
有的時候我也會希望事半功倍啦,我承認我常常會有不切實際的念頭,講這麼多說教般的精神喊話,也只是為了安慰自己、告訴自己今天沒收穫是正常的,不用沮喪,這樣而已……
而我真正的悲劇不是今天白費力氣跟蹤暉侍。我在讓我的精神離開神王殿後,才忽然想起一件事。
這出竅符,我只有一張耶。那我現在回去,明天不就沒得用了嗎?
沒得用的話我要怎麼執行我的跟蹤觀察啊?難道我就只做一天?只做一天就不做了?唯一一張符,居然浪費在沒有收穫的一天?
出竅符的持續時間似乎沒有限制,為了不搞出不曉得該如何回我身體的糗事,當初剛拿到符咒時,我就跟阿噗問清楚了,只要我沒有在心中默念「迷途羔羊要回家」三次,這種精神行動的狀態就不會解除。
符只有一張,所以我真怕我一不小心就唸了三次……總而言之,因為新生居民餓肚子好像一兩天也不會死,即使真的死了,也可以從水池復生,加上精神狀態感覺不到飢餓,我就默默決定繼續維持這種狀態直到明天了。
做出這個決定的我,真是好傻好天真啊。
我完全忽略了精神狀態不會有身體的感覺,那也就不會想睡,加上無法跟人接觸,等於完全處於被隔離又意識清醒的狀態──差不多過了三小時後,我就開始受不了了,不到處看看別人在做什麼,我實在撐不下去,但即使在路上亂看、房子裡亂看,我依然覺得時間過得太緩慢,真的很無聊啊──
因為這樣,我只好再度繞回神王殿,抱持著既然沒事做,乾脆還是繼續觀察暉侍的情況的心情……然後發現我大錯特錯,居然因為無聊就讓自己陷入更糟糕的情境。
暉侍跟音侍大人的糟糕角色扮演,好像玩不膩似的,都已經過好幾個小時了,居然還在玩。
噢,那實在不是我會想詳述的內容。我覺得你們要演皇帝跟寵妃……沒有必要那麼專業。沒有必要那麼專業。沒有必要那麼專業!真的!
其實說專業,倒也沒有很專業,起碼衣服是共用的所以沒顧慮到合不合身的問題,胭脂什麼的也……
剩下的不太想講了。反正他們玩一陣子要重新決定角色,就繼續使用煩死人的海帶拳,接下來因為暉侍嫌沒有變化,他真的教了音侍大人殭屍拳啊啊啊啊!我這個烏鴉嘴!
我想會造成一天下來腦袋裡迴盪的都是海帶啊海帶皇上啦奴家以及殭屍咚咚什麼的,恐怕有大半是我的問題。我在發現事情不對勁的時候沒有果斷離開,還堅持繼續我錯誤的抉擇,只因為覺得不堅持下去前面的時間就白白投資了──
應該在投資已經虧損的時候就毅然撤資才對啊!這樣至少不會連後面的時間也一起賠進去,我連這點腦袋、這點決斷力都沒有嗎!活該我事後懊悔嘛!
等到他們的糟糕活動終於結束,暉侍滿面笑容地告別了音侍大人,接著走回自己的暉侍閣,我自然也跟上去了,沒想到他一回房間就倒到床上,直接睡到不省人事。
是一天下來消耗太多精力,太累了嗎?
由於是精神狀態,我也無法叫醒他逼問事情,只是,不知道為什麼,我居然突然覺得對他來說,能這樣玩到筋疲力竭、腦袋放空、直接睡著……
似乎……也是一件不錯的事吧?
章之四 謊言下的真心
『也許我那時希望著,在你面前,就做一個我曾經想當的哥哥。』 ── 暉侍
『那曾經,也是我所憧憬著,想成為的人……』 ── 珞侍
在范統歷經無數次意圖反悔回到自己身體又阻止自己的過程後,東方城終於天亮了。
天亮其實也不代表什麼,因為很多人起床的時間都不是天剛亮的時候,范統自己當然也不是,所以他自然無法期盼暉侍會那麼早起來,特別是昨天玩得那麼累的情況下。
唔唔,不過……說起來,幻世都沒有鬧鐘什麼的,頂多只有阿噗教我的那些有鬧鐘功能的符咒,這些暉侍當然不會用,他昨天也沒有吩咐任何人今天何時叫他起床……他該不會要這樣直接睡到中午吧?
但今天不是說好跟珞侍有約嗎?
跟人有約的情況下,睡太晚真的是可以的嗎?
范統不由自主地為暉侍擔心了起來。在有約會的日子睡死、遲遲不出現,那可說是不在乎對方的表現,至少珞侍那個常常想很多的人是有可能這樣想的,要是變成那種局面,想必暉侍也不會開心。
只是,以他目前的狀態,實在不可能叫暉侍起床,就只能在這裡空著急而已──總是為別人的事著急的個性,讓他也不曉得該對自己說什麼。
喔喔,暉侍,難道你昨天跟音侍大人玩了一整天之後,就把今天跟珞侍有約的事情忘了?這不是一個好哥哥該有的行為吧?雖然我沒有哥哥,也沒當過人家哥哥,但我還是覺得事情不應該這樣子啊!
隨著外面照進來的光線變化,范統可以知道時間正一分一秒地過去,越來越接近中午。
搞不好珞侍其實昨晚失眠,也睡到現在都還沒醒呢?或者他們其實已經約好了下午,只是我自己一個人不知道所以瞎操心?暉侍你到底為什麼可以睡得這麼熟!跟死魚一樣連翻身都不會的呀!
在連番的胡思亂想中,外面傳來的腳步聲讓范統緊張了起來,隨後才想到現在別人看不見自己,不必擔心要藏哪的問題。
「暉侍?你在裡面嗎?」
兩聲敲門聲後,傳進來的是珞侍的聲音,不曉得是否等太久所以親自找上門來了。
哇啊!暉侍你還不快起來嗎!約會對象殺過來啦!他不只是你重要的義弟,現在還是東方城國主,讓他不高興你一點好處都不會有的!
完全沒有清醒跡象的暉侍,讓范統即使是精神狀態,依然有胃痛的感覺。這時候,大概是因為沒有人回應,珞侍就直接進入了內室。
剛進來時,珞侍的神色顯得有點驚慌,直到看見睡在床上的暉侍,表情才稍微安定下來,接著他略顯遲疑地靠近暉侍,輕輕推了暉侍幾下。
「……珞侍?」
微微睜開眼睛的暉侍似乎還沒完全清醒,看清楚眼前的人後,隨即露出微笑。
「怎麼這樣一臉凝重的神情呢?發生了什麼不好的事嗎?」
不好的事情不就是你從天亮到現在一直沒去找他嗎?你這個罪魁禍首怎麼能問得如此理所當然啊……
「我擔心找不到你,懷疑一切只是我的一場夢。」
珞侍在說這些話的時候,聲音十分細微。
「或是時間估算錯誤,其實你根本待不到五天,在我不知道的時候就已經消失了……」
他之所以會有如此強烈的不安感,或許是因為暉侍當初就是忽然失蹤,一句話都沒留下,而且再也沒有回來──暉侍在愣住後終於清醒過來意識到自己現在所屬的時空背景,微笑也因而轉為苦笑。
「剛剛還沒睡醒,一時之間還以為我們都還是侍呢。即使你已經長大了不少,我還是沒反應過來,在暉侍閣過夜果然會感覺錯亂啊。」
對於暉侍的這番感嘆,珞侍沒有立即接話。也許是察覺出他話語中的憂傷,也許是自己也陷入了類似的情緒中,好一段時間,他都維持沉默。
「嗯,今天說好了找個地方談談嘛,那麼,我先去整理一下自己,再等我一下好嗎?」
最後是暉侍自己打破了僵硬的氣氛,溫言做出這樣的要求。珞侍對這個要求沒有任何意見,點點頭後,他留下一句「我在外面等你」就先出去了。
下了床的暉侍,一面解衣服一面走往室內的浴間。既然他是要去洗澡,秉持著非禮勿視的原則,范統沒有跟上,只好出去跟珞侍一起等待。
看來今天的約會應該是沉重場面……?我真的要跟嗎?這種會感傷、會夾帶負面情緒的場合,我是不是迴避迴避比較好啊?暉侍好像不太喜歡別人觸碰他內心深處,那次那爾西被東方城抓走,我看了他記憶裡那爾西相關的某些部分時,他的態度就很不悅呀……
可、可是,沒有真情流露的話哪看得出異狀?像是昨天,觀察他跟音侍大人玩樂的場面,就無法得到有用的情報,所以我果然還是該跟嗎?唔喔──
根據之前看過的暉侍記憶,他早上如果沒事,會悠哉地梳洗一個小時以上,但現在畢竟有人在等他,所以他收斂了點,約莫二十分鐘就出來了,平時真不知道都在拖什麼時間。
我忽然想到,珞侍的擔憂也不是沒有道理耶。暉侍,你那個五天到底準不準確啊?你怎麼能那麼肯定一定會五天才消失,還如此從容地打算第四天休息?萬一你提早消失怎麼辦,那爾西你就不管了嗎?
說起來這個五天消失依然怎麼聽怎麼奇怪啊──所以消失以後你要去哪?真的會消失?
你會回我身上嗎?
「我們要去哪呢?」
珞侍看起來沒什麼主意,所以開口詢問暉侍,暉侍則是按照昨天就作出的決定,提議去看矽櫻的陵墓。
因為珞侍沒有反對,兩個人便出發了。范統一樣以精神狀態尾隨跟蹤,並在判斷珞侍應該沒察覺後鬆了一口氣。
神王殿雖然來過很多次,但我還真的沒去過女王的陵墓。應該說平時也沒必要去吧,我根本沒有去獻花的理由……暉侍你提那一包東西是什麼啊?該不會就是要拿去祭拜的祭品吧?你何時準備的?昨天一整天都在玩,早上也沒早起出去買啊!難不成臨時從你房間裡亂抓?這樣有誠意嗎?
雖然正在想些有的沒有,但范統還是有稍微記一下路。陵墓的位置似乎在神王殿的後面,必須越過第六殿再往後走,接著出現的是一座黑色的祠堂,歷代東方城統治者的安息之處是否就在這裡,范統實在沒什麼把握,他猜想裡面放的應該是牌位之類的東西,但這跟陵墓好像沒什麼關係。
「嗯?沒有修陵嗎?」
在領悟到矽櫻只有被列入祠堂中祭祀後,暉侍微感錯愕地看向珞侍,珞侍也簡單地回答了這個問題。
「綾侍說不修陵寢是母親的意思,事實上也不是每一任王過世後都會修陵的,既然母親曾經這樣交代過,我們就依照她的意思辦理了。」
身為與矽櫻心靈相通、修至器化的護甲,由綾侍口中說出的話自然是有可信度的。如今矽櫻已逝,她的所有想法,眾人都只能從綾侍那裡片面地得知,跟綾侍沒什麼交集的范統自然沒機會聽說,現在聽了這個說法,他也不由得感慨。
我記得女王是新生居民嘛,也不曉得當過多久的女王了,好像曾經聽說中間換過名字什麼的……是不是沒有從那個時候活到現在的新生居民啊?大家都被送上戰場滅口、掩蓋事實了,所以沒有人發現女王長相都一樣,音侍大人跟綾侍大人也沒變過?還是女人的化妝術真的那麼神奇,只要用不同的方法化妝,就可以看起來像是另一個人……?
噢,對了,米重好像說過,可以付費更換不同年齡的軀體嘛,年紀不同的話,長相就會有一點點的差異,說是親族也有一點可信度?算了,這也不是重點啦,要是每次換名字重新登基都要在這裡放個牌位,那還真是有點令人糾結的事情,可能會……太多吧?要自己祭拜自己也……
不過,如果真的背負著女王的職責活了那麼久的話,會希望死後不要再繼續被東方城束縛,好像也可以理解呢……
「嗯。沒能再見到陛下一面實在令人遺憾,雖然她或許不會想看到我……事實上,我從沒想過自己還能有機會和過去認識的人見面說話,一切有種措手不及的感覺,完全沒有心理準備呢。」
盯著眼前的祠堂,暉侍的神情很難稱得上輕鬆。那種彷彿深吸一口氣才能繼續說下去的感覺,使得沉重的氣氛瀰漫四周。
他曾經隱約提過,希望矽櫻能夠解脫,又不希望自己親手做這件事的心情。
范統覺得這其實是種帶著殘酷的溫柔,而沉月雖然沒被封印,矽櫻仍是自這個世界消亡了……
「暉侍。」
珞侍出聲喊了他,掛在面上的複雜臉色,顯示著他的猶豫。
他看似想問什麼問題,卻又遲疑著難以出聲。而經過短暫的停頓,他終究還是無法忍住問問題的欲望,這才低聲開口。
「你之所以對我親切溫柔,是因為你把我當成遠在落月見不到面的弟弟了嗎?」
范統難以說明這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問題,但在聽完這個問句的瞬間,他實在有種跳出去打斷這種氣氛的衝動,雖然現在的他辦不到。
珞侍──!你為什麼要用這麼尖銳的問題當作你們談話的開頭呢?你為什麼要問這麼自尋煩惱自掘墳墓的問題啊!你會這麼問,就是你心裡已經這麼認定了吧?那麼從他口中求證出你想得沒錯,不就更悲傷了嗎!你是希望藉由這個問題來打破你對他曾經存有的崇拜與依賴,繼而擺脫過去,還是希望他否定這個猜測?
就算你是希望他否定這個猜測好了,你都先入為主這麼想了,他到底要否認得多用力才能說服你?你何必啊──
「你是說那爾西?哪有這回事,為什麼會這樣想呢?」
暉侍一臉錯愕地反問回去後,珞侍依舊維持著不太開心的神情,斷斷續續說明他這麼想的原因。
「因為你原本就有一個弟弟了,你是為了那爾西才到東方城來的,不是嗎?那代表你是很重視他的,相較之下,進入陌生環境認識的、一開始就對你抱持敵意、沒有血緣關係,個性也不可愛的義弟,如果不是剛好讓你聯想到家鄉的弟弟,根本就……」
珞侍的話說到這裡就中斷了。
讓他話語中斷的,是暉侍突如其來的一個擁抱。
「你小時候明明就很可愛啊,是個讓人情不自禁想摸摸你的頭照顧你的孩子呢。雖然你可能不太喜歡被人這麼說,但當初剛進神王殿時,我是真的這麼想的,就連你沒什麼自信說自己不可愛或者逞強的部分,我也都覺得很可愛呢,你不是任何人的替身或替代品,我從來沒有在你身上投射過誰的影子,不要懷疑這一點,好嗎?」
因為沒有預期到會出現這樣的發展,珞侍一方面反應不過來,一方面也因為已經長大卻還像在討人安撫一樣而感到尷尬。沒等他回答,暉侍便又說了下去。
「我在東方城度過的歲月,喜歡你們的所有心情,全都是真實無疑的。珞侍,也許在你得知我是西方城的探子後,過往的印象會產生裂痕,但是對我來說……你是我記憶裡僅存、純粹而無雜質的美好,記憶中有你的部分都是愉快的回憶,我一直都……很珍惜。」
那樣的語氣,在嚴肅中也帶著少許的痛苦,不若他平時表現出來的明朗。
宛如真切地想要傳達心意,卻又碰觸到壓抑著不想言明的部分,在傳達的同時,小心翼翼地拿捏著分寸,試圖不要讓言語造成反彈,又盡可能的想說出自己心中的一切般。
此時此刻,旁觀的范統很想做出像「也只有你這樣的傢伙可以若無其事地做出這種如同告白的肉麻解釋來改變氣氛」、「也只有珞侍可以讓你這樣哄」之類的結論,可是仔細想想,他又覺得無法這樣批判他了。
他一直以來都很難了解暉侍在經歷記憶中那些事情時的想法。真正去揣摩他說的這些話底下的心情後,儘管覺得可能只是自己想太多,他還是因而產生了難過的情緒。
像是真正的家一樣,一直都喜歡著的東方城。
不得不背叛,而後再也回不去的東方城。
不只是代表永遠離開這個地方,也代表著與他所珍視的人永別。不只是代表著與他所珍視的人永別,甚至還包含著信任與情感的破裂。
他在來到這裡的時候,就知道遲早有一天會以難堪的姿態離開。在喜歡上這裡的時候,就知道不可能在這裡留一輩子。而在離開的時候,亦已經知道不會再回來。
范統沒有辦法完全理解這是為了什麼,也就難以代入這樣的心情。但試圖想像揣摩時,他仍會難過,而他不知道這究竟算不算濫情。
暉侍在東方城的一切、未來所有的可能性,都建基於切斷過去、忘了那爾西的前提上。
這種誘惑的念頭到底在他心中鼓動過多少次呢?
也許要順利地繼續在東方城當侍並沒有這麼簡單,但沒有那個前提,就連談都不必談。
所以珞侍跟那爾西是完全不一樣的。
一個存在於他眷戀不捨、想把握卻不能把握的未來,一個則來自泛黃的過去,注定終結他的幸福,讓他自甘步入絕境。
「……我以為,你寫信回去說你過得很開心,很喜歡這裡,只是為了讓那爾西不要擔心你而已……」
珞侍悶悶說出的話語,讓暉侍為之莞爾。
「那爾西居然還跟你分享過信的事情?只說過這個嗎?總不會……都說了吧?」
他問問題之前那兩秒的遲疑,使得范統相當無言。
我好像可以看見你背上冒冷汗了,暉侍。早知如此,何必當初?世界是很小的,既然害怕被知道,就不要寫那些不堪入目的信嘛……
「嗯?大概只帶過了提到東方城的部分,我想可能是為了安慰我吧。」
珞侍沒有察覺暉侍的心虛,毫無心機地做出這樣的回答。
「是嗎?那爾西也會安慰人了啊,有進步。無論如何可以確定至少他有收到信,聽起來不錯,哈哈哈哈。」
應該不是不錯,而是糟透了吧?啊,該不會是因為沒收到回信,你覺得都沒有人看,所以有的信就亂寫?或者你亂寫只是想激起那爾西回信的念頭?那麼你後天就可以收到回信了,我等著看熱鬧啊。
「那我們進去祭拜一下,出來再聊?」
「好。」
兩人說著,便進入了祠堂。祭拜的過程中,他們之間幾乎沒有交談,肅穆的氣氛一直維持到他們出來為止。
似是因為這裡安靜,珞侍看起來沒有提議去別處的意思,談話的事也就繼續在這裡進行了。
「你來自落月的事情……」
提起這件事的時候,珞侍沒有使用一些比較敏感或尖銳的字眼。
「在得知這件事的那陣子,我曾經覺得很痛苦。因為我無從分辨過去的一切裡哪些才是『真實』。也因而質疑起自己、懷疑自己的價值,但我沒有因為這樣就討厭你或者怪罪你。」
珞侍的話語沒有讓暉侍露出輕鬆的表情。他反而看起來有點心情複雜,沉默了一下才說話。
「我以為個性耿直,認定中一向沒有灰色地帶的你會不諒解呢。是因為過去對我先入為主的印象太過強烈嗎?但我其實並非那麼好的……值得你原諒的人。」
說完這段話後,暉侍也嘆了口氣。
「女王陛下的處置是對的。讓背叛者永遠從眼前消失,杜絕再被欺騙的可能性,不因為過往的情感而寬容……珞侍,你現在是東方城的王了,你可以選擇原諒一名死者,但最好還是不要對一個活著的背叛者心軟。」
「我知道,只是……」
珞侍的眼中帶著幾分茫然。
「那麼多年來,你不曾做出傷害我的事情,帶給我的一直都是鼓勵與溫暖。我應該如何憎惡這樣的你呢?相較之下,我還比較討厭懷疑這一切的我自己啊。」
一樣將這些話聽得一清二楚的范統,持續滄桑。
暉侍,你的形象塑造得可真好,不過珞侍好像本來就不太記仇吧?那爾西讓他死過一次,他後來也沒計較,原本很在意月退是西方城少帝的事情,後來也同樣不在乎了……珞侍,你真是個好孩子,但繼續這樣下去,應該是不行的?
「呃,現在的我情況也有點尷尬,要算死人,明明活生生地站在這裡,要算活人,偏偏再過幾天就會消失,所以……如果你不介意,就讓我厚著臉皮繼續以義兄的身分自居吧,其實你不怪我,我還是挺高興的。」
天底下這麼厚臉皮的也只有你了啦,我到底該怎麼說你?這是以五天就會消失為前提,要求別人滿足你的遺憾讓你安息的做法嗎?他可是東方城國主,你不要佔他便宜啊!這樣不就等於管理兩個國家的人都是你的弟弟?你簡直擁有整個世界了!
「但是那爾西……」
「噢,義兄弟的關係不需要蔓延到血親身上,你把他當普通朋友就好──你們是普通朋友嗎?希望我沒有誤會?」
根據我的觀察,他們好像真的是普通朋友。事實上我覺得跟蓄意害死過自己的人交朋友真不是普通人辦得到的事,就好像饒過殺死自己的人,還跟他繼續交好,我也覺得非常不可思議,果然當王的人都很奇怪吧,那不是我能理解的世界。
「我們是朋友。那爾西也很想知道你的事情,有話題所以就有來往。」
珞侍很乾脆地承認了他跟那爾西之間的朋友關係,後面那句話則是使暉侍神情微妙了。
「是嗎?那他對我的事情有沒有什麼感想?」
暉侍,你的笑容變勉強了啊。你覺得你真的聽得到好的答案嗎?
「他什麼都沒有說,只是在我沮喪的時候告訴我信裡的事情,說你喜歡的是東方城。」
哈哈哈哈,暉侍,你的義弟覺得你把他當替身,你的親弟則認為你喜歡的根本是義弟這邊,真是太經典了,我可以幸災樂禍一下嗎?還有啊,珞侍,根據暉侍的記憶以及你的說法,你跟暉侍之間的相處應該和樂融融吧,跟那爾西說這些事情,你究竟是不是在炫耀,可不可以說清楚呀?
「……好吧,算了,沒關係,都無所謂……」
你看起來一點也不像無所謂的樣子。
「暉侍,你以前跟那爾西的關係……還好嗎?」
瞧暉侍表現出來的態度怪異,珞侍忍不住問了一句。
「我想大概是他奴役我的關係吧,別介意這個,聊點別的。既然你登基了,那麼,音侍跟綾侍成為你的契約武器跟護甲了嗎?」
等等,什麼奴役?你是隨便說說的還是?不要拋下一個讓人很在意的詞之後又叫人家不要在意啊!
「我不用劍,所以沒跟音侍訂契約,綾侍的話,他要我考慮清楚是否想穿甲冑再決定,畢竟跟他訂契約之後,可能就無法再接觸其他護甲了。」
哦?護甲也有排斥效應啊?說起來,珞侍你要是穿千幻華,看起來會是什麼樣子?總不會跟女王穿起來一樣吧?你又沒有胸,這是要怎麼穿?
「所以你目前沒有武器也沒有護甲?……嗯,目前兩國應該是和平狀態,沒有交戰打算,那大概還好……」
雖然我也是東方城的新生居民啦,但是暉侍,你怎麼就這樣為東方城的王操心起來了?你是西方城的人耶?
「是啊,不過無論如何,我還是希望實力能繼續進步,現在也都持續修行著。」
珞侍一向是個很認真的人,這點在學習上也看得出來。提到這件事,暉侍忽然伸手摸進他那個袋子,拿出了一個大盒子。
「對了,有個東西要交給你,本來是打算等你成年再送你的,只是準備好後,我卻沒能看著你長大。這次難得有機會親手交給你,我想就先送吧,雖然事到如今,好像也不怎麼需要了啦……」
在遞出這個盒子時,暉侍笑得有點尷尬。儘管不曉得是什麼東西,珞侍還是眼神疑惑地接了過去,拆起了簡陋的包裝。
大盒子拆掉後,裡面是個中盒子,中盒子再拆掉後,裡面又是個再小一點的盒子。
「……?」
珞侍疑惑地抬起頭來看向暉侍,暉侍乾笑了一聲。
「因為是個很單薄沒份量的禮物,一拆開就看到的話,好像有點……所以,不知不覺就多包了幾層,可能需要一點耐心,真是不好意思。」
你搞啥啊!過度包裝只是造成收禮人的困擾好嗎!到底希望人家拆多久?你到底包了幾層啊!要找到這麼多大大小小收得進去的盒子也不容易耶,與其花這種功夫,還不如增加禮物的內容吧?
既然暉侍這麼說,珞侍只好繼續拆,拆到第五個盒子時,盒子本體已經小到手掌可以包覆,也讓人越來越不解裡面到底可以放什麼東西。
暉侍,你到底要送什麼給人家啊?成年以後才需要的?該不會是什麼家傳玉珮以後看到喜歡的女生就送給她當訂情信物之類的東西吧?這種事情不需要哥哥操心啦,他母親要是沒給就算了,你可千萬不要這麼雞婆唷?
最後這個小盒子打開後,珞侍的動作微微停頓了一下。
擺在盒子裡的,是一個純黑色流蘇。
「這是……」
「噢,是我自己做的,可能沒有東方城派發的那麼漂亮,加工登錄之後就可以使用。你如果沒有要用也無所謂就是了。」
「為什麼要送我這個呢?」
這是一個理所當然會問的問題,暉侍也就照著當時的心情回答了。
「因為珞侍你一直都很努力,我想,在你成年的時候一定已經達到這個水準了吧。你總是因為實力停滯不前而煩惱,但我覺得那是你勢必會跨越的障礙,之後眾人也會用尊敬的眼神看你,再也不會有人瞧不起你。」
他將流蘇從盒中取出,放到珞侍的手上,接著說下去。
「我期許著你的未來。我期許你就像我所認為的一樣,不是達到我的水準,而是超越我。不是因為你必須辦到,而是因為這本來就是你會做到的……」
在他說完這些話後,珞侍好半晌都沒有說話。
過了好久好久,他才微帶哽咽地問出一個問題。
「你真的……五天就會消失?」
「真的。我只是殘存下來的記憶,對你說的這一切,都是記憶裡真實的情感──噢,我消失以後,找范統也沒有用,因為我是消失,不是回他身上,總之記憶分離出來了,在他那裡的記憶也會消失,我想先跟大家說清楚,以免范統自己解釋不清楚又被誤會。」
跟蹤了這兩天,范統好不容易才又聽到相關的話題,只是暉侍說出來的話語,讓他依然覺得不解。
暉侍,你到底在說什麼?好像極力跟我撇清關係似的,還一直強調自己只是記憶……你到底是什麼意思?
而且,你會消失,不會回我身上?所以你現在真的是到處跟親友告別嗎?
「暉侍……你這次,也要離開嗎?」
珞侍突地抓住了暉侍的衣服,低著頭像是想忍淚,或掩飾面上的表情。
「就算只是記憶也好,就算新的記憶無法疊加上去,只能一直維持現在這樣也好,真的沒有留下來的可能嗎?……」
就如同即使知道這可能是個強人所難的要求,依然想抱著一絲希望詢問一般,珞侍問出了這個問題,但卻無法抬頭確認對方臉上是否出現了為難的神色。
面對這種狀況,暉侍用手指刮了刮臉,顯然有點為難。
「珞侍,你這樣……讓我怎麼安心地走呢?即使世界沒有我,你們還是可以過得很好的,你們已經習慣沒有我的世界了,忽然回來的我,其實是打破這個平衡、造成大家的困擾才對,所以我對這樣的情況也很困窘,內心也害怕面對吧。」
「不。不是這樣的……」
「大概是有種,所有的事情都解決了,一切都很平順美好,我卻突然來添亂的感覺啊。這樣子畢竟還是不太好,雖然能有機會將身後事都辦一辦,是該心懷感激,但我真的不可能以現在的姿態留在這裡。記憶碎片很快就會潰散了,不可能的。」
他陳述這些事情的口吻很平靜,但珞侍的情緒顯然無法如此鎮定。見他聽完話後依然搖頭,暉侍嘆了一口氣。
「現在已經有很多人陪在你身邊。他們會成為你的支柱、成為你有力的幫手,而活在過去的我,需要的,其實只是你偶爾的懷念而已。」
因為無法強求,所以這樣才是對的──暉侍輕聲說著這樣的話語,又安慰了好多句話,就這麼直到珞侍終於點頭為止。
所謂的告別,一向是氣氛讓人很難以面對的場面,范統不是沒體會過。
范統沒有留下來看最後的結果,也沒有等到珞侍再說出別的話。
在覺得自己整理不好思緒的當下,他選擇暫時停止跟蹤觀察的行動,就這麼轉身離去。
◎ 范統的事後補述
觀察了今天的部分後,我覺得一切好亂。
我總是分不清楚,暉侍說的話裡面,哪一句是謊言、哪一句是真心話。
他總是可以將真心話說得像是玩笑,然後將謊話說得像真的一樣,但也不是直接按照這個規則就可以判斷的,他也會有嚴肅的時候……嚴肅說真心話的時候。
無法判讀的情況,對我來說是很困擾的。明明在一起生活那麼久了,我卻好像依然不怎麼了解他,到底是他藏得太好還是我太不關心他呢?
他說了他會消失。甚至還說我這邊的記憶也會消失。
就像他之前跟大家說過的,不想讓大家知道只是因為不希望給我添麻煩,不希望大家知道了以後徒增困擾……我一直以為只是他逃避現實,結果其實不是這樣嗎?
已經死去的他,是不是其實很想活下去?
看得見熟人,卻苦於沒有身體,不能和他們像以前一樣互動交流,是不是很難過?……
因為不希望那些人知道他在這裡,卻也一樣只看得見我,無法真正接觸到他,所以才想隱瞞自己的存在嗎?
如果只是來找我,想知道暉侍的哪些事情,或者跟他說話敘敘舊,我是──我是不會非常困擾啦,頂多心裡抱怨幾句,基本上是沒太大的關係,而如果要借身體出去玩,不要太頻繁的話,也還可以接受……
可是他顧慮的是別人可能一直將我當成他,就這麼徹底忽略我的問題。即便他以前開過奪走我身體取代我活下去的玩笑,但他心裡想的其實是這樣的事情。
我應該恍然大悟然後稱讚他原來這麼有死人的自覺嗎?
還是該為之驚嘆,說句看不出來你想過這麼多?
不知道為什麼,我不想對他這麼說。雖然他看似考量到我的立場,為我著想,可是我根本無法在這種告別般的感傷氣氛下覺得高興。
相較之下,我還比較想挖苦他把這輩子的所有溫柔都給了珞侍。這好哥哥不管是演出來的還是真心的,我都覺得雞皮疙瘩啊,肉麻的話,不管再怎麼真心都是肉麻好嗎?
我離開神王殿思考了好一段時間,不過其實其中很大的部分我都在放空發呆,無法好好地想事情。
等到我心煩意亂地回去時,已經入夜了。暉侍回到了暉侍閣,似乎正準備要睡,只是倒往床上後,仍睜著眼睛,像是無法入眠似的,也不曉得在想什麼。
今天我離開後,他應該還跟珞侍去了其他地方,度過了一整天吧。這樣的告別也許可以留下最後的美好記憶,他卻寧可不要的樣子。
是因為接觸不到就不會有所渴望,而得到了原以為不會有的時間與機會,短暫高興後又要失去,就會像現在這樣難眠?
我的精神在他身邊逗留了一陣子後,最後決定默念解除出竅符的話語,回自己的身體。
他說過第四天要休息,一個人沉澱情緒,我覺得我再繼續維持精神狀態過夜的話,一定會無聊到發瘋,至於後天要怎麼跟蹤觀察他去找那爾西的狀況,我可以明天再想,反正明天時間很多。
但回到自己身體裡的我,似乎低估了離體那麼久、丟著身體不管的後果。
兩天沒進食的飢餓感一口氣湧上來也就算了,居然連兩天沒睡的睏倦感都一起洶湧地吞沒我……
不!先讓我吃!先讓我進食啊!肚子都餓成這樣了為什麼還會想睡!應該要睡不著才對吧?這樣睡下去我會營養失調餓死的!我連水都沒喝呀!
抓起儲備的公家糧食急就章亂啃時,我腦袋裡不由得又想起暉侍今天提到的某件事。
什麼叫做跟那爾西之間應該是他奴役你的關係啊,暉侍?
反正等一下就要睡覺了,我可以搜索一下你留在我腦袋裡的記憶,然後趁夜作夢觀看嗎?
章之五 那天開始的等待(一)
『這裡並不能算是我的家。』
『過去的我,也從不認為自己屬於這裡。』
『但我從沒想過要離開,只是因為,約定好了你會回來。』
『即使十幾年都過去了,
即使你對鏡時,或許連我的面孔都已經忘記‧‧‧‧‧‧』
──那爾西
夢境在一片蒼藍的天空下豁然開朗時,范統知道自己進入了暉侍的記憶,這是他自主搜尋的結果。
記憶的主人不在,現在不會有人指責他隨便亂看,看過之後只要不說,暉侍也不會知道──但他還是因為自己這麼做而產生了少許的罪惡感,畢竟記憶是當事者的隱私,自從知道暉侍的靈魂還在之後,他就很少亂翻暉侍的記憶了,除了看看也無傷大雅或是暉侍本人展示給他看、用來讓他驚嚇的記憶以外,基本上他幾乎不再碰其他部分。
與那爾西有關的記憶,想也知道可能是禁忌。只是,現在跟當初的狀況畢竟是不太一樣的,一方面他也很好奇暉侍分離出去後,那爾西那部分的記憶還會不會上鎖,事實證明,鎖好像拿掉了,不知是因為暉侍不在,還是過去糾葛的情感心結解開了少許。
出現在夢境中的背景是聖西羅宮,這是可以預料的事情。暉侍跟那爾西的相處只有小時候那一小段時間,那時候兩人應該都在皇宮內,頂多是皇宮內的各個不同位置罷了。
以暉侍記憶的視角,是看不見暉侍本身的,不過從這個高度仍可以判斷出是小孩,這樣看來,搜到的記憶應該沒有錯。
以一個小孩子來說,暉侍的步伐平穩的不太正常。他彷彿很清楚自己要走的路線一樣,完全沒有停下來猶豫思考或者觀察探路的狀況發生,因此很快就抵達了目的地。
想起暉侍的精神年齡與實際年齡不符後,范統便釋懷了。只是,走路不會跌跌撞撞、好奇路邊東西的小孩子,還真是不太可愛。
房間的門是開的,所以暉侍就這樣直接走了進去。書桌前坐了一個正在翻書的金髮男孩,想來這就是那爾西了。
因為看過暉侍記憶中珞侍小時候的樣子,對於那爾西小時候的樣子,范統當然也有一定程度的好奇。仔細看向那個金髮男孩後,他不由得在心中感嘆。
喔喔,人家說小時了了大未必佳,但是長大可以俊美城那樣,小時候果然不可能不好看啊!那頭光輝燦爛的金髮、白皙的肌膚跟秀麗的五官,看起來簡直像天使一樣,是個超漂亮的小男孩耶!
不過還是珞侍小時候看起來比較惹人憐愛啦,那爾西這種類型的美貌,遠遠欣賞就好了......
范統才剛下定論,應該是那爾西的金髮男孩就看了過來,皺起眉頭。
『那爾西,還記得我嗎?我前天來過。』
大概是因為視線接觸的關係,暉侍先開口問了這個問題。無論怎麼說,這聽起來實在不太像哥哥會講的話。
『你是前天來過的那個新僕人,但我又得到一個僕人了,所以你現在是多餘的僕人。』
然後,馬上被否認了哥哥的身分。
為什麼是僕人──!這認知差異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你怎麼連自己哥哥都不認得啊!如此高高在上的態度!
『......那爾西,我是你哥哥,前天不是跟你溝通了嗎?』
暉侍的語氣聽起來也頗為無奈,在他這麼表示後,那爾西藍色的眼睛裡依舊充滿不屑。
『你又沒有拿出證據,我才沒有那麼好騙。』
聽他這麼說,暉侍朝那爾西走了過去,以輕柔的動作讓他他坐著的身體轉了個方向,兩個人一起面對一旁的穿衣鏡。
『你看看鏡子裡面的我們。長得幾乎一模一樣不是嗎?只有血脈相連的兄弟才會這樣,而且你比我小,所以我是你哥哥,你是我的弟弟。』
因為這個面向鏡子的動作,范統也藉由鏡子看見了暉侍的身影。
比那爾西年長兩歲的他,雖然樣貌稍微大一點,但依舊是個孩子。儘管如此,他對著鏡中那爾西露出的微笑,卻透著早熟的氛圍。
這樣靠在一起照鏡子的兩兄弟,范統覺得幾乎可以拍下來裱框紀念了,可惜這個世界沒有照相機,聽說有什麼魔法拍攝之類的東西,但在別人的記憶裡顯然是不適用的。
嗯......說起來,這個時候應該叫修葉蘭是吧?小時候果然跟那爾西一樣是金髮呢,看見金髮的暉侍還真不習慣......不,這個時候還沒有長歪壞掉吧?感覺根本是另外一個人啊。
所以是什麼時候長歪壞掉的.......遇上音侍大人之後?遇上音侍大人之後開關打開了還壞掉關不起來,就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了嗎?
『......沒有一模一樣。你看起來比較好看。』
那爾西像是硬要挑刺一樣,否定了暉侍的說法,但他補充的那一句卻不像是完全排斥承認兄弟一說的樣子,暉侍聞言笑了出來。
『那只是因為我有露出笑容,而你板著一張臉而已。笑一個?』
『不要。你來做什麼?親近我有什麼目的?』
......雖然我曉得這應該是從小生存環境的影響啦。但這個弟弟這樣,一點也不可愛吧?暉侍你到底為什麼那麼想護他周全?你是被虐待狂嗎?
『還能有什麼目的?你是我的親人,我自然會伈槍近你,難道你身上還有什麼能利用的東西嗎?誰想利用你?』
『很多人。反正很多假惺惺的人想跟我套關係,他們都很笨,看起來一點也不真心。』
你才幾歲就可以看出他們不真心啊!......但好像有人說小孩子的感覺特別敏銳?好吧,那我先不批評這一點。
『但你覺得我不真心嗎?我發誓我沒有要利用你的意思,你要不要試著相信你的哥哥?』
『就算這樣,你跟僕人又有什麼不同?』
『什麼?』
『僕人也不想利用我,你跟僕人有什麼不同?』
這真是個跳脫常理的問題,一個弟弟到底為什麼會對他哥哥問出這種問題?也難怪暉侍會錯愕,這個年紀的他大概還沒練到那種遇見任何狀況都能面不改色的地步?
『當然不同啊!僕人不願意幫你做的事情,哥哥都願意幫你做。』
我覺得這話聽起來好像怪怪的,暉侍!你這不是把哥哥降等到比僕人還低了嗎!你是奴隸耶!就算說好聽一點,許願池好了,依然很糟糕啊!
『你一定在騙人。你說還會再來,結果今天才來,昨天都沒有來,我等到好晚......』
你根本就很期待他來嘛!居然昨天一直眼巴巴的等!還在抱怨中洩漏心事!沒有人跟你約好是昨天吧?所以你是因為昨天沒等到人在生悶氣嗎?
『我不會騙你的,昨天.......‧昨天本來就沒說要來──』
『那好,以後你每次來找我都要帶好吃的。』
那爾西打斷暉侍的話後,十分理所當然地提出這樣的要求。
『要是沒帶來就不理你。不跟你說話。』
『呃?可是──』
『你不是說僕人不願意幫我做的事情你都願意做嗎,他們都不拿好吃的來,很討厭。』
小孩子的欲望真單純,可是‧‧‧‧‧‧嗯,所謂的奴役就是這麼一回事?這麼說來,暉侍你一定侍答應了吧?你居然連這種條件都答應?為什麼你會對那爾西產生奴性?
啊,該死的,暉侍總是說「范統有的時候就跟小孩子一樣」該不會就是指好吃的東西可以收買我,讓我停止抱怨之類的事情吧!
『所謂好吃的,具體來說到底是什麼食物?』
『糖果餅乾蛋糕都可以,你明明說要帶糖果。』
喔,簡單來說是點心類啊?嘴饞才吃的吧?看不出來那爾西喜歡這種東西,不曉得長大以後有沒有變?
『我是說你叫我哥哥我才要給你糖果吧,你連一聲哥哥都還沒喊......』
你還真堅持這一點,有這麼想要被喊哥哥嗎?
『你拿好吃的,我再考慮。』
快放棄這個弟弟啊,暉侍!只有外表可愛而已,裡面實在太欠揍了啊!還是你覺得這種類型的很可愛?這樣高姿態很可愛?
雖然我很想當面問你這個問題,可是這樣會被你發現我偷看過記憶,唔......
『那我今天沒帶好吃的來,你也不想理我、不跟我說話了嗎?』
因為他們現在沒有面對鏡子,范統看不到暉侍的表情,但光聽聲音,就可以知道是帶著委屈的態度。
你對你弟,如此低聲下氣啊,暉侍‧‧‧‧‧‧多想討好他啊你?
『對,誰叫你昨天沒......誰叫你沒帶糖果來。』
反正你就是在氣他昨天沒來,不用說了我都知道。
『那我要走囉?』
『......』
那爾西別過了臉,一副「要走就走沒有人要留你」的模樣,但顯而易見是在賭氣。
噢,暉侍,這種時候你要是敢走掉,就等著被他怨恨吧。
什麼?還真的走了?喂喂!你就這樣走了嗎?雖然現在的你還沒有磨成精,但也應該看得出他不是真的想要你走啊?他會說「僕人看不出來我心情不好,你也看不出來,結果你還是跟僕人一樣」的,你確定這是你要的結果?
有的時候范統會覺得,回憶不包含看見當事者的心情與想法,實在挺不貼心的,雖說回憶本來就不具備那種功能,可是要一直猜暉侍是怎麼想的,仍讓人有點疲憊。
大概是因為暉侍就這麼走掉的關係,下次他帶著糖果來時,那爾西的態度一樣很冷淡。
『約定好的糖果我帶來了,你怎麼還是不叫我哥哥?』
『我連父皇都沒叫過,為什麼要叫你哥哥?』
喔,所以要先叫過父皇,才能叫哥哥嗎?原來你心中有這種長幼有序的觀念?......我只是忍不住想唸一下。
『這又跟上次說的不一樣了啊......』
『不高興就不要來,反正你根本不知道是來做什麼的。』
我也覺得暉侍你不知道是來做什麼的。你什麼都沒做就回去了啊,你就只是想跟他講幾句話,聽他叫你哥哥?
『難道是因為你不喜歡這種糖果嗎......』
『......』
暉侍,看來你小時候還是個笨蛋。還沒到遇見珞侍時那種哄人哄到神乎其技的程度。
『但是至少我有帶來,今天我們一起玩好嗎?』
那爾西依舊皺著一張小臉不置可否。因為他沒有拒絕,暉侍就牽著他的手帶他出去了。
他所做的其實也就帶著那爾西在聖西羅宮裡到處走走而已,挑的都是些沒什麼人的偏僻路線,也許是不想碰見皇宮裡的人。
『你說你是我哥哥,那你知道我們的母親去哪了嗎?』
對於那爾西提到的這個問題,暉侍頓了一下,才平靜的開口。
『不知道呢。也許有什麼不得已的苦衷才消失的。』
『那你知道父皇為什麼不理我們嗎?別人說父皇不要我們了,要選其他的孩子繼承,為什麼?』
大人怎麼總是愛在小孩子面前講這些有的沒的啊,管管自己的嘴巴好不好?
『那爾西。』
暉侍輕輕喊了他的名字。
『那些事情,如果都沒有人告訴你的話,以後有機會我再慢慢跟你說。』
對於他這樣的回答方式,那爾西看似不太滿意。
『你該不會又要說,不喊你哥哥就不告訴我吧?』
『聽起來挺不錯的,但我越是威脅你,你就越不樂意,為了避免兄弟之間關係險惡,我還是等你心甘情願開口再說好了。』
那爾西沒有回話。這之後的每一次見面,暉侍一樣都會帶小點心來,久而久之,那爾西好像也習慣了他的存在,態度亦不像原先那麼冷漠。
『你明天還會不會來?』
『......沒什麼把握。』
『那後天呢?』
『後天,也不太確定......』
聽到這樣的回答,那爾西頓時有點失望。
『那,我能去找你嗎?』
『不能。』
這個問題的答覆倒是很直接,於是那爾西看起來更不開心了。
『不需要刻意等我,能出現的時候自然就會出現的,約好了時間好像就變成不論死活都得趕來一樣,又怕真的失約讓你失望呢。』
『......會過很久才來嗎?』
『我想應該不會吧。』
暉侍在說完這句話後,手看似想摸向那爾西的頭,但在猶豫之後,仍只拍了拍他的肩膀。
『因為哥哥很聽話,所以他們還是會讓我來見你的。』
這段記憶在暉侍的這句話中煙消雲散,直接跳往下一段。
范統仍然只在意因為身處記憶中而看不見暉侍神情的狀況,雖然真的看見了也只會難受。
暉侍用「希望相處的時間能開開心心」,「別去想那些不開心的事情」之類的藉口,敷衍了很多那爾西的問題,確實他們相處的時候稱得上愉快,即便只是進行一些小孩子才會覺得有樂趣的遊戲,范統也可以感覺到他們在一起的時候很愉快。
這天暉侍走往那爾西房間的腳步有點遲疑。走幾步就停下來、回頭之後又在轉身回去......這感覺上不太像暉侍以往的走路習慣,不過,他最後仍走到了目的地,喊了房間裡的那爾西。
為什麼要猶豫?難道今天沒弄到餅乾蛋糕嗎?
坐在椅子上的那爾西一看到他眼睛就亮了,暉侍一如以往地拿出食物「進貢」,將今天準備的小蛋糕跟餐具放到他的面前。
然而,那爾西不曉得在想什麼,不像之前那樣拿起餐具就開始吃,而是思索了片刻,才去找了另一個盤子,拿起餐刀將小蛋糕切成兩半,分到盤子上,推給暉侍。
『這一半給你,我們一起吃。』
大概是因為他從來沒有這麼做過,暉侍微微一楞,好像沒反應過來。
『因為之前拿來的,你都沒有吃。』
那爾西說完,又停下來想了想,似乎在思考如何表達出自己的意思。
『你都通通送給我,沒有自己留一份,我也沒有別的東西可以給你,至少可以一起吃。』
看著這努力想釋出善意的金髮男孩,范統不曉得暉侍心裡是什麼感覺。
『以後......其實你要來也不必一定得帶好吃的,你可以不帶也沒關係了,我們還是可以一起玩,我會理你的,這個也給你。』
不知道是不是擔心暉侍找不到食物就不敢來,那爾西甚至做出了這樣的表示,然後將只有一支的叉子塞到暉侍手中,像是想讓他先吃。
雖然范統不是暉侍,但看著這一幕,他還是有點感動的。
暉侍,你的心血終於有回報了啊!他接納你了!雖然沒有明說,不過他已經把你當自己人了,你一定覺得很開心吧?
范統是這麼想的,但事實卻不是這個樣子。
他們沒有像童話故事一樣,從此以後過著幸福快的日子。因為這段記憶,早已是存在於過去的苦澀無奈。
『我......從明天開始,就沒辦法再像現在這樣時常過來看你了。』
暉侍說出的這句話,轉變了室內原有的氣氛。
於是范統知道了這是哪一個時間點。
他幾乎都忘了暉侍最終會去東方城,他們終究會分離的事實。
『......為什麼?』
那爾西失去了反應的能力,只能呆滯的這麼問。
『我會告訴你為什麼,這就是我今天來的目的。』
暉侍的聲音依舊是冷靜的,究竟是因為他已經事先整理好情緒,還是他無論在什麼狀況下都能這般鎮定,范統不得而知。
『哈哈,因為不能什麼都沒交代就跑掉嘛,這樣會跟你那些當幾天就跑走的僕人一樣,所以,如果你想聽的話,我會告訴你,我會告訴你,你要聽嗎?』
那爾西臉色蒼白的點了點頭,接著一切便又模糊。
『其實你還不認識我的時候,我就看過你好多次了。』
『哥哥實在沒什麼用,在這裡除了帶蛋糕之類的事情,什麼都無法為你做。』
『就算求父皇也不會有用的啦,你再可愛也不會理你的,況且他都快死了,最好還是別讓他心煩,以免又出什麼亂子。』
『你真的不需要為我做什麼。如果硬要說的話,就好好活下去吧,不用記得我......也沒有關係。』
他說是這麼說,卻在之後又說會常常寫信,然後做出一定會回來的承諾。
會說不用記得自己也沒有關係,是不是因為相對想把對方忘記呢?
若要說那爾西不太坦率,暉侍自己其實也充滿矛盾──范統在這麼想的時候,夢境也因醒來而終止。
喔喔......睡得腰酸背痛......現在時間是?
一覺醒來,范統的腦袋一片模糊。他首先想到的是確認現在的時間,因而看了看外面的天色
從光線與天空昏暗的感覺來看,應該天剛亮。
天剛亮?
范統覺得好像有點怪怪的,又說不出是哪裡怪,只能先去洗個臉,讓冷水冷卻自己的腦袋。
我回到身體裡,吃了些東西補充體力後,就差不多半夜了吧?為什麼醒來會是天剛亮......?這種腰酸背痛、睡到都累了的感覺,應該睡了很久才對啊?
想到這裡,范統突然有股不祥的預感。
該不會--!
為了確認自己的猜測是否正確,范統還特地出了一趟門,跟路上發公家糧食的人員確認過時間後,他遭到了很大的打擊。
怎麼會這樣!我居然睡了一個晚上又一天!現在已經是第五天早上了!不僅如此,我還錯過了連續十四天領取公家糧食即可參加抽獎的限時活動,怎麼會這樣,我都已經連領十一天了啊!睡這麼久,我是豬嗎?
不不不,姑且不論那個活動,現在應該在意的不是那種事情--其實我還是很在意,連普獎都有十五串錢--算了,繼續在一那種事也沒有幫助啊,現在要想的是暉侍的事吧!今天我該拿什麼去跟蹤呀?我本來以為我還有一天的時間可以想,沒想到直接就跳到當天了,我該怎麼辦!
難道就這麼不跟蹤啦?就這麼放棄了?還是拿我殘存的記性,試試看能不能把出竅符寫出來?
在范統的煩惱中,時間也一分一秒流逝,事到如今,他只能死馬當活馬醫,看看緊急狀況能否爆發出平時沒有的實力了。
章之五 那天開始的等待(二)
暉侍跟那爾西約見面的信息,是委託珞侍代為發到聖西羅宮的,所以那爾西特地將白天的時間空了下來。
這次月退倒是好心,主動說公文交給他就好,讓他放心去見久沒見面的哥哥,但......以月退目前跟政務脫節的程度,交給他反而更不能放心,因此他最後還是委託奧吉薩幫忙監看一下,以免有問題的公文發出去了,還要追回重改。
見面的地點約在聖西羅宮的天頂花園,他很早就上來等了。由於想著今天的面,他其實睡不太好,儘管知道暉侍不會這麼早出現,他仍決定提早來吹冷風。
他難以說明自己是什麼心情。理應焦躁,卻異常平靜,理應緊張,卻又感覺不到那種情緒。
他們之間親近,卻也陌生。時間的隔閡讓一切都淡化了,但在淡化的同時,卻有什麼不斷地加深,從單純的在意變得像是烙印一樣,碰觸的時候,就會感到精神上的疼痛。
雖然這次暉侍約了個確實的時間,不過,那爾西仍不太相信他真的會出現。
世界上的確有些事情是必然會發生的,但也有些事情沒有一定會怎樣的道理。站在這裡守候的他,不太清楚如果暉侍今天沒出現,自己究竟會失望還是沒有感覺。
他早就已經接受了,哥哥死去、再也見不到面的事實。
如果還能相見,除了在夢中,也只有奇蹟可以解釋。
即使他心中知道,暉侍不管出不出現,他都會難過。
因為他就算來了,仍舊要離開。
聽見腳步聲的時候,那爾西轉過身子,看見了從花園入口處走來的兄長。
與現在的他截然不同的黑髮,像是區別他們的標記一樣,常掛臉上的笑容,也算是他可以辨認出的最大差異。
修葉蘭。
他在心理呼喚了這個名字,他一直以名字相稱的哥哥。
這一次他沒有像小時候一樣等他自己走過來,而是移動步伐,朝他走了過去。
暉侍行經的階梯式往上的,只是,明明是向上的過程,他還是有種每爬一階就越來越沉重的墜落感。
以前他就不太知道如何跟那爾西相處,總是小心翼翼的。現在他當然更不知道怎麼面對那爾西了,雖說好像豁出去拋開一切就可以輕鬆自在地進行談話,然而他覺得自己可能辦不到。
當然,維持個從容的表面還是需要的,光維持這一點就足以耗費他大部分心神了,想到這裡他也只能苦笑。
一踏進天頂花園,暉侍就看到那爾西了。白天光線下的那爾西很耀眼,感覺也比小時候更不好親近,即使他認為看到真人比看到影像好,但在那爾西朝他走過來時,他仍有股後退的衝動。
說什麼都不能逃跑。他對自己精神喊話,要自己老實面對,別再逃避。
昨天都已經花了一天做心理建設了,今天沒道理不能面對的。
重振精神後,他們之間也拉近到了可以講話的距離,只是,那爾西好像不知道該用什麼話開頭。見他想不出開場白,暉侍索性帶著笑容先說話。
「那爾西,手給我。」
「......?」
這個奇怪的要求讓那爾西充滿疑惑,不過他還是乖乖伸出了手。
「來,見面禮。」
暉侍將幾顆糖果放到那爾西的手上。
「......」
得到糖果使得那爾西更加不知該說什麼了,好半響,他才擠出一點聲音。
「我已經長大了,不需要糖果,況且我也說過,以後見面不必帶給我......」
「你不要嗎?這是東方城才有的好吃糖果,不熟門路的人還找不到這家店耶。」
「......」
那爾西默默將糖果收進了口袋,也不曉得是想吃還是純粹不想拒收哥哥的禮物。
「既然收了我的糖果,那我們可以好好說話啦,應該從哪個話題開始呢?」
「就算不收你的糖果,我也會跟你說話,你為什麼要說得好像我不會理你一樣?」
「不,那爾西,剛剛那句話的重點是『好好』,不是『說話』。」
暉侍這麼表示後,那爾西冷眼以對。
「你是說只能對你說好話?」
「我是說,你就算指責我也要溫柔一點。」
「我不知道什麼叫溫柔一點的指責,這是無法辦到的要求。」
「像你現在這樣就很咄咄逼人,一點都不溫柔。哥哥的玻璃心實在禁不起這種攻擊,你只要隨便尖銳一下,我的背上就彷彿插滿了箭,好痛啊。」
「......」
短短的交談間,那爾西已經沉默了第三次。
「那爾西,你為什麼一直沉默呢?這麼久沒見面,你就沒有什麼要對哥哥說的話嗎?」
「夜止到底讓你變成了什麼德行?」
「溫柔,那爾西,記得要溫柔。這個問題太尖銳了,哥哥承受不起。」
「你到底希望我溫柔地跟你說什麼話?」
「居然有得商量嗎?那麼,溫柔地喊我哥哥,然後其他什麼我就不跟你計較了。」
彷彿是想逼那爾西四度沉默一樣,從剛剛到現在,暉侍口中說出來的話沒有半點正經,但這次那爾西很乾脆地忽略了他,直接切入重點。
「你之前一直寄宿在范統身上?」
那爾西在問這個問題的時候,臉色是不太好看的。固然暉侍很想將這話題打混過去,但只怕沒這麼容易。
「我瀕死的時候遇到了范統,就把記憶傳承給他,委託了他一些事情,只有這樣而已。」
「所以之前他會來探病,是因為你的關係?」
「我關心你嘛,他也是不得已的。」
「之前我被軟禁在暉侍閣的時候,去救我的也是你?」

