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她這樣開頭——

那是初春一個雷雨之夜。

島上的探照燈忽然全部開亮,照得如同白晝,嘩嘩大雨像面筋條般的自天上掛下,船漸漸駛近碼頭,仆人打著大黑傘前去迎接。

在那樣的天氣之下,無論如何也避不了渾身淋濕。

他緊緊擁著他的愛人,把她帶上岸。

那女子頭發上綁著一方絲巾,顯得一張臉更加精致美麗,她抬起頭,輕輕說:“這就是衣露申島了。”

“是。”

“為何把它命名衣露申?”

“因為,生命本身就是一個幻覺。”

這時,天邊雷聲隆隆,電光霍霍,雨點早已打濕她的面孔,他接過仆人的傘,摟著她急急朝大宅奔過去。

他們的感情,也像島上的天氣一樣,變幻無窮。

寫到這里,如心翻回第一頁,把題目劃掉。

她改寫紅塵二字。

這是一個比較貼切的名字,因為人跑到哪里都離不了紅塵。

如心籲出一口氣。

有人敲書房門,“周小姐,我是馬古麗,晚飯時候到了。”

如心說:“別打擾我,你每隔三小時給我送三文治及飲料進來,放在那邊茶幾上。”

“是,小姐。”

她輕輕退出去,每個到島上來的人都會逐漸變得孤僻,她已見怪不怪。

如心伏在案上,沙沙沙不住地寫,不知是什麼地方來的一股力量,逼著她把這個故事寫出來。

可是過了一段日子,那女子開始悶悶不樂。

他說:“告訴我你的需求,我會盡量滿足你。”

她答:“我想回到往昔的世界里去。”

他惱怒,“是我一手把你身分提升,將你帶到這樂園一樣的島上來,你為何還不滿足?”

她低下頭,“我覺得寂寞。”

“可是我已經日日夜夜陪伴你。”

這時,有第三者的聲音冷冷挑撥道:“她心中另外有牽記的人。”

啊,說話的是島上打理雜務的秘書,她冷眼旁觀已有一段時間,心中無限妒羨,她巴不得可以成為島上的女主人,可惜機會降落在一個完全不懂珍惜的人身上。

他低聲央求:“我找朋友來陪你,我們開一個三天三夜的舞會。”

“不不不,”她幾乎像求饒那樣說,“不要叫他們來,我不想見到他們,我根本不認識那些人,那些人也不關心我,我討厭無聊的舞會。”

他沉下了臉,不知自幾時開始,他再盡力,也不能取悅于她。

漸漸,他因失望而失卻耐心。

“我當初同你說過,一到這島上來,就永遠不能離開。”

“不,讓我走。”

他忽然咬牙切齒地說:“你即使死在這島上,化成了灰,我也不會讓你離開。”

她臉色轉為煞白,踉蹌地後退幾步,喘息起來,呼吸艱難,雙手捉著喉嚨,倒地掙紮。

他急了,連忙找到噴劑藥,遞到她面前,扶起她。

兩個人都流下淚來。

她輕輕說:“你說得對,我欠你太多,我應該感恩,我不走,你放心,我至死也會留在這島上。”聲音漸漸嗚咽。

那第三者站在樓梯上,看到這一幕,冷笑一聲,雙目發出綠油油的光,她悄俏消失在角落里。

如心寫到這里,放下筆。

她既不口渴,亦不肚餓,走到茶幾處一看,發覺上面已擱著兩份點心。

她詫異,不相信三四個小時已經過去。

她竟聽不到任何聲響,那麼沉湎,那麼投入,真是始料未及。

她伸一個懶腰,覺得有點累。

她半躺在長沙發上,喃喃自語:“苗紅苗紅,你是如何認識黎子中,又如何欠下他這筆無法償還的債,可否托夢給我,與我說個清楚?”

她打一個呵欠,閉上眼睛。

馬古麗這時恰恰推開門,看到這個情形,便悄悄退出。

這時,許仲智打來電話。

她取起電話聽筒,“許先生,周小姐睡著了,要不要喚醒?”

“不用了,我稍後再打來。”

而如心在書房里悠然入夢。

她聽到輕俏的笑聲,“在寫我的故事?”

如心也笑,“是呀。”

“你把它叫紅塵?”

