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七夕長相守(三)

夜空中劃過流星,我在心中默默許願,希望我能順利報仇,和錦繡一起離開這個原家。

如果我真報完仇,和錦繡離開原家,那我還能再見到非玨嗎?想起非玨,我的心一陣糾痛。

原本在一旁興奮地看著我演示珠弩的魯元,忽然定定地看著錦繡,如同看到惡鬼一樣,燒毀的面容扭曲起來,他跳到中場,伸出滿是茄結的手,顫抖地指著錦繡嘶聲喊道:“你……你……你是那紫眼睛的惡魔,是你,是你殺了我魯家村一百三十二人,是你命手下奸殺了我們村里所有的女子,連尚在繈褓的嬰兒也不放過,你這惡鬼,納命來……。”

他猛地沖向錦繡,這實在出乎在場每一個人的意料,喬萬早已一腳將他踢翻,出手如電連點十三處穴道,冷笑道:“你這肮髒的豎子,亦配碰錦姑娘?快說,是誰指示你前來行刺的?”

魯元在地上吐著血沫,眼睛死死盯著錦繡:“是你,你這紫眼睛的惡魔,你便化作灰燼我也不會認錯。”

錦繡神色不變,緩緩地飲著酒,淡笑著:“你說我是殺你全家的凶手,那你說說我是何時何地因何去你家殺人了?”

魯元口中食著塵土,眼中卻流出血淚:“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我們魯家村人人皆是能功巧匠,只因你要我們幫你作千重相思鎖,你說這世上只可你一人有那鎖匙,便在去年年底,我交給你那鎖和匙後,殺了我滄州魯家村所有的人。”

“那你可看清了凶手長什麼樣?”

“你帶著面具,但你的紫瞳,我看得千真萬確。”

我心中一驚,看著錦繡,而錦繡只是對喬萬說道:“喬爺,你可記得去年年底我們在作什麼嗎?”

喬萬恭敬地答道:“回姑娘,去年年底,我等三千子弟兵正沖進司馬門內誅殺張氏逆賊,扶危社稷,哪里去得什麼滄州不毛之地。”

錦繡聳聳肩,一口飲盡杯中佳釀,輕蔑笑道:“天下紫瞳的何止我一人,君不聞大理段氏,聞名天下的四公子之一,紫月公子亦是天生一對紫瞳,西域亦多是紫瞳藍眸之人,我看你是認錯人了,丑八怪。”

這時韋虎跑出來急急跪啟:“請三爺饒了魯元,他也是報仇心切,才會沖撞了錦姑娘。”

喬萬哼了一聲道:“候爺有命,任何敢對錦姑娘不敬者殺無赦。”

錦繡在那里自斟自飲,唇邊掛著一絲淺笑,仿佛那一切都與她無關,我的心一時間好痛,我的妹妹,你究竟經曆了些什麼才會對痛苦如此云淡風清的呢?

這時一直沉默的原非白冷冷發話了,割去舌頭。

我一驚,我知道這已是魯元最輕的懲罰了,沒殺他只是因為他是個巧匠,還有利用價值,我便走下了,笑著為原非白倒了一盞酒:“三爺,今兒是七夕,我們比的是智巧,又不是比殺人剮舌頭的,不如就看在七娘娘的面上饒了魯壯士吧!錦繡你說好不好?”


我又走過去,為錦繡倒了一盞,她抬起頭深深看了我一眼,接過來笑道:“姐姐總是慈悲心腸,”她看向喬萬:“還不快放了這丑八怪!”

喬萬道:“可是姑娘,這厮如此凶暴,放虎歸山,再來害姑娘如何?”

錦繡冷冷道:“你現在的話真真越來越多了。”

喬萬立刻放了魯元,韋虎趕緊上前謝了聲錦姑娘,白三爺,向我投了感激的一眼後,暗點了魯元的啞穴,拖了他下去。

只聽錦繡看著我說道:“真是掃興,不過今夜七夕,聽說西安城里夜市開放,不知三爺可否放家姊及小五義一眾,與錦繡前往一游,一個時辰之內必當送還!”

我面露喜色地看向原非白,他則看了我一陣,點頭道:“那有勞錦姑娘和喬壯士了,素輝,你跟著姑娘不得有誤。”

素輝喜孜孜地諾了一聲,我興奮地不由走上前去,拉著錦繡的手,她輕顫了一下,終于回握了我的。

夜市千燈照碧云,高樓紅袖客紛紛。

水門向晚茶商鬧,橋市通宵酒客行。

原本西安城在日頭一落就關閉,城市里面實行夜禁,連燃燭張燈也有限制,若有違犯,要受到處罰。然而七夕節令西安夜市燦爛地盛開,對我來說,有錦繡的陪伴,仿佛是一杯暢懷的瓊漿,舒心極了,在這里,聽不到紫園的呵斥,看不見怒馬甲胄的果爾仁,尋不著拖朱曳紫的夫人,我,錦繡,碧瑩,宋明磊和素輝四人,後面跟著冷著臉的喬萬,像魚游春水一樣無拘無柬、自由自在地在夜市上漫步