那爾西連續問出的話語,讓暉侍有點招架不住,感覺頭都痛了起來。
「你為什麼每件事情都要問得那麼仔細?那爾西,知道太多並不會比較開心。」
「回答我就是了,不要混過問題!」
「好吧,救你的是他,我只是負責抱你出來而已,出去以後到轉手給伊耶之前又都是他了......」
「別用那種奇怪的詞彙!」
「哥哥的用詞明明精準又貼切。確實是轉手沒錯啊,雖然我只是記憶碎片,但之前跟范統的記憶共通,你後來被伊耶抱走我還是知道的--」
「不要一再提起那種不重要的事!你腦袋裡到底都裝些什麼啊!」
暉侍成功的讓那爾西的反應從起初的無言沉默變成惱羞成怒。只是,這雖然比較有動態的反應,仍舊稱不上什麼好反應。
「有一次范統提過一個奇怪的要求,那也跟你有關嗎?」
「什麼要求?你是說跟你說對不起嗎?那是我託付給他的遺願啊,只可惜到現在都還沒完成,這明明是最簡單的一個--」
「修葉蘭!」
被這樣直呼本名的時候,顯然就是該住口了,儘管問題是那爾西問的,暉侍偶只是在回答而已,但他還是老實地停了下來,迎上那爾西氣憤中帶著複雜情緒的目光。
「你為什麼不讓他告訴我?為什麼不在和他借身體的時候跟我說話?對你來說,這是隨便拜託別人、不管有沒有被理解都無所謂的事情嗎!那麼你所做的這種託付又有什麼意義?只要不是你,這一切......到底有什麼意義?」
對於他所提出的質問,這一次,沉默的是暉侍。
他還記得小時候,自己很喜歡看著那爾西。明明是一張跟他一樣的臉,卻做出和他完全不同的表情,相處的時候他總是盡可能地觀察他的神情變化,畢竟那時候的他知道,這樣的機會已經不多。
但他並不想在那爾西的臉上看到受傷或者難過的神情。
在他告訴他自己要去東方城的時候,他就已經看過一次他的難受,而現在......
「我只是想以最真實的姿態面對你,那爾西。不是頂著別人的面孔,不是必須努力向你說明,讓你相信面前的人是我--在我即將死去的時候,我就已經知道回到你身邊,以現在這副模樣站在你面前跟你說話不可能的事了,只是我仍然無法放棄,無法就這麼放下......」
說這些話時,他的神情是憂傷的。不曉得濾過了多少矛盾與無可奈何,才構成現在這番告白,而一直以來想說的那句話,就這麼接著說了出口。
「如今我真的以自己的形貌見到你了,這句話就讓我自己對你說吧。對不起。」
道歉的話語說了以後,也沒有因而比較輕鬆。那爾西僵硬了幾秒,還深呼吸了一口氣,才有辦法回應。
「你沒有對不起我什麼。」
與其說這是個陳述句,倒不如說是拒絕接受這個道歉。
只要接受了,一切都會結束。
只要接受了,這個人就會從此消失,因為已經得到了他的諒解。
不知道為什麼,那爾西就是這麼想的,而聽他這麼說,暉侍以低低的聲音接續了自己的話語。
「如果你不願意接受,就靜靜聽我說吧。對不起,我對你說了很多謊,說要回來,其實在說的時候就不覺得能兌現。對不起,我總是拿你當作我的藉口,我之所以軟弱,一直都是我的問題,不是因為你......」
如果剛才那爾西還忍耐著什麼,在暉侍說完這些話後他似乎就忍不下去了。
「你總是這個樣子!自顧自地出現,自顧自地離開,消失了那麼久以後就這樣死在外地,現在好不容易回來,卻又告訴我很快就會不見!一再重複很有趣嗎?你真的以為,十幾年的等待與空白,我就會徹底忘記然後一點也不在意?」
「你以為我願意嗎,我也是無可奈何啊。」
「你為什麼要無可奈何?」
那爾西問完以後,也不等他回答,就連續又問了好幾句話。
「你為什麼要我好好活下去?反正都一樣不會回來,你為什麼不投奔夜止,至少能在你喜歡的地方過開心的日子?」
他所問出的問題,不管哪一個都很難回答。暉侍如果現在回答「不就是因為你」,那就形同自打嘴巴,和他前面所說的話互相牴觸。
真的是「因為你」嗎?
他處於一片茫然。
「那爾西......」
「你不回答這些問題嗎?」
「你只是在逼迫我從無解的事情裡硬是找出一個答案。」
「這就是你的回答?」
「不,不是的。」
暉侍沉靜地否認後,短暫的別開了臉。當他重新面向那爾西時,臉上的神情也轉為苦笑。
「我總是搞不清楚你需要的是什麼。應該對你說的不是抱歉,應該對你說的,我始終都放在心裡......我喜歡東方城,喜歡在那裏過的生活,這些你都沒有說錯。」
宛如將話語說出口也需要勇氣一般,,他覺得自己彷彿微微顫抖著。
「但我之所以無可奈何,之所以即使自己會死也希望你好好活下去,是因為我愛你啊......」
那是沒有任何理由,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的事情。
不是以義務或責任來說明全市的東西,那樣的情感,就如同手扣在一起,就能感應到的血脈相繫。
寧願以所有的痛來記得,也不願意忘記。
最後就連忘記能夠比較幸福的念頭,都成了一種痛。
「......」
那爾西就這麼呆滯地看著他,像是難以做出回應也仍在消化這句話似的,發不出一點聲音。
此刻充斥周圍的氣氛讓人無所適從,也找不到方法扭轉。為了讓對話能夠進行下去,暉侍只能再一次道歉。
「我在信裡說藏在我房裡要給你的禮物......好像因為我死了所以被處理掉了,所以今天也沒拿來送你,所以就......」
「......」
「哈哈哈,該不會你一點也不想禮物,只是要我的人吧?嗯,我說笑的,反正......」
「你難得說對一句話,修葉蘭。」
「......」
這回換成暉侍無話可說。
「那......哥哥人現在就在這裡,隨你宰割,有什麼不滿就發洩一下吧,你揍我我也不會還手,但是不要殺我,我搞不好會直接人間蒸發。」
「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你所謂的愛這麼奇怪嗎?」
「親愛的那爾西,不要這樣挑哥哥難得慌張心虛的時候緊咬著不放,你臉皮這麼薄,哥哥遲早有機會玩回來。」
「你不是五天就會消失了?」
那爾西挑了挑眉,不悅的指出這一點,於是暉侍只能乾笑幾聲,掩飾自己的失誤。
「說到這件事,你以前不就玩得很開心?你知道你的信我會唸給恩格萊爾聽嗎?你知道有些信糟到我必須欺負他看不見、臨場自己隨便編造內容嗎?」
「不,那是......」
暉侍言詞間狼狽地想要閃躲這個話題,不過這時候,那爾西不曉得從哪變出了一疊信紙,宣洩不滿般地抽出一張,連展開的動作都沒有,就直接在他面前背了出來。
「給親愛的那爾西:你的容顏好比東方城初綻的鮮花,我只要看到這些可愛的花朵就想到你--」
「那封是寫錯的!寫錯還寄錯是我不對,你沒回信我也不會知道寄錯了啊!」
「給親愛的那爾西:街上內向含蓄的女孩子就跟你一樣嬌嫩欲滴,因為跟你美麗的身影重疊,我都不知道該怎麼對她們出手......」
「怎麼又抽下一封念了!這封是--應該說,一般人看到這種信再怎麼樣都會回一下,就算是抱怨怒罵也該回了吧!我只是想確認你到底是不是不能回信而已,或者你根本沒看過,你為什麼要通通背下來!」
「我沒有刻意背下來,這根本看過就無法忘記了。像花朵一樣美麗的男人只有夜止的綾侍吧?嬌嫩欲滴的應該是你的小珞侍吧?」
「小珞侍是音侍在教的,我沒有這樣叫他,至於前一句話,你最好別讓綾侍聽到,他很可怕的。」
暉侍覺得自己都快胃痛了,分離後因為淨化咒作用而產生的劇痛,這兩天好不容易趨緩,現在跟那爾西講著講著又有快要復發的感覺,只能說自作孽不可活。
「......我知道他很可怕。」
那爾西被綾侍抽取記憶的陰影顯然還沒消退,暉侍雖然搞不懂發生過什麼事,但此時似乎也不適合深究。
「所以,你不是不能回信,還是不想回信呢?為了讓哥哥安息,給我一個痛快吧。」
「我不想回信。」
那爾西回答得很快速,暉侍的臉孔卻因而抽了一下,因為這是他不太想聽到的答案。
「其實只要經過他們檢查,確定沒有不合宜的內容,我還是可以寄信的,但除非那些老傢伙要求我給你消息,否則我不會回你任何一封信。」
「你的答案......還真是殘酷啊......說謊也好,這種時候為什麼要這麼老實呢......」
「你連我為什麼不回信都沒有勇氣問嗎?」
「你就這麼想讓我死得明明白白?那我姑且問一下,你為什麼不回信?」
暉侍死灰般的臉色說明了他心情很差,抱持著反正都到了這種地步,在多來點打擊也沒差的想法,他問出這個問題。
「因為我想讓你死心。」
猶如想起當時的感受,那爾西微低下頭,半垂著眼皮說完了剩下的話。
「就這麼放棄我......或是為了知道原因,回到我面前,親口問我為什麼......」
若說剛剛的回答讓暉侍心如死灰,那麼那爾西現在的補充就是讓他不知所措。
由於他沒有即時回話,那爾西便又解釋了一句。
「即便真的要寫信,我也想不出內容。因為沒有辦法說謊告訴你我過得很好,還不如就不要有任何音訊,比較好吧。」
控制皇宮與皇帝的長老團,不會因為他是人質就讓他單純地好好過日子。人質最基本的要求其實也就是不要死掉而已,如果他照實寫信,也只會讓人擔心。
「......嗯,我該說太好了,你果然是我弟弟嗎?我們好像,想的都是差不多的事情呢......」
希望對方活下去,不希望對方擔心自己。
想要忘記對方,也想被忘記,然後在驚覺自己雖然認為「要是能這樣就好了」,卻其實一點也不希望那種狀真正發生。
「哪裡差不多了?就算明天要自殺,我也不會在今天寫這種失心瘋一樣的信給你,腦袋要壞到什麼地步才寫得出這些東西?你的臉皮究竟厚到什麼地步?」
那爾西甩著手上那些信,收起了原本的感傷,轉為表達不滿的狀況。
「哥哥的臉皮沒有極限,只要被我發現你拿我沒辦法,我就會得寸進尺為所欲為。話說回來,嫌我的信噁心,你還不是收得好好的嗎,原來你對我的愛超過那些文字的精神排斥,哈哈哈哈我現在好爽。」
「你為什麼態度可以調整得這麼快?一下子就變成信件上那種無恥的感覺了?」
「你哥哥我是天生的演員,剛剛失態是我一時大意,你就儘管懷念剛剛那個還會慌張的我吧,以後再也沒有了。」
暉侍這番發言,使得那爾西又喪失了言語的能力。總是這樣話講一講就僵掉實在是很無力的事情,雖然該幻滅的早就幻滅過了,但證實自己惦記在心裡的親人是這種樣子,在無法說難聽話的狀況下,他只能不予置評。
「那爾西,我們要一起吃個飯嗎?難得有機會聚聚,我們總不是一直站在這裡吹風聊天吧?」
就算可以一直聊天,有講不完的畫,久了還是會口乾舌燥的。此外,站久了腿也會痠,只有這麼短的聚會時間應該做點別的事--反正該道歉的都道歉了,該問的重點也差不多都問了。
「是該吃個飯......但你想在皇宮用餐嗎?」
聖西羅宮並不是一個有美好記憶的地方,對那爾西來說如此,對暉侍來說也是如此。
「你的意思是,我們要用餐,只有在皇宮用餐這個選擇?」
暉侍難得將那爾西的話理解得無比精確,見那爾西點了點頭,他頓時有點驚愕。
「不能去外面吃嗎?」
「......」
這個問題最直接最正確的答案是沒錢,但那爾西說不出口。
十幾年不見,好不容易因為發生了奇蹟才得以重聚一天的哥哥回來,他居然連一頓飯都請不起,總覺得再怎麼樣都說不過去,而且還有點無地自容的感覺。
只是,平日吃住都在宮中,沒領薪水的替身工作也就這樣習慣地做到現在,他身上確實擠不出任何一枚西方的貨幣,請不起就是請不起。
「難道他們不允許你擅自離開皇宮?」
「沒這回事。」
「那麼,皇宮的食物你才吃得慣,外面的食物吃了會腸胃不舒服?」
「沒那麼嬌生慣養。」
「還是你這張臉隨便出去被看到會有麻煩?」
「你不要再問了,反正我沒辦法請你去外面用餐,就這麼簡單。」
那爾西死要面子的不想回答出真正的答案,暉侍百思不得其解。
「該不會是......沒有錢吧?」
「不就叫你不要再問了!」
「剛剛我也要你別問那麼仔細,你還不是一直問。」
「那是因為,那本來就是你該交代的事情,而這只是無關緊要的小事!」
「猜中了無關緊要的小事就惱羞成怒呢,有必要這麼在意嗎?沒錢就沒錢,哥哥的遺產又沒被充公,哥哥可以請你嘛,沒錢我又不會嘲笑你......」
「我只是覺得......算了。」
那爾西放棄在繼續說下去,糾纏於這個話題,對他來說一點好處也沒有。
「那爾西,笑一個嘛。放鬆一下臉部的肌肉,讓我看看你的笑容吧,你都不笑,好像很嚴肅或者不太高興的樣子,一切都過去了,還有什麼事情讓你這麼心煩呢?應該要開心一點啊。」
暉侍試圖以輕鬆的口吻逗他笑,但沒有任何效果。
「我辦不到。」
「怎麼會辦不到,你這輩子總該有笑過吧?」
對暉侍來說,露出笑容是跟呼吸一樣自然的事情,那只不過是調整臉部肌肉就能達成的簡單任務,他不明白那爾西有什麼裡說自己辦不到。
「現在沒有什麼發自內心想笑容的事情。」
「我們好不容易相見了,不值得高興?」
「但你很快就要再度消失,不是嗎?說什麼高興、慶祝,到了明天又是一場空,全都像假的一樣......」
暉侍對他感到有點頭痛,這種話講一講,對方就會自己陷入憂鬱的狀態,說不頭痛真的是騙人的。
「就當是滿足我的願望,笑一下啦。」
「已經說辦不到了。」
「那麼,抱一個?留個紀念也好啊,跟哥哥來個熱情擁抱吧,那爾西?」
暉侍故作瀟灑的張開臂膀,一副等著那爾西回應的樣子,其實他猜想這麼要求也會被拒絕。
所以,當下一秒那爾西真的靠過來擁抱住他的時候,他一下子嚇到差點停掉的心臟,告訴他什麼叫自作孽不可活。
以那爾西的個性,應該只會唾棄他不正經而已啊。
「是你說要擁抱的,為什麼不回擁?」
「對不起哥哥是開玩笑地沒想到你會當真,你還是放開我吧我錯了我覺得有點害怕......」
「哥哥。」
突然傳進耳裡的,來自那爾西的呼喚,讓他忘記了身體的緊繃。
不是真的放鬆了,只是忘記景崩這件事而已--這種時候覺得「回來還是有好事情」、「現在是福利大放送嗎」似乎都不太對,因為將臉埋在他肩膀的那爾西微顫著,應該是正在難過。
他們鮮少有這麼貼近的接觸,那些狀似相親相愛的行為,即使是小時候也幾乎不曾有過。
或許那爾西沒有直接將內心的希望說出口,但他想表達的意思,其實跟珞侍是一樣的。
為什麼終究還是得消失?
真的不能留下來嗎?
由於無法說出一個不會實現、隔日就會揭破的謊言,所以他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淡化他此刻的悲傷。
會難過的不是只有他們,他自己也會的。只是他一項選擇漠視、忽略自己的感受,只因為這不是最重要的,不是需要優先被放在前面的事物。
這個擁抱究竟持續了多久,暉侍沒有計算。猶如不想再放手般的心情,他不是不能了解。
如果一定得離開,為什麼還要像惡作劇一樣地回來?
他想來想去,最後還是只能歸咎於命運很愛耍他,耍他的同時,自然也順便連累的他身邊的人。

