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八 閑得蛋疼



"你們並不是什麼雇傭兵,對嗎?"

咔嚓咔嚓的啃著棕櫚芯,王媛冷不丁的冒出一句,當然,是問伏兵的.

伏兵繼續喝魚湯:"為什麼這樣說?"

王媛說:"因為老撾太窮了,根本就沒有什麼雇傭兵願意到這里來.就算有雇傭兵,那也是幫政府軍的,絕不會幫我們.政府軍好歹還能拿出一些毒品,寶石之類的東西作為報酬,而我們什麼都沒有,只有一條爛命.你們冒著被整營政府軍追殺的危險開槍引開政府軍,救下了拉蒙谷地里上千居民,這足以證明你們並不是什麼雇傭兵,雇傭兵才沒有這麼好心!"

伏兵沒有正面回答,只是拿出一包壓縮餅干遞給她:"吃點別的,別光顧著啃棕櫚芯,這玩意兒一點油水都沒有."

王媛說:"我們能找到一口吃的就算不錯了,誰還有心情管它有沒有油水?不過啊,還是得謝謝你的壓縮餅干."幾口將剩下那截棕櫚芯啃完,然後撕開壓縮餅干的包裝,沖那兩個正在舔豬肉罐頭盒的小蘿蔔頭叫:"過來,姐姐有好東西給你們哦."

那兩個小蘿蔔頭飛快的跑過來,王媛將這塊壓縮餅干掰成三塊,自己留下最小的那塊,剩下兩塊分給這兩個小東西,這兩個家伙接了過來,走到一點一點一點的啃著,轉著圈啃,看他們那小心翼翼的樣子,別說壓縮餅干,就算是一塊一口就能吞下去的普通餅干,他們也能啃上兩個小時.看他們吃得開心,王媛笑得也開心,這燦爛的笑容讓伏兵微微有些失神,他真的沒想到一個人在如此艱苦的環境下掙紮求活的時候,還能笑得如此燦爛,如此陽光!

"你們是從國內過來的對嗎?"一塊壓縮餅干一分為三之後顯得太小了點,肯定是堵不住王媛的嘴,這不,她的問題又冒了出來.

伏兵忍不住翻白眼了:"你哪來這麼多問題?"

王媛瞪大眼睛叫:"你有沒有搞錯?你們來曆不明,而政府軍到處追殺我們,我們隨時可能有生命危險,我不問清楚行嗎?"

伏兵說:"這麼跟你說吧,我不會回答你任何問題,事實上我們也不想跟你們有任何瓜葛,等翻過這座山之後我們就回國了,再也不會有任何聯系了,你可以放心了吧?"


王媛有些黯然:"你們果然是從國內來的……跟我不一樣,你們還能回國,我不能.可以回國……真好!"說到這里,她臉上的笑容消失了,望向在嵐氣之中若隱若現的邊境界山,神情眷戀而傷感,現在的她不再是什麼殺人不眨眼的女游擊隊員,而是一個迷了路,再也回不了家了的孩子.

十幾年前,一股人妖顛倒的妖風席卷了神州大地,那個年代,國內的形勢混亂到了極致,舉國陷入一種近乎癲狂的政治狂熱之中,上千萬知識份子成了這股狂熱的風暴的犧牲品,慘遭迫害.有不少知識份子懷著對政治的恐懼與絕望逃離家園,穿越國境線進入緬甸,老撾,泰國等東南亞國家,投身到革命之中----與其留在國內讓別人革他們的命,還不如到國外參加游擊隊去革別人的命!緬共,泰共,馬共就是在那個時候迅速崛起,掀起了一股紅色風暴,在東南亞的曆史上書寫下了風云一頁.然而由于種種原因,東南亞的共產主義事業最終失敗了,這些逃到東南亞的中國知識份子要麼戰死,要麼留在了叢林里苦苦掙紮,很少人能夠回國,因為他們已經失去了中國的國籍,在此後的余生中他們都要為當初的沖動付出代價.王媛的父母可能也是那些逃到東南亞參加革命的知識份子中的一員,可能是因為自己本身也是苗族,他們站到了老撾政府的對立面,在老撾叢林里進行著一場絕望的戰爭.如今國內狂熱的政治氛圍已經消散,那股人妖顛倒的妖風已經停了,可他們再也回不去了.

"你父母呢?"伏兵轉移了話題.

王媛越發的黯然:"我父母?在五年前我媽媽帶著我弟弟逃到泰國避難,現在還在泰國難民營里生活呢,而我父親留在叢林里帶領大家繼續戰斗,在兩年前一次戰斗中觸雷犧牲,現在我們家就只剩下我一個了."

曹小強本來不想當電燈泡的,現在也忍不住了,說:"這真的是太不幸了."