如心答:“可不正有一個紅字。”

對方感歎,“那並不是一個愉快的故事呢。”

“我機緣巧合,來到這島上,總有原因,也許就是為著要把你的故事寫出來。”

女主角輕輕地笑,聲音如銀鈴一般。

如心轉過頭去,看到穿著一襲舊紗籠的她,那紗寵布色彩斑斕,有些地方已經磨得薄如蟬翼,可是穿在她身上,卻無比輕盈曼妙。

她看上去,只得十七八歲模樣。

如心訝異,“你為何如此年輕?”

她有點無奈,“我認識他那年,只是個少女。”

“你怎樣認識他?”

苗紅低下頭,“家父曾是黎氏錫礦的工人,因嗜酒,被逼退休,家貧,仍獲准住在員工宿舍中,可是我有一個不爭氣的弟弟,竟潛入廠中盜竊,驚動了廠長。”

廠長想必是黎子中。

“那是一個雷雨夜,弟弟被扣留在派出所,我去他家求情,他自外應酬回來,看到我在門口等他。”

如心輕輕問:“當天,你就穿著這襲紗籠?”

“是啊,淋得遍體通濕,站在門口好幾個小時。”

“他怎麼說?”

“他喚我進屋,讓我更衣,用點心,然後與我談了一會兒,他答應幫我忙。”

如心可以想到故事其余情節。

“他叫司機送我回家,半夜,弟弟就放出來了,父親依舊喝醉,我與弟弟抱頭痛哭。”

“你們的母親呢?”

苗紅淒然,“母親早逝,否則我們生活不致于如此淒慘。”

這時苗紅輕輕坐下,“過兩日,廠里有人來叫我們搬家,我以為要逐我們出宿舍,驚惶不知所措,父子三人像籠中老鼠,如臨未日,可是工頭說黎先生己安排我們搬到較好的單位去。”

如心問:“那時,你多多少少有點明白了吧?”

苗紅抬起頭:“我已經十六七歲,我知道那一切,都是為著我的緣故,我一無所有,他看中的,自然是我這個人。”

如心不禁歎息,是,她只有她的身體。

“既然如此,我與他講起條件來,弟弟務必要送出去讀書,如果資質實在差,那麼學做生意也是好的,父親晚年需要安置,我則希望能夠正式結婚。”

如心覺得這些要求也都相當合理。

苗紅低下頭,“黎子中不願與我結婚。”

如心大惑不解,“為什麼?”他那麼喜歡她!

“在那個時候,階級觀念不可磨滅,我母親是土女,我父親是工人,他過不了家庭那一關,他本人亦覺得沒有必要與我正式結婚。”

“他錯了!”

原來他的瀟灑只屬表面。

周如心不由得對他稍微改觀。

苗紅轉過身去,她說:“天亮了,我得告辭了。”

如心叫住她:“慢著,你是她的靈魂嗎?”

苗紅回頭嫣然一笑,“不,我只是你的靈感。”

如心一怔,“我不明白。”

“你千思萬想,忽然開了竅,把思維打通,得到結論,我便前來與你相會。”

“等等,你說得那麼玄,我不懂得。”

苗紅歎口氣,“你已知來龍去脈,還不心足?”

“不,故事中尚有許多空白,譬如說,你意中人到底是誰?”

“那就要看你如何安排了。”

“我?”如心愕然,“你們的事,我怎麼安排?你在說什麼呀。”

苗紅忽然指一指如心身後,“誰來了?”

如心轉過頭去,發覺空無一人,再回過頭來,已失去苗紅蹤跡。

她一頓足,人也就醒了。

只斟一杯水喝,她就伏到書桌上,忙著把情節寫出來。

馬古麗推門進來,看到年輕的女主人埋著頭不知在寫什麼,一張臉灰蒙蒙,眼睛窩了下去,她大吃一驚,不動聲色,走到樓下,找丈夫商量。

“費南達斯,周小姐情況不妙。”

費南達斯不作聲,過半晌才說:“她發現盒子那日……”

“她不該打開盒子。”

“現在,她的情況同黎先生去世前一模一樣。”

“不會那麼差吧?”