東方城的貨幣現在有管道可以在西方程兌換,因此在由暉侍出錢的情況下,他們還是順利地得到一個包廂,安穩地吃完了飯。
他們之間的交談,大概都是那爾西單方面地問問題,讓他跟他說說在東方城過的生活,了解那未曾有機會參與的地方。
照理說她也該關心一下那爾西過去的生活,然而,與隱瞞身分前往東方城後被接納的他不同,那爾西在西方城過的日子,根本是不該強迫他回想的事。
假如那爾西真的想將過去的黑暗跟痛苦告訴他,那他自然會聽,主動問出來似乎比較不妥。因此他也只能繞過這些,只問近況,就這麼消磨時間到黃昏。
暉侍跟那爾西一起回到宮門後,那爾西輕聲跟他到別。而在他笑著問他怎麼都不留戀,居然不多劉他一會兒後,那爾西則沉默了半響,才和他說這樣就夠了,至少在這裡理智分離的話,他不至於會讓他為難。
所以,再留久一點就不保證會不會潰決了嗎?
他想這樣問他,但最後還是帶著理解的笑容,跟他說了再見。
再離開西方城時,暉侍的心緒在雜亂中透著一股平靜。
到底應該立即回去,還是再逗留一陣子散步,他一時之間也難以決定。畢竟還有下一個約會,雖然沒約好準確的時間,仍是得赴約的。
城外的荒野有少許活動中的新生居民,為了避開生人,他特地挑了比較偏僻的路,也因為這樣,當腳步聲伴隨著呼喚自己的聲音從後方出現時,他才會為之一楞。
特別是認出那個聲音,回頭瞧見某個數日不見、理當在東方城等自己的身影時,他終於不由得訝異地喊出對方的名字。
「范統?」
章之六 以你的手,圓我願你畫下的夢
『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你離開,因為只有我知道,你所剩下的並非只有記憶,無論是幻世還是我的世界,你都不該變成「曾經存在過」。』──范統
『若過去的黑暗終結在死亡的那一刻,那麼在最後一瞬間予我未來的光明,一定就是你了吧......』──暉侍