一行行團行、店肆,像春天的花朵,一齊競相開放,誰也不甘落後,老板掌櫃們都向顧客獻上殷勤的微笑,那邊廂叫賣像黃鸝唱著歌兒,這邊廂的糖行又送來濃香。

空地上到處是比賽風箏、輪車、藥線的少年們占滿,他們仰望夜空,欣賞著有史以來的夜空里燦爛的煙火。

太平車從城中出發,乘著夜色,緩慢而又穩健地走向堤岸,為明日遠航的船只送去貨物。

新鮮的果子,在攤床上爭芳斗豔,在燭光下別是一番顏色,我們圍在一堆桃子面前,挑來挑去,我為錦繡挑了個最大最紅的,錦繡開心地接過,好像又回到小時候總愛跟在我後面討吃的,當然這回全是宋明磊掏腰包了。

時間好像突然令人驚奇地放慢了腳步,我們幾個,含著香糖,啃著桃子,邊逛邊看,仔細品評,悠閑地欣賞著這說不盡的奇麗,數不完的雅趣。

來到玄武大街,一行行密密麻麻的醫藥鋪:金紫醫官藥鋪、杜金鉤家、曹家獨勝藥丸子、柏郎中的兒科、任家的產科……


這些店鋪均打出獨具特色的商標招牌,我們正在笑杜金鉤家用一壯漢手執叉鉤、牽一黑漆木豬的形象作標記,忽地發現那家賣口齒咽喉藥的,竟在鋪面裝飾了原非白上次畫的盛蓮鴨戲圖臨摹,愛蓮說落款則是我花木槿歪歪扭扭的大名,這無疑抬高這家藥鋪的品位,果然引了很多市民爭相觀看,可我卻暗暗叫苦,這原非白不是答應我把這畫送給我了嗎?為何又流傳出去了呢,然而錦繡的臉一下子拉了下來,她冷淡地看了我一眼:“好一首愛蓮說,恭喜姐姐,可隨三爺名動天下了。”

我正要辯解,眼前正到了北山茶坊,專門建了一座“仙洞”,一座“仙橋”,吸引得仕女結伴來此夜游吃茶,錦繡嚷了聲渴了,也不顧我們,走了進去,喬萬立刻跟在後頭張羅,碧瑩過來輕輕道:“木槿,別急,她還是個孩子呢。”我苦笑著點點頭,隨他們一起進了茶坊。

進了仙洞,一位上了年紀的“點茶婆婆”,頭上戴著五朵金花,老相卻偏要扮個俏容,看得不由讓人忍俊不禁,她吟唱著叫賣香茶異物,一面唱,一面敲盞,掇頭兒拍板,有板有眼,錯落有致,甚是動聽,我們便向她點了一壺碧縲春,稍作歇息,那婆婆看著碧瑩說:“姑娘好相貌,將來必能嫁個好郎君。”碧瑩的臉立刻紅了,眼睛不由瞟向宋明磊,我試著跟錦繡說話,她卻只殷勤地拉著碧瑩和宋明磊說話,又不理我了,小丫頭片子。

過了一會兒,我們出得茶坊,來到著名的潘樓夜市,那潘樓所賣乞巧之物,曾傳:偽物逾百種,爛漫侵數坊,可是西安市民仍每逢夜市必蜂擁而至,競使車馬不能通行,人進去就出不來,我便給錦繡,碧瑩和我都買了個黑臉塌鼻的昆侖奴面具帶著玩,錦繡的臉色稍齊。

將近夜半,來到渭河邊上豐怡樓,一艘畫舫停泊靠岸,服飾鮮麗的貴公子,帶著十幾個姬妾,登樓狂歡,歌童舞女,伴唱伴舞,一時間,喧沸的絲管弦樂,嬌聲鶯語自畫舫之上傳到岸上,使人忘記了這是深夜……

我們一路嬉鬧著又來到朱雀大街,我映象中算卦先生的形象應是方正的,可在朱雀大街上,算卦打出的牌子都是些中什麼“西山神女”,“桃花三月放”,更有以“五星”自譽的就有:玉壺五星、草窗五星、沈南天五星、野巷五星等等稀奇古怪的名字,還有的算卦先生甚至高唱出了“一畝地,兩頭牛,老婆孩子熱坑頭”,或是“時運來時,買莊田,娶老婆”的調子。

我不由笑出聲來,錦繡看了我一眼,徑直走到一個賣詩文的書生那里,要他以“浪花”為題作絕句,以紅字為韻,這書生長得極白淨清秀,看了一眼錦繡,眼中閃過驚豔,欣然提筆寫道:

一江秋水浸寒空,漁笛無端弄晚風。

萬里波心誰折得? 夕陽影里碎殘紅。

我們都一怔,沒想到這市井中還有如此詩詞高手,他在那里標價每首30文,停筆磨墨罰錢15文。

這時,一胖胖的中年男子過來,穿著富貴,神情憂郁,說是要做棺材,要求那書生以此作詩,那書生連墨也不沾寫道:

梓人斫削象紋衫,作就神仙換骨函。

儲向明窗三百日,這回抽出心也甘。

這時有一位婦人過來,以白扇為題,那書生要舉筆,婦人又要求以紅字為韻,他不加思索寫出了:

常在佳人掌握中,靜待明月動時風。

有時半掩佯羞面,微露胭脂一點紅。


宋明磊微微一笑,掏出一張蘆雁箋紙給他,也不說話,那書生看著宋明磊,略一沉吟,即以紙為題寫道:

六七葉蘆秋水里,兩三個雁夕陽邊。

青天萬里渾無礙,沖破寒塘一抹煙。

我們嘖嘖稱奇,賣詩極需敏銳才情,非長期磨練,知識廣博者不能做到,而且這個少年書生的詩詞又使人耳目一新,我們不由問這書生的姓名,那書生儒雅地向我們一笑,兩頰便露出兩個可愛的梨渦道:“小生姓齊名放,字仲書。”

齊放?為何這名字這麼耳熟?

宋明磊付了一兩銀子,比應付的報酬要多得多,那書生笑著正要推辭,忽地大街上來了一對舞龍隊,隨著喲喝聲,人群開始亢奮了,人們擁擠向那龍舞,那龍舞隨著巨大的人群一下子沖了過來,我和錦繡,宋明磊他們一下子沖散了。

我手里拿著我的昆侖奴面具,到處喚著錦繡的名字,可是人群實在太擁擠,我不斷地被擠到遠處,更看不見錦繡的白影,過了一會兒,舞龍隊似乎過了,河畔處開始放焰火了,人們沖河畔擁去,我又被人群擠向岸邊,焰火下,我隱略看到一個修長的白影,我再走過去,那白影正向我側過頭來,臉上正戴著和我手中一模一樣的昆侖奴面具,一雙紫瞳在燦爛的火焰下更是熠熠生輝,我心中一喜,走到她跟前,緊緊拉著她的手,生怕再和她走散:“你怎麼一個人跑到這兒來了,讓姐姐好找,二哥他們呢?你和他們也走散了嗎?…….”

我絮絮地說著,而她只是默默地任我牽著她的手走,也不回答我,估計還在生我的氣吧。我在心中暗歎一聲,人群往河畔湧去,街市顯得空曠了許多,我拉著錦繡來到一處小巷,她的手涼得如冰一樣,我替她搓著手,心疼地說道:“你看,叫你出來多穿些,就是不聽,都這麼大了,還不會照顧自己。”

她冷冷地看著我,也不答話,我有些氣餒,但一想起她受的苦,心又隱隱痛了起來:“我知道你恨姐姐無能,可是你知道姐姐聽到你受苦,心里有多難受嗎?姐姐恨不能自已替你長一對紫眼睛,好替你去受罪。現在這麼說也晚了,我知道你肯定不信姐姐所說的話,不肯原諒姐姐。”

錦繡一向長得比我高,在月光下身著白衣,今夜的她更顯得比往常修長飄逸:“你莫要聽信那些遙言,什麼三爺獨寵我一人,三爺心中只把我當那他,當他那心上人的擋箭牌罷了,姐姐給那珠弩取名叫長相守是想他能早日和他的心上人相聚,長相厮守,那姐姐也好自由自在的生活…….。”

我望著她,心中略帶著一絲不知名的苦澀,眼淚不知不覺流了下來:“好妹妹,實在不行,你就和姐姐一起離開西安,咱們一起去西域投奔大哥,忘記原家一切的不愉快,我們重新開始生活,好嗎?即便有一天姐姐不在了,離開了原家這個是非窩,有大哥的保護,你也不會再受到任何傷害了。”

我滿腔熱誠地看著她,而她默默地凝視著我,眼中依然沒有任何溫度,過了一會兒,她慢慢伸出手來拭去我眼角的淚,我心中一喜,緊緊握住了她替我拭淚的手:“好錦繡,你答應姐姐了嗎?”

“木槿,你在哪兒?”宋明磊的聲音傳來,我放開錦繡的手,興奮地回身向宋明磊喊著:“二哥,我們在這!”

宋明磊的身影出現在轉角處,我正要過去,宋明磊的身後慢慢踱出一個一身白衣的男裝麗人,紫瞳瀲灩,波光流轉間顧盼生姿,她手中拿著昆侖奴面具,對我不耐煩道:“我和二哥找了你半天了,你上哪兒溜噠去了?”

一刹那間,我的汗毛一根根豎起來,剛才是見鬼了嗎,眼前是紫瞳的錦繡,那剛才的紫瞳又是誰?

我再回首時,身後幽黑的巷子里早已空無一人,唯有手中似乎還有那人的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