“她會茶飯不思,日漸消瘦。”

“我們總得幫幫她呀。”

“我們只是仆人,聽差辦事,千萬不要越軌。”

“或者她不應該到島上來。”

“這古怪而美麗的島嶼不利主人,卻不礙我們仆人。”

“島上究竟發生過什麼事?”

“何必追究呢,馬古麗,你且小心照顧周小姐飲食。”

周如心伏案速寫。

像是有人握著她的手,操縱了她的思維,把故事一句一句讀給她聽,借她的筆寫出來。

有若干細節,無端躍進腦海,根本不知從何而來,卻又合情合理——

黎子中問苗紅:“你可是屬馬?”

苗紅輕輕答:“是,家父同我提過,可是又說我十二月出生,冬日草地已蕪,故我是一匹苦命馬。”

黎子中說:“那,我比你大十二歲。”

苗紅低下頭,不知廠長怎麼會提到這一筆。

“去同你父親說,我想帶你走,叫他放心,我會照顧你。”

苗紅退後一步,深深吃驚,他對她來說,百分之百是個陌生人,她完全不認識他,怎麼可以跟他走?

她不由得沖口而出:“走到什麼地方去?”

他笑了,“天涯海角,自由自在,這世上有許多無憂無慮的樂土。”

但是苗紅不願意離開她的出生地,她穿慣紗籠,日常赤足,叫弟弟爬上樹,鉤下椰子,喝它汁液,又到田里拗甘蔗吃,在河塘摸蝦,她認為這就是樂土。

況且,在這里,她還有不少朋友,她不願跟一個比她大十多歲的異性遠走他鄉。

可是黎子中一門心思地說下去:“你要學習英語,學會打扮跳舞,時時伴著我,我會帶你看這個世界。”


苗紅的頭越垂越低,在她那個年紀,任何比她大十年的人己是老古董。

她不願意,對于黎子中權威的語氣,她覺得害怕。

她鼓起勇氣問:“你,可是要與我結婚?”

黎子中一愣,忽然笑了,像是猜不到這女孩會有此非分之想。

這一切落在苗紅眼中,心中更添三分自卑,一分氣惱。

“去,回去同你父親商量。”

苗紅低頭走回家中。

父親已喝醉了。

抬起朦朧眼,問女兒有什麼話要說。

“你放心我離開家嗎?”

父親反問:“你要嫁給亞都拿?”

“我,我要到一個遙遠的地方去。”

“叫亞都拿父母來說親,你要知道,回教徒好娶多名妻子。”他呵呵笑。

“不,”苗紅說,“不是亞都拿——”

“亞都拿本性不錯……”

他昏睡過去,酒瓶滾到牆角。

苗紅知道沒有人會替她作主。

亞都拿父母根本不喜歡華女,亞都拿本身是名窮小子,自己都養不活。

她走到窗前,仰起頭,看椰林梢那彎鉤似的新月。

看來,她很快將離鄉別井了。

命運真奇怪,因為弟弟跑到廠房去偷了一把風扇而改變了她一生道路。

她跑去找亞都拿。

亞都拿坐在河畔吹笛子,她看到他遠遠站定。

他已聞頭家看中了她,要帶她遠走高飛,他父母眼中有掩飾不住的喜悅,當然,土著與華僑的矛盾己日益白熱化,沖突似無可避免,他們要表態,就得疏遠華人。

亞都拿知道苗紅夤夜找他,是為著來說再會。

她沒有走近他,他也沒有。

亞都拿把笛子放到嘴邊,吹奏起來。

那笛子如人聲般嗚咽,輕輕訴說他們快樂的時刻,到最後,他向她道別。

兩個年輕人均落下淚來。

翌日,她答應黎子中跟他走,不過,他需照顧她父親及弟弟。

黎子中說:“馬華沖突將無可避免,我會安排他們到新加坡去。”

寫到這里,如心累到極點,伏倒在桌子上,看著寫得密密的稿紙,只覺稀奇,這真是她寫的?感覺上如扶乩,有一股意旨力叫她把故事寫出來。

馬古麗捧著食物飲料進來,“小姐,今日天氣好極了,你怎麼不出去散散步。”

如心走到露台看出去,蔚藍天空,碧綠海水,假使她有千里目,簡直可以看到東京去。

電話鈴響,“小姐,是許先生。”

許仲智的聲音有點擔心:“你好嗎?”