暉侍並不覺得范統是沒事會來西方城周邊遊蕩的人,要說他剛好到附近來,在這裡巧遇了自己,他是不相信這種巧合的。
只是特地追究這一點似乎沒什麼意思,所以他驚訝過後,隨即維持正常的態度跟他打招呼。
「怎麼啦?我們不是約好今天的後半段嗎?我以為你會待在東方城等我去找你呢,居然自己跑來了,這麼迫不及待?」
「我......」
范統似乎是因為他太過尋常的態度而噎到了,加上還沒整理好想講的話,發了個聲後便糾結地停住。
還好在尚未想好要講什麼的情況下,詛咒不會強制我講反話,因為根本就沒話可講嘛......
所以我到底要講什麼?要從何問起?
「既然你人都來了,那乾脆就在這裡談吧?你會想跟我約,就是有話想問我,對不對?」
暉侍十分善解人意地用這話開了頭,督促他問問題,但他這樣輕描淡寫地說來,范統反而有點生氣。
「你也知道我沒話問你!那天就不立刻回答我!」
「噢,不就說了要整理情緒嗎?雖然我們關係特殊,但還是要尊重彼此的隱私空間嘛,我知道讓你等這幾天你一定很急,先跟你說聲抱歉,就別生氣了?」
范統覺得對暉侍說的話好像都會被他軟綿綿地打回來,讓人使不上力,特別是觀察了這幾天,加上翻記憶的事,都使范統有種沒尊重對方隱私的心虛感,這下子更加不知從何說起。
「反正你慢點說清楚怎麼回事!」
在這種情況下,范統只好先這麼要求,先聽聽看暉侍會怎麼說,再決定要如何提出問題。
「我就說我是從你那邊分裂出來的記憶碎片,大概過五天就會消失,也就是晚點你可能就看不到我了,不就這麼簡單嗎?」
聽他拿對大家交代的話來敷衍自己,范統剛剛的心情複雜立即被憤怒壓了下去。
「你騙誰啊!什麼記憶碎片、影子,如果你真的剝離出來,為什麼我腦袋裡屬於你的記憶沒有留下?我現在還是不會劍術、還是看不懂東方城的文字啊!」
我是說記憶都還在我腦裡!那些你才會的東西我也沒有忽然不會了!
「喔,那就是複印出來的吧?這只是個小小的誤會,沒什麼差別啦。」
「什麼大大的誤會啊!根本是小小的謊言吧!誰會不相信記憶能做那麼多事情,記憶是死的,但你分明是活的啊!」
范統無法理解暉侍有什麼必要一直強調自己是記憶,這種說法也許瞞得過其他人,但對成天被暉侍糾纏完成遺願、借用身體的他來說,根本破綻百出。
「......不然你要我對大家說我是靈魂碎片嗎?或者乾脆說我是暉侍本人,這樣會比較好嗎?」
暉侍看起來有點疲憊,語帶無奈地鬆口時,別有一種自暴自棄的感覺。
「如果這不是事實,你為什麼不這麼說?」
我是說如果這才是真相吧,你為什麼要用另一個謊言蓋過它?
「難道把別人說成記憶的影子,就只為了增加一些麻煩,好圖個清靜?」
「清靜的是你吧,少了一個囉嗦的我,我想你這幾天應該睡得很好才對,這只怕是久違的安寧生活呢?范統。」
「我現在的清靜感覺超好的!」
聽他不悅地這麼說,暉侍笑了笑。
「真好呢,共生了那麼久,就算是反話,我也可以清楚地知道你要說什麼。」
范統覺得他一直在說些不著邊際、沒有重點的話,完全沒有回答到他的問題。
我管你懂不懂我要說什麼、懂不懂我現在說的是反話還是正常話!你是揶揄我套不出你的真心話嗎?牆壁築那麼高要死啊!你就老實一點會怎樣嗎?
「你不要一直面對問題,說謊總要有個理由吧!」
「理由當然存在,但你知道要做什麼?」
「你這話好像『我們又不熟我有什麼義務一定得告訴你』一樣,你不是這樣想的嗎?」
「喂喂,范統,你何苦這樣逼問我?你知不知道你有個壞習慣,別人越不想講的事情你就越要問出來,這樣有的時候不太妥當吧。」
「我沒有這種好習慣!一般來說那些別人很想講的事情我還是會迴避的,接觸別人的秘密或光明面本來就沒什麼壞處,你以為我很想問嗎?還不是因為你很不對勁!」
「真高興我得到如此殊榮,讓你一而再再而三咄咄逼人地追問啊,你這段反話連發的程度也讓我嘆為觀止,不過不必擔心,我都腦內翻譯完成了,我完全了解你想說什麼。」
「那你就迴避我的問題啊!」
「因為我五天後就會消失,在淨靈效果下什麼也不剩,你們再也找不到我。」
暉侍這次倒是很乾脆,言簡意賅地做出了回答。
「淨化咒抹滅邪咒,我是被驅趕出來的惡靈啊。你要我這樣告訴他們嗎?讓他們覺得自己做出來的符咒銷抹了我的存在,讓珞侍知道他動手擲出的符咒驅逐了我的靈魂?」
他講這些話的態度,就像這些事情都事不關己一樣,欣賞完范統驚愕的表情,還有心情繼續跟他說笑。
「早叫你不要問,就偏愛問。不知道不是比較好嗎?反正你以後都可以像這幾天一樣清靜啦,我也只是消失而以,反正我早就死了,世界上再也沒有哪個地方找得到我的蹤影,這才是正常的狀況吧。」
「......你為什麼還笑得進去啊?你不只不想讓大家知道,也不為自己難過嗎?」
對於范統咬牙切齒問出的話題,暉侍顯然沒有太大的反應。
「這有什麼好難過的,又沒什麼不好。大家總是希望一切能完美圓滿,但我就是其中的那一點缺憾,你們才不會忘記我啊。」
「就只要不忘記就足夠了嗎?」
「不然還能怎麼樣?」
暉侍聳了聳肩,語氣間雖然無可奈何,卻又透著一股消極的絕望。
「死人不該擾亂活人的生活,所以原生居民才不會化為新生居民重生,因為這樣會讓世界失序。既然如此,死了就要認命啊,偷偷寄生在別人身上存在了那麼久,嚴格來說是賺到的,我已經交代清楚了,消失的時候我也不想旁邊有其他人,所以,你就跟他們一樣和我道別吧。」
彷彿想快速結束對話一般,暉侍說著說著就自己下了結論。
然而范統卻抓住了他,說出他沒想過會聽到的話。
「跟我去沉月祭壇找噗哈哈哈,我不相信沒有辦法!我......我可以讓你回我身下,就算恢復成以前的狀況也沒有關係,跟我走!」
他表達出了他的在乎,甚至願意退讓、容忍他這個給他帶來過無數麻煩的「惡靈」繼續和他在一起。
可是暉侍聽了,卻忍不住笑出聲來。
「范統,都這種時候了,你還說這麼糟糕的反話啊,你這樣子,我就算是流淚也是笑出來的啊,就算我看起來不難過,你也沒必要讓我笑到哭吧?」
「你哭什麼哭!我不是認真的,誰教你笑了!離消失還有多久?別再開玩笑了!」
范統知道自己為何而生氣,因為暉侍看起來滿不在乎。
不在乎接下來的一切,不在乎自己會怎麼樣,就如同指要求所有人都放下對他的在乎,他就只要求這件事。
「剩下多久的時間並不重要,因為我沒有要跟你去。很高興你願意讓我回你『身下』,但這實在是沒有必要的事情啊,成功率也不高吧?」
「你連試一試都不肯嗎?別顧著忽略那兩個字,現在不是讓你誇獎我語障的時候!」
「別一時衝動因為同情或者憐憫做出錯誤的選擇,你會後悔的,范統。明明是你的身體,卻住著另一個人,真的一點也不覺得討厭嗎?從來沒有覺得不方便?從來沒想過為什麼會是你,這麼倒楣的事情怎麼不去發生在別人身上?」
暉侍忽然一連問了范統幾個直刺內心的問題,害他一時回答不上來。
「總不會因為只有這個方法,所以你只能妥協委屈吧?你或許會覺得我為什麼不跟你商量,為什麼不請求你幫忙,但是這麼厚臉皮的事情,我怎麼可能一再地、每次都希望你答應呢?」
從在沉月通道裡請求范統接受他的遺願時,他就已經欠下了永遠還不清的人情。
因為沒有辦法還清了,最低限度能做的,就只是再也不要造成對方的困擾而已。
「──你又不是我,你怎麼知道我一定會後悔!」
剛才那幾個問題,范統的確難以回答,然而回答不出來,不代表他會就此放棄。
「的確不可能毫無怨尤啊,那是正常的人才辦得到的事吧!你為什麼要拿一些一定不會發生的事情來講,將那些當作是不能接受的證明呢?就連一般和人相處都會常常有摩擦跟不愉快了,難道因為這樣就切斷跟所有人的往來嗎!」
「對啦對啦,但是困擾的事情不是能免則免嗎?我沒有要求你像個聖人,也沒說你要絲毫不嫌棄我,我才敢住回去,我只是想讓一切在這裡結束而已。該傳達的也傳達了,誤會或心結多少也化解了,我已經善用了這五天,我其實一點也不想留下來啊哈哈哈哈。」
范統感覺到暉侍想掙開他的手,於是他將手抓得更緊。
「他們的心結化解了,他們的人生可以繼續好好地活下去──」
就著如此近的距離,他一口氣說完了剩下的話。
「但是你怎麼辦呢?你心裡考慮的都是別人,你自己怎麼辦呢?就這麼在這裡結束的話,你的人生還是沒有任何改變啊!」
在他幾乎用吼的說完這些話後,他看見暉侍睜大了眼睛。
他想要看穿他真正的心情,賭他其實不想離開。
抓到他短暫出現的破綻,不被他用來掩飾心情的表面說詞所蒙蔽──然後說服他,別再消極地用消失來當作結束。
「......范統,詛咒消失了?」
「消失了。我說為什麼每個人反應都不一樣!總是先問我這個!你剛剛愣那麼短的時間是在驚訝這一點嗎?有那麼難消失就好了啦!」
大概也知道這樣裝傻下去會惹惱范統,暉侍乾笑幾聲後才道歉。
「不好意思,我只是......一時之間,有點不曉得該說什麼,只好轉移一下話題,你不會計較吧?」
「剛剛才說不能厚臉皮,現在就厚著臉皮要我跟你計較了啊!」
「你不懂啦,我大概有百分之三十的機率會用厚顏無恥來掩飾自己的尷尬,你要給我台階下啊,不然我只能繼續裝傻下去了。」
「好,我現在就給你台階上,快點跟我去沉月祭壇找阿噗。」
「我想先說一下,如果去了還是不行,你也不要難過啊。」
「月退都不行,你為什麼行!」
「狀況不一樣吧,況且他有王血,世界不能失去他,他是特別的。」
「你囉嗦那麼少、煩惱那麼少做什麼!一定要拿整個世界當籌碼交換才能成為特例嗎?你應該要覺得你能城為例外是很不爽的事情,這才是你不正常的反應吧!」
瞧范統一副很想揍他的樣子,暉侍也說不上盈滿內心的是何種心情。
停頓了一會兒,他這才對范統露出淡淡的微笑。
「說的也是呢,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包覆著沉月祭壇的白繭,一般情況下是杜絕外人以及高階武器護甲進入的,不過每次噗哈哈哈來這裡待幾天後,范統總是要來接他回去,所以范統要出入還是不成問題的。
想到這點,范統就會覺得自己好像什麼地方都能去,身為一個小小的東方城新生居民,這些可遇不可求的特殊待遇讓他不曉得該困擾還是該暗爽。不過,今天他除了來接噗哈哈哈,也要請噗哈哈哈幫忙暉侍的事情,這點心情上的複雜,就暫時擱置了。
帶著暉侍進入祭壇內部後,范統很快就看見了飄浮在空中打瞌睡的噗哈哈哈,以及趴在他腿上撒嬌的沉月。說起來,每次來接噗哈哈哈,他都覺得這個瞪著自己的少女神器很可怕,但也只能硬著頭皮把自己的武器帶走。
叫醒噗哈哈哈,吸引他的注意力後,范統尚未開口提出要求,噗哈哈哈就先睜著惺忪的睡眼做出詢問。
「奇怪,本拂塵不是叫你事情辦完再來嗎?你把這個假黑毛來做什麼?」
『喔,是這樣的,因為......說來話長,反正,我不希望他就這麼消失,阿噗,你可不可以讓他回我身上啊?』
為了讓溝通順利進行,范統使用心靈交談向噗哈哈哈提出他的要求。
不過他一說完,祭壇內的氣溫立即降低了十度。
「絕對不可以!范統你有種再說一次!本拂塵絕對不會讓他回來分享我的空間,他憑什麼繼續住在你身體裡?分離了就分離了,范統你有病啊!」
即使噗哈哈哈處於暴怒的奘太,沉月依然安然趴在他身上,被他嫌煩揮手驅趕後,便飄到他背後改為掛在他後面的狀態,完全無視這兩個不速之客。
『可是,這樣他會消失啊!回我身上有什麼關係啊!』
「免談!不是武器也不是護甲,跟本拂塵搶什麼主人,范統你每次都要本拂塵幫忙就算了,居然還是為了這種事情,你皮在癢嗎!」
『什麼啊,是武器或護甲就可以搶嗎?你還不是不准......』
「是武器或護甲,本拂塵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提出決鬥讓他滾,但是一個普通原生居民的靈魂,本拂塵想滅了他也嫌失了身分,范統你根本不懂問題在哪裡!」
范統充滿了無奈。
最近好像很多人說我不懂問題在哪裡,但我心裡也常常覺得別人不懂問題在哪裡。所以,問題到底在哪裡啊?
「范統,他不同意的話就算了......」
站在後面的暉侍插嘴了說了一句,范統則對他搖頭。
「你等兩下啦,我再跟他溝通。」
「沒得溝通!就說不行!無論如何都不行!你休想拿東西來討好我,不管用什麼條件換我都不會同意的!」
『所以阿噗你的意思是辦得到,只是不想幫忙?』
「本拂塵不想回答這個問題。」
『他會消失耶,就算你恨不得他消失,但是我會難過啊,如果不能讓他回我身上,那還有別的辦法可以讓他留下來嗎?』
范統問這句話的時候,噗哈哈哈正煩燥地抓住攀在背後的沉月,把她拎到前面來。聽范統這麼問,他臉色難看地沉默了一會兒。
接下來他所做的事情也很簡單。
伸手一揮將暉侍掃進旁邊的沉月通道後,不理會范統的驚呼,噗哈哈哈無言地看向手上提著、正委屈盯著自己的妹妹。
「把那傢伙搞定。」

