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年 壞血統的故事 第6章

詹納羅回到了樓下的房子里,一切都變得更糟糕了,有時候我擔心他們出事兒,就跑下去看.這種時候,莉拉會給我開門,冷冰冰地問我:"你想要什麼?"我也冷冰冰地回答說:"你們太誇張了,黛黛在哭,她想打電話叫警察,艾爾莎被嚇壞了."她回答說:"假如你們不想聽到的話,那就待在自己家里,把耳朵堵上!"

那個階段,莉拉對我的幾個女兒越來越失去了興趣,她稱她們為"嬌小姐".同時我幾個女兒對她的態度也變了,尤其是黛黛,已經徹底不再迷戀她了,就好像蒂娜失蹤之後,莉拉失去了所有的權威.

有一天晚上,她問我:

"假如莉娜阿姨不想生孩子,她為什麼還生了這個孩子?"

"誰跟你說,她不想要這個孩子?"

"這是她跟伊瑪說的."

"跟伊瑪?"

"是的,我親耳聽見她對伊瑪說的,她跟伊瑪說話,就好像伊瑪已經是大人了,我覺得她瘋了."

"黛黛,那不是瘋狂,那是痛苦."

"但她從來都沒有掉過一滴眼淚."

"眼淚不代表痛苦."

"是的,但如果沒有眼淚,那誰向你保證她很痛苦?"

"沒有眼淚,通常代表更深的痛苦."

"但這不是她的情況.你想知道我的想法嗎?"


"說來聽聽."

"她是故意讓蒂娜丟掉了,她現在也想失去詹納羅,更別說恩佐了,你看到她是怎麼對待恩佐的嗎?莉娜阿姨和艾爾莎一模一樣,她誰都不愛."

黛黛就是這樣,她喜歡表現得比別人有遠見,愛下一些不容置否的判斷.我禁止她當著莉拉的面說這些可怕的話.我試著跟她解釋,並不是所有人的感情機制都一樣,莉拉和艾爾莎的感情機制和她不同.

"比如說,你妹妹,"我說,"面對自己在意的事情,她的表現和你不一樣,她覺得那些過于直白的感情很可笑,她總是會向後退一步."

"總是向後退一步,她失去了所有的敏感度."

"你為什麼要跟艾爾莎過不去?"

"因為她和莉娜阿姨一模一樣."

這真是一個死循環,莉拉錯了,是因為她和艾爾莎一樣,艾爾莎做錯了,是因為她和莉拉一樣.實際上這種負面評價牽扯到了詹納羅.在那種情況下,按照黛黛的看法,艾爾莎和莉拉做出錯誤的判斷,是因為她們有同樣的情感障礙.艾爾莎對詹納羅的看法和莉拉一樣,她說詹納羅簡直比畜生還糟糕.黛黛跟我說,她妹妹經常帶著鄙視對她說,莉拉和恩佐做得對,詹納羅想溜出去時,就是應該痛毆他.艾爾莎對她姐姐說:"只有一個像你這麼愚蠢,對男人一竅不通的人,才會被這個一點兒腦子也沒有,髒兮兮的臭男人所迷惑."黛黛回答說:"只有一個像你這樣的冷血動物,才會用這種話來描述一個人."

她們倆都讀了很多書,她們用書面語言進行爭吵,要不是她們忽然會用非常粗俗的方言互罵,我幾乎是帶著欣賞聽她們相互攻擊.她們的爭吵,好的結果是黛黛對我的抵觸越來越少了,但這種矛盾帶來的負面影響讓我感覺很沉重:艾爾莎和莉拉成了她惡意的攻擊對象.黛黛不停地給我打艾爾莎的小報告,說她在學校的種種惡行:男女同學都很討厭她,因為她覺得自己高人一等,她不停羞辱別人,吹噓自己和一些成年男人的關系,甚至偽造我的簽名逃課.關于莉拉,黛黛說:"她是一個法西斯,你是怎麼和她成為朋友的?"她毫無條件地站在詹納羅那邊,她覺得,毒品是敏感的人反對壓制的一種方式.她發誓,她一定要想辦法讓里諾逃出他母親的牢獄,黛黛一直把詹納羅稱為里諾,我們也跟著她那樣叫.