“沒事,謝謝。”

“我在圖書館尋找資料,遍閱太陽報一九六五年至一九七零年本地新聞頭條。”

如心訝異,“那要好幾個小時呢!”

“可是找不到任何有關黎子中的新聞。”

一切都在一座孤島上發生,當然不為外人所知。

“警局檔案中也無苗紅失蹤記錄。”

“許仲智,我在想,是否需要在新馬刊登尋人廣告。”

那大男孩沉默。

如心問:“你反對?”

“她已失蹤近二十年,親人的創傷大概剛剛痊愈,又去掀動埋葬掉的痛楚,豈非殘忍?”

如心不語,沒想到他那麼為人著想。

“可是我需要得到故事的細節。”

他笑了,“你喜歡聽故事?我陪你去買小說。”

如心說:“你有無發覺,苗紅一生像小說情節,大部分人如你我只在書中經曆,可是她,她的生活就是傳奇。”

“你還是決定要到新馬尋人吧。”

“嗯,設立一個八零零號碼,好使打進來的人免付長途電話費用。”

“你什麼都已經設想周到了。”

如心忽然笑說:“是,以前不懂的,現在都學會了。”

“以前,什麼以前?”

她的聲音轉得十分柔媚,“以前初到衣露申島,似鄉下人,什麼都不會。”

“你在說什麼?”小許大為震驚,“如心,你以前幾時到過衣露申島?”

她以為她是誰,苗紅?

呵,在島上奇異氣氛中,莫非她已著魔?

他萬分著急,最好能夠即時飛到周如心身邊,看個究竟。

可是刹那間如心語氣又恢複正常,“你照辦吧,我想到池里去游幾圈。”

“下午我來看你。”

“不用,我一個人在這里很舒服。”

“你肯定嗎?”

“當然,在外界沒我的事,在這里,我至少有一個任務,我想把這故事查個水落石出。”

小許只得苦笑:“有消息我會向你報告。”

如心並沒有帶泳衣,可是這是她私人島嶼,毋須拘束,她穿著短褲襯衫就跳進池里。

費南達斯看到了,過一會兒同羅滋格斯說:“黎先生也喜歡穿著便服游泳。”

羅滋格斯說:“也許所有島主都有這個習慣。”他不欲多語。

如心自泳池上來,也不更衣,坐在藤椅上沉思。

馬古麗遞上大毛巾。

如心抬起頭,“黎先生臨終前,常來此地?”

“他每年在冬季來,春季走。”

多麼奇怪,一般人都愛在春天來,初秋走。

“來了,也把自己關進書房里,好幾天不出來。”

“他在書房干什麼?”

馬古麗好奇地問:“周小姐,你在書房內又是干什麼?”

“我在寫作。”

馬古麗吃一驚,“你是作家?”

“不,我只是想寫一個故事。”

“也許,黎先生也關在房里寫作。”

“他可喜歡與你們談話?”

“很難得才講一兩句,除出冬季,其余時候,他住在倫敦。”

“我也聽說了。”

如心返回大宅更衣。

她接了一通有趣的電話。

“我找周如心小姐。”

“我正是。”

“周小姐,冒昧求教,我是柏佳地產的丘梓亮,”聲音充滿笑意,“有一位客人乘船游覽時看到了你那座島以及島上的設備。”

如心一時不知道他意下如何。

“周小姐,他出價很好,你願意轉讓嗎?”

如心答:“不,我沒有意思轉讓。”

“啊,”經紀人有點失望,“那麼,我還有個請求,我客人的意思是,如不能買現成的,便只好仿造,他們能到島上參觀嗎?”

如心不由得好奇,“他們是哪一國的人?”

“呵,是台灣人。”

“隨時歡迎參觀,但恕我不出來招呼。”

“那自然,我已經十分感激。”

如心幾乎想告訴那位丘先生,說島上風水不大好。

如心驀然發覺,到了島上,性格大有改變,以前內向的她,此刻事事主動,意見多多,且十分決斷。

傍晚小許就來了。

用過晚飯,天尚未黑,羅滋格斯前來報告:“有艘中型游艇請求停泊,說已與周小姐聯絡過。”

“啊是,請他們自便,你帶他們環島走一遍。”

小許十分委屈,“你若存心把島賣掉,應該給我賺這筆傭金。”

如心笑,“我怎麼會把它出讓?”