基於再找不到可用人才填補官職空缺可能會累死自己,那爾西這幾天投入公務之餘,也不得不撥出時間審閱資料,看看有沒有能安排上任的人。
桌上那一疊資料,他邊翻邊丟,反正用不上的就沒有價值,隨手亂扔也沒什麼關係,自然會有人來收拾。
當他翻到中間看到某張資料時,他的手停了下來,目光也如同凍結在紙上一樣,良久,他才喊了外面的侍從,將這份資料交給他。
「去叫這個人過來。」
等待人出現的時間裡,他揉著自己的額側,不知是否為了平緩情緒。等到那個本以為再也見不到的人影推門而入時,他仍懷疑這一切的真實性。
「你不是說會消失嗎?」
「出了一點小狀況,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跟你們解釋,總而言之......我好像可以留下來不再離開了,這次是真的。」
「回來了不會直接來說一聲嗎?憑什麼求職申請,一定要用這麼彆扭的方式?」
「因為之前會消失的話說得太肯定,我不知道該怎麼出現嘛,至於求職申請......既然都要在這個世界繼續生活下去了,我總是要工作報效國家的吧,賞我個職位,快讓我靠裙帶關係討口飯吃。」
「哪裡來的裙帶,你倒是說說看。」
「你再怎麼樣也有一點人事安排的權力吧,真的當我是騙子,欺騙你的感情,氣到不給我工作,那我就只好去東方城啦......」
那爾西無話可說地看著面前這個笑得一臉歉疚的人,然後默默拿起了擱置於案上的筆。
「就給你個工作,順著你的意思吧。」
以平淡的聲音這麼說完後,他在資料上流利的批了指示,並蓋上了屬於皇帝的鋼印。

以和平交流為前提的情況下,東方城與西方城先前就談過互相派駐官員當外交使節了,在尋覓適當人選的過程中,延著延著,好不容易談定了西方城派人過來的日期,珞侍便將上午空了下來,為接見外交使節做準備。
由於手邊只有官方資料,珞侍只知道西方城派來的是新選出來的梅花劍衛。雖然事前他們也想收集情報,無奈西方城對這個新任魔法劍衛的資訊保密到了極點,他又不好直接問月退或那爾西,只好等人來了再看著辦。
儘管兩國的統治者有交情,但私交與公務不能混為一談。對方是正式派駐的使節,那麼就該照規定的禮儀接待──珞侍還在思考模擬等一下言談舉止的分寸時,綾侍就鐵青著臉進來了。
「人已經到了,出去接見吧。」
綾侍言語之間透漏著不想多談的疲憊,看他這個樣子,珞侍不由得訝異。
「怎麼了?是個難相處的人嗎?」
「是個這輩子都不想再看到的人。」
「有這麼糟糕嗎?」
大概是這個形容法太過嚴重的緣故,珞侍還沒見到人就有點被嚇到了。
「你自己出去看看就知道了。」
綾侍雖然這麼說,但在珞侍動身要出去的時候,他還是陪著一起重回大殿。
因為綾侍把對方說成那個樣子,步入大殿的時候,珞侍心裡其實稍感忐忑。
遠遠看過去,違侍神色不佳地站在旁邊,那個穿著西方城服飾的人則正背對著他跟音侍交談,看起來有說有笑的,而在音侍注意到他,喊了一聲「小珞侍來了」時,那個人也轉過了身子,讓他看清了臉孔。
他一步一步地向他走來,在他面前停下,向他行禮致意。
珞侍從那雙帶著笑的藍色眼睛裡看見自己的身影,而後不自覺地,眼眶發熱。
「我的名字是修葉蘭,西方城剛就任的梅花劍衛,目前派駐到東方城來進行友善外交活動,請多指教,國主陛下。」
如果王血注入儀式的成功,是屬於這個世界的奇蹟......
那麼只限於他們身上的奇蹟,一定就是此時此刻,宛如夢中才會發生的光景了吧?

◎ 范統的事後補述
我就說求阿噗一定會有有用的,雖然阿噗只是支使他老妹做事,但至少──還是有達到目的嘛。
在沉月不太甘願的協助下,暉侍應該算是被砍掉重練成為新生居民了,只是好像因為靈魂曾經受損,其實狀況還是不太穩定,結果頭髮依然是黑色。
我本來也只是覺得頭髮為什麼會是黑色,所以疑惑地問問看,沒想到沉月就像被質疑技術有問題一樣生氣了,不只用火冒三丈的語氣跟我解釋了一番,說這是暉侍自己的問題,還說如果不滿意可以多殺他幾次,搞不好其中一次從水池冒出來就會是金髮......誰要為了髮色做這種奇怪的實驗啊,黑髮就黑髮,也不會怎麼樣,連個問題都不能問,阿噗你妹真的很難相處耶。
根據暉侍的說法,之前五天就會消失的狀態下,一開始全身都痛,後來趨緩但還是有點抽痛,現在變成新生居民後,這些症狀消失了,似乎可以好好過日子,我也為他感到高興。
本著送佛送到西的想法,我先讓他在我家住了一陣子。他好像又要整理心情,真不知道他為什麼可以這麼糾結,大概是因為之前說自己會消失,結果卻留下來了導致先前講的話又變成說謊,生怕在弟弟們心中自己變成了騙子吧?
但既然他都留下了,自然不可能瞞著所有認識的人過活,那是沒有意義的。就算他靠當侍存的積蓄可以活很久,我仍得將他趕出去,要他別一直躲在我家,後來他捎來跟那爾西見了面,要去當梅花劍衛的訊息時,我還跟他說了恭喜,原本以為此後大概久久才會碰面一次,沒想他居然為了替找不到外交人選的那爾西分憂解勞,主動請調到東方城來。
街頭巷尾天天碰得到的感覺,真不知道該哀傷還是開心啊......
說到這個,他原本還想告訴大家會變成新生居民回來是我的功勞,不過我一聽說他有這個念頭,立即就阻止了他。
開什麼玩笑!說出去的弊大於利啊!一開始說不定有少數幾個人會感激我,但馬上就不是這樣了好嗎!
我相信珞侍跟那爾西很快就會發現他是個超煩的人,而且說什麼外交使節,根本成天和音侍大人到處玩樂,完全是敗壞東方城政務的禍首,絕對是綾侍大人跟違侍大人的眼中釘啊!萬一他們知道暉侍之所以可以繼續活著都是我的「功勞」,我一定會被抓去吊起來打!這跟為善不欲人知一點關係也沒有,我是怕被遷怒啦!
唉,從今以後,就要叫他修葉蘭,不能喊暉侍了呢。
還真的是很高興認識你,請多指教啊......
《待續》
養鳥記事
◎有點長的前因
西方城自從少帝復位後,威脅國家的亂源幾乎都解決了,王血注入儀式也順利舉行了,可謂國運昌隆,風調雨順。可貴的和平下,國內事務亦重新上了軌道,國民稱頌著他們的君主,卻不知一切背後的真相。
所謂的真相應該是少帝恩格萊爾在提供王血維繫水池力量後,便三天兩頭拋棄國家往外跑,國家在其部下與替身的努力下才能平安泰順才對,當然,有沒有人知道這件事也不重要了,反正該知道的人都知道,當事者也沒意見就好。
不過在某個總是偷溜的皇帝行為越來越不像話的情況下,「替身難做」這句話也越來越體現在各種事情上,讓人不知道該怎麼說他。
「為什麼這種社交活動也要我代替他參加?」
從公文堆中被抓來虛空一區的那爾西完全進入不了狀況,整個人處在一定要找個人質問以宣洩心中那股荒謬感的狀態。
「因為恩格萊爾不想參加這莫名奇妙又沒有范統的抓小花貓團。」
伊耶以同樣死氣沉沉的眼神看向他,回答了他的問題。這句話的重點也不曉得是「莫名其妙」、「沒有范統」還是「抓小花貓」。
「為什麼要叫我代替他來!這有什麼意義?不想來就拒絕啊!」
那爾西聽完這樣的答案,只是稍微了解月退為什麼不自己來而已,這一點也沒有減少他的崩潰程度。
「還不就是什麼打破和平的假象不好,應該友善聯邦,好好做外交嗎?你就認了吧。」
伊耶冷哼了一聲,以嘲諷的語氣這麼回應。會直接說出和平的假象這種話,其實也大有問題,但現場反正沒別的人聽到,他說話自然不會有所顧忌。
「為什麼其他人都沒有來?」
「減少人力資源的浪費。已經夠浪費了。」
「桌上那些急件怎麼辦?」
「當然是沒有來的人負責處理了,不過絕對不是恩格萊爾。恩格萊爾就算沒有來,也不會乖乖待在宮裡辦公的。」
自從那爾西成為皇帝的幕後替身後,伊耶跟他的關係顯然隨著時間有了很大幅度的改善,看在眾人眼裡當然有點不可思議,然而他們的私交跟公務完全是劃清界線的,該吵公事的時候還是照吵,讓人不由得疑惑他們現在到底交情算不算好。
「那邊應該有兩個是我們的人對吧?」
那爾西指著另一頭行前準備、有說有笑的東方城隊伍,僵直著臉發問。
「我不擅長記人,但你應該沒算錯。」
伊耶隨意瞥了一眼,淡淡地說。
「我怎麼覺得他們看起來是一夥的?根本就是夜止的人了?」
看著圍繞著音侍的修葉蘭與璧柔,那爾西充滿了想當作不認識他們的感覺。
「表面的和平。友善邦交。」
伊耶已十分不屑的語氣提醒那爾西重點,這時候,那邊那夥人也湊過來打招呼了,帶頭的是音侍。
「啊!矮子!好久不見!」
「你可以帶著那個無禮的稱呼去地獄了,該死的破劍!」
所謂的和平果然是虛假的,和平的假象才經歷一句交談,就輕易破滅了。
那爾西以心情複雜的眼光瞧往伊耶,雖然他說一套做一套、容易被激怒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但用這麼激烈的方式開始今天的交流,怎麼看都讓人覺得不太妙。
「老頭、暉侍、小柔,矮子一見面就罵我!」
音侍碰了釘子立即轉身向身後的同伴委屈地告狀,他的話也引起了不同的反應。
「你再叫下去,他就會殺你。」
就算一向秉持著對西方城不友好的態度,綾侍仍盡了提醒的義務。
「說了別叫我暉侍,我現在是修葉蘭了......咦?這不是那爾西嗎?」
梅花劍衛修葉蘭困擾的同時,也發現了祖國前來赴約的不是真正的皇帝。
「啊,音侍,他只是手上沒好劍所以看著你眼紅啦,不要在意嘛。」
鑽石劍衛月璧柔根本完全倒戈到了對方陣營,不只不幫自己國家的人說話,甚至也不看對錯發言。
「......現在算什麼狀況?真的沒問題嗎?反正你都一開始得罪對方了,還做什麼外交,我們直接回去讓那兩個傢伙陪同就好了啊?」
那爾西低聲對伊耶這麼說。雖然修葉蘭本來就是西方城派駐到東方城的外交官員,但見到他只顧著跟東方城的人相處和樂,還是讓那爾西難以給自己哥哥好臉色看。
「這種時候回去不是好像怕了他們一樣嗎!就算真打起來也有我在,你不需要擔心!」
那爾西認識的人裡面,也只有伊耶能在低聲回覆時依舊以激烈的口吻說話了,既然他這麼說,那爾西只好悶聲不吭地留著,儘管他真的很想回去。
「咦?小月沒有來?我想要小月跟我一起用瞬間秒殺的攻擊把不要的小花貓殺掉啊,換成小暉侍這樣就不能成事了,怎麼辦──」
音侍在注意到來的人不是月退之後,立即以天崩地裂般的表情吶喊出了讓現場的人為之無言的話語。
「小暉侍?」
伊耶嘴角抽動,不予置評地去看那爾西的臉色。
「音侍,你這樣喊會給我一種是在說我不夠力的錯覺啊。」
修葉蘭似乎沒有為自己弟弟正名的意思,只在意稱呼相似會混淆的問題。
「......」
從那爾西的表情可以看出來他非常不適應這個稱呼,相較之下,實力被看不起的事反而還沒那麼嚴重。
先不提這個,只因為想要抓魔獸就找鄰國皇帝當打手的行為,本身也太過分了點,但「跟音侍認真的人是智障,只會更生氣而已」是兩國之間的共識,剛剛伊耶已經當過一次智障了,那爾西並不想跟進。
「只是抓個魔獸你想勞師動眾到什麼程度?別浪費時間了,快一點。」
能當面訓斥音侍的人,恐怕也只有綾侍而已,音侍頓時不滿地垮下了臉。
「老頭,每次都只有你趕時間,你看暉侍跟小柔都沒有意見。」
他舉的兩個例子都不太正常。璧柔是有帥哥看,已經到了連出遊地點都不在意的地步;修葉蘭則從頭到尾都不是正常人,完全不能拿來當作範例。
「他們外交得很成功,融入得相當自然的樣子。」
那爾西覺得對面那兩個人根本沒有過來跟他們說話的意思,璧柔這樣是正常狀況,修葉蘭的話,大概是礙於種種原因所以不過來打招呼吧,雖然可以了解,卻仍不太愉快。
「不必管他們,反正看到什麼殺什麼。」
伊耶講出的話似乎有點不符合抓小花貓團的初衷,擅自變更為打野味狩獵團是很讓人困擾的,就算直接困擾的人只有音侍也一樣。
因為音侍困擾就會煩到大家,最後困擾的依然是所有的人......
「好,抓小花貓團前進!今天的目標一樣會飛的小花貓!」
「走吧走吧──」
「音侍加油!」
「唉。」
綾侍的無精打采掩埋在另外三人的興高采烈中,那爾西跟伊耶決定還是不要跟他們多說話比較好。
經歷了數個小時的腥風血雨後,音侍生氣了。
「啊,為什麼晃了這麼久,都沒看見有翅膀的小花貓啊!」
可能是因為他們幾個人聚在一起的可怕氛圍讓有腦袋的魔獸都避道而行,敢正面衝撞的都是些不長眼的獸類的關係,花了這幾個小時,不但沒有音侍想要的有翼魔獸,連看得順眼一點的都沒有。
「你還是放棄吧,說不定今天沒那個緣分。」
綾侍看起來就是很想盡快結束這無聊活動的樣子,但就這麼放棄,音侍心有不甘。
「音侍,不然那邊那隻怎麼樣?你看,有翅膀呢。」
修葉蘭笑笑地指了一個方向,大家跟著看過去,看見的是一隻癱軟在地、髒兮兮的鳥,跟好幾隻在旁邊觀望、互相牽制,看起來都想把眼前的獵物吃掉的魔獸。
有翅膀的只有那隻因為很髒、分不出來原先是什麼毛色的鳥兒,一看之下,音侍頓時面有難色。
「唔......雖然有收穫總比沒有好,可是......」
這語氣聽起來就是不怎麼滿意的樣子,綾侍便追加了一句。
「你最好快點下決定,我看牠似乎快被旁邊那些傢伙吃掉了。」
「可、可是!這隻小花貓也太小了吧!這太小了啊!」
事到如今,本來已經沒有人想糾正他硬把魔獸說成小花貓的行為,沒想到他錯誤的認知除了「花貓」,還有「小」這個字。
「已經比一般的小花貓大了吧......」
那爾西喃喃自語的當然是通俗意義上的小花貓。
「他只想要可以騎的,你不要理他。」
伊耶多多少少也聽過一些音侍的事蹟,當然,他寧可少知道一點。
「搞不好跟焦巴也一樣可以變大啊,音侍你要不要抓抓看再說?救牠嘛,不然會被附近那些咬死的。」
璧柔的同情心非常奇妙,為了救一隻而去殺好幾隻的行為,怎麼樣也很難稱得上善良,此外,焦巴應該是可以變小才對,但也沒人想點出她話語中的問題。
「喔......那好吧,小柔都這麼說了,那就抓抓看好了,綾侍。」
音侍面有難色地下了這樣的決定。
到底是誰想抓的啊?
雖然理智上知道跟音侍計較很蠢,但只要是有正常腦袋的人,都會忍不住有罵人的衝動。
決定目標後,接下來就很容易了,這次的目標要死不活的,不怕會跑掉,根本就手到擒來沒有任何難度,只是,到手後,音侍倒抓著鳥爪看著這隻一息尚存的鳥,似乎怎麼看怎麼不滿意。
「唔──嗯──」
瞧他那副正在煩惱的樣子,璧柔立即反應說了一句話。
「音侍,我已經有焦巴了,不必送給我沒關係,別那麼客氣了。」
什麼?
沒怎麼參與過這種活動的那爾西跟伊耶,對這句話感到少許疑惑。
「我那裡也已經有一隻了,不必考慮我,感謝你。」
修葉蘭笑著這麼開口後,氣氛就更加讓人不安了。
「你要是想不到人選,乾脆帶回去送給違侍。」
綾侍冷淡地提供他建議。
正當他們好不容易領悟「看不順眼的會拿來送人」時,音侍也已經用豁然開朗的表情朝那爾西看了過去。
「啊,小暉侍第一次來嘛,那今天的戰利品就當作紀念送你好了!要好好養喔。」
那爾西因為這句話而傻住了。
這時候到底應該嚴正要求他修正稱呼、怒吼「什麼第一次啊不要有第二次了」,還是先了解一下這完全沒給人拒絕餘地的語氣是怎麼回事呢?
以前的那爾西大概是一隻鳥飛到他的陽台墜地,他會叫部下掃掉的那種人,但看心情也可能救一下,現在被硬塞一隻半死不活的鳥,他實在不知道該擺出什麼樣的面孔。
友善邦交,鞏固外交。
那東方城高官親手送的禮物到底要不要收啊?收了帶回去還得好好照顧以免落人口實?
「喔喔,那爾西你要養嗎?想像那個畫面還真溫馨呢,生活中有點調劑也不錯啊,我好像很少送你禮物,這禮物也算我一份吧,回頭申請三百金幣給我就好。」
修葉蘭湊熱鬧般的發言,使得伊耶忍不住發言了。
「既然是禮物,為什麼要錢?而且還報公帳?有沒有搞錯!」
「那好吧,哥哥最近花得有點兇,看在音侍送的禮物的份上,預結下個月的薪水給我吧,我知道你是愛我的,那爾西。」
人可以厚顏無恥到什麼地步這件事,那爾西其實不太想知道。
「姑且不論是不是可以收的禮物,音侍送的禮物又關你什麼事?」
伊耶對於這一串難以理解的事情實在很難完全不過問,修葉蘭面對他的問題,則無辜地聳了聳肩。
「你真的想知道?」
「修葉蘭你給我閉嘴,不要再亂講一些汙染人耳朵的話了!」
就算伊耶想知道,那爾西也不想聽,這時候,音侍又將鳥兒遞了過來。
「拿啦拿啦拿啦,收啦──」
伊耶用帶點同情的眼光看著那爾西,其他人看著那爾西的眼光則帶著「你快點收下,今天就可以結束了」的意味。
於是,他只能悲劇性地帶著這隻品種不明的鳥回去,由於檢查來檢查去都沒有外傷,研判是餓昏的,而鳥兒毫無傷害性的模樣,也讓他覺得一點都不像是虛空一區出產的生物。
該不會是剛好在飛越虛空一區的時候餓昏摔下去的吧?
在這樣的懷疑當中,基於聽說音侍送了禮物以後還會繼續關心下落的狀況,那爾西也只能開始適應癢另外一隻生物的生活。
雖然如果把人也算進去的話,以前也養過就是了......