"不幸?"王媛苦笑,"其實我應該偷笑的,跟那些整村整村被屠殺的赫蒙族同胞相比,我們家已經夠幸運的了.老撾人和越南人在不擇手段地驅逐我們,屠殺我們,試圖將整個赫蒙族抹掉,已經有十幾萬人死在他們的屠刀之下了,誰也不知道哪天會輪到自己.我們堅持戰斗,並不想推翻老撾政府,我們只想活下去,因為一旦放下槍,我們就死定了!"

曹小強歎氣:"種族戰爭啊,真是太殘忍了!"

王媛狠狠咬了一口餅干:"沒有戰爭,只有屠殺!血淋淋的大屠殺!"

通過交談,大家得知,王媛的父母都是軍人,擁有不錯的戰斗力和戰術素養,在一系列戰斗中嶄露頭角,在他們的教導下,王媛早早的成了一名優秀的戰士.老一代的戰士在殘酷的戰斗中漸漸傷亡殆盡,這個年輕的姑娘不得不早早的挑起重擔,成了一支擁有兩百多人的游擊隊的副隊長.這支游擊隊算是赫蒙人抵抗組織中比較強大的一支,裝備大量美式先進武器,甚至擁有三門120毫米迫擊炮----在昨天的戰斗中,正是這三門120毫米迫擊炮以猛烈的炮擊擊潰了老撾軍隊一個營,救了蕭劍揚等人的命.然而,即便擁有如此強大的戰斗力,他們也沒有任何勝利的可能,因為他們要對抗的是一個國家,甚至好幾個國家,再能打也沒用.這支游擊隊的命運,也只能是跟抗戰時期的東北抗日聯軍一樣,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堅持到底,直到最後全軍覆沒.

什麼叫悲壯?什麼叫悲愴?這就是悲壯,這就是悲愴!

吃了一頓對于游擊隊來說相當可口的飯菜之後,繼續趕路.似乎這些游擊隊員天生就是勞碌命,必須在大山叢林中不停的轉移,躲避敵軍的追殺,尋找更加安全,資源相對充足的營地,一年到頭都沒有停下來的時候.蕭劍揚看到,幾名有戰斗中受傷的游擊隊員在吃飽了飯之後也拒絕了隊友的攙扶,跟著大家有說有笑,在叢林中快速穿梭,完全不在乎傷痛.本來他只想擺脫老撾政府軍之後立即離開,但是現在他改變了主意,他對這支游擊隊越來越好奇了.


正午十點鍾的時候,游擊隊跟迫擊炮連會合了.

說是連,其實也就一個排,三十來人,只有三門120毫米迫擊炮.這三門120毫米迫擊炮年紀可能比他們當中資格最老的游擊隊員都要老得多,上面的綠漆都掉了許多,看上去要多寒酸就有多寒酸.它來自中國,大名鼎鼎的64式重型迫擊炮,六十年代研制成功並且列裝部隊,抗美援越的時候也大量援助給越軍,著實讓美軍吃了不少苦頭.這幾門迫擊炮應該是游擊隊從政府軍手里搶過來的,缺乏重火力的游擊隊對它們極為珍惜,保養得很好,別看它外表寒酸,卻仍然十分可靠,只要把炮彈放進去拉動炮繩,它就會將死亡狠狠地砸到敵軍頭上.這個迫擊炮連在戰斗中發射了四十多發炮彈,給老撾政府軍造成了巨大的傷亡,打完之後他們便拆解迫擊炮,快速撤退了,而王媛則指揮游擊隊與老撾政府軍纏斗,把政府軍引開,他們順利脫身,沒有任何傷亡.只是對于一支山地叢林作戰部隊來說,64式重型迫擊炮還是太重了,盡管它總重也不過一百七十公斤左右,一門炮分解開來由十個人帶,完全沒問題的,但還是太重了,所以一直拖到現在,迫擊炮連才追上了主力部隊……追上來的時候,一個個都累成狗了.

游擊隊員們用歡呼聲迎接這些累得直打擺子的炮手.

蕭劍揚也對這些炮手佩服得五體投地,他實在無法想象這些營養不良,瘦弱不堪的游擊隊員是如何扛著如此沉重的裝備一路翻山越嶺的.他碰了碰曹小強,問:"你做得到嗎?"

曹小強問:"什麼?"

蕭劍揚說:"帶著必須的武器裝備,再扛著幾十公斤重的迫擊炮部件翻山越嶺呀."

曹小強哆嗦了一下:"你還是殺了我吧!"

蕭劍揚說:"是呀,我們都很難做得到."看著那些還在喘大氣的炮手們,他若有所思,"可是,他們做到了!他們訓練不如我們,營養不如我們,體力更遠遠比不上我們,他們卻做到了我們做不到的事情……看樣子真的沒有什麼事情是做不到的,說做不到,是因為你還沒有被逼到那個份上."

曹小強有些詫異的看著他,說:"你怎麼突然變深沉了?想改行玩哲學呀?"

蕭劍揚有點好奇:"哲學是什麼?"

曹小強說:"就是閑得蛋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