稍後,小許站在窗前看到有人走近,“噫,其中一人還手持指南針。”

“那是堪輿師的羅盤,他即風水先生。”

“看得出所以然嗎?”

如心笑,“我怎麼會曉得。”

只見他們一行四個人走走停停,停停又走走,終于繞到島的另一邊去了。

小許說:“沒想到你會那麼隨和。”

“難得有人喜歡這座島。”

片刻,馬古麗前來說:“那位丘先生想與你講話。”

如心不欲拒人千里,便走出客廳。

那丘經紀見到女主人這麼年輕,倒也意外,生意人大大方方開門見山,“周小姐,我在房屋買賣轉手資料處獲得你的地址,謝謝你的招呼,我的客人實在喜歡這個島,可任你開價。”

如心笑笑,“風水先生怎麼說?”

那年輕的經紀也笑,“他說好得不能再好,我的客人其實已到無所求境界,可是一聽住在此島,兒子會讀書,女兒嫁得好,即時心動。”

如心輕吟道:“嗯,唯有兒孫忘不了。”

“什麼?”

“沒什麼,那位風水先生看錯了,這座島,叫衣露申,做生意的人一切講究實實在在,不適合住這里。”

“它叫什麼?”

“衣露申。”

“呵,叫幻覺。”

“可不是。”

丘經紀不氣餒,“可以改呀,我客人本是崇明島人氏,他有意把此島更名崇明。”

“這島不打算出售。”

丘經紀失望。“噫。”

“這附近時常有小島出售。”

“周小姐有所不知,太小不好,太大難以打理,這島位置特佳,附近有大島擋風擋雨,又無激流,萬中無一。”


如心只是笑。

“周小姐,你考慮考慮。”他放下名片。

馬古麗送他出去。

小許一直站在如心背後不出聲,這時忽然說:“任由開價。”

如心答:“也不能太離譜,叫人見笑。”

“如果賣六七百萬,拿來捐孤兒院或是獎學金也不錯。”

“你估計它值這個數字?”

“大約是。”

“我余生好享福了。”

“你不是那樣的人。”

“不是享福的人?”

“不,不是有福獨享的人。”

如心笑不可抑,“如何見得?”

“據我觀察所得,你富有同情心,關心別人,時常為他人著想。”

如心很感動,除了姑婆,從來沒有人把她說得那麼好,而姑婆已經逝世。

“待我們把這個故事發掘出來之後再作考慮好了。”

客人已經離去,整個天空都是紫色晚霞。

如心笑道:“不知住下去會不會折福,整個世界都是天災人禍,婦孺捱餓,軍人陣亡,我們卻這樣無憂無慮,享受太平逸樂。”

小許問:“那麼,為什麼仍有不快樂的人?”

“我不知道,可能是貪得無厭。”

小許笑了。

“許仲智,來,我給你看一個故事。”

“是你撰寫的吧,多謝你讓我做第一個讀者。”

“別取笑我,我不是想做作家,我只想把我的假設記錄下來。”

“我明白。”

如心把原稿影印一份給他。

“時間空間可能有點複雜。”

小許又笑,“放心,我懂得看小說。”

“那麼,你看,我寫。”

“如心,”他叫住她,把他的憂慮講出來,“寫歸寫,記住別帶入故事中,那不是你的故事。”

如心止步,把他的話回味,然後稱是。

攤開紙,她寫下去——

他把她帶到倫敦,找人教她英文,指點她社交禮節,她天性聰敏學得很快,令他深感滿意。

那是他們最開心的一段日子,苗紅渾忘過去,也不覺得他們身分年紀有距離。

可是不久,她患了哮喘病。

醫生說:“潮濕陰暗天氣不適合她,若要康複需住到干爽的地方去。”

黎子中卻猶疑了,他的舊同學老朋友以及生意上拍檔全在這個天天下雨的都會,他一時走不了。

苗紅的病情惡化。

他不得不作出若干安排。

就在此際,他買下加拿大卑詩省一個無名小島,開始建設。

也許苗紅會適合住在這風光明媚的島上。

叫什麼名字好呢?