◎ 養鳥的前七天
剛帶回來的鳥兒是餓昏的,那好像應該先餵食一點東西,可是牠看起來髒得太狼狽了,總覺得還是該洗一洗才對,那爾西抓著鳥爪倒提著牠,坐在書桌前面思考了一陣子,決定用點可以變化出水的魔法試試看。
也許是忽然被冷水沖刷太過刺激,原本跟死鳥差不多的鳥兒忽然像是受到太大的驚嚇一樣奮力掙脫,一面啾啾咕咕地叫,一面如同垂死掙紮似地拍翅亂飛,在書房內跌跌撞撞地撲來撲去,那爾西不知道該怎麼處理這樣的突發狀況,只好避難般地閃遠一點,等到鳥兒喪失力氣,再來收拾殘局。
於是各單位收到發回的公文時,都有種不知道出了什麼事的感覺。
「之前潑到茶水的還可以理解,這次弄髒弄濕的狀況有點奇怪,殿下。」
代表大家的疑惑前來詢問的奧吉薩,在面無表情地問完之後,也看了待在書桌上已經被洗成白色的鳥兒一眼。
「公文這種東西,只有遇到看不懂的字時需要介意,這還需要我說明嗎?」
那爾西用手指叩了一下桌子表示不滿,奧吉薩則無視他陰鬱的臉色,繼續問了下去。
「那麼就當作是臣私人的好奇,您在書房跟新養的寵物進行了一場戰鬥?牠看起來挺乖巧的。」
「我只是要清洗牠的時候忘記抓牠去浴室而已。這樣滿足你的好奇心了嗎?」
那爾西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但奧吉薩仍不懂得看人臉色地繼續說了。
「如果您需要人幫忙制伏一隻鳥的話,大可吩咐一聲。」
「我不需要!問完了就退下,別說那些多餘的話!」
那爾西的人生,在養鳥生涯一開始,就翻過了恥辱的一頁。

要養生物就要給對方吃的東西,這是基本常識。
基本常識這種東西,音侍有沒有,大家很難肯定,但那爾西是個正常人,他當然曉得這一點,接著要煩惱的就是飼料的種類了。
他可以一種一種試,但那樣很浪費,就算他現在有領一點微薄的薪水,也不適合拿來這樣亂花,所以還是找出適合的飼料再買比較好。
不懂又不想問人的時候,查書是個不錯的方法,但餓昏的鳥兒可能等不到他查完書,他只能拿自己的晚餐貢獻給鳥兒,看鳥兒基於求生意識開始進食,這才安心去查閱書籍。
瞧這鳥無害的樣子,那爾西決定先從一般觀賞性寵物鳥類的書籍開始查詢,然而厚厚一本花了一個晚上翻完,還是沒找到模樣相似的種類,於是第二天他只好跟鳥兒相看兩無言。
為了省錢,那爾西沒買籠子,幸好這隻鳥很乖,看起來不太需要關起來,只是,彷彿認定了可以從他身上得到食物一樣,鳥兒一看到他進來,就從一旁的架子上拍拍翅膀飛上書桌,然後一直盯著他瞧。
雖然只是隻鳥,他低頭批改公文時還是會感覺到視線,抬頭看牠,眼神就會對上,鳥兒還會翅膀拍兩下又安靜下來,好像在期待什麼,多來幾次後,他只好拿平日偶爾當零食吃的果乾出來,拿出一片放在鳥兒腳跟前。
見到有食物,鳥兒立即啄食吞嚥,吞完了也沒飛回架子上,而是繼續站在桌前盯著他,只要眼神對上就拍翅,還會「咕咕」、「啾啾」兩聲,讓他覺得不繼續給食物好像不太對,至少養動物的相處要先理解牠什麼表現是想做什麼,現在這個動作大概是討食物的意思,到底是昨晚得到了他的晚餐後依然沒吃飽還是怎樣,他認為可能需要測試一下。
吃了一片之後啾啾,吃了兩片之後啾啾,吃了十片之後還是啾啾。
那爾西就這樣在啾啾、咕咕,以及拍翅膀的啪啪聲中餵完了這袋果乾,然而鳥兒依然以一樣的姿態盯著他,又振翅啾啾了兩聲。
「......」
他開始覺得養這隻鳥可能會很花錢。既然是「東方城高官送的要好好照顧」,那到底能不能拿公努養?
只要不抬頭看牠,低頭專心改公文,鳥兒就不會拍翅也不會叫,問題是只要想到牠還沒走,仍舊盯著自己想討東西吃,那爾西就難以專心做別的事情,所以他只好把空的袋子放到牠面前,希望牠自己了解食物沒了。
鳥兒的視線轉到空袋子上後,戳了袋子幾下,再看向那爾西,好像了解了什麼一樣,把袋子叼走就躲回書架裡了。
然後一直到晚上,牠都把自己的身體塞在空袋子中沒有出來,看起來彷彿受到了很大的打擊。
那爾西也受到了有點大的打擊,只不過是讓牠知道食物了就這麼傷心,但從表面根本看不出來,現在到底該拿食物把鳥兒哄出來還是不管牠,他一下子拿不定主意。
於是他把今天的晚餐又留給鳥兒後,就回房繼續研究鳥的種類了。
這次他拿的是《世界兇猛禽獸大全》。

◎ 養鳥後第一個月
那爾西養了一隻白色的鳥,是宮內不少人都知道的事。
聽說原本從虛空一區帶回來的時候,外觀上還很髒亂毛雜,但被他養了一個月後,已經羽毛豐美、通體圓潤,看起來是隻沒脖子的雪白鳥兒了,雖然體型比小貓還大,但又乖又圓也挺可愛的,進書房的人多半會注意到牠,也覺得牠看起來頗為討喜。
沒有人曉得那爾西對於被音侍強塞了一隻寵物有什麼想法,不過既然確實照顧得不錯,那應該不討厭,也有些事蹟可以佐證。
「嗯,你養這鳥養得肥嘟嘟的,看起來肉質應該不錯,烤起來大概很好吃。」
某次伊耶進來的時候,也許是逼近午餐時間的關係,他看著那隻圓滾滾的鳥做出了這樣的發言,那爾西當場臉色僵硬。
下午再進來的人,就發現鳥兒身上被掛了一個簡單的牌子,上面寫著「不准吃」這樣的字,在被奧吉薩質疑是不是在說鳥太胖需要減肥後,牌子上的字又改成了「這不是食物」。
牌子是誰做的顯而易見。而在鳥開始活潑一點會掛著牌子飛去外面討食之後,有一次回來眼睛不知道給誰畫了黑眼圈,牌子的內容立即又修改了。
「不准塗鴉?」
伊耶看了牌子一眼,好像覺得很好笑。
「誰會有興趣在鳥身上畫圖啊?」
「就是有!畫什麼黑眼圈,我花了一個小時才幫牠洗乾淨!到底誰那麼沒禮貌,隨便拿毛筆畫別人養的鳥!」
那爾西像是很在乎鳥兒的雪白乾淨毛色一樣,一提起這件事就生氣。

「這附近會用毛筆的好像只有一個。」
伊耶涼涼地點出這個事實後,那爾西頓時沉默。
要去找月退算帳應該是不可能的事,所以,也只能希望他會尊重牌子上寫的東西了。

養個寵物,沒有名字還是不方便叫的,那爾西養鳥到現在都還沒給鳥兒取個正式的名字,所以大家進來跟牠打招呼時,就十分隨興。
「絲露蜜娜,今天看起來也很有精神呢。」
這個名字是雅梅碟取的。
「牛奶雪糕,來來來,摸一下。」
這個名字是偶爾回來的修葉蘭取的。
「笨鳥,閃邊,別在桌上擋住視線。」
這個名字是伊耶取的......或許也不算是名字。
只有奧吉薩從來不用任何名字來喊這隻鳥,然後,其中月退是最麻煩的一個。
他每一次進來都會給鳥換一個名字,根本是隨心情喜好跟那天想到什麼來喊的,偏偏鳥兒只要視線跟人相對都會慣性地啾啾討食物,感覺就好像名字有回應一樣,對於自己養的鳥被大家這樣亂叫,那爾西其實不太能接受,尤其是月退那些「小白」、「小胖」之類一個比一個沒品味的名字。
「那爾西,你也養牠好一陣子了,應該幫牠取個名字吧?」
在月退提出這個建議的時候,那爾西就覺得有點不妙,這聽起來有言外之意。
「你覺得叫布魯怎麼樣?」
果然是來搶取名權的。
「名字我來取就好了。」
雖然一時之間說不上來這名字問題在哪裡,那爾西還是這樣答覆他,然後在月退走了以後,用魔法通訊器聯絡修葉蘭。
「布魯是什麼意思?我覺得你一定知道。」
這是修葉蘭復活後,相處了這段時間,那爾西得到的感想。反正不知道的事情問哥哥就對了,不管是什麼問他都會有答案。
但如果不是很急迫想得到答案的事情,他不會想直接跟修葉蘭對話,因為一定會無話可說。
『那爾西你這麼信賴哥哥,真讓哥哥感動,我覺得聽起來很像英文的藍色吧,哈哈哈。』
「這鳥明明是白色的取什麼藍色啊!」
『說到藍色我就會想到范統,說到范統......牛奶雪糕的食量不是很大嗎?飯桶嘛,沒錯啊。』
「......!」
只是這樣也可以連結到羞愧不想面對的話題,那爾西整個印證了自己的經驗,確實無話可說。
於是理所當然的,布魯這個名字就被封殺了。就算月退看到鳥兒都喊布魯也一樣。

◎ 養鳥後......
鳥兒養得圓潤可愛,會注意到的除了人,還有鳥。
自從發現這裡有一隻鳥後,焦巴飛書房就飛得很勤快,總是在牠面前轉來轉去,像在跳求偶舞一般,還特別將自己變成跟鳥兒差不多的大小以博取認同感,恰好進來看到的伊耶不由得出言取笑。
「笨黑鳥跟笨白鳥生出來的鳥,該不會是笨灰鳥吧?」
這只是無心調笑的一句話,但那爾西顯然在意到放在心裡了,之後伊耶有一天又進來時,正好碰到那爾西在餵食鳥兒,一瞥見他出現就露出笑容。
「小耶,吃慢一點,別噎著了。」
鳥兒咕咕做出回應,伊耶的臉色也轉青。
「給我等一下,你叫牠什麼!」
「小耶啊,怎樣?又不是在叫你。」
「什麼時候取名字的!不准取這種名字!換掉!」
「你說換掉就換掉的?跟你又沒有關係。小耶雖然笨笨的,但還是很乖巧,總是讓大家亂叫也不好,反正早該有個名字了,小耶對這名字也沒有意見啊。」
「啾啾。」
「給我換掉──!」
由於這只是報復性取的臨時名字,那爾西最後總算同意不這樣叫下去。
而鳥兒不小心養成聽見小耶才會回應的習慣,花了很長一段時間才改掉的事,就是另一個故事了。

◎ 音侍有言,小花貓是一種會來來去去的生物
鳥兒最後取名叫雪璐,名字總算定案,也算皆大歡喜,不過卻因為伊耶借去給好奇的父親看,不知怎麼雪璐就飛走不見了,聖西羅宮的書房頓時處於一片可怕的低氣壓。
那爾西還是照樣改公文,只是身邊的氣氛沉重到讓人不敢靠近,事先買好堆在書架上的果乾彷彿也給人帶來一股無形的壓力,而且自從鳥兒不見後,他就沒再跟伊耶說過半句話了。
「我再去抓一隻給你不行嗎!不要這樣死氣沉沉的啦!」
這種氣氛持續了半個月後,伊耶就受不了了,不過就算他提出這樣的彌補方案,那爾西也只抬頭看了他一眼,就沉默地繼續工作了,顯然是不接受的樣子。
世界那麼大,要人家拋下職責去找一隻鳥,或許有點強人所難,但看起來鳥沒找回來,那爾西身邊可能就會維持這種氣氛維持到天荒地老,伊耶沒有辦法,只好請東方城那令人不敢恭維的抓小花貓團成員去虛空一區的時候幫忙注意一下,沒想到又過半個月後,還真的找到了。
「那爾西──哥哥帶牛奶雪糕回來啦,想不想我們?」
在修葉蘭帶著那隻肥胖的白鳥進來時,那爾西還真的懷疑自己有沒有看錯。
「......!怎麼找到的!」
雖然一個月沒見,毛又變髒了,但那爾西還是認得出來是同一隻沒錯。
「看起來應該是迷路了吧,在空中狼狽地飛著打轉,一看到認識的人就飛過來啾啾啦,手到擒來。」
自己飛走又自己迷路,這麼愚蠢的失蹤法使得那爾西無話可說了。
當初《世界兇猛禽獸大全》上明明說這是一種可以訓練來傳遞信件、快要絕種的鳥類,但既然有路癡屬性的話,還是只能當觀賞用鳥了吧......