我抓住一切機會想平息她們的爭端,我會捍衛莉拉,批評艾爾莎.但有時候我很難找到話來捍衛莉拉,她那種尖刻的痛苦讓我很害怕.另一方面,我害怕就像過去一樣,她的身體會無法承受這些痛苦.因此,盡管我喜歡黛黛的清醒和犀利,也覺得艾爾莎那種古怪的無禮行為很有意思,但我很小心,我不希望她們在莉拉面前說一些不該說的話(我知道,黛黛一定會不假思索地說:"莉娜阿姨,你就說實話吧,是你故意讓蒂娜丟掉的,這件事情並非偶然.").但每天我都擔心更糟糕的事:兩位"嬌小姐",就像莉拉稱呼她們的,盡管她們生活在城區的氛圍里,她們深知自己的不同之處.尤其當她們從佛羅倫薩回來時,她們覺得自己高人一等,在任何人面前都想表現出這一點.黛黛在上高中,她成績優異,她的老師是一位不到四十歲的男人,非常有文化,他仰慕艾羅塔家人的學識,他向黛黛提問時好像更擔心自己提錯問題,而不是擔心黛黛回答錯誤.艾爾莎在學校里成績平平,她的期中考試成績通常都很差,但最讓人無法忍受的是,她的期終考試成績會很瀟灑地名列前茅.我知道她們的不安全感和恐懼,我感覺她們是兩個驚恐的小姑娘,因此我並不太相信她們真的那麼霸道.但其他人並不是這樣,從外人看來,她們倆一定是讓人生厭.比如說艾爾莎,她對誰都沒有敬意,她會給學校里外的人隨心所欲地起一些帶有貶義的外號.她給恩佐起的外號是"沉默的鄉巴佬";她稱莉拉為"幺蛾子";她稱詹納羅為"微笑的鱷魚".她尤其針對安東尼奧,他幾乎每天都要來看莉拉,要麼是去辦公室,要麼是來她家里,每次他一來就把莉拉和恩佐拉到一個房間里說話.蒂娜丟了之後,安東尼奧變得鬼鬼祟祟.假如我在場的話,他們會明擺著打發我走,假如我兩個女兒在那里,一分鍾後她們就會被排除在外,關在門外.艾爾莎那時候很熟悉愛倫坡,她給安東尼奧起了一個外號叫做"黃死魔的面具",因為他天生臉色有些發黃.很明顯,我擔心她們會說錯話,但我擔心的事情最後還是發生了.

有一次我在米蘭,莉拉跑到了院子里.那時候黛黛在院子里看書,艾爾莎和她幾個朋友聊天,伊瑪在旁邊玩兒.她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黛黛已經十六歲了,艾爾莎十三歲,只有伊瑪很小,剛剛五歲.但莉拉把她們強行拉回家里,就好像她們還沒有任何自主能力.她二話不說(在這種情況下,她們期望把任何事情講清楚),就把她們帶回家里,她只是嚷嚷著說,待在外面很危險.我的大女兒無法忍受這種行為,就叫喊著說:

"我媽媽讓我照看兩個妹妹,由我自己來決定是不是回家!"

"你們的母親不在時,我就是你們的母親."


"什麼狗屁母親."黛黛用方言說,"你把蒂娜弄丟了,你一聲都沒哭."

莉拉一巴掌就扇了過去,讓她住嘴.艾爾莎捍衛自己的姐姐,也被扇了一個耳光,這時候伊瑪哭了起來.我的朋友喘著氣,重申了一遍,她們別想著從這家里出去,外面很危險,外面有死亡的危險.她強迫她們待在家里,一直到我回來.

我回來時,黛黛跟我講了事件的始末.她很誠實,這是她的原則,她也跟我說了她那個毫不留情的回答.我想讓她明白,她說的那些話很可怕,我狠狠批評了她.我說:"我跟你說過了,你不能說這樣的話."這時候艾爾莎站在她姐姐一邊,她說,她覺得莉娜阿姨已經瘋了,她以為關在家里就能躲過所有危險.我很難跟她們解釋說,錯並不在莉拉身上,而是因為蘇聯的一個叫切爾諾貝利的地方核電站發生了事故,會發射出非常危險的輻射,因為我們生活的是一個很小的星球,輻射可能會傷害到任何人.我說:"莉娜阿姨保護了你們."但艾爾莎大喊著說:"這不是真的,她打了我們,她每天都給我們吃速凍食品."伊瑪說:"我不愛吃速凍食品,我哭了好久."這時候黛黛說:"她對我們比對詹納羅還糟糕."我小聲說:"莉娜阿姨可能也會這樣對待蒂娜,你們想象,對于她來說,這是多麼可怕的折磨,她保護了你們,同時想象著,她女兒在某個地方沒人照顧."在伊瑪面前,我不應該說這樣的話,黛黛和艾爾莎做出一副很懷疑的表情,伊瑪很不安,她跑出去玩了.

幾天之後,莉拉用她那種很直接的方式對我說:

"是你告訴你女兒,我把蒂娜弄丟了,一聲都沒哭過?"

"你怎麼能這麼說?你覺得我會說出這樣的話嗎?"

"黛黛說我是一個狗屎母親."

"她只是一個孩子."

"她是一個沒教養的孩子."

這時候我犯了一個錯誤,和我女兒犯的錯誤同樣嚴重.我說:

"你不要太激動.我知道你曾經多麼愛蒂娜.你不要把一切都藏在心里,你應該發泄出來,你應該想到什麼就說什麼.的確生個孩子不容易,但你不要胡思亂想."

我說錯話了,我不應該說"曾經多麼愛",不應該用平淡的語氣,提到她生孩子的事情.她忽然爆發了,說:"這不關你的事兒!"然後她喊道--就好像伊瑪是一個大人:"你要告訴你女兒,假如別人跟她說一件事,她不應該到處跟人說."