一日深夜,她卻對黎子中說:“我想回家。”

黎子中不悅,“這里就是你的家。”

“我想念父親弟弟。”

黎子中自覺做了那麼多,苗紅尚不知感恩,異常失望,故轉為冷淡,“你父弟很好,不必操心。”

“我原本是熱帶雨林里生長的人。”

“那里另外有一個難以忘懷的人吧?”

苗紅一愣,“你指誰?”

“亞都拿。”

苗紅不相信雙耳,富甲一方、生活經驗豐富、相識遍天下的黎子中竟還會記得南洋某小鎮一個吹竹笛的少年。

她先是笑,然後靜下來,她說:“有這麼一個人嗎,他是誰?你真好記性。”

這是她第一次諷刺黎子中。

他太看得起亞都拿了,他也太小覷苗紅,還有,他怎麼會連這點信心都沒有。

可是苗紅不知道,一個人若是真心喜歡另一個人,因愛生怖,什麼都會變得患得患失。

接著幾天,他沒有同她說話,並且把小島命名衣露申。

待島上所有設施完成之後,苗紅已成為另外一個人。

相信即使是青梅竹馬的亞都拿面對面也不會把她認出來。

她長高了,衣著時髦,談吐文雅,而且,除卻睡覺的時候,腳上永遠穿著鞋子。

她已許久沒有喝到椰汁,也長久沒有在臉上展露她的喜怒哀樂。

二十歲生辰那天,黎子中為她大肆慶祝,在夏蕙酒店請客,苗紅穿著狄奧紗裙,頭上戴著鑽冠,令外國人以為她是東方哪一國的公主。

許願的時候,苗紅輕輕在心中說:“還我自由。”

失去什麼,才會知道什麼最珍貴。

聚會在黎明時分結束。

黎子中問她:“開心嗎?”

她點點頭,輕輕除下配戴的累累的鑽飾。

“你許什麼願望?”

“大家都健康快樂。”

“那麼基本?”

“因為什麼都有了,所以特別珍惜這兩樣。”

她並沒有說實話,但隱瞞得十分有技巧。

真話會傷害人,特別是多疑的黎子中,他是她的恩人,她有義務使他精神愉快。

苗紅忽然握緊脖子喘息,宴會人煙稠密,她舊病複發,需要藥物。

“今夏,我們便可以搬到衣露申島去,對你健康有幫助。”

“太好了。”

“麥秘書會偕我們同行,我有事務需要她幫忙處理。”

苗紅當然沒有異議。

如心停下筆,想休息一下,碰巧小許在這時候敲門進來。

“喂,你別打擾我呀!”

許仲智十分困惑,“我還以為你只是一個古董缸瓦修理專家。”

“寫得怎麼樣?”

“情節編排得非常合理,我猜想離事實不遠,起碼有八九分真實。”

“謝謝你,你真是個好讀者。”

“開頭想必一定像你所寫那樣發展,可是結局呢?”

如心答:“結局我們已經知道,黎子中孑然一人,孤寂地懷著一顆破碎的心病逝。”

“不不,我指苗紅如何終止了她短短的生命。”

如心抬起頭,“呵,那有好幾個可能。”

“說來聽聽。”

“我會把幾個可能寫出來。”

許仲智笑,“啊,賣關子。”

“可不是,希望我一支筆可以補情天。”

那土生子聽不懂,“什麼天?”

如心存心叫他胡塗,微笑道:“我的確補過一只雨過天晴的碟子。”

小許說:“明天我就去學中文。”

“不准光說不做。”這是亙古收效的激將法。

“來,如心,我們出城走走。”

“不,我覺得島上很好。”

“你也得接觸現實世界。”

如心忽然問:“你猜苗紅有沒有出市區逛?”

小許搖搖頭,“黎子中根本不想她與閑雜人等見面,他控制一切,嚴格挑選她見的每一個人。”

如心點頭。

那是事實。

那也是一種絕端缺乏自信的表現,他倆關系實在難以長久維系。

他愛她已愛到自己也不相信的地步。

如心取過一張紙,寫下幾個可能性。

一、她因病逝世,他不願意離開她,把她在島上火化,長伴他左右。

小許頷首,“我問過上官,哮喘如不獲及時治療,足以致命。”

如心又寫二、她要離開他,引起重大沖突,他錯手殺死她。

許仲智說:“太可怕了。”

三、她想除去他,可是力不從心,他自衛殺人。

小許失聲驚呼,“還有誰會相信人性?”