「啊,暉侍,小暉侍還喜歡上次那隻小花貓嗎?要不要再送他一隻?」
「我看還是不用了,親愛的音侍。我怕他每養一隻就投入感情,到時候死掉了很麻煩,你還是送違侍好了,傷他的心比較無所謂。」
話也不是這麼說的啊,這位哥哥。
The End
魚雁往返之間
自從那爾西養了隻白鳥後,月退似乎覺得很新鮮,便一直糾纏那爾西出借鳥兒給他寄信。他寄信指定的收件人,自然是遠在東方城的范統,可是,無論怎麼寄,那隻能力很差的白鳥始終沒有一次將信好好地傳到范統手中。
這些事情都是范統輾轉聽來的,包含那爾西強調他沒有偷偷把信處理掉、真的都有讓鳥兒送去,只是不知道為什麼當事者沒收到就不見了之類的說法。其實范統也不覺得那爾西是那種陰險到會截走信的人,畢竟有沒有收到一問即知,動這種很快就會穿幫的手腳,實在沒什麼意義,結論就是一切只能歸罪於那隻鳥太笨。
寄信屢屢失敗的事情顯然讓月退不太開心,於是他不知道用了什麼方法,居然讓焦巴當起信差了。雖然范統不怎麼明白在符咒通訊器與魔法通訊器都能連繫上的情況下,為什麼要用這麼沒效率又彆扭的方式,但想來月退也只是圖個新鮮,反正陪他玩玩就是了。
基於許許多多的理由,范統現在大半的時間都在東方城。在珞侍提供協助的情況下,他在東方城有了一個還算不錯的住處,空間不算很大,但比起過去的444號房,已經寬敞了很多。
對范統來說,這個小房子比什麼神王殿、聖西羅宮或者劍衛府都好住得多。簡單來說他還是比較喜歡獨居,奢華氣派不是他追求的東西,自由自在沒有人管的感覺才是最重要的,儘管噗哈哈哈也待在這裡,不過他大半時間都是拂塵狀態,說是獨居勉強還算符合。
今天焦巴飛來的時間是上午,因為范統還在睡覺,就遭到了翅膀拍打頭部的攻擊,這種被迫在節奏性拍打下清醒的感覺很討厭,然而他也只能一面抱怨一面起床,然後決定下次要把窗子封起來。
「哪有這種強迫人退信的道理!就不能早點收嗎!」
──我是說不要強迫人收信啊!晚一點再看也不會死吧!
既然都醒了,范統只好整理一下自己然後來看信。月退的信上一如以往地沒提什麼重要的事情,就算看信會因為想到他的毛筆字能練到能看得地步都是自己的功勞,因而有點得意,仍彌補不了大清早被一隻鳥吵醒的不悅。
整封信的重點看來看去只有最後一行字:范統,來西方城住吧,距離上次已經一個月了,你什麼時候要過來呢?
由於心情不佳,范統隨便回了一句「可是你那邊的人實在不太友善,我不想過去」,就讓焦巴把信咬著送回去了。
嗯,這樣的回信應該沒什麼問題,我說的都是實話,大家確實不太友善啊。先別說在那裡遭受的目光跟待遇,我回來以後還會收到那爾西寄來的皇宮住宿請款帳單,這是什麼待客之道啊!為了不寄丟還特地委託西方城的郵務代寄,也不用用他養的那隻鳥,簡直欺負人嘛!
不過自從他養鳥之後我好想也沒再收過帳單了,應該說自從......到底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信已經寄出,范統就接著做自己的事了。平日沒事做又沒人打擾的時候,他大概有一半的時間會奮發圖強做符咒的研習,而當他研習到快中午時,焦巴又飛了回來,那副受驚甚深羽毛凌亂的狼狽模樣讓范統嚇了一跳,快速將新寄來的信打開後,上面只有一個大字。
『誰?』
......我說月退啊,你書法進步了耶。能透過運筆將殺氣完美地融合進去,讓字本身散發出你寫字當下的情境,我該稱讚你還是......只是,真那麼在意,你不會直接用符咒通訊器詢問我嗎?這樣還要加上中間等信的時間,不是很焦躁?
想歸想,其實范統還是冒了冷汗。為了避免皇帝在比劍中意外殺死劍衛的糟糕情況,他還是回了信,告訴月退這個月比較忙,下個月就去住......然後他也再度為自己的妥協而感傷。
送走了驚恐的焦巴後,本以為接下來就沒事了,沒想到今天預期之外的「訪客」居然不只一名。
范統是聽見翅膀拍動的聲音才抬頭的,當他看到一隻白白胖胖的鳥從容悠哉地降下停到桌前時,他的腦袋一下子有點反應不過來。
這不是那爾西的鳥嗎?
那爾西的鳥為什麼會飛來這裡?
在這隻鳥跟他大眼瞪小眼的時間哩,他好不容易才注意到白鳥跟焦巴一樣都咬了信,這讓他的困惑更加嚴重。
難道這鳥寄信終於寄對了一次?月退為什麼不繼續用焦巴?被嚇壞之後終於逃跑了嗎?
還是又有什麼帳款要寄來羞辱人啦?那爾西終於訓練成功,讓這隻胖鳥可以正確找到人?
基本上之前雖然收過那爾西讓郵務寄來的帳單,但范統一次也沒認真繳過。他相信寄那種東西來不是真的要錢,只是想表達不歡迎他去住而已,事實上好像也真的是這樣,因為他沒繳錢,那爾西也不曾來信催促。
啊──不管怎樣,鳥都飛來了,信還是看一下吧,不看看總覺得很令人在意。
范統伸手取下信後,隨即展開信紙,入目的是優美漂亮的西方城文字,單看這手寫字功夫,就可以知道與月退無關,而信上的內容很單純。
『恩格萊爾又跑去夜止了!他上個月已經跑去四次了!我到底該怎麼辦!』
從信件的語氣看來,似乎是在抓狂邊緣的樣子。在抓狂邊緣還可以把字寫得這麼端正秀麗,范統不由得產生了一點佩服。
不過......寄給我這個做什麼啊?既然鳥是那爾西的,信可能也是那爾西寫的吧......?這到底?
真的是那爾西寫的嗎?
搞不清楚寄件者是誰就沒頭沒腦地回信,似乎不太妙,但完全不回信又很失禮,況且那隻白胖鳥還站在桌前等他。
如果是這種問題的話,回一下應該沒什麼關係吧......
范統這麼想著,便拿起毛筆蕉墨開始回信。
『順其自然吧,不然就找他的家人規勸他,我想他還是聽得進去的。』
簡單寫完信件後,范統將信摺好,準備遞給鳥兒,但這隻鳥卻不接,只衝著他啾啾叫了一聲。
說起來,范統的印象中,那爾西似乎給他的鳥取了一個不怎麼好記的名字,大家基本上都當牠小名啾啾,因為牠一天到晚見人就啾啾,要人餵東西給牠吃。
喂,難道你還要討到吃的才要工作嗎?
目前家裡沒有什麼吃的,只有之前領回來囤積、沒事也不怕餓死的公家糧食,反正這個也不用錢,范統乾脆就隨手拿來餵看看。
「啾啾。」
「啾啾。啾啾。」
在范統得到「公家糧食也吃得很開心嘛那爾西何必浪費錢買飼料」的感想時,他已經餵完了整整一包,鳥兒似乎看袋子空了,這才主動啄起桌子上的信,拍拍翅膀飛走。
這段意外的插曲過去後,范統便忘得一乾二淨了,加上晚間又被修葉蘭拉去吃飯,什麼信件不信件的,他根本沒放在心上。
只是第二天中午起床時,范統一轉頭就覺得光線照進來的地方,桌上有個東西雪白得很刺眼。他才正想揉眼睛看清楚,那個雪白的物體已經飛過來停在他大腿上,把信件一放朝他啾啾了。
......怎麼又來了啊!
他不知道該不該稱讚這隻鳥很溫馴,沒像焦巴那樣撲過來用翅膀把他打醒,而是乖乖站在那裡曬太陽曬到他醒才有動作──無論如何,來了一次是意外,來了兩次就是困擾,他在打開信後就皺起了眉頭。
『伊耶只是表面上兇而已,事實上根本也拿恩格萊爾沒辦法啊,至於恩格萊爾他父親,那根本是不會和我說話的對象。
昨天說好要處理的公文又沒處理,現在又丟到我桌上了,到底誰是皇帝啊!他為什麼要這麼讓人生氣,我以前唸給他聽的書,他都聽到哪去了!』
唔,看起來是壓力太大煩燥之下單方面的抱怨?從內容看來,信多半是那爾西寫得沒錯,這點大概可以肯定了。
但為什麼要寄給我啊!到底!為什麼!我可以不要回信對吧?我可以吧──我們又不熟──找不熟的人抱怨不是很奇怪嗎?
范統焦躁地抓著頭髮,決定先把鳥兒趕開,下床梳洗後再說。
我是不是該來測一下回信與否的好壞發展?不熟的人的信很難回耶!而且那爾西、那爾西根本也是對我沒有好感的人之一吧!這樣信不就更難回了嗎!
由於范統常常會在想事情的時候抓著噗哈哈哈,此刻他內心的煩惱自然也吵醒了他的拂塵,讓噗哈哈哈以睏倦的聲音插嘴了一下。
『范統,什麼信啊?你為了什麼吵本拂塵睡覺?』
『那爾西寄的信啦!我真不知道該不該回信,可是他的鳥又待在那裡不走!』
其實范統也懷疑過,是不是拿公家糧食出來把牠餵飽,牠就會乖乖自己回去了,但他總得先決定要不要回信,才能決定是否進行這個實驗。
『你是說那個體虛的金毛喔?他人還不錯啊,你為什麼不回他信?』
當噗哈哈哈這麼說的時候,范統一瞬間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什麼叫做人還不錯!是誰說金毛都不是好東西的!不就是你說的嗎?你有沒有看到他對你主人的歧視,你為何會突然幫他說話!
『金毛的普遍都不是什麼好東西,那個對你很好的金毛以前威脅過要折斷本拂塵的事情,本拂塵一輩子都會記得。可是那爾西人挺好的,本拂塵覺得他不是普通的金毛,是個好金毛。』
居然!居然還讚不絕口!他給了你什麼好處讓你如此幫他說好話?甚至連他的名字都記下來了!這完全不像是平常的你啊!
范統的震驚仍在持續增長中,噗哈哈哈則表示了少許不滿。
『范統你不要因為抓著我就不用心靈溝通,直接用想的好不好?這樣很偷懶。』
『反正你不是都聽得到嗎?那爾西到底哪裡好了,你倒是說說看!』
『說到這個,就要罵你常常帶我出門就把我遺失,一點責任感都沒有。以前范統你會去探他的病啊,還有偶爾去西方城的皇宮玩的時候,他看到我掉在地板上,都會幫我拍掉灰塵清洗乾淨,這麼好的金毛哪裡找,所以我後來搞清楚是誰以後還特地記下來了呢。』
唔喔喔喔......這樣就能收買你了?不過那爾西還真看不出來是那種人,還是他只是得了看到白毛都要洗乾淨的病?就像照顧他那隻鳥一樣?
『范統你不要汙衊人家,好好回人家信啦。』
被噗哈哈哈這麼一說,范統不得不承認心裡挺悶的。他又考慮了一陣子,這才坐到書桌前準備起筆墨紙硯。
啊,對喔,昨天的信,我沒想太多就直接用東方城的文字回了,沒想到那爾西還看得懂......原來他語言雙修已經到達聽說讀寫都精通的地步?我還以為只能聽跟說呢。
再怎麼說,聽起來那爾西似乎照顧過他的拂塵,范統只好靜下心來認真回信。
『我覺得他不喜歡的東西,如果沒什麼必要的話,他就不會強迫自己接受了吧,他好不容易才從一直忍受、壓抑的個性變成比較會為了自己的快樂著想,你就當作看他開心就好,自己也會比較高興啊。
其實你乾脆幫他當皇帝算了,西方城上上下下連同他自己都會舉雙手雙腳贊成,讓適合的人坐適合的位子,這樣好像也沒什麼不好的。』
好不容易擠出信件的內容,范統摺一摺,便接著看向那隻啪啪飛到面前的鳥。
「啾啾。」
......又啾啾!又啾啾啊!反正你就是要吃的!送一封信討那麼一大包食物,你不覺得過分嗎!
儘管心裡覺得這隻鳥食量也太大,但公家糧食畢竟不用錢,為了順利送走鳥兒,范統只能重複餵食的動作,直到鳥兒自己叼走信件離開為止。
這次送走白鳥後,連續三天都沒有信來,范統本來以為沒事了,不料,到了第四天,那隻胖鳥又一次出現。
現在是怎麼樣,已經變成有來有往了嗎?
跟一個不熟的人這樣來來往往,范統總覺得有點不習慣,偏偏有信不回會有種事情尚未解決的感覺,反正,信還是先看再說。
『我想了好幾天,還是覺得這樣不行。
他應該要好好當他的皇帝才對,雖然我欠他一條命,理當幫他做那些他不想做的事,但他把我救活,如果是為了讓我從替身變成真的,那也太奇怪了。
我可以幫他處理政務,就當作是他處理,但他至少不要一天到晚跑去東方城啊!
至少要有皇帝的樣子跟自覺,怎能連公開場合露面的都是我呢!』
范統一直覺得月退這個皇帝的言行舉止很糟糕,比起「西方城皇帝」,感覺更像是「被抓來當西方城皇帝的東方城新生居民」,所以才會不時想逃脫回東方城來......
而看完這封信,他也覺得那爾西有點可憐。雖說本來就知道他如此操勞了。
你還真是甘心當個影子啊,就這麼無所謂嗎?所以你只是想抱怨他不成器而已?可是這種事情,他自己不覺醒也沒有用啊。
另外就是......我依然一點也不明白這封信為何會寄給我。你是不是寄錯人啦!這隻鳥有前科的!你就這麼放心把自己的內心話信件交給你的笨寵物處理嗎!
范統糾結了一陣子後,認為自己還是稍微耐心一點答覆比較好,之前都回過兩次信了,現在突然點破對方寄錯信的事實,似乎會造成尷尬。
那爾西的信到底本來想寄給誰?我都回過兩次了他還不覺得他寄錯,我的回信有這麼沒個人特色?
由於為了這種原因製造個人特色很無聊,范統最後還是寫了中規中矩的信。
『我是不知道你對他有什麼樣的期待啦,但你的希望未必是他的希望,你要不要找一天跟他好好談談?
不要用嚴厲的態度或者陰沉的語氣,就說你想跟他心平氣和地談點事情,然後了解一下他對皇帝這個職位未來的看法,這樣子應該比自己一個人煩惱好吧。
而且他之所以可以持續目前的亂跑,沒有遭遇強烈的制止,不也是因為大家看他在外跑來跑去的時候總是很快樂,坐回皇帝的位子卻一副失去活力的模樣嗎?』
完成這封信後,范統默默發現信有越寫越長的趨勢。
我為什麼要這麼認真啊?隨便回幾句打發他也是可以的呀,先別說他信不是寄給我的,就算真的是寄給我的,我也沒有必要這麼努力地回他吧?
固然覺得自己太過雞婆,但信都已經寫完,重寫反而更蠢,接下來只要把胖鳥餵飽,讓胖鳥送信回去,這次的事情就算結束了。
啊啊啊,我不只認真回他信,還幫他餵鳥!我真是個爛好人,這樣真的是可以的嗎?
「啾啾。啾啾。」
不知是否餵習慣了,鳥兒好像知道他是個會大方給食物的人,這次吃完還蹭了蹭他的手表示親暱,完全沒介意自己吃的是味同嚼蠟的公家糧食。而對這麼好養又好騙的鳥,范統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事實證明,那爾西的信就是會一直寄來,到底是其中有什麼誤會還是鳥兒為了食物總愛飛到他這裡,范統實在無法得知實情。
『我不要跟他溝通,他很難溝通。
就算我真的想跟他溝通,他也會一直錯開話題然後逃跑啊。
反正我就是不想......我覺得我們彼此很難坦率地溝通一些事情,我覺得......
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想要恩格萊爾怎麼樣,難道只能讓某人搬來西方城才能留住他嗎?』
范統可以從這封信感覺到那爾西的困惑跟茫然,不過最後一行似乎有點不太友善。
那個某人是指我對吧!反正你就是不想在西方城看到我嘛!為了想留住月退才勉為其難想打我的主意,而且還很不甘願的樣子是嗎?
冷靜,范統,要冷靜。他年紀比你小,你應該要展現成年人的胸襟,成熟地包容他不成熟的言行才對,他又沒有痛罵你,只是表現出不太歡迎你而已,你應該──
我何必這樣自我喊話啊?有什麼不滿就直接回信給他啊......?
『好吧,難得有這個機會,我可以問問你為什麼好像很討厭那個某人嗎?
西方城的大家好像都多多少少對某人有點意見,有什麼誤會的話,說開來也許可以化解一下?』
信的內容縮短了,不曉得是不是該慶祝的事,只是,那爾西會怎麼回答,實在令人很在意。
喔喔喔喔萬一他真的回了一封數落我的千言書,我應該沒有辦法再心平氣和地回信了吧?
范統有種自己問的問題形同把自己推上絞刑台的感覺,更慘的是,這次那爾西過了七天還沒回信,害他一直將這件事懸在心上,做其他事也無法專注。
怎麼還不回信?何時才會回信?這問題有這麼困擾嗎?還是那隻啾啾叫的鳥總算找到正確的收信人了?
可惡,又無法直接去問那爾西為什麼不回信!我跟他不熟啊!而且他也不曉得這幾次回信的人都是我!
因為內心糾結的關係,范統一時之間有點後悔做出試探的舉動,而非直接告訴對方搞錯對象了。
等信的時間進入第十天時,范統總算盼到了那隻胖胖的鳥兒雪白的身影,大概是已經等到從糾結變成平靜的緣故,他拆信的動作一點也不急躁,只在展開信紙前深吸一口氣。
『我並不是討厭他,只是無法面對他。
大概是感覺很微妙加上恩格萊爾總是......
說起來,之所以會感覺很微妙,不也是因為你嗎?
如果不是你的話,怎麼會有那麼多尷尬的事情?
你難道從來都不覺得你所造成的那一切很尷尬嗎,修葉蘭!』
噢。
范統總算在這封信看到某個關鍵名詞了,如此一來,那爾西的信到底是寄給誰的,也算是水落石出。
什麼啊,原來是寄給暉侍的?寄給暉侍的......為什麼會跑到我這裡來啊?我們都拆開那麼久了......
「范統,今晚──咦?牛奶雪糕?啊,牛奶雪糕真的給你送信?」
就在這個時候,理應收到信的另一個當事者恰好出現了。看著修葉蘭一臉說是意外又不怎麼意外的神情,范統頓時覺得其中似乎有陰謀。
「這隻鳥不是叫這麼難吃的名字吧!你是不是知道些什麼,通通給我聽進去!」
「噢,牛奶雪糕叫什麼名字不重要啦,反正只有那爾西使用那個真正的名字而已,其他人不是叫啾啾就是隨自己的喜好喊啊,你高興的話,也可以給牛奶雪糕取一個名字。」
「名字什麼的不是過去的重點啦!你還沒有解釋!你一副就是知道這隻瘦鳥不會爬過來的樣子啊!」
「是啊,我是為了找我的失物才來的,我好像忘在你這裡很久了,哈哈哈。」
修葉蘭說著,手很靈巧地打開范統桌子的抽屜,從裡面拿出一個香包。
「這是什麼?」
「讓牛奶雪糕辨識氣味用的。你也知道牠呆呆的,想讓牠成功送信就得用一些取巧的辦法,這個香包就是其中之一啦。」
「所以這是你跟那爾西彼此斷交用的吧!明明是姊妹,有必要用寫信這麼彆扭的方式來斷交嗎!而且你根本連找都沒找,感覺一開始就不知道東西在哪裡,這不是失物而是你故意放的吧?哪有人會不小心忘在這種地方,怎麼看都不像是故意藏的!」
「哈哈哈哈,我怎麼可能故意讓我弟弟愛的信件寄丟呢,你想太多了,范統。」
「你看起來就不是故意的啊!」
「要是沒有一些意外的契機,你們根本沒機會交流嘛,事實上只要跟你相處過,就會覺得你人挺不錯的,成見多多少少化解一些不是也比較好嗎?」
「所以你還是否認了嘛!什麼成見,分明是你害的,你自己聽聽!」
范統一面說,一面火大地把剛看完的信亮到修葉蘭面前,指著上面的字句要他看清楚。
「喔──剛好,那這封信就我回吧,來,紙筆借一下。」
對於修葉蘭這個要求,范統不曉得該不該答應。給他紙筆的話,不知道他會回什麼唯恐天下不亂的東西,但信已經給他看了,不讓他回信,他回去也可以自己回。
事情終於要揭穿了嗎?這......這樣真的好嗎?喂!暉侍!你不要對我屋子裡的東西那麼熟,一下子就自己找出筆墨紙硯來使用了啊!我還沒有答應要給你用呢!
想是這麼想,不過范統也只心情複雜地站在一旁,沒有認真阻止。
「好啦,完工了,回傳給那爾西吧。」
「那你要先餵餓那隻鳥......」
「這太麻煩了,直接用魔法傳過去不就好了嗎?」
修葉蘭說著,也不知道用了什麼方法,手中光芒一閃,那張信紙就不見了。
「──」
所以我就說用鳥來送信這種沒效率的方法到底意義何在嘛!虧我還配合你們使用這種方法,結果你居然一下子就自己打破規矩!
「啊,來了來了,還真快呢。」
想來修葉蘭那封信沒有寫多長,也準確地送到了那爾西的手裡,此刻忽然間響起的符咒通訊器,或許一定程度說明了那爾西有多震驚。
「喂?......噢,親愛的那爾西,我不就說這是不小心造成的失誤了嗎?冷靜、冷靜,你的氣質啊,你就只為了這種事情才會直接跟我通訊?什麼叫你以為我終於變成認真體貼的哥哥了,我不是一直都很認真體貼嗎?......哦?你既然覺得毛筆字變飄逸瀟灑了,怎麼會發現信不是我回的呢?對了對了,范統現在就在我旁邊──不!別扣我的薪水啊!哥哥都快窮到沒錢約會了,你怎麼能這麼狠心──」
修葉蘭哀號到一半就停了下來,哀傷地看向自己的符咒通訊器,大概是那爾西單方面切斷對話了。
「范統,好哥哥還真難當啊,我下個月的薪水泡湯,只怕得去神王殿混口飯吃,那麼今天也沒辦法跟你一起吃飯了,這感覺還真悲哀呢。」
不,一點也不悲哀,這是你應得的。
「那我就先走一步啦,至少珞侍還會收留我吃飯,再見了,范統。」
你快走啦!你煩死了!
范統跟修葉蘭揮手再見,並關上門後,心想著莫名的通信關係終於可以結束了,但一回頭,他才發現桌上還有個等待他的傢伙。
「啾啾。」
啾什麼啾,快點回去!
「啾啾?」
胖鳥顯然無法明白他的意思,拍拍翅膀後仍盯著他。
唔,好吧,那拿幾包公家糧食來讓你撐死,你就會乖乖回去了吧?
抱持著這樣的想法,范統立即付諸實行,不料,大胖鳥吃完兩包,還是一點也沒有走的意思,甚至還不明白地看向他咕咕了一聲,然後咬著信紙拖到桌面,站在信紙前等他。
......雖然你很笨,老是送錯信,但還挺盡責的嘛,收了郵資就一定要工作否則會覺得哪裡怪怪的是嗎?
就這樣沒有交代的確不是辦法,發現寄錯人還繼續回信的我好像也算做了不好的事啊,那......還是寫信道歉收尾一下好了......
為了讓鳥兒得到信完成牠的任務,范統最終仍是坐回了書桌前,絞盡腦汁地寫起信來。

「修葉蘭那個渾帳東西......」
在發洩完震驚、憤怒與羞恥後,那爾西基本上已經平靜下來,繼續他永無止境的公文之路了。發生這種尷尬的事情,他總覺得碰到范統在的時候都會想迴避一下。
「你邊審公文邊罵你哥做什麼?」
伊耶是來取急件的,因為稍早的時候那爾西驚嚇到完全忘了這回事,現在只好請他在這裡等等,他現場看看有沒有問題需要討論。
「沒事。恩格萊爾呢?今天又沒進宮,他待在家裡嗎?」
那爾西隨口問了一句帶開話題後,伊耶立即露出了陰鬱的表情。
「別提了,待在家是待在家,但又一直在籌畫什麼時候去找范統,真不知道范統有哪裡好了,西方城就真的這麼難待嗎?」
以往那爾西多半會附和這個觀點,跟著唸幾句,但今天聽伊耶這麼說完,他遲疑了幾秒,才皺起眉頭反駁。
「范統......其實人也還不錯吧,用不著這樣說他,恩格萊爾愛到處亂跑,那是他自己的事情。」
大概是因為他從來沒這樣說過的關係,伊耶不由得為之驚愕。
「你吃錯藥啦?」
「你很失禮,鬼牌劍衛。」
「范統其實人也還不錯的結論,你是從哪得來的?」
「跟你沒有關係,不要多問。」
人與人之間總是要有進一步了解對方的契機,才能真正判定對方是不是個討厭的人,如果這個契機始終沒到來,那也是沒法子的事。畢竟,不是每個人都會有意願去認識一個自己心中已有成見的人,要不是因為這樣陰錯陽差,那爾西也覺得自己只怕永遠都不會跟范統有接觸。
等到處理完公文,伊耶告辭,待在書房裡稍作休息的那爾西,在聽見熟悉的翅膀拍動聲時,也看見了自己那隻最近好像又胖了點的白鳥兒滑翔而入。
想到自己的寵物笨到一直送錯信,但只有飛回來找主人不會飛錯,那爾西就無法認真地處罰牠或者給牠臉色看。
鳥兒停到桌前後,動作熟練地將信放到了那爾西面前,就在那爾西訝異為什麼還會有信的時候,他的白鳥彷彿討賞似的又啾啾了起來。
「你啊......」
那爾西拿出桌下的果乾,笑容無奈餵食的同時,也帶著複雜的心情,打開了那封信。
下次到底還會不會寄錯呢?
The End
人際關係與溝通
東方城和西方城之間建立了便利的通訊管道後,一開始兩國的國民都仍在習慣。畢竟從敵對狀態、交戰狀態,轉為如今的和平互利狀態,其中的轉折有點大,要顛覆長久以來的認知與對方的國民交流,確實需要心理調適的時間。
一項措施,有人讚許就會有人反對。儘管東方城中不少人對當前和平交流的政策多加讚許,但仍有仇視西方成的人民排斥這種狀況。
對珞侍來說,反對意見固然會讓人皺眉,但與西方城友善來往的決策並不會受到他們影響,純粹只是他要不要做而已。
成為國主、擁有王血的現在,他的決定就是最後結論,其他人只有表達意見或是勸導他的權利。他的意志會成為東方城的發展方向,他的命令會左右東方城居民的命運,每當思索起這些環節,珞侍就會有種進退維谷的感覺。
『珞侍,我們大概中午以前會到,可以嗎?』
聯絡管道建立起來後,珞侍最直接的感受,大概就是月退即使人在西方城,也能透過符咒通訊器直接跟他聯絡這件事了。
「嗯。這次約在珞侍閣吧,約在外面可能有點引人注目。」
溝通完時間地點後,珞侍就繼續發呆了。他現在還在初步接觸政務的階段,有違侍跟綾侍的幫忙,加上東方城不像西方城那樣高層大換血,所以,雖然成為國主,他的繁忙程度依然遠低於那爾西。
說到那爾西,其實也是他最近的苦惱。
關於如何與西方城的人相處這件事,王血注入儀式剛結束時,綾侍其實也給過他建議──
『你是東方城的國主,如果要以統馭國家的方向來思考,勢必就得做出不得已的妥協。』
綾侍那個時候是這麼說的,在他煩惱著是否要繼續和月退維持私交的時候。
『維持私交的好處與壞處你都得評估清楚,但,先不提私下的交往對於蒐集情報、影響對方國政之類的事情有沒有幫助,要是你想跟落月的人和平相處,首先你必須做的,就是原諒過去所有的血仇。包含他們殺過你、他們殺了櫻,以及以往的戰爭中死傷的無數人民──通通都得當作沒發生過或者一筆勾銷般,不在相處中帶著負面情緒提起。』
他不曉得這算不算是個嚴苛的條件,綾侍也沒有問他有沒有自信能辦到。
『......如果我這麼做,大家是否會看不起我呢?』
他無法不在意所有人的眼光。至少,他不希望身邊看著自己長大的人對自己失望。
比如綾侍,或者......
『我們不會看不起你。以現階段的國力的對比來看,如果開戰,對我們沒有好處。無論是長久的和平還是假意休兵培養國內的實力,為了國家而忍讓,確實是可行的決定,或許還該說委屈你了。』
綾侍分析得十分冷靜,也讓他稍微鬆口氣。然而,綾侍這樣平靜的外表只維持了十分短暫的時間,沒等他再說什麼,綾侍那張美麗的臉孔便突然扭曲,殺氣也從他身上猛烈地爆發出來。
『──不過,以我的立場,當然是直接開戰為佳,反正落月也沒什麼好東西,如果你不想委屈自己,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話,即使打不過,我們一樣可以直接撕破臉宣戰。要我殉國沒有任何問題,我想違侍也不會有問題,至於音那個大白癡,反正我死了他也不知道該怎麼過活,那麼跟我們一起死自然沒什麼好說的,珞侍,你打算怎麼選擇呢?』
『等、等一等,綾侍,你不要衝動,為了東方城的長治久安,我們還是暫時跟他們好好相處吧!』
那次的交談就這麼結束了,現在回想起來,珞侍還是心有餘悸。
而最近因為范統回到幻世,月退造訪東方城的次數變得頻繁,針對這個現象,綾侍又給了他一次建議。
『那個范統,你最好一直把他留在東方城,別讓他被落月少帝帶去落月。』
『又是利益考量嗎......』
『沒錯。能夠影響沉月,並且嚴重影響對方皇帝的人,你怎麼能不留在自己的陣營?』
綾侍的說法讓珞侍有點不開心。當初跟月退爭范統,只是湊熱鬧爭好玩的,幫范統找房子,也是基於朋友之誼,綾侍卻說得好像該為了范統的利用價值而對他好,對他好也只是為了有機會可以利用他一樣,儘管他可以明白這樣的考量,仍覺得心情不好。
『上次落月少帝也帶了他的替身一起來,是吧?』
『好像什麼事情你都知道一樣,不過月退好像怕我介意,說是臨時起意的,來不及問我,還認真跟我道歉說以後不會再帶來......』
『何必這麼說呢?一起帶來就沒有人處理政務,落月的國政就廢了,不是正好?』
綾侍說著,露出了一抹愉悅的微笑。
『東方城誠摯歡迎兩位陛下大駕光臨,只要你有不洩漏情報給他們的自信,他們不管要來幾次都無妨。』
直到此時,想起綾侍那艷麗的笑容,珞侍仍會不由得抖一下。
後來他的確跟月退說,可以再帶那爾西來沒有關係,但那絕不是因為綾侍所說的那個理由。
......應該不是。
月退第二次帶那爾西來的時候,珞侍為了化解僵硬的氣氛,便主動示好了。
因為聽聞那爾西跟他一樣,是東方城與西方城的混血兒,所以他表示,那爾西如果有興趣,他可以教他法力與符力融合的竅門,畢竟這應用在魔法上也有效果。
在他說完這句話後,那爾西輕輕「嗯」了一聲,接受了他的好意,像是也不知道該如何跟他相處一般。雖然在那爾西被俘虜的那段時間裡,他們多少有過交流,不過談修葉蘭的話題似乎也太過沉重,有個符力法力的話題能交談還是好的,即使綾侍可能會唸他幫助敵人變強,沒事給自己找麻煩。
那爾西看起來也不是勉為其難接受的。他在符咒與符力上有不懂的地方真的會問他,確實是一副有興趣學的樣子,只是,大概是真的很忙的關係,那爾西跟月退一起來的次數並不多,這次大概跟上次相隔四個月了,暉侍都已經以梅花劍衛修葉蘭的身分回到了東方城,心情上還真有種恍若隔世之感。
今天范統筆約好的時間還早出現,大概是約在神王殿,沒有湊不湊得出吃飯錢的壓力,所以才沒有缺席吧──跟范統打完招呼後,珞侍盯著他,一面想著綾侍交代過的事情,一面皺眉,直到范統疑惑地摸摸自己的臉並發問為止。
「珞侍,你為什麼一直不看我,我臉上有什麼奇怪的天圓嗎?」
只要記熟范統的奇怪反話詞彙,翻譯起來就會比較快。珞侍前一陣子才學到「天圓」是在說「地方」,因此這句把前面的「不看我」修成「看我」之後,他還算聽得懂,要是再出現更奇怪的新鮮詞彙,搞不好就沒辦法了。
「沒什麼,只是我發呆的視線定點剛好在你臉上而已。」
「你這話也太有禮貌了吧!有事一直盯著我很可怕耶!結果居然不只是在發呆嗎?」
「當然是在發呆啊,不然你自己說說看,我沒事一直盯著你看做什麼?」
對於珞侍反問的這個問題,范統當然是回答不出來的,所以也只能摸摸鼻子算了。
月退跟那爾西沒有多久就一起出現了,大家打過招呼後,隨即坐下來面面相覷。
以聚會來說,他們四個人其實是有點尷尬的組合。特別是有那爾西在的時候,就讓人更加不知道要如何開啟話題。
好像連帶他來的月退都不曉得該對他說什麼一樣。當時第一次四人聚會後,范統也抱怨過月退何必多帶一個人來搞僵氣氛、那爾西又為何不看看情況還跟來,但因為種種原因,月退還是繼續帶那爾西來,珞侍也繼續接受這樣的狀況,那爾西是怎麼想的,他們並不清楚,不過想必范統很無奈。
「人都到齊了,那就開飯吧。」
最後是作為主人的珞侍開口這麼說,才打破僵硬的氣氛,讓他們有事可做。
吃飯的時候就算不講話,至少還可以吃飯──以相處來說,這其實是有點失敗的,如此話不投機,也難怪范統那時候會抱怨為什麼要這麼勉強。
必須思考「飯吃完要怎麼辦」、「等一下能有什麼話題」、「吃飯也這麼安靜真的好嗎,說不定下次對方就不想來了」之類的事情,實在很累。即使很累還是想維持這樣的關係,難道就如綾侍所說,是為了國家嗎?那麼,月退跟那爾西來這裡,是否也是這樣的理由?
珞侍光是想這些事情就很煩惱了,美其名私底下朋友聚會,但......連聊天都不知道該怎麼聊的話,真的稱得上是朋友嗎?
等到菜上完,眾人紛紛拿起餐具開始吃,不過,那爾西那邊狀況有點神祕。
他那隻養了一陣子的鳥,今天第一次帶來。珞侍一直只聞其名,暉侍改名成修葉蘭被派來東方城後,也說過那爾西養了鳥的事情,現在一看,雪白圓潤的樣子的確很可愛,然而,那爾西似乎只顧著餵他,把他的那份都送進鳥嘴裡了,自己幾乎沒吃到幾口。
不只是這樣,鳥兒看到那爾西碗裡空了以後,便拍拍翅膀跳到范統面前,彷彿認定了這個人一定會給牠食物一樣,蹭了蹭范統的手指,還對著他啾啾。
「呃......」
范統看起來一副就是不曉得該怎麼辦的樣子,那爾西則臉上一僵,連忙以主人的立場制止。
「雪璐,快回來。」
原來叫做雪璐。珞侍新學的西方城語言程度還可以正確捕捉到這個名字的發音,但這其實不是重點。
因為主人叫自己的關係,鳥兒偏頭看向那爾西,似乎不明白現在是什麼狀況,所以又重新轉回范統那邊,啾啾討食。
那爾西的表情看起來像是想越過桌面往鳥兒頭上拍下去的樣子。
「范統,你要不要先餵牠?我等一下再叫人送一次食物來。」
由於那爾西也沒吃到多少,珞侍索性這麼提議。不過那爾西顯然對於這個提議感到不太自在,范統都還沒回應,他就略帶慌張地開口了。
「不必餵牠!是牠吃太多了,我現在就把雪璐帶出去,讓牠在外面待著──」
「如果食物不夠的話,餵兩下也沒有關係啦,平常我都餵牠吃私家糧食,現在有比較難吃的可以給牠,也算難得嘛。」
范統苦笑著說完,便動筷子夾給鳥兒吃了,月退愣了一下,才默默繼續吃自己的,珞侍則在翻譯完反話後,有點不能理解。
范統什麼時候餵過那爾西養的鳥啦?
「......」
那爾西似乎還想講點什麼,但最後還是放棄了。
等到第二批飯菜送來,胖鳥還賴在范統面前不肯走,彷彿仍對他的食物有興趣食,月退悶悶地瞥過去一眼,眼神裡透出的殺氣頓時讓鳥兒嚇得趕緊飛撲回那爾西那邊,躲在他背後不敢再出去。
「吃飯吧。」
「好。」
對於月退跟那爾西之間的對話,珞侍也覺得有點不知道該說什麼。
「月退,你拔過那條魚的鱗?」
范統有點意外地發問,他想問的應該是有沒有拔過那隻鳥的毛。
「一兩根而已。」
月退老實地招了,但卻沒說明原因。
「不只是這樣,你還塗鴉......」
那爾西似乎忍很久了,剛好提到這個,便順帶唸了一句。
「你掛牌子以後,我就沒塗了。」
月退一副有在檢討的模樣。
「塗鴉?你不要看這隻鳥烏黑黑的就當作黑紙畫啊!好好的紙不用,畫牠身下做什麼?」
范統對這種欺負動物的行為有點看不過去,所以開口打抱不平。
「畫黑眼圈其實也很可愛......」
「一點也不可愛!」
「畫什麼白眼圈啊又不是熊狗!」
「熊狗是什麼?」
於是,珞侍忽然覺得他們三個聊得很開心,好像沒有自己插話的空間。
綾侍說過情報蒐集很重要,他只不過是錯失了那隻鳥的情報,就被排擠在難得熱鬧的聊天之外,而且他也不曉得該怎麼辦。
等到飯終於吃完,又開始需要找話題時,那爾西這才主動跟珞侍說話。
「珞侍,關於符力的修行,又有新的疑問,可以請你解惑嗎?」
通常那爾西跟他說話都是關於符咒的事情,談論中偶爾會帶到修葉蘭,只是,只要他們講話,月退就會緊張。
「咦?你們要討論符咒嗎?」
「是啊,怎麼了?」
「不如我們一起討論解除詛咒的事情?雖然伊耶哥哥沒有來,但范統剛好也在,說不定也是個討論的好機會?」
他總是不放心他跟那爾西單獨說話。好像認為他還是會介意當初被謀殺的事情一樣,這使得珞侍頭有點痛。
「月退。」
「嗯?」
「跟我到隔壁去一下,我有話跟你說。」
「咦?可是......」
月退回頭看了看范統跟那爾西,這次改成擔心這邊了。
他們兩個神情看起來寫滿了「你們兩個要把我們丟在這裡嗎只有我們嗎沒有話聊會很尷尬你們真的要這樣嗎」,但珞侍並沒有理會他們的驚恐。
「你們先在這裡聊聊天吧,我跟他去旁邊講一下話。」
「有、有什麼話要到旁邊去聽啊!」
「就是有。」
「那你們說一說慢點回來啊......」
因為再怎麼樣,說出「我不知道怎麼跟對面這個人相處你們不要走」也太過直接了,於是范統跟那爾西只能目送他們去隔壁房間,然後尷尬地坐在原地不動。
這種時候,就算是鳥來啾一聲也好啊。
無奈的是,雪璐現在躲在那爾西背後,正處於專注理毛的狀態,這裡也沒有食物可以吸引牠。
「昨......昨天天氣真差。」
范統一向討厭僵硬的氣氛,而現在的狀況,即使他嘴巴再不討喜,也只能嘗試開口了。
「......」
那爾西先是無奈,然後嘆氣。
「寫信的時候......不是都不會詞窮也挺有條理的嗎?」
「那是因為你沒有問問題啊!回答問題比較困難,當面講話想話題比較簡單嘛!而且寫信沒有足夠的時間可以思考,這怎麼會不一樣!」
范統焦躁地抗議完後,那爾西沉默了一會兒,才低聲附和。
「確實是......當面講話比較困難。」
這話說得像是他自己也不擅長講話一樣,不過,即使鳥兒也在這裡,距離不過一個桌面的情況下還送信溝通仍嫌太誇張。
珞侍跟月退回來之前,他們也只能這樣,姑且不擅長地聊聊了。