四、她自殺。

小許答:“是有這四個可能性。”

如心問:“你猜是哪一個?”

“我只能選第一個。”

“假使他及時送她到醫院診治,有什麼急症不可痊愈,是他故意拖延使她失去生命。”

“這黎子中究竟是一個怎麼樣的人?”

“他是凶手。”

“請勿武斷。”

“我也不想那樣說,但他的愛是一種折磨的愛,對方越是痛苦,他越能滿足。”

“可是,她可愛他?”

“我想是,否則她怎麼會甘心留在島上。”

小許結論是:“那麼一切後果由這兩個成年人自負。”

“那自然。”

小許為人單純,“我不知道世上竟有這種愛,聽上去比恨還可怕。”

如心笑了。

許仲智說:“如果我喜歡一個人,首先要叫她快樂。”

“你心智正常,當然心平氣和。”


“如心,我們乘船出去。”

“我還沒有寫完故事。”

“每天寫一章夠了,以三個月時間完成。”

“三個月?家人會以為我已經失蹤。”

小許說:“我與他們聯絡過,令妹下星期可來辦入學手續。”

“住宿怎麼辦?”

“你忘了在下專門做房屋租務管理。”

“呵,失敬失敬。”

他們到市區時已近黃昏,坐在路旁咖啡座看五光十色車水馬龍紅男綠女。

可是如心掛著那個故事。

“苗紅去世時應不過二十五歲。”

猶是紅顏。

許仲智說:“現在我們不談島上的事。”

如心一徑說下去,“我不知道別人怎麼想,我是很享受生活的,一杯茶一場雨一朵花都叫我喜悅,只要身體合理地健康,我不介意活到耄耋。”

小許說:“我的想法也一樣。”

“所以,”如心十分惋惜,“苗紅的生命那樣短暫,叫我難過。”

許仲智說:“來,我帶你去一個吃摩洛可菜的地方。”

“你願意聽關于我姑婆的事嗎?”

“與你有關的事我都愛聽。”

初中畢業後周如心還沒有對任何人說過那麼多的話。

到最後,話題還是回到島上去。

小許說:“地庫的建築——”

如心立刻問:“什麼地庫?”

“大宅共三層,地下有地庫。”

如心想起來說:“對,你去地窖取過酒。”

“地窖旁還有兩個進口,一間是游戲室,另一間是小型戲院,可坐十多人。”

如心張大了嘴。

許仲智馬上笑,“宅子太大了,你一時沒發覺那兩處地方。”

“你並沒有告訴我。”

小許搔著頭,“是我的疏忽,我以為你住上三五天必定會走,且隨即會將島出售,故粗略地交待一番。”

如心卻緊張起來,“游戲室里有什麼?”

“我只見到一張桌球台子。”

“戲院呢?”

“布置很精致,有電影銀幕、放映室,設備一如試片間。”

“我這就回去。”

小許心想,早知就不同你說。

如心說:“不必送我,路途太遠了。”

小許隔一會兒才緩緩說:“不算遠,我有一位同學送女友回家,足足自多倫多送到美國納華達州。”

如心也隔了一會兒才問:“他們有無結婚?”

“沒有,三年後他另娶他人。”

如心十分感喟,“假使把那種能量用在科學上,人類恐怕已經征服宇宙。”

小許輕輕說:“周如心,沒想到你那麼愛諷刺人。”

“不不不,我是真為人們在感情上浪擲的精血時間惋惜。”

“那麼,你是肯定不會那樣做的了?”

如心微笑,“我有什麼資格做一個多情人。”

小許不語,由此可見她是一個十分理智謹慎的女子。

如心吩咐羅滋格斯把游艇駛出來。

“我送你。”

如心婉拒,“一來一回實在太浪費時間了。”

在船上,如心打了一個盹。

醒來後,她問羅滋格斯:“你可去過試片間?”

“很少去,那處已多時不用,馬古麗偶然進去打掃。”他有點猶疑。

“什麼事?”

“有一次,馬古麗說她聽見音樂。”

如心不語。

她也聽見過樂聲,島上氣氛的確使人精神恍惚。

“一上岸,我想進去看看。”

羅滋格斯勸道:“周小姐,不如等明早。”

“為什麼?”

羅滋格斯說:“大家都累了。”有點不好意思。

如心不語,知道他們對黑夜有點避忌。

“那麼,明早七時正我們去看個究竟。”

他松了口氣,“是,周小姐。”

倒在床上才曉得有多累,她一直睡到天亮,一個夢也沒有。

睜開眼睛,發覺天色已亮,連忙起床梳洗。

馬古麗已經過來侍候。

如心略帶歉意問:“你們工作時間是否九至五?”

馬古麗笑笑,“周小姐,你難得來。”

“加班費還是可以照支。”

馬古麗仍然笑。

黎子中很會挑選雇員,看情形,待他們也不薄。

“來,我們去地窖看看。”

原以為陰暗可怖,蛛網處處,甚至會有蝙蝠飛出來,可是一推開門,如心立即訕笑自己孤陋寡聞,只見游戲室有束光自玻璃磚射入,光線柔和,打理得十分乾淨,架子上放著各類玩具,其中一角是各式各樣大大小小十多個地球儀。

“這是一個寶庫。”

桌球台旁是乒乓球桌,那一角是整座火車穿山洞模型。

“會動嗎?”

“插上電會走動,交通燈號都能亮。”

“誰玩這個?”

馬古麗搖搖頭,“屋里並沒有孩子。”

當然還有彈子機與點唱機。

黎子中卻沒有添置電子游戲機,那不是他那一代心目中的玩意兒。

“黎先生時常下來嗎?”

“很少。”

曾經一度,這里一定坐滿了愛玩的客人。

如心查看抽屜,只見一格格都放滿了火柴盒模型汽車,約有好幾千架之多。

只是沒有如心要找的文字資料或是照片。

一張照片都沒有。

“我們到戲院去。”

如心訝異布置之華麗。

深紅色地毯,棗紅絲絨座位,大紅牆紙,水晶燈處處,簾子拉開,一張袖珍銀幕露出來。

如心到放映間參觀,放映機還是六十年代產品,比較笨重。

現在看電影可不必這樣麻煩了,添置錄影盒帶即行。

放映間並沒有存放底片,即使有,想必也是古董。

她在寬大舒適的座位坐下。

馬古麗知趣地退出去。

如心一無發現。

黎子中蓄意把所有私人資料全部搬走。

晚年他回到倫敦,想必所有的文件都藏在那里。

她離開了戲院,順道參觀酒窖。

如心對酒一無所知,可是憑常識,也知道這一庫酒價值連城,假使有一日要出售此島,這批酒大可另外拍賣。

這一切對苗紅來講,一點意思都沒有。

她生長在熱帶雨林中,一道瀑布一朵大紅花一只蟬更能叫她喜悅。

如心回到書房。

她握住筆,看著天花板,深深沉思。

馬古麗把早餐捧進來,她竟沒有聽見。

如心在紙上作出這樣的推測:

在享樂中,苗紅的健康卻一日比一日虧蝕。

她曾遭受黎子中無情的諷刺與拒絕,不再提返家之事。

一夜,家鄉有消息傳來,她父親去世了。

黎子中十分體貼,“你可要回去送他?”

苗紅搖搖頭。

“他去得很平靜,一直在喝,心髒忽然停止跳動,毫無痛苦,我已吩咐下屬辦事。”

苗紅表示感激。

“我可以陪你回去。”

苗紅搖頭,黯然說:“我不想走。”

“你可要想清楚,免得將來後悔。”

苗紅卻維持原意,“我不走。”

她顯得很平靜,黎子中有點安慰,也許,她已決意跟定他,隨他落地生根。

他取出一只盒子,“打開來看看。”

苗紅開啟盒子,里邊是一只指環,鑲著一圈小小鑽石。

他解釋:“寶石連綿不斷,這戒指叫永恒指環。”

苗紅笑了。

原來外國人也盼望花好月圓,可是,世上沒有什麼是永恒的。

“請戴上它。”

苗紅把它套在左手無名指上,這是她身上唯一的飾物。

黎子中似乎滿意了,心情十分好。

苗紅神情呆滯,呆呆看著月亮,只有這月色,全世界看出去都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