「珞侍,你要跟我說什麼?」
被珞侍帶到隔壁房間的月退,一進去就問了這個問題。
「你......」
珞侍雖然已經知道自己要跟他溝通什麼了,但如何開頭,他一時還真有點遲疑。
「你好像總是不放心我跟那爾西單獨交談,為什麼?」
無論如何,他總是得先確認清楚原因,以免事情其實跟他想的不一樣。
「因為,畢竟以前......你們還是發生過不愉快的事情......」
月退似乎對他如此直接地提問感到吃驚,猶豫過後,才吞吞吐吐地這麼說。
「你是說他被我們俘虜過的事情嗎?你擔心他心裡有陰影?但那時候我也沒對他做什麼......」
珞侍決定先提另一個可能性,用以觀察月退的反應,而月退果然立即搖了頭。
「不是的,是因為他曾經......你曾經因為他的命令而死過。」
「但是你救活了我,這樣不就抵銷了嗎?」
珞侍自己覺得這還算是個可以接受的思考方向,但從月退呆住的樣子看來,他顯然不怎麼想。
「不,怎麼會是這樣抵銷的呢?因為被殺的人是你,沒有人能代替你決定是否要原諒,就算我救過你,也不能以此來要求你原諒他、就這麼當作沒發生過......」
月退這番話越說越小聲,甚至就這麼停了下來,彷彿深陷某種情緒中,恍然失神。
「既然沒有人能代替我決定,那麼我現在告訴你,我已經不介意了。我現在活得好好的,而且我都跟你說帶他來沒關係了,別再這麼緊張好不好?」
珞侍之所以叫月退到隔壁房間私下講話,就是為了跟他說這些。
而月退聽清楚了他的話,卻依舊茫然。
「你真的......已經不在意了?你並不是我,他對過去的你來說並不重要,為什麼能夠這樣就不在意了呢?」
「為什麼這麼問?難道你不相信我的話──」
「因為我會在意。」
月退以帶著僵硬的語氣打斷了珞侍的話,然後臉色難看地說下去。
「即使決定要原諒他了、無論如何都要說服自己不去在意,卻還是一直無法辦到。如果你能夠不在意,為何我會常常需要壓抑那些怎麼樣也忘不了的事情帶來的黑暗,明明想要好好相處、增加在一起的時間,卻發現遠離有他在的地方到足以讓自己忽略他的時候,才能得到短暫的平靜?為什麼呢?」
在月退說出這番話語之前,珞侍幾乎忘了那爾西也曾殺死月退。
聽完他內心的想法後,珞侍覺得,也許真正不該跟那爾西獨處、不該和那爾西單獨說話的,是月退才對。
「......我不知道。我無法回答你的問題。但是,我是真心覺得不在意的,也許因為死亡的過程快速,又不是他直接動手,才有這樣的差別吧......這麼說來,你常常跑來東方城,也是為了遠離他嗎?」
「不只是遠離他,或許也是遠離那個環境。」
月退說話的聲音再度變低,這一瞬間,珞侍其實有點後悔問了這個問題。
「即便過去的幻象只有聽覺,聖西羅宮還是一樣讓我窒息......」
由於就算知道不應該,還是想下意識逃避痛苦,尋找能引開注意力的快樂與溫暖一樣──很多人都是這樣的,珞侍心想著。原來他也是這樣的。
「珞侍,我想我明白你的想法,你們要研討符咒的話,那我先離開吧,幫我跟范統說一聲下次再來找他。」
原本珞侍覺得事情應該談完了,差不多該出去,可能要問一下月退是否要待在這裡轉換一下情緒,沒想到他自己先這樣表示,那自然就不必再問。
「只需要跟范統說嗎?不必跟那爾西交代什麼嗎?」
儘管這個時候提及那爾西好像有點敏感,但珞侍覺得還是該做確認。
「他了解的。」
月退只淡淡地留下這句話,道別後,便自行離開了。
與月退和那爾西的相處,珞侍覺得自己學到最正確的事情,就是有國家相關的事情要談時,必須找那爾西而非月退。無論是互相有利的交流提議,私底下想討些方便,都是找那爾西比較有用。
儘管月退再怎麼樣仍是西方城真正的皇帝,但即使是一些關乎兩國的重要事情,他仍舊不太有自己的意見,彷彿決定不干涉政務一般,都交給那爾西判斷。
甚至,月退口頭上答應的事情,依然有被那爾西或其他人反對,因而只好跟他道歉辦不到的可能──對於西方城複雜的情勢以及他們兩個之間複雜的關係,珞侍一方面為之苦惱著,一方面也覺得自己該置身事外。
偶爾一次的聚會,看似只能聊些不著邊際的話題。連同范統在內,事實上各自過的生活是毫不相關的,比起一開始困擾是否該繼續維持私交,現在的珞侍反而因為如此薄弱的連繫而心煩。
他們沒有任何強烈的牽繫。沒有一定會一直在一起的理由......
「不要總是想討好每個人,與人相處的時候固然要包容一些地方,但因此而縛手縛腳的就本末倒置了。你如果太在意每個人,希望不要得罪他們,在乎他們會因為每一件小事情而討厭你,你就會因此而過得很痛苦。」
「可是完全不在乎跟完全在乎都不對啊,要抓中間的分寸,實在太困難了點......」
「如果你的目的只是交朋友的話,表現出你真實的性情就好了,不喜歡真正的你的人就讓他走吧,只有你希望跟他相處的這種朋友,強留也不會有好結果。」
「不想漸行漸遠,這種事情也是兩方都有心才可能的喔。你可以想辦法把他們拉進你的生命,拉到你生活中常常能接觸的地方,但具體來說怎麼做,你還是得自己想,加油啊。」
與修葉蘭談過一些煩惱後,珞侍覺得好像理出了一點頭緒,回房苦思一陣子後,終於想出了可行方案。
他想要留住這個朋友圈,仍該從最近的地方下手。
既然有了點子,他頓時也坐不住了。直接拜訪范統住處的他剛好趕在范統出門吃晚餐之前堵到人,一見到范統,他隨即以正經的神色提出要求。
「范統,來神王殿工作吧。」
「......啊?你聽什麼?」
范統還處在消化訊息的階段時,珞侍便又接連著拋出了更多需要時間反應處理的資訊。
「新生居民沒有成為侍的前例,但是當個代理侍大人應該沒問題,如果你同意的話,就當作代理暉侍的職位,侍符玉珮也先用暉侍的,你覺得怎麼樣?」
「等等!你說太慢了吧!為、為什麼會這麼突然想找我啊?」
「......音侍成天糾纏綾侍抓小花貓,嚴重影響國政,你要是不想學習處理東方城的事情,只要負責陪他去抓小花貓就好了。」
被范統問到理由的時候,因為不好意思說出心裡真正的想法,珞侍只好臨時找了個藉口。
「抓大花狗什麼的,不是有修葉蘭陪了嗎?」
不想漸行漸遠,這種事情也是兩方都有心才可能的喔──修葉蘭的話語彷彿在耳邊響起,珞侍不由得因為范統有點想推託、不接受的態度而有點氣餒。
可是不見得是這樣吧?也許是因為太突然,他只是想弄清楚而已。珞侍這麼想著,決定拿出釣餌。
「雖然不是正式的侍,但代理侍依然有等同於侍的職權與薪俸,流蘇也可以直接提升成你現在的水準,你到底要不要做?」
「我不做!請讓我不做!......再、再等兩下,讓我考慮兩下啦,這算是很不重大的事情吧?你有跟其他人討論過嗎?如果你是開玩笑的,那我還是......煩惱一兩天再答覆你吧?雖然寒酸的未來薪資好誘人啊──」
范統因為利誘而差點一下子就答應賣身,對於他說要考慮考慮的說法,珞視野點點頭接受了。
「好,那就給你幾天考慮,記得要告訴我你的答案。」
「我知道啦,不會通知你的,感覺還真複雜啊......」
提完任職邀約、離開范統家時,珞侍覺得心情好像明朗了些。
希望與身邊的人關係更緊密,也許可以不必像綾侍所說,只基於有利用價值的需求。
只要他清楚此刻想要把握住一切、想將朋友拉攏進自己的世界是因為自己的真心,而不是其他考量,這樣就可以了。
是因為他不希望漸行漸遠。
是因為,他也希望或許同樣這麼希望的人,知道他如此希冀著。
The End
絕望止境
坐在書桌前的少年,在盯著眼前文件的時候,嘗試讓自己專注於字句上表述的一切。
五感接收到的所有東西正在扭曲,帶來了暈眩與反胃的感覺,就像是他質變的能力建構出來的領域作用在自己身上一般,閉上眼睛,感覺也只會更強烈。
他知道有個方法可以杜絕這種狀況,就是像以前一樣,將自己的心靈隔絕開來,不要去「感覺」。
不要感覺自己待在這個地方,不要感覺這裡的聲音與空氣──不要讓回憶浮現,那麼,聖西羅宮就不會是一個無法被他適應接受的所在,他就可以好好做這些皇帝該做的正事,不帶任何情感地進行判斷。
可是真的這麼做的話,應該是不好的吧?
他的朋友說過,他隔絕自己的心時,讓人看了很難過。所以果然還是應該開開心心的,看起來高興一點,這樣才能使人放心嗎?
思考這些事情的時候,扭曲的感覺依然作用著。
牆壁的花紋浮動著,頭漸漸痛了起來。他的呼吸並不急促,只是逐漸有種沒辦法換氣的感覺。
他沒有辦法正常地繼續下去。
當他從位子上站起的時候,心裡能夠想到的,只有如何離開這裡。
現在已經不是被囚禁在這個地方的狀態了。現在已經不是過去的狀況了。我可以離開這裡吧?我可以依照自己的心意,有想離開就離開的自由嗎?──少年自問著──可是離開這裡,能去哪裡呢?
因為不能不交代行蹤,因為還是怕別人擔心,他默默留下的字條還是寫著「出去玩了」之類的話語。然後才一步也不想停留地走掉,就如同逃脫長年困縛內心的牢籠一般。

『西方城的皇帝,一天到晚跑到別的國家去,像什麼話!』
『我只是去找朋友......』
『你到底懂不懂得一點人情世故!你的朋友一定也會覺得你很麻煩,因為他們根本不知道該怎麼拒絕你吧!好好待在宮裡當你的皇帝,有這麼難嗎!』
有這麼難嗎?
少年回答不出來。至於懂不懂得人情世故,他相處的人一直都是他們,沒什麼變化,但是回憶起來,大家似乎都覺得他很多想法很奇怪,活在聖西羅宮的那十幾年,他也只隱隱約約地認為,肯讓他活著就是對他不錯了,像是有人想傷害自己的時候應該反抗,如果沒有人告訴他,或許他也不會曉得吧。
如果會造成麻煩,為什麼沒有人願意告訴他呢?
他們不說,是因為那些都是理所當然應該知道的事情,所以他們也認為他本來就曉得嗎?

因為不能去東方城去得太頻繁,像這樣自己一個人跑出來,又不想消失太久的情況下,他通常只能在外面亂繞。
脫離西方城主體的區域後,常常要走很長一段路才會有些聚落。虛空一區跟虛空二區都有可能遇到認識的人,不能去,除此之外他就亂走了,時常自己也不曉得走到了哪裡。
離開皇宮就不會不舒服了,但心裡還是空空蕩蕩的。
如果死而復生是值得感激的重新開始,那麼重回西方城的他,不就是重蹈覆轍嗎?

『月退,你可不可以借我錢,我只要賣個洗髮香精的錢就不夠了,之前答應噗哈哈哈的......』
『借錢啊?』
『對啊,我一定不會還的!還清之前我會失蹤的!我拿我的人格保證──只是,可能要等我不能賺錢之後......』
『還清之前你都不會消失嗎?』
『不是啊。』
『那,范統,你跟我多借一點好不好?我可以借你很多很多錢,你可以永遠留在我身邊嗎?』
『等等!我只是要借個大錢啊!為什麼忽然就變成這種疑似賣身的提議!我有事借那麼少錢做什麼,你這想法也太奇怪了吧!』
少年不清楚自己需要的是什麼樣的安全感。他在漫無目的的移動中,讓過往曾經發生的事情一遍又一遍地轉過自己腦海,然後覺得很想見范統一面。
但是就為了自己想見面的念頭,造成對方困擾也沒關係嗎?
范統不想待在西方城。而他是無論如何都該待在西方城的少帝。
如果他跟范統一樣,只是個普通的東方城新生居民,或許就不會有其他問題,但這樣的如果是不存在的。
要不是他是身上帶有王血的西方城少帝,他們也不會在東方城相見。

明明在心裡告訴自己不要造成朋友困擾,他卻仍在上一個恍神結束後,發現自己站在范統家門口,還已經敲完了門。
打開門來看見他的范統,要說吃驚,其實也沒很吃驚,或許是已經習慣了他的突然來訪,所以只按照過去的模式邀請他進屋坐坐。
「你怎麼又跑來啦?這樣皇宮外的人不會生氣吧?」
他沒有仔細聽范統說了什麼,但是依照慣例推想,大概是在問他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西方城的人會不會生氣。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他回答得一片茫然。
「再怎麼說,假的皇帝依然是你嘛,這樣那爾西也很辛苦吧,我是不知道你會不會處理政務啦,但至少待在皇宮裡,他們比較會有怨言?」
范統一面倒茶給他,一面以委婉的語氣這樣勸他。
少年想著,當初聖西羅宮裡那個皇帝抓他進去,要他當皇帝時,從來也沒問過他的意願。
他生來不是皇室直系的血脈,被囚入皇宮後,過的是當個吃公家糧食、被東方城原生居民排擠的白色流蘇新生居民都還比較開心的日子,那些──他都已經接受了。
而後來......
「而且,皇帝的位子也是你自己決定奪回來的啊,嗯,我還是希望你開心就好啦,沒有責備你的意思,不要想太少。」
范統苦笑著接續說出的話語,他聽完以後,神志彷彿飄到了當初仍在東方城宿舍居住的時候,再飄到研究沉月法陣尋找方法時,然後朦朧浮現的,是念誦以自身換取水池功能延續的咒文,沉月祭壇內,范統抓住他阻止他唸下去的那一瞬間。
『世界需要你。』
從他有記憶開始,許許多多的人都對他這麼說。也許是需要他的血液,需要他忽略己身來做出奉獻。
『但你就是我的世界。』
少年想起了奪回王位的初衷,不是為了那個被眾人需要的西方城少帝,只是希望一直照亮自己的光明,不會因為自己渴望重新開始的自私,而就這麼泯滅。
他沒有辦法再回到平凡的夢境裡。
就如同回不到與他走在東方城的街道散步時,希望永遠停住的,那個